“夫人在家么,凱迪?”
“是的,先生。她在穿衣服。如果你到客廳去,她幾分鐘后就會下來。”
凱迪帶著德文郡姑娘地道的快樂友好態度把客人迎了進來。她特別喜歡馬爾蒂尼。他講英語,當然講得就像個外國人,但仍然十分得體。在女主人困倦時,他從不坐在那里扯著嗓門兒大談政治到凌晨一點,其他一些客人就可能那樣做。而且,在女主人陷入危難時,他曾親自來德文郡施以援手。當時,女主人的孩子去世了,丈夫也命在旦夕。從那時起,凱迪就已經這個笨手笨腳、沉默寡言的大個子男人當成了“家庭成員”,就像蜷縮在他膝蓋上那只黑色的懶貓一樣。從帕西特這只貓兒來講,它把馬爾蒂尼看作家里的一個有用物件。這位客人從來不踩它的尾巴,不把煙往它的眼睛里吹,也從來不憑著兩足動物的好斗秉性以任何方式欺負它。他舉止像個男子漢,還讓它趴在他膝蓋上睡覺打呼嚕。在餐桌上也從來不忘,讓貓看人類吃魚是無趣的。他們之間的友誼時日已久。有一次,帕西特還是個小貓,女主人病得顧不上它了。還是馬爾蒂尼關心它,把它藏在籃子里,從英國來到了這里。從那以后,長期的經驗使它相信,這個笨得像熊一樣的人絕非酒肉朋友。
“你們倆看上去倒挺是舒服!”吉瑪說著走進了房間。“別人還認為你在這里過夜的呢。”
馬爾蒂尼小心翼翼地把貓從膝蓋上抱下來。“我早一點來,”他說,“是希望在我們出發之前,你能讓我吃些茶點。那邊的人多得要命,格拉西尼才不會為我們準備像樣的晚餐呢——生活在時尚府邸里的人絕對不會的。”
“那就來吧!”她哈哈大笑著說。“他和加利一樣糟糕。可憐的格拉西尼這下可要吃夠苦頭了,他根本不知道他老婆是怎么持家的,盡管她持家也不完美。茶點很快就準備好了。凱迪還專門為你準備了一些德文郡糕點。”
“凱迪是個好姑娘,對吧,帕西特?順便說說,你還是穿上那件漂亮衣服吧。我怕你忘了。”
“我向你保證過會穿的,不過像今晚這樣炎熱的天氣,穿在身上太熱。”
“在菲耶索萊就會涼快得多,沒有什么比白色羊絨衫更適合你穿了。我給你帶來一些鮮花佩戴著穿。”
“噢,那些可愛的玫瑰花呀,我真是太喜歡它們了!可是最好還是把它們放進水里去。我討厭戴花。”
“那不過是你的迷信,幻想。”
“不,才不是呢。因為我覺得,它們要是被別在如此乏味的一個人身上度過一整晚,它們一定會感到厭煩的。”
“恐怕今夜我們所有人都會感到厭煩。談話也會枯燥乏味得無法忍受。”
“為什么?”
“一部分原因是,格拉西尼觸碰過的所有東西都會變得和他本人一樣枯燥乏味。”
“別這么刻薄。我們就要去他家做客,這個時候這樣說是不公正的。”
“你總是正確的,麥當娜。那不妨這樣說,枯燥乏味是因為半數有趣的人不會來。”
“怎么會這樣?”
“不知道嘛。外出,生病,諸如此類的原因吧。不論如何,會有兩三位大使、一些學識淵博的德國人、和往常一群一些不倫不類的游客、俄國王子、文學社的人和幾名法國官員。當然,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只有那個新來的風詞作家除外,他將會是今晚的焦點。”
“新來的諷刺作家?什么,里瓦雷茲?但我以為格拉西尼很不喜歡他。”
“是的,但是一旦此人來到這里,人們肯定會談起此人,格拉西尼當然就會想讓他家成為這只新獅子最先亮相的地方。你也許可以斷定,里瓦雷茲對格拉西尼不喜歡他這件事一無所知。不過,他也許已經猜到了,他目光敏銳。”
“我甚至不知道他來了。”
“他昨天才到的。茶來了。不,別站起來。我去取茶壺。”
他從沒有像在這間小書房里這樣快活過。吉瑪的友誼,吉瑪茫然不覺中對他產生的吸引力,她坦誠而又簡單的同志友誼,是他并不快樂的一生中遇到的最快樂的東西。每當他感到非常郁悶時,他就會在下班之后來這里跟她一起坐一會兒,通常不說話,只是看她埋頭做針線活兒或沖茶。她從來不問他遇到了什么麻煩,也從來不說同情的話,可是他離開的時候總是更加堅強,更加鎮定。就像他自言自語說的那樣,感覺到自己又能“體面地再熬過兩周時間。”她具有安撫人的罕見天賦,不過她自己并不知道。兩年前,當他最親密的朋友在卡拉布里亞被出賣,并且像野狼一樣被射殺的時候,也許是她鑒定的信念把他從絕望中拯救出來。
在星期天的早晨,他有時會來“談正事”,這一說法表示與馬志尼黨實際工作有關的一切事情。他們倆都是馬志尼黨積極忠誠的黨員。每到這時,她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敏銳,冷靜,邏輯性強,表達準確,非常中立。那些只見她從事政治工作的人,會把她看作一個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的革命者,守信用,見義勇為,在各個方面都是黨組織的有價值成員,但是不知何故,缺乏個人生活和個性。“她是個天生的革命者,抵得上我們十多個人的價值,她就是這樣,”加利曾經這樣評價她。馬爾蒂尼所了解的“麥當娜·吉瑪”是別人難以企及的。
“哦,你們那位‘新來的諷刺作家’長什么模樣?”她在打開餐柜時回頭問道。“那兒,切薩雷,那兒為你準備有麥芽糖和當歸蜜餞。順便說一句,我就搞不懂,為什么干革命的男人都那么喜歡吃糖。”
“其他男人也一樣,只不過他們認為承認這一點有損他們的尊嚴。你問那個新來的諷刺作家么?嗯,他是令普通女性癡迷的那種男人,你不會喜歡的。屬于說話刻薄的職業經銷商那一類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滿世界游蕩,身后還跟著一個舞女。”
“你意思是說真有一個舞女,還是只是因為感到生氣,要刻意模仿他說話刻薄?”
“上帝保佑!不是模仿,是真有一個舞女。對那些喜歡潑辣美的人來說,她算長得相當漂亮。但就個人而言,我并不這樣認為。她是個匈牙利吉普賽人,或諸如此類的人,里卡爾多這樣說的。來自加利西亞的某個地方劇團。他似乎相當坦然,總是把她介紹給人們,仿佛她是他尚未出嫁的娘家小姑。”
“哦,多半是他把她從她家中帶走的,這樣才說得過去。”
“你可以這樣看這些事,親愛的麥當娜,可是社會上卻并不這么認為。我認為,大多數人都很不高興他把她介紹給他們,因為他們知道她是他的情婦。”
“除非他告訴了他們,否則他們怎么會知道呢?”
“這再清楚不過了。見到她你就會明白的。但我還是認為,就算他再膽大,也不敢把她帶到格拉西尼家里去。”
“他們不會接納她的。格拉西尼夫人可不是喜歡做標新立異這一類事情的女人。但我想了解的是諷刺作家里瓦雷茲先生,而不是一個男人。法布里齊告訴我已經給他寫了信,他同意來開展反對耶穌會事的斗爭,這就是我聽到的最新情況。本周工作太多,忙得不可開交。”
“我不知道是否能告訴你更多的情況。在錢方面似乎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原先曾擔心有問題。他似乎很有錢,愿意無償從事這一工作。”
“這么說,他擁有一大筆私有財產了?”
“顯然是的,雖然這看來似乎很奇怪——在法布里齊家里那晚你聽說了杜普雷茲探險隊發現他時的境況,可是他卻擁有巴西某地的礦山股份;其次,他作為專欄作家,在巴黎、維也納和倫敦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似乎熟練掌握了六、七種語言,就算在這里也沒人能組織他與外面的報紙保持聯系。鞭撻耶穌會士也不會占用他的全部時間。”
“那是當然。該起身了,切薩雷。對了,我還是戴上玫瑰花吧。稍等片刻。”
她跑上樓,下來的時候胸前佩戴著玫瑰花,頭上圍著一條鑲有西班牙花邊的黑色長圍巾。馬爾蒂尼用藝術家的贊許目光審視著她。
“你看上去簡直像個女王,親愛的麥當娜,像偉大聰慧的示巴女王。”
“你這話說得真刻薄!”她哈哈大笑著反駁道,“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自己打扮成這種像模像樣的社交女士形象!誰想讓一個革命者打扮得像示巴女王呀?要躲避密探,也不必采用這種辦法。”
“不論怎么模仿,你也絕對不可能把自己裝扮成那種愚蠢的社交女人。不過那終究沒什么關系。你人長得這么漂亮,沒人會把你當作密探而去揣測你的政治觀點,盡管你不會傻笑,也不會像格拉西尼夫人那樣用紙扇掩住自己的臉龐。”
“好了,切薩雷,別再說那個可憐的女人了!諾,再吃一點麥芽糖使你的性情變得溫和一點吧。你準備好了嗎?那我們最好就動身吧。”
馬爾蒂尼說座談會將會既擁擠又乏味,他完全說對了。那些文人彬彬有禮地聊著天,顯得十分無聊;而“一群不倫不類的游客和俄羅斯王子”在房間里竄來竄去,打聽對方是否是名人,試圖進行思想交流。格拉西尼正在招待各類賓客,其方式猶如在精心擦亮自己的靴子。可是他一見到吉瑪,就眉開眼笑起來。他并不是真喜歡她,私底下實際上還有點怕她,但是他意識到:如果沒有她,他的會客廳就會黯然失色。他在自己的行業內獲得了很高的聲譽,現在既有錢又有名。他現在的主要志向,就是使他的家成為自由人士和知識分子聚集的中心。他年輕的時候犯下錯誤,娶了一個毫無修養、衣著妖嬈的小女人。她說話索然乏味,而且現在人老珠黃,根本不適合做大型文學沙龍的女主人。當他能夠說動吉瑪來參加的時候,他就總覺得今晚會取得成功。她安閑靜謐的氣度能夠讓客人們無拘無束。而且,根據他的想象,她一出現似乎就能將籠罩著他房屋的陰霾一掃而光。
格拉西尼太太熱情地歡迎吉瑪,故作驚訝地大聲對她耳語道:“你今晚看上去真漂亮!”同時不懷好意地用挑剔的目光細看她那件白色的羊絨衫。她十分討厭這位客人,討厭她的堅強個性,討厭她莊重真誠的坦率,討厭她穩定的心態,討厭她臉上的表情,而馬爾蒂尼正是因為這一切才喜歡上她的。格拉西尼太太討厭一個女人時,就會用溢于言表的溫情表現出來。吉瑪對這套恭維和親昵采取當之無愧的態度,不愿意去費腦子多想。在她看來,所謂的“融入社會”不過是一項乏味而又令人不快的任務,但每一個不愿引起密探注意的革命者又必須認真完成。她把這一項任務歸入用密碼進行寫作的辛苦工作之類。因為知道衣著講究的女性聲望多么有用,是她免遭懷疑的護身符,因此她研究起時裝畫報來,就像研究密碼本一樣仔細。
一聽到有人說起吉瑪這個名字,那些無聊郁悶的文藝名流們立即活躍起來。她很受他們歡迎。尤其是那些激進的記者,他們立即從屋子另一頭涌到她的身邊。可她是一位十分老練的革命者,不會任由他們獨占自己的時間。激進分子每天都能碰到。現在,當他們把她團團圍住的時候,她就委婉地勸說他們去做各人該做的事情。她微笑著提醒他們:在這么多游客需要引導的時候,他們不該把時間都浪費在她一個人身上。至于她自己,則將全副精力用于應付一位英國議員,共和黨正急著爭取這位議員的同情。在得知他是一位金融專家后,她問了他一個有關奧地利貨幣的技術問題,先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又巧妙地將話題轉到倫巴第和威尼斯的稅收狀況上來。那個英國人原以為自己會對閑聊感到厭倦,這時候斜眼看著她,顯然生怕自己落入一位女才子的圈套。可是當他發現她不僅漂亮養眼,而且談吐不俗的時候,就完全心悅誠服,認真地和她談論起意大利的金融問題來,仿佛她就是梅特涅一樣。這時,格拉西尼領來一位法國人,此人“希望向博拉夫人了解一些有關青年意大利黨歷史的情況。”議員惶恐不安地站起來。他意識到,意大利人不滿的原因,也許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天晚上的晚些時候,吉瑪悄悄溜到客廳窗外的露天陽臺上,想在巨大的山茶花和夾竹桃之間獨自坐上幾分鐘。房間里密不透風,人群在不停移動,這使她開始感到頭疼。露臺遠端長著一排棕櫚樹和蕨類植物,它們全栽種在隱藏于一堆百合花和其他花卉植物之后的大木桶里。這些花木植物形成了一道屏風,屏風后面是能夠俯瞰對面山谷美景的一個小角落。石榴樹的枝條上結著一簇簇遲開的石榴花,懸掛在植物之間的窄縫兩邊。
吉瑪躲在這個小角落里,希望無人猜想她在哪里,等到她休息一會兒,清靜一會兒,能夠打起精神去抵抗那可怕的頭疼。夜晚溫暖而美麗,四周一片寂靜。可是她剛從悶熱、密閉的房間里出來,所以感到陣陣涼意,于是將那條鑲邊的圍巾圍在頭上。
不一會兒,從陽臺那邊傳來一陣說話聲和腳步聲,把她從夢幻狀態中驚醒過來。她退回到陰影里,希望在再次讓自己疲憊的腦袋絞盡腦汁與人說話之前,能多爭取幾分鐘寶貴的清靜時間。令她非常惱火的是,腳步聲在屏風附近停了下來。接著,格拉西尼夫人喋喋不休又尖又細的說話聲突然停住不說了。
另一個聲音是男人的說話聲,十分柔和,很有音樂感,但是甜美的音調卻因為一種獨特的、拖腔拖調的咕嚕聲而大煞風景,這聲音也許出自嬌柔做作,更有可能是某種想要克服口吃的習慣性努力造成的結果。不管怎樣,讓人聽著很不舒服。
“你說她是,英國人?”這個聲音問道。“可卻是地道的意大利姓名。叫什么來著——博拉?”
“是的。她是可憐的喬瓦尼·博拉的遺孀。博拉大約四年前死于英國——你不記得了?哦,我忘了——你過著這樣好的生活;我們不能指望你了解我們這個不幸的國家的所有烈士——這樣的烈士太多了!”
格拉西尼太太嘆了一口氣。跟陌生人談話的時候,她總是這樣,一副對意大利的不幸感到深切哀悼的愛國者模樣,還帶有寄宿學校的禮儀和漂亮小女孩努嘴的樣子。
“死在英國!”另一個聲音重復道。“他是個流亡者么?我好像記得這個名字。他和早期青年意大利黨有關系么?”
“是的,他是三三年被捕的不幸青年之一——你還記得那個不幸事件么?幾個月后他被釋放了。后來,過了兩三年,他們又發出對他的拘捕令,于是他逃亡到英國。后來,我們聽說他在英國結了婚,那是一段很浪漫的風流韻事。但是,可憐的博拉總是多情。”
“你是說,他后來就死在了英國?”
“是的,死于肺癆病。他受不了英國的惡劣氣候。在他去世之前,他妻子還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孩子,孩子是得了猩紅熱病死的。非常悲慘,不是么?我們都很喜歡親愛的吉瑪。她有一點拘謹,可憐的人。英國人總是這樣,這你知道。可是我認為,她的苦難使她很憂郁,而且……”
吉瑪站起身,向后推開石榴樹的樹枝。為了閑聊而散播她的個人不幸,這是她難以忍受的。她走進亮光下的時候,臉上帶著明顯的厭惡神情。
“啊,她在這兒!”女主人大聲說道,其神態之冷靜,真是令人欽佩。“吉瑪,親愛的,我剛才還在想你到哪兒去了呢。菲利斯·里瓦雷茲先生希望和你交個朋友。”
“這么說這位就是牛虻了,”吉瑪心中想道,她有一些好奇地打量著他。他很有禮貌地向她深鞠一躬,眼睛卻在她的臉龐和身上瞟來瞟去,那敏銳而探詢的目光在她看來有些無禮。
“你在這里找到了一個真可—可—可愛的小角落呀,”他一邊說,一邊看著那道厚厚的屏風。“真是多—多—多美的景色啊!”
“是的,這確實是個很美的地方。我來這兒是為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這么美麗的夜晚,待在屋子里真是辜負了上帝的美意,”女主人說著抬頭仰望滿天星星。(她喜歡顯擺自己美麗的睫毛。)“瞧,夫人!要是我們美麗的意大利獲得了自由,它不就是人間的天堂么?她有這么美麗的鮮花,這么遼闊的天空,誰能想到她會淪為失去自由的奴隸!”
“還有這么愛國的女人!”牛虻喃喃自語,說話聲慢吞吞的,聽上去溫柔而又懶散。
吉瑪有些驚恐地掃視了他一眼,他的傲慢無禮顯而易見,任何人都聽得出來。可是吉瑪低估了格拉西尼太太對恭維的胃口,這個可憐的女人嘆息一聲,垂下了眼睫毛。
“啊,夫人,一個女人能有多大作為呢!也許有朝一日我會證明自己配得上意大利人這個稱呼——誰知道呢?可我現在必須回去執行社交任務了。法國大使懇求我把他的監護對象介紹給所有的顯要人物,你一定要進去見見她。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吉瑪,親愛的,我帶里瓦雷茲先生出來是為了讓他看一看我們的美景,現在我必須把他托付給你照料。我知道你會照顧好他,把他介紹給每一個人。啊!那不是可愛的俄羅斯王子嗎!你們見過他嗎?他們說他深受尼古拉斯陛下的寵愛。他在波蘭的某個城鎮擔任軍事長官,那座城鎮的名字沒人叫得出來。Quelle nuit magnifique! N'est—ce—pas, mon prince? [法語:好美的夜晚啊!不是么,我的王子?]”
她飄然而去,朝著一個脖子粗壯得像公牛的男人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那男子下巴上堆滿了贅肉,外衣上點綴著各種閃閃發光的勛章。她那“我們不幸的祖國”(法語“notre malheureuse patrie”)的憂傷挽歌夾雜著“嫵媚”(法語“charmant”)和“我的王子”(法語“mon prince”)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陽臺的那一頭。
吉瑪靜靜地站在石榴樹旁。她對那個可憐愚蠢的小女人感到惋惜,對牛虻無精打采的傲慢感到惱火。他注視著遠去的身影,他臉上的表情令她生氣,那神情似乎在刻薄地嘲笑這些可憐的人。
“意大利和——俄羅斯的愛國主義都走了,”他微笑著轉過身來對著她,“手挽著手,因為有了對方的陪伴而十分高興。你喜歡哪一種?”
她微微皺了一下眉,沒有回答。
“當—當然了,”他接著說道,“這只不過是—個人的愛好問題。不過我認為,在這兩種愛國主義之間,我更喜歡俄國人那一種——它非常徹底。如果俄國不得不依靠鮮花和天空來維持自己的霸權,而不是靠子彈和射擊,你認為‘我們的王子’對那個波蘭要塞能守住多久呢?”
“我認為,”她冷冷地回答道,“我們可以保留我們自己的意見,而不必去嘲笑一個女人,尤其是我們還是她的客人。”
“啊,說得對!我忘—忘記了在意大利的這個地方,有殷勤好客的義務,還有非常好客的人,那些意大利人。我肯定奧地利人也會這樣認為。你不坐下嗎?”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陽臺對面,為她拉回一張椅子,他自己則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倚靠在欄桿上。窗子里射出來的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這樣她就可以不慌不忙地端詳那張臉。
她失望了。她原指望見到一張醒目、威武的臉龐,縱使不討人喜歡也罷。可是,他最顯著的外貌特征與其說是某種被掩蓋著的傲慢無禮言行,不如說是浮華的衣著傾向。至于其他方面,他皮膚黝黑,就像一個黑白混血兒;雖然跛足,卻像貓一樣機敏。奇怪的是,他的整體性格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一只黑色的美洲犳。他的前額和左臉頰已經破了相,留下了一道被軍刀砍過的斜長彎曲的恐怖刀痕。她還注意到,每當他結結巴巴地開始說話時,他的半邊臉就會神經質地痙攣。要不是有這些缺陷,他一定會長得相當英俊,盡管那會令人感到不安。不過,他那張臉并不吸引人。
不一會兒,他又開始低聲說話,聲音細得像貓一樣(“真像一只美洲豹說話的聲音,如果它能說話并且心情好的話,”吉瑪暗自說道,火氣越來越大。)
“我聽說,”他說道,“你對激進的報紙感興趣,還為報紙寫文章。”
“我寫得不多,沒時間多寫。”
“噢,那是當然!我從格拉西尼太太那里得知,你還肩負著其他重要工作。”
吉瑪微微揚起了眉毛。格拉西尼太太就是一個傻乎乎的小個子女人,她顯然口沒遮攔,把一切都對這個輕率狡猾的人說了,而吉瑪真的開始不喜歡眼前這個人了。
“我確實比較忙,”她說話的口氣很生硬,“可是格拉西尼太太高估了我所做事情的重要性,那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如果我們所有人都把我們的時間花在為意大利唱挽歌這件事上,那這個世界將會很糟糕。我倒是認為,今晚晚會的主人及其太太的鄰居為了保護自己會讓每個人都變得很輕佻無聊。噢,是的,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說得很對,可是他們倆的愛國主義實在令人覺得好笑。你就要進去了嗎?這里真好啊!”
“我想我要進去了。那是我的圍巾嗎?謝謝你。”
他已經撿起圍巾,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著她,他的眼睛就像小溪里的勿忘我花一樣湛藍清純。
“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氣,”他悔恨地說,“因為我愚弄了那個油漆蠟像,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既然你問我,我就不得不說:我的確認為那樣做不夠磊落,而且還—嗯—還是懦夫所為,用那種方式來嘲諷智力低下的人,就像是嘲笑跛子,或者……”
他突然痛苦地屏住呼吸,身軀后縮,掃了一眼自己的跛足和殘疾的手。片刻之間,他又恢復了鎮定自若的神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比喻恐怕有失公正,夫人。我們這些跛子絕不會像她炫耀自己的愚蠢那樣,在別人面前炫耀自己的身體缺陷。至少我們相信,背部畸形并不比行為畸形更令人不愉快。這兒有一個臺階,扶著我胳膊好嗎?”
她一聲不吭地重又回到房間里,內心十分尷尬。他的敏感完全超乎她的意料,使得她不知所措。
他徑直推開寬敞的會客廳大門。她突然意識到,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客廳里發生了某種異乎尋常的事情。先生們看上去大多顯得憤怒而不安;女士們一臉羞赧地聚集在房間的一端,小心翼翼地裝作不明覺里的模樣;男主人用手指撥弄著自己的眼鏡,露出明白無誤、強忍下去的怒火;一小群游客站在房間的角落里,饒有興趣地看著遠端的一角。顯然,那里正在發生一樁在他們看來是笑話,在大多數客人看來是侮辱的事情。只有格拉西尼太太一人裝作沒注意到任何事情的樣子。她賣弄風情地揮舞著折扇,喋喋不休地對荷蘭大使的秘書說著什么,后者眉開眼笑地聽著。
吉瑪在門口停了一下,轉身去看那個牛虻是否也注意到了同伴們臉上的不安神色。當他從幸福無知的女主人臉上看到房間盡頭的一張沙發時,他的眼里明白無誤地流露出一種邪惡的得意神情。她立即恍然大悟:他打著虛假的幌子把自己的情婦帶到這里來,除了格拉西尼太太,他沒有騙過其他的人。
那個吉卜賽女孩斜靠在沙發上,身邊圍著一群不停傻笑的花花公子和不停獻殷勤的騎兵軍官。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身著琥珀色朱紅色相間的服裝,身上佩戴著各種配飾,帶著東方的艷麗色彩,在佛羅倫薩的這個文學沙龍里令人無比驚艷,猶如一只熱帶鳥兒出現在麻雀和椋鳥群中。她自己似乎也感覺到與環境格格不入,于是帶著一種鄙夷的神情,怒視著那些氣急敗壞的貴婦人。一見到牛虻和吉瑪走進房間,她就跳起來向他走去,嘴里還口若懸河地費力發出一連串不正確的法語,讓人聽起來頭痛。
“里瓦雷茲先森,我正在到處找你呢!伯爵薩爾特科夫想知道你明晚能不能去他的別墅。那里要舉辦舞會。”
“對不起,我不能去;而且即使我能去,也沒法跳舞。博拉太太,請允許我向你引見思蒂·雷尼太太。”
那吉卜賽女人神態倔強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吉瑪,僵硬地鞠了一躬。正如馬爾蒂尼所說,她果真長得很美,帶有一種鮮明、質樸的野性美。她的動作十分和諧自在,看上去賞心悅目。可是她的前額又底又窄,精巧的鼻子曲線長得毫無同情心,幾乎接近殘忍。跟牛虻在一起吉瑪就感到壓抑,這種壓抑感因為這個吉卜賽人的出現而被進一步加強了。不一會兒,男主人來求博拉太太,請她幫著招待另一個房間里的游客,她當即答應了,心里如釋重負,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
“哦,麥當娜,你怎么看那個牛虻?”那天深夜他們驅車回佛羅倫薩,馬爾蒂尼在路上問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的那個可憐的小個子女人,你可曾見到過比這更可恥的事情?”
“你指那個舞女嗎?”
“是的,他讓她相信那個女孩子會成為聲名顯赫的名人。為了名人,格拉西尼太太可是愿意做任何事情的。”
“我認為那樣做不公正,居心不良。那樣會讓格拉西尼夫婦陷入尷尬境地,而且這對那女孩本人也十分殘忍。我肯定她當時也感到不安的。”
“你和他談過話,對嗎?你覺得他怎么樣?”
“噢,切薩雷,除了知道離開他的時候我有多么高興,別的什么都沒想過。才跟他在一起聊了十分鐘,我就頭痛不已。他就像一個騷動不安的惡魔的化身。”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他。說句實話,我也不喜歡他。那人像泥鰍一樣滑頭,我不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