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言研究年編2012
- 張清華
- 4580字
- 2019-03-20 13:40:59
饑餓與孤獨是我創作的源泉
莫言
我1955年出生于中國山東省高密縣一個偏僻落后的鄉村。今年已經57歲。按照我們老家人的觀念,50歲就應該算個老人啦,但我總感覺到自己還沒有長大,總感覺到人生的道路還很漫長,文學的道路才剛剛開始。這非常滑稽,但小說家能夠保持一顆童心,也許是件好事吧。
我5歲的時候,1960年,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苦難的歲月。生活留給我最初的記憶是母親坐在一棵白花盛開的梨樹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紅色的棒槌,在一塊白色的石頭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綠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濺到母親的胸前,空氣中彌漫著野菜汁液苦澀的氣味。那棒槌敲打野菜發出的聲音,沉悶而潮濕,讓我的心一陣陣地緊縮。這是一個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畫面,是我人生記憶的起點,也是我文學道路的起點。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體來把握生活,來感受事物。儲存在我腦海里的記憶,都是這樣的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有形狀的立體記憶,活生生的綜合性形象。這種感受生活和記憶事物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小說的面貌和特質。這個記憶的畫面中更讓我難以忘卻的是,愁容滿面的母親,在辛苦地勞作時,嘴里竟然哼唱著一支小曲!當時,在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中,勞作最辛苦的是母親,饑餓最嚴重的也是母親。她一邊捶打野菜一邊哭泣才符合常理,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這一細節,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所包含的意義。我母親沒讀過書,不認識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難,真是難以盡述。戰爭、饑餓、疾病,在那樣的苦難中,是什么樣的力量支撐她活下來,是什么樣的力量使她在饑腸轆轆、疾病纏身時還能歌唱?我在母親生前,一直想跟她談談這個問題,但每次我都感到沒有資格向母親提問。有一段時間里,村子里有幾個女人連續自殺了,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那時候我們家正是最艱難的時刻,父親被人誣陷,家里存糧無多,母親舊病復發,無錢醫治。我總是擔心母親走上自尋短見的絕路。每當我下工歸來時,一進門就要大聲喊叫,只有聽到母親的回答時,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有一次下工回來已是傍晚,母親沒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急忙跑到牛欄、磨房、廁所里去尋找,都沒有母親的蹤影。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不由地大聲哭起來。這時,母親從外邊走了進來。母親對我的哭泣非常不滿,她認為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不應該隨便哭泣。她追問我為什么哭。我含糊其詞,不敢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對我說:“孩子,放心吧,閻王爺不叫我是不會去的!”
母親的話雖然腔調不高,但使我徒然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和對于未來的希望。多少年后,當我回憶起母親這句話時,心中更是充滿了感動,這是一個母親對她的憂心忡忡的兒子做出的莊嚴承諾。活下去,無論多么艱難也要活下去!現在,盡管母親已經被閻王爺叫去了,但母親這句話里所包含著的面對苦難掙扎著活下去的勇氣,將永遠伴隨著我,激勵著我。
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那些饑餓的歲月里,我看到了許多因為饑餓而喪失了人格尊嚴的情景,譬如為了得到一塊豆餅,一群孩子圍著村里的糧食保管員學狗叫。保管員說,誰學得最像,豆餅就賞賜給誰。我也是那些學狗叫的孩子中的一個。大家都學得很像。保管員便把那塊豆餅遠遠地擲了出去,孩子們蜂擁而上搶奪那塊豆餅。這情景被我父親看到眼里。回家后,父親嚴厲地批評了我。爺爺也嚴厲地批評了我。爺爺對我說:“嘴巴就是一個過道,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草根樹皮,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樣的,何必為了一塊豆餅而學狗叫呢?人應該有骨氣!”他們的話,當時并不能說服我,因為我知道山珍海味和草根樹皮吃到肚子里并不一樣!但我也感到了他們的話里有一種尊嚴,這是人的尊嚴,也是人的風度。人,不能像狗一樣活著。
我的母親教育我,人要忍受苦難,不屈不撓地活下去;我的父親和爺爺又教育我,人要有尊嚴地活著。他們的教育,盡管我當時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但也使我獲得了一種面臨重大事件時做出判斷的價值標準。
饑餓的歲月使我體驗和洞察了人性的復雜和單純,使我認識到了人性的最低標準,使我看透了人的某些本質的方面。許多年后,當我拿起筆來寫作的時候,這些體驗,就成了我的寶貴資源,我的小說里之所以有那么多嚴酷的現實描寫和對人性的黑暗毫不留情的剖析,是與過去的生活經驗密不可分的。當然,在揭示社會黑暗和剖析人性殘忍時,我也沒有忘記人性中高貴的有尊嚴的一面。因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許多像他們一樣的人,為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這些普通人身上的寶貴品質,是一個民族能夠在苦難中不墮落的根本保障。
我讀書到小學五年級,因為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而被趕出了校門。那時候我只有11歲,參加不了沉重的勞動,只能到荒原上去放牧牛羊。當我趕著牛羊從學校門前路過,看到與我同齡的孩子們在校園里嬉笑打鬧時,心中充滿難以名狀的痛苦。我非常希望讀書,但我已經被剝奪了讀書的權利。到了荒地里,我把牛放開,讓它們自己吃草。藍天如海,草地一望無際,周圍看不著一個人影。沒有人的聲音,只有鳥在天上叫的聲音。我感到很孤獨,很寂寞,心里空空蕩蕩的。有時候我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上懶洋洋地飄動著的白云,腦海里便浮現出許多莫名其妙的幻像。我們那地方流傳著很多狐貍變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著能有一個狐貍變成的美女與我來做伴放牛,但她始終沒有出現。有時候我會蹲在牛的身旁,看到湛藍的牛眼和映在牛眼里我的倒影。有時候牛會把我拱到一邊,因為我妨礙了它吃草。有時候我會模仿著鳥兒的叫聲試圖與天上的鳥兒對話,有時候我試圖與還在吃草的牛談心,但鳥兒不理我,牛也不理我。我只好繼續幻想。許多年后,我成為了一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到了小說里。許多人夸獎我想象力豐富,甚至有人夸張地說我是中國最有想象力的作家,也有許多文學愛好者希望我告訴他們如何培養想象力的秘訣,對此我只能報以苦笑。
我曾經說過,我最初的寫作動機,既不高尚也不嚴肅,我也曾說過,我之所以要寫作,是因為我想過上一天三頓吃餃子的幸福生活。對不起,又與饑餓、與食物有關。我也曾經說過,之所以寫作,是想掙點稿費,買一雙皮鞋,買一塊手表,回村去吸引姑娘們的目光。對不起,依然很庸俗,很功利。但隨著時光的推移,我已經有條件實現每天三頓吃餃子的夢想,我已經不愿穿皮鞋不愿戴手表,但我的寫作一直在繼續,這不得不使我認真地審視,到底什么是我真正的寫作目的?我回顧了幾十年來的寫作經歷,觀照了我目前的寫作和心理狀況,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真正的寫作動機,是因為我心里有話要說;是想用小說的方式,表達我內心深處對社會、對人生的真實想法,這也是中國作家巴金先生晚年所大力倡導的“說真話,把心交給讀者”的意思。另外,我認為,對小說這門藝術的迷戀和探險般的試驗與創新,是支持著我不斷寫作的力量源泉。
我從小就不乏說真話的勇氣,甚至可以說,說真話是我的天性,但我的勇氣和我的天性在我少年時期遭到了挫折和壓抑。那是一個一句話說不好就可能帶來災難的時代,我的母親對我喜歡說話的天性憂心忡忡,她一再告誡我要少說話。這也是我后來更名為“莫言”的原因。我更換了名字,但我并沒有改掉天性,只要我一拿起筆,話語就如決堤的江河滔滔而出。我想,少年時期我少說了的話,都在后來的寫作中,變本加厲地得到了補償。
從我少年時期,我就感到社會上,包括每一個家庭中,都有兩套話語體系。這種現象持續了幾十年,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消除。人們在公開場合說的是冠冕堂皇的假話,明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卻要歌頌美好幸福的生活,明明對某些人滿懷感激卻要當眾罵他們豬狗不如,明明對某些人恨之入骨卻要對他們感恩戴德。只有到了家里,面對著自己的親人,人們才開始說一些與事物的真實面貌相符的真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甚至到了現在,說假話、空話、大話,一直受到褒獎和鼓勵;而說真話則會受到壓制、打擊和殘酷的迫害。這就使整個社會充滿了諸如一畝水稻生產12萬斤稻米的謊言,這就使許多人喪失了說真話的勇氣和能力,這就使整個社會弄虛作假成風,事實的真相被歪曲、遮蔽。在這種社會環境中產生的文學,也只能是虛假的文學。而這種粉飾現實的虛假文學,長期占據文學的中心地位,只有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當我們這批作家嶄露頭角之后,這種現象才得以逐步糾正。
我從1985年發表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登上文壇,一直到2006年發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20多年來,人們對我的創作,一直存在著激烈的爭議,贊揚者認為我開辟了中國文學新的時代,批評者認為我的作品里展示了殘酷,暴露了丑惡,缺少美好與理想。我歡迎批評,但我決不盲從。我認為敢于展示殘酷和暴露丑惡是一個作家的良知和勇氣的表現,只有正視生活中的和人性中的黑暗與丑惡,才能彰顯光明與美好,才能使人們透過現實的黑暗云霧看到理想的光芒。
當然,我的小說引發贊譽和批評的原因不僅僅因為我無畏地寫出了社會和人生的真相,還因為我大膽地借鑒和學習了西方文學中的技巧,像福克納、海明威、卡森·麥卡勒斯、斯坦貝克、菲茨杰拉德、諾曼·梅勒、索爾·貝婁、厄普代克、托尼·莫尼森、菲利普·羅斯等美國作家的作品,都對我的創作發生過積極的影響。我曾經多次說過,福克納的小說《喧嘩與騷動》中的一個句子“他嗅到了冰的氣味”,激發了我的靈感,使我寫出了很多篇小說。他虛構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郡,則使我認識到,一個作家必須建立自己的文學地理,建立一個虛構的文學共和國。于是,在我的小說里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文學的地理名稱。從此,我就像一個演員登上了一個廣闊的舞臺,我就像一個窮小子得到了一把打開寶庫的鑰匙;寫不盡的故事,從文學的高密東北鄉像河水一樣奔涌而出。我與我的同行們的銳意創新,引發了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革命。許多評論家都在關注、研究我的創作,他們有的把我歸為“尋根派”,有的把我劃為“先鋒派”,有的認為我是中國的“新感覺派”,有的認為我是中國的“魔幻現實主義”,有的認為我是中國的“意識流”,但我不停地變化,使他們的定義都變得以偏概全。我是一條不愿意被他們網住的魚。
經歷過這個向西方文學廣泛學習和借鑒的階段之后,我開始有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了中國的民間文化和傳統文化,這樣做并不是對學習西方的否定,而是進一步的肯定。因為,只有廣泛深入地了解西方文學的歷史和現狀之后,才能獲得一種重新認識中國文學的參照體系,才可能在比較中發現東西方文學的共同性和特殊性,才能夠寫出具有創新意識的既是中國的又是亞洲的和世界的文學。
人類社會的根本目的,不僅僅是要保存舊的事物,更重要的是要創造新的事物。只有充分交流,互相學習,才可能創造出新的文化與藝術。我相信,在本世紀,亞洲文化必將產生更大的影響,作為亞洲文學重要構成部分的中國文學,也必將成為世界文學的重要構成部分,中國文學的繁榮將改變世界文學的格局。
在當今這個矛盾重重、危機四伏的世界上,文學的影響正在日漸式微,這是一個令人痛心但又無法改變的事實。文學不能解決軍事沖突,文學不能制止恐怖行為,文學也不能解決金融危機。面對著世界上許許多多的問題,文學都是沒有力量的,但文學不應該自動退席,文學家不能退縮到地洞里保全自己,文學家應該積極地關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并用文學的方式發表自己的看法。文學家應該站在全人類的高度和立場上,思考人類的前途和命運,并發出自己的聲音。當然,這聲音將是非常微弱的,甚至是被人嗤笑的,但如果沒有了這些聲音,這個世界將會變得更加單調。
(《創作與評論》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