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除夕越來越近。
先是張老先生致信白沙樓大東家黃太爺預定場地,黃太爺滿口應允。接著張家兄弟馬不停蹄去往省內各地。只有張翰初路程最遠,所幸軍中所訓,快馬加鞭,不覺勞苦。反倒是隨從,常常跟不上,耽誤不少時間。
期間程少蓁果然去過一次張公館,還住了一夜。除了張老先生外,張家兄弟均不在家。好在張翰章的四位夫人在,若南夫人也在。妯娌間熱情得很。少蓁教五位夫人說湘中官話,江淮官話,四位廣東夫人教著少蓁、若南夫人一邊打麻將一邊講廣東話,熱鬧得很。張翰章走前便交代四位夫人只許輸,不許贏,若南,少蓁學得開心,贏也贏得高興,頗有樂不思蜀的意味。
程少蓁走時,張老先生將夫人們都叫到書房,翻出兩個首飾盒子,不分正室側室,均贈了首飾。這兩盒首飾,是張老夫人留下來的,就是給她的兒媳們特意置辦下的。夫人們接過首飾,眼里都噙著淚珠,尤其是張翰章的三位如夫人。這要按著廣東的傳統,如夫人絕不可能有這樣的待遇。或許在張老夫人眼里,既嫁來了張家,都是張家的媳婦,生下的,都是張家的子嗣,不必再有等級之分。
這也打動了程少蓁:張家重視女人,必值得托付。嘴上不說,心中甚為欣慰。
張翰堂回公館后,嫂子們都圍著他講個不停。句句離不開少蓁夫人。張翰堂被夫人們講得臉紅,心中又多有自豪。雖比她們小不了幾歲,可表現出來的舉止談吐,皆很得體,完全沒有深宅大院出來的小姐那般高高在上。程少蓁的出現,在張公館,引爆了一顆雷,又像是冬日里的太陽,似能溫暖眾人。
張翰堂吃過飯,正準備去張老先生房間請安,家丁跑進來報告:“少麟大人來了,請少爺去側廳。”
張翰堂一聽,立馬轉身,一邊對著家丁說:“你快去準備些茶點水果,此時前來必有要事。”
張翰堂趕到側廳,看到程少麟,還帶著一名精干帥氣的隨從,粗看去應該與自己年齡相仿。與程少麟不同,此人一頭短發,身后已剪去了辮子。張翰堂行禮道:“少麟大哥,深夜前來,有何指示?”
程少麟與隨從一聽,轉過身來:“哦,翰堂。指示談不上,何先生說你今日必在公館,我便來了。給你介紹一下,蔡東坡,寶慶府人,日本陸軍學校回來的。今后有事,我多會派他來。”
蔡東坡拱手道:“見過張公子!”
張翰堂回禮道:“幸會幸會。東坡兄,上元節前,我還是要以家事為重,多在公館。上元節后一兩個月,會多在月牙湖工地。其他時間,便待在桔園。此三處就是我常待的地方,隨時來找我。”
蔡東坡點了點頭。程少麟說話道:“東坡,在翰堂面前,任何話都可直說,見他如見我。”說罷看了一眼張翰堂,“有幾件重要事,你聽仔細,一來看你是何意見,二來請你幫忙:湖廣總督衙門意欲新派提督來湖南,重整新軍。可是何先生與父親商議,以糧荒為借口,暫緩辦練兵處。前幾日巡視新軍,巡防營,軍備松弛,神態萎靡,一問,軍中兵士十之五六抽大煙,抽大煙的軍官,十之七八。不說效忠朝廷,自保都很困難!再順勢一查,你猜煙土來源于何處?皆來自他梁安圖梁申圖兄弟!軍官中竟有半數,還跟著他們做生意!我請東坡來,一是來整軍備武,用日式操典,二是這些軍官,該殺的殺,該撤的撤,要輪換一批自己的軍官!你意下如何?”
張翰堂吃驚不小,自己一言,恐又涉及人命,回答必須小心謹慎:“我們與梁家此前并無仇怨,如今卻不好說。程家既已回湖南,還是要與人為善,殺戒不可輕開。可軍中無戲言,不見血無以立威,萬一必須使用非常手段,須確保被殺軍官家中多子,第二,寶慶府,湘潭府,長沙府民風最為彪悍,無論如何避開這三處。輪換完成,我負責籌集銀兩,以因公殉職為名進行撫恤!”
程少麟蔡東坡對視了一眼,張翰堂所說正中二人下懷。程少麟說道:“翰堂處事高明!張翰書案,卷宗我已看過,心中有數!你放心,有關官員,一個都跑不了!父親此次下大決心革新軍、政!新軍之中,需立即新辦兩到三個標,其中必辦炮兵一標,新式步軍一標。需四門速射炮四門重炮,炮彈六千發,槍三五百枝,子彈十萬發。若能向德國采購最好。翰初在北洋,可否請他襄助?”
張翰堂想了一會:“四哥估計這時還在郴州府,炮與炮彈,非我等能辦。即便能辦,又途徑湖北,河南,河北,直隸,異黨猖獗,江湖綠林叢生,又恐無錢莊能兌此銀。趙撫臺已調往東三省,你看是否能請何先生出面,請趙撫臺作保,先將傷藥運往直隸,東三省。傷藥我家尚存兩千余擔,亂世之中這也是值錢的硬貨。再請我四哥運作軍械事宜。北洋軍械,如今應無人敢覬覦,一路來能暢行無阻。只需到武昌便告安全。軍械一到,巡撫衙門向我支付便可,就不必增添運銀幾千里的風險。此為最妥之策。”
蔡東坡沒理解是何意,程少麟復述道:“翰堂的意思便是,第一步先將他家傷藥運往東三省,直隸。兩千擔傷藥或能就地得銀三五十萬兩。第二步再由翰初在天津運作軍械事宜。若能辦妥,就立即在天津用這幾十萬兩現銀支付軍械款項。第三步,軍械運回湖南時,由巡撫衙門支付現銀給翰堂。此法,能避免幾十萬兩現銀走在幾千里路途上。亂世紛紜,要落入逆黨之手,后果不堪設想。”
張翰堂拱了下手抱拳道:“在下正是此意。”
程少麟拉住張翰堂的手:“在杭州時,我便與你說過,你我欲在長沙立足,必先手握兵權,整合勢力。如你有合適人選能充入軍中,務必推薦與我!此三事,你要心中有數,竭力辦妥!”
張翰堂起身道:“大哥的事,我都盡心去辦。我有一侄,名崇嚴,如今在玉潭書院。明年開春,我便送去武備學堂!鄉里所練團勇,皆宋氏青年,年初便送來省城,屆時你來親自挑選!這些人出身窮困,一不參賭,二不抽煙,身強體壯,加以訓練,均是可用之人!”
程少麟起身行禮道:“那就拜托翰堂老弟了!酒樓的事,也別落下,要盡快!我們先走了。”
張翰堂拉住程少麟,嘿嘿一笑:“大哥別急著走,白沙樓新來了不少姑娘,今晚去看看?”
程少麟拉開張翰堂的手:“多事之秋,就不去了。等你酒樓營業,我們再行樂幾日。東坡,我們走!”
張翰章十余年未回鄉里,自出現的那一刻起,官步鄉中便已沸騰。不少發小攜子帶女前來拜訪,有的甚至已經做了爺爺。年輕在家時,張翰章心術很善,樂于施舍,對來的這些人有恩。只不過年代久遠,張翰章早就忘卻。極少數像李雙雷,賀力安等人倒還記得,這兩戶人家介紹了好幾個晚輩親屬在廣州做伙計學徒。
送請柬到梅花屋場見到梁安圖的時候,梁安圖眼里滿是不安與驚詫,不安的是深知張翰章處事穩妥有手段,畢竟自己心里有愧。驚詫的是短短幾年不見,張翰章發福了一大圈快要認不出來。當年在廣州辦事時見到張翰章還很精干,現在貌似彌勒,憨態可掬。
梁安圖作揖行禮道:“翰章兄駕臨鄙舍,有失遠迎,快快里面請。”
張翰章嘿嘿一笑回禮道:“安圖兄客氣,給你們帶了些年貨,正好來拜個早年。”
梁安圖驚訝說道:“翰章兄這是做什么!理應我們兄弟二人專程去你家拜訪,怎么還勞您的大駕?使不得使不得。”
張翰章笑道:“有什么使不得,你我同窗多年,回來了給老同學帶點東西,有什么使不得!嫂子在家吧?對了,你可成家?在廣州時可沒聽說你有伴。”
梁安圖尷尬笑了笑:“成家了成家了,前些年成家了,生了個妹子,四歲了,今年過年在省城,正月恐要帶他們去武昌上學,就沒把她們接回來。”
張翰章說道:“正好,我三夫人給嫂子帶了好些盒上好的脂粉,在湖南可不常見,過年時嫂子用了覺得好用,再上我家公館來,還有不少。”
梁安圖連忙鞠躬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替內人謝謝夫人。”
張翰章拉住梁安圖的手:“你我之間,就萬不要這么說了。”說罷從衣服中掏出請柬,“舍弟正月初八大婚,務必請屋場全府親臨賞光。設了四處宴席點:公館,白沙樓,三行倉庫,桔園小宅。家父說了,梁家乃張氏肱股,必須請來作陪親家貴客,席坐公館正堂!安圖兄,到時可得早點來啊!”
梁安圖受寵若驚:“我何德何能,受此尊崇,進正堂陪客?貴府德高望重者眾,梁某怎堪此重任?不妥不妥。”
張翰章小聲說道:“父親安排自有道理,親家可是巡撫大人千金,來送親者皆是程家長輩,結識結識將來好辦事不是?”
梁安圖心中暗暗驚呼,雙腿卻也漸漸發軟。收起情緒,連忙應承:“一定一定。張老先生安排,定然自有分寸。交代如此重任,也是看得起我梁家。翰章兄放心,一定陪得親家盡興。”
張翰章嘿嘿笑著,心里倒覺察出了梁安圖異常,說話都說不利索,只能說明這是言不由衷心口不一。既任務已完成,便坐著喝了會茶就找理由撤了。走時梁安圖欲留張翰章吃晚飯,張翰章不去。該說的話已說完,實無多少舊可敘,吃飯又早,坐著等飯也著實尷尬。不如回屋場自在。
后來張逸思老先生帶著族人與張翰章一同在張氏祖墳祭了祖,看到張翰書墳塋,潸然淚下。家事完成,便告別族人,鄉民,返回省城。返程時,少說也有幾百人相送。張啟陸張啟先率鄉勇于官山校場操演,看到張翰章一行被簇擁著出來,列隊于校場口,如同接受將軍檢閱。
張翰章走后,梁安圖趁著夜色,快馬趕赴省城。
還差兩日過年。張公館內熱鬧非凡。張家兄弟都給張崇嚴準備了不少禮物,也備下了很多壓歲錢。張翰書不在,給張公館添了一絲暗淡。梁公館也熱鬧,梁安圖梁申圖的夫人兒女都回來了,今年不同往年,梁家很多重要掌柜都被接來梁公館共度新春。唯獨梁安芝不在,也添了些許落寞。桔園內也被布置得紅火,奴婢們本無家可歸,將桔園當家,布置起來自然更加用心。倒是王意如,張翰堂多日未到桔園,心里很是難受。長沙城中一掃災年的惆悵,到處顯現新春之色。
趁著春節之機,梁安圖,梁申圖,劉正吾,文弼躬,周大魁,加上省內回來的孫驂路,肖克欽,伍雙奇,蘇自任,梁鎮山等,一同分析了現今時局,謀劃了明年計劃。談話間梁安圖有意淡化梁安芝失蹤之事,卻有意無意強化糧庫被燒。一眾人等紛紛進言,張家掌柜并非鐵板一塊,油鹽不進,尤其在聽說糧庫被燒之后,有意攜客商轉投梁家。畢竟,梁家付掌柜薪酬,可稱得上闊綽。世道越亂,手里有銀子才有安全感。梁安圖一聽,心中暗言:梁家闊綽,還不是一眾掌柜共同經營著福壽膏?有什么商貨,利潤能比得過福壽膏?
梁安圖對眾人總結道:“梁家糧庫被燒,我雖不說是誰所為,如今看來,世人皆知。有掌柜愿意棄暗投明,你們就別閑著,盡全力收羅,明年力爭鋪面再增加一倍。有掌柜,鋪面就能活!第二,張翰堂將娶巡撫千金,舊怨未解,新仇未消,卻又不得不前去道賀!張程兩家今后在湖南是可只手遮天,可天外有天!拜托劉先生,文先生在武昌,全力攻克總督衙門。俗語云:官大一級壓死人。就讓他張家嘗嘗這滋味。第三,將來若有一鼓作氣結束張家之法,一定要聚齊商量。張家一日不倒,梁家一日無法安睡,無論付出多大代價皆在所不惜。第四,安芝至今沒有找到,拜托各地掌柜,伙計,千萬多留意,一旦有安芝消息,務必帶回。就算是捆,也得幫我捆回來!”說罷,謝申圖安排下人每人準備了兩塊福壽膏,兩塊與福壽膏等樣的黃金,“辛苦一年了,請兄弟們帶回,過個好年!”
張公館內燈火通明,夫人們在麻將桌上廝殺著。夜長無聊,四兄弟帶著張崇嚴,崇遠,崇師,崇光,崇宗,崇茗,崇真坐于炭盆前聊著各地見聞。張翰初下午回到公館,雖然稍有疲憊,卻興致高漲。自己見到的地方官員,相比于直隸總督衙門的官員,無論從官態,還是言語風格,差得不是一丁半點。平生出不少優越感來。一想起堂堂一州知府,竟能將翰初品階弄錯,堂堂一府首長,竟弄不清北洋體系,就覺好笑。
張翰堂一聽張翰初說北洋,示意奴婢帶走一眾孩童,欲匯報程少麟所托之事。火盆前瞬間只留下四兄弟與張崇嚴。張翰堂說道:“少麟前幾日來,你們都不在。剛若不是四哥說起直隸、北洋,我差點忘了少麟還有事托我。早前少麟便囑咐我,一定要借助影響,培植勢力,而今弊政難除,軍紀渙散,正是程氏父子換血之機。”張翰堂壓低聲音說道,“新軍、巡防營被梁家福壽膏搞得壞透了,程少麟正想借‘禁煙’之名,殺一批,撤一批,補一批,將向梁家提供保護之人一筆鏟除,此是一。其二,新軍之中,欲購入大批軍械,四哥在北洋,天津既是碼頭又是商埠,望四哥從中周旋使力,替巡撫衙門辦這趟差。我們從中賺銀子不說,少麟更需這批軍械保權爭位。其三,需補充的一批親信軍官,少麟人手不足,希望我們推薦。我很想協助少麟將此三事辦妥,望哥哥們幫我!”
三位哥哥陷入沉默,倒是張崇嚴首先說話,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態:“我早不想再玉潭書院學那些迂腐之論了,小叔可否安排我從軍?”
張翰堂止住了張崇嚴:“你太小了。暫時只聽著,別亂插話!”
張翰初開口道:“武昌本就有新軍第十八鎮,調撥軍械理由倒有。若再能說服寶初大人,讓他出力,十拿九穩。可是,河南正鬧蝗災,饑民充塞四野。所需軍械一兩鐵一兩金,一旦消息走漏,銀子如何過境?饑民造反朝廷都無力彈壓,搶你幾錠私銀,又奈得了何?”
張翰堂回道:“方法我倒想過,北方戰事頻頻,正好家中還有一些傷藥。運送傷藥饑民不會太多覬覦,藥可不能當飯吃,一兩千擔藥品,只要過了武昌,便可使用鐵路運輸,不顯眼。待到在天津亦或京師變了現,即刻支付軍械款項。軍械運回,巡撫衙門向我們結款,便告功成,不必千里運銀。”
張翰章聽后說道:“此法甚妥。現今太冷,從廣州運布去也怕被搶,待稍暖和了,運批布,運些散碎珠子過去。屆時翰初,我派幾名得力的掌柜給你,官照做,生意也別落下。”
張翰初笑了笑:“生意能做通,當然好。家事國事兩不耽誤。可有一事,翰堂,你心中要有數。總督衙門可就在武昌,據我所知,武昌新軍都只有六門炮,轄下湖南一省,張口就是八門。誰能容忍庶子超越嫡子?從北洋回來,可繞不過武昌!”
張翰堂心中一緊:“張程兩家初八過后,便在一條船上。縱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秣馬前行。既程少麟欲辦此事,相關關節自能出面打通。或出于穩妥,才托我們辦理。四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張翰初嘆了口氣:“到處皆亂,若是長沙也出現一波革命黨就好了。我便能確保軍械順利進入長沙。”
三人聽懂了張翰初的意思,張翰旗沉思了半晌,還是沒忍住,說道:“翰堂想辦的事,只管去辦。若新軍官無人安排,我可以替你安排得力人手。翰初你心中所想,不久也會實現。”
張翰章突然抓住張翰旗:“二哥!你們真的要起事了?”
張翰旗撥開張翰章的手:“什么起事?革命!現在我是個教書的,舞槍弄棒的事我不干,你不用緊張。”
張翰章松了口氣:“四弟,如今情勢,無官府作保,難說下場會如何。如果世道太平,確實是官是官,商是商,互不相干。世道一亂,商若不參政事,不涉政治,斷無自保手段,死相就會很難看。無論如何,我們兄弟務必送程家父子一程!”
眾兄弟聽張翰章所說,皆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