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消息的不是平日與梁安芝走得近的人,首先說起這個事的,倒是王掌柜。平日與梁家的掌柜交接頗多,無意中聽他們說起。自上次梁公館放了兩槍,梁安芝便再也沒有見過。先是周南女學(xué)的先生看到梁安芝兩日不去上學(xué),便報告給了梁安圖,梁安圖派人四處尋找也沒有消息。周南女學(xué)的同學(xué)們也四處尋找,平日梁安芝常去的書店也都找了個遍,都沒有蹤跡。找了幾日,不見人影,梁申圖只得報了官。
跟梁安芝走得近的幾名女同學(xué)想起,梁安芝消失之前,是見了姜夢翎。官府幾經(jīng)查找,找到了姜夢翎,姜夢翎正在長沙府衙接受問詢。梁申圖心中窩火,梁安芝失蹤竟又與張翰堂有關(guān)。
張翰堂剛輕松幾日,心中又不免緊張起來。梁安芝到底會去了哪里?如果是因為自己,肯定不會回官步鄉(xiāng)中,官步鄉(xiāng)中處處是回憶。也定然不會留在長沙城中,長沙城到處都是張,梁兩家的人,誰又不認(rèn)識梁家大小姐?既然這樣,那到底會去哪里?岳陽,武昌,江寧,浙江,抑或是湘潭,廣州?不去這些地方,別的地方哪里還有她的熟人?
放下梁安芝不說,張梁兩家恐怕已無法化解。先是張翰書被做了局,再是李大勇杭州被殺,接著又被燒了糧庫,現(xiàn)在梁安芝失蹤,接下來馬上要娶程家小姐。張翰堂突然意識到,與梁家的戰(zhàn)爭,并非始于現(xiàn)在,也不會始于將來,而是早就已經(jīng)開始。甚至都不是始于做局張翰書,或者在更早前。
無論如何,張翰堂都想找到梁安芝,畢竟家事與她無關(guān)。可是,找到了又如何?讓她仇恨她自己的哥哥,還是仇恨他張翰堂?
王意如正與張翰堂一起吃午飯,齊總管高興地前來報信,看到王意如與張翰堂同桌吃飯,心中稍有詫異。王意如看到齊總管,眼中略過一絲驚恐,立馬站起來,順著眼退后了幾步。張翰堂看了眼王意如,伸手拉到座位上:“你坐。齊伯伯,您吃過飯了嗎?來來來,快坐。”說完吩咐王知梅,“去,拿副碗筷來!”
齊總管瞬間明白了今日王氏已不是昔日王氏,連忙笑臉相迎,連連擺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小五子。翰初從天津回來了!現(xiàn)在正在公館呢,你快吃完,我們一起去。”
張翰堂筷子頓在半空:“什么?四哥回來了?不吃了不吃了,我們走。意如,下午有人來找我,就說我在公館,要有事就來公館找我!”說罷放下碗筷就同齊總管往公館方向駛?cè)ァ?
張翰初只比張翰堂大了四五歲,兒時帶著張翰堂屬翰初帶得最多。有五六年,是兩兄弟最親密的時光,直到翰初十五六歲從講武中學(xué)畢業(yè)考取了天津武備學(xué)堂。想來是有快十年沒有回來過了。
張翰堂趕到公館,只見翰初一身六品武官官服,正與張老先生交談著。張老先生書房內(nèi)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旁邊站著的貴婦模樣的女子,想必就是翰初夫人,身后的奴婢抱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小伢子,就應(yīng)該是翰初的兒子。王掌柜也在。路上聽齊總管說,何先生晚上就會來公館。
張翰堂大聲喊道:“四哥——”
張翰初回過頭來,看到了張翰堂,撥開人群,兩人什么話都沒說,緊緊擁抱在一起。良久松手時,兩人眼內(nèi)皆噙有淚珠。
張翰初對著小孩說道:“崇真,來,叫小叔。”
奴婢將崇真交由那婦人抱著,小孩或是認(rèn)生,不自覺叫那婦人叫了聲娘親。張翰堂見狀,連忙作了個揖鞠了個躬:“嫂子好。”
婦人回了個禮道:“見過叔叔。”
張翰堂很是驚訝,這婦人說的話不是本地話,特別像在杭州聽的京劇,應(yīng)該說的是北方話。張老先生對著服侍的人說道:“你們都出去吧。去安排若南夫人,崇真下去休息。”不一會,書房只剩下張老先生,張翰初,張翰堂三父子。
張翰初對著張翰堂說道:“接到父親的信,我就動身了。五弟,哥哥真是恭喜你,娶了個好小姐。命好,命好。”
張翰堂看了一眼張老先生:“全賴父親英明。四哥,這么久沒回家,怎樣,變化大不大?”
張翰初說道:“明年就是整整十年了,變化能不大嗎?剛出去的時候,公館旁邊房屋都沒有,現(xiàn)在回來,差點都不敢認(rèn)這是自己家!你看你,我走的時候才這么高,現(xiàn)在比我還高了。”
張老先生道:“翰初,出門這些年,過得如何?”
張翰初面向張老先生,坐直了身子:“承蒙父親掛念,從天津武備學(xué)堂畢業(yè)之后,追隨袁大人,寶初大人。承蒙吳大人不棄,若南正是吳大人千金。如今,袁大人正在籌辦北洋六鎮(zhèn),正是用人之際。孩兒身在北方日久,同窗同僚皆在北方,父親無需擔(dān)心。”
張老先生一聽吳寶初這個名字,略有所思,便問道:“當(dāng)初平捻亂,甘陜回亂之時,淮軍軍中有一悍將,后來回防天津,叫吳常慶,此人與我曾頗多交往,你所說的吳寶初,他們是否相識?”
張翰初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詫:“父親,常慶大人正是若南的祖父!是寶初大人的父親!您竟與常慶大人熟識?”
張老先生吃驚不小:“常慶大人與我莫逆之交。他們在東南戰(zhàn)事,我們開往西北,我襄辦西北物資,常常無力可施。常慶大人自己捉襟見肘,依然盡力幫我籌辦,大恩難謝。對了,常慶大人身體如何?”
張翰初嘆了口氣:“父親,常慶大人光緒十年就仙逝了。寶初大人襲的職。袁大人現(xiàn)雖是直隸總督,可事事都給我岳父面子,袁大人早前,正是投奔的常慶大人,受的常慶大人拔擢。”
張老先生眼中掠過一絲失落,對官場之事實不想過問,雖不滿張翰初打聽這些小道消息的作為,但也不想追問他是如何得知,沉浸在常慶大人已經(jīng)仙逝了快二十年的失落里。曾對他有大恩的人,入土了快二十年才得知,心中亦多有悔恨,悔恨自己平日未多通通書信。想到這里,張老先生接著問道:“常慶大人有一族弟,當(dāng)初也在軍中襄辦軍務(wù),年紀(jì)與翰書相仿,常慶大人交辦的差事,大多由他與翰書交接,叫吳常純。他如何了?”
張翰初一聽張老先生每提到一人,一是深深佩服父親的記性,二是相當(dāng)佩服父親的人際往來,如今官場大員,竟都有淵源。若父親與自己一樣,有心宦海,絕對也能成封疆大吏。聽父親發(fā)問,認(rèn)真回道:“常純大人現(xiàn)在是天津鎮(zhèn)總兵,我正是在他帳下,掌管炮兵兩協(xié)!據(jù)傳新練北洋陸軍第四鎮(zhèn)統(tǒng)制,就會交由常純大人。雖在軍中不敢胡亂稱呼,有時來家里,按照若南的輩分,我是要稱他作叔爺爺。”
張老先生聽罷,哈哈一笑:“我在軍中時,他還是小娃娃,見我還恭敬稱我聲大哥,如今搖身一變,變成了你爺爺,豈不是今后若見,我要叫他一聲叔叔?”
張翰初尷尬一笑:“父親言重了。我與若南雖有夫妻之實,至今仍無夫妻之名。若南早年留學(xué)日本,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jié)。父親既與常慶常純大人有故交,就以您平日稱呼為準(zhǔn)。”
張翰堂在一旁聽著翰初與父親的對話,自己在一旁也插不上話,只得細(xì)細(xì)聽著。原本覺得,自己將要娶程家小姐,岳丈乃從一品大員,已是高攀,但聽了嫂子身世,頓覺山外有山。連直隸總督,皆出于吳家門下。
張老先生收起笑容,說道:“翰初,如今翰書不在,家中之事,翰堂獨木難支,你是否考慮回來?”
張翰初聽得緊張,自己獨赴津門近十年,事事皆現(xiàn)向上之態(tài)。又娶了吳家小姐作了屏障,說回就回,怎能甘心?便回答道:“父親!雖我不知您何有此問,我亦跟您說說我的想法:雖在天津,您支持我置辦了宅邸,但我平日大多住在岳父家。一是因為若南不習(xí)慣住新宅,除了我便沒有知心之人,而我又常在外,我不在家,她便無事可做,實在無聊。二是袁大人諸多公務(wù),不少皆求計于岳父大人;岳丈大人雖無心官場,卻對維新黨派,革命人士多有同情,平日多有難辦之事,難救之人,這些人又多請托岳父大人去辦。實不相瞞,這些事,岳父大人又多交于我,畢竟大多革命黨人,皆是若南在日本時的同窗故交。雖如今我僅身著六品官服,可在北洋,行的是四品三品之職權(quán)。今日朝廷,可不是往日朝廷,處處受辱,處處艱危。如今朝局,我敢斷言,非袁大人不能收拾!盡忠袁大人就是盡忠朝廷!父親,您此時叫我回來,我如何能回來?十年心血,步步艱難。既想盡忠,如何又能盡孝?”
張老先生聽罷,嘆了口氣道:“翰初,為父有言,得與你說,你聽與不聽,你便自己掌握。”張翰初張翰堂兩兄弟一聽張老先生如此嚴(yán)肅,坐得更直了,“為父并非全是考慮我們小家,要你不顧國事,回小家效力。既你已經(jīng)談到如今朝局非袁大人不能收拾,那為父也說說看法:當(dāng)初曾公投筆從戎興辦團(tuán)練,與長毛作戰(zhàn),結(jié)果如何了?長毛被剿得一個不剩,湘軍軍中名將輩出。朝野上下皆言,非曾公不能收拾殘局。后來呢?安排李中堂編練淮軍,竟逐步以淮代湘,將湘軍裁撤了!眼看淮軍勢大,手握北洋水師,人又皆言,不可一日無李中堂!又如何了?一個甲午,全沒了。再看看李中堂后來,雖說是替朝廷盡職,卻遭舉國辱罵,差點還死在了日本。事后你看,又有何值得?如今出了袁大人,大有以新軍取代淮軍之勢,又言非袁大人不可收拾。果真如此?難說!即便真能收拾,只要清廷仍在,太后仍在,袁大人恐無好下場,袁大人之后,或還有王大人,周大人。袁大人,又能保你幾年?更何況你說吳家,與革命黨人過從甚密,革命二字,豈能容你在皇城門戶開口說?朝廷雖弱,鎮(zhèn)壓幾個逆黨,還是易如反掌!堂堂直隸總督,怎容得下革命二字!既與‘革命’有染,怎還能說盡忠‘朝廷’!盡忠袁大人就是盡忠朝廷?笑話!哪日清廷氣數(shù)一盡,他袁大人又是否有能耐黃袍加身,取而代之?就算有這個能耐,到時你看看,又有幾人會追隨盡忠?翰初,國之大事,遠(yuǎn)非盡忠一人能解決,你可理解?”
張翰初聽張老先生所言,汗流浹背。可又想爭辯:“父親,今日北洋新軍,不同于往日舊軍。我等所學(xué),皆是德國操典,教員均為德籍教員。新軍之力,遠(yuǎn)勝舊軍。如今鮮有對手!”
張老先生提了提嗓門:“無論新舊,不在兵員,在國力!戰(zhàn)事成敗,不在訓(xùn)練之法,而在糧草彈藥是否充足!戰(zhàn)艦槍炮皆不能自造,一旦響起,終有消耗完的一天!國內(nèi)是無對手,國外呢?怎能敵得過人家!他們打光用光,自造便是,你們呢?你們的敵人不在國內(nèi),在國外!再有列強(qiáng)進(jìn)來,你們又如何敵得過?天津靠海,首當(dāng)其沖,你教我如何不擔(dān)心?”張老先生說完,喝了口茶,緩了緩自己的情緒,“清廷已經(jīng)徹底爛了,今日依托這幫,收拾那一幫,一旦這幫坐大,又培植另一幫自相殘殺。正所謂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外戰(zhàn)外行,明日國內(nèi)無法收拾,就給洋鬼子割個地,賠個款,殺些自己人給洋鬼子看,請他們來收拾。連自己的龍興之地,任由日本人,俄國人來去自由。這樣的朝廷,又有何效力的價值?你再細(xì)想,北洋新軍,雖革除宗族,裙帶之弊,可兵員大多是淮軍舊部,多來源于他們興起之地安徽,山東,河南,又有多少我們湖南的?萬一哪天你帶兵陷入敵陣,有幾人會來救你?”
張翰初面色已極為難看,撲通跪下。張翰堂一看張翰初跪下,慌忙跟著跪下。張翰初咬牙道:“父親!五年,再給我五年!若混不出什么名堂,我便丟棄所有,只帶若南崇真回來!孩兒不孝,父親千萬不要責(zé)怪我!”
張老先生連忙走到張翰初面前,扶起張翰初:“為父怎會責(zé)怪你?既有盡忠之心,亦有盡孝之意,為父是心疼。燕地苦寒,又無人協(xié)助,你全是在憑自己努力。別說五年了,趁為父身體尚可,再給你十年,十年出不了成績,為父親自接你回來!只是,為父已失去一個兒子,不希望你再入危局,只希望你平安。”
張翰初聽罷,抱住張老先生,失聲哭了起來。張翰堂心情也很復(fù)雜。雖然看著四哥表面風(fēng)光,實際定吃過常人不能忍之苦,畢竟不是在湖南,人人熟悉張家,無論在哪,只要一報名號,就都會給一分薄面。京師直隸,貴胄如云。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張家四公子,又算得上什么。
本想與四哥說說大哥的事,想想還是算了。四哥要應(yīng)付的事情太多,難得準(zhǔn)假回來,籌辦自己的婚事,就不要提太多讓其揪心的事。按照四哥倔犟的性格,一旦被他知曉,梁家恐怕會被他趕盡殺絕,一口不留。
張翰堂小心問父親道:“父親,可否請四哥去我桔園住一段時間?四哥見多識廣,我想跟四哥學(xué)一學(xué)。”
張老先生看了一眼張翰初:“好。他們都說你治理得很有章法,正好我也去看看。”
張翰堂一拍腦袋:“對不起對不起,父親,我安排不周,竟沒先請您過去。我一會回去,把主臥房收拾出來,您來多住幾天!”
張老先生哈哈大笑:“好不容易將家事交于你,我一去,他們不又得事事問我了?我就在公館,哪里都不去。翰初你帶崇真去住幾日,盯一盯,不要讓他干出出格的事來!對了,翰旗翰章不日也會回來,等他們回來了,我們回一趟鄉(xiāng)里,祭拜祭拜張氏先祖。那時候崇嚴(yán)也放假了,你們帶他去祭拜祭拜翰書。”
張翰初張翰堂跪下給張老先生磕了三個頭,便退出去了。
張翰初去了自己臥房,跟吳若南打了聲招呼,就跟張翰堂走了。出了張公館的大門,二人就打鬧起來,像是兩個不知歲月的孩子,忘卻了塵世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