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 飄飛的殘葉
- 陶永中
- 3629字
- 2023-08-19 14:48:53
陳紙匠他們回流沙堰去,準備一天,一行六人,從樵夫壩出發了。
兩個多月前,鄉親們走進樵夫壩的時候,從斷崖山口過來,用了將近十四天。那是因為走了許多彎路,中途又停留過一些日子。這次從樵夫壩返回流沙堰,可就不同了。六人不僅個個輕裝,而且,事前還測算了方位,又盡量選擇好走的山路。結果,只用三天多點就到了斷崖山口。山口雖然不見軍兵,但大家依然神經緊繃。直到走出山口很遠,方才平靜下來。
路上,初春的冷風,吹得呼呼聲響。道路兩旁,那些高墩高坎,大小墓地,簡直不像樣子。彎彎的大溝、小溝和農毛渠上,堰埂沒了,溝底淤了。只在低矮的雜樹枝頭,留下零零星星的殘葉。
田壩上,一群群的烏鴉,哇哇哇地叫得讓人直打冷噤。冬水田里,谷樁枯黃,白鶴覓食,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股的腥味。
沿途的村子里,被風折斷的竹子、樹木,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斑鳩,畫眉,飛來飛去。也有成群的麻雀,一會兒上樹,一會兒下地。昔日的篾笆門破了,土筑的圍墻垮了,即使是當初那些有錢人家磚木結構的大瓦房,也是腐的腐,朽的朽,搖搖欲墜。瓦礫,破鍋,爛壺,缺碗,蛇殼,鼠洞,雜草,菌子,到處都是,讓人心寒。
陳紙匠他們潛回老家,正如朱子才所說,沿途的確沒有遇上任何人。臨近黃昏的時候,他們來到了臘月初一遷徙時,聚集的地方---麻柳林。離開流沙堰的時候,差不多兩百來人,現在只回來六個,他們想起逼迫遷徙的艱難日子,心里簡直不是滋味。
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田間地頭,野貓野狗,到處怪叫,隨風傳來,就像哭聲四起。房前屋后,孤魂野鬼,時隱時現,到處陰風慘慘。當初人來人往的流沙堰村子,已經變得非常的恐怖。陳紙匠他們聚集在周大爺家里。這個才幾個月沒有住人的農家小院,圍墻倒了,房屋千瘡百孔,門窗也是搖搖欲墜。
過了許久,一陣沙沙聲響。馮水生突然驚叫起來:“藍光!藍光!你們看……”
劉裁縫透過破爛不堪的裙板往外一看,驚恐地說道:“這究竟是鬼嗎還是野獸哦……”
何草鞋脖子一縮,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野獸,怕是要來吃人。”
大家慌忙起身,一人拿根木棒,握在手里。陳紙匠說:“趕緊生火,趕緊生火?!?
劉裁縫和黃篾匠聽到吩咐,跳過門檻,快步跑進草屋,抱了一些干谷草來。另外幾個,也迅速找來朽木,樹枝。沒用多久,火光照亮屋子,野獸方才無聲無息地走了。
半夜里,天氣突變。
先是電閃雷鳴,接著,就嘩啦啦地下起了大雨來。大家聽見遠處一陣陣乒乒乓乓的倒塌聲,壇壇罐罐打碎的刺耳聲,再回想起沿途看見的死尸、骷髏和剛才虎視眈眈的野獸,一個個身上嚇起雞皮疙瘩,汗毛直立,肉體發麻。
天亮以后,陳紙匠打著呵欠,伸了個懶腰,又搓了搓眼珠。說:“今天兩人一組,分散行事。最遲,要在天黑前趕到這里集中。無論哪一組先來,必須在這里等著大家?!?
吩咐完畢,大家咬著饅頭,各自走了。
何草鞋和王瓦匠,是襟弟襟兄。兩人來到何拱拱橋,不僅到處都有腐蛆、蒼蠅、臭味,還接連看見田溝里面,有好幾副被蟲子螞蟻吃剩的骷髏、顱骨。何草鞋生性膽小,就腳跟腳走在王瓦匠后面。到了村口,王瓦匠心想,就算膽量再小,自己的家,總可以一個人回去吧,便對襟弟說道:“你回去。”
何草鞋心里一驚:“我回去……”
“對,把你家里的鐮刀、彎刀、鍘刀尋出來?!蓖跬呓痴f,“還有你家大門前面那棵皂角樹上,掛了很多皂角,順便摘一些來,帶到樵夫壩里去做種。”
“你呢?”
“我到樹林里去,去年繁殖了幾枝沙甜柑,我去把它砍下來,順便挖點桑樹苗。”
“不給我一路?”
“一路窩工。”
“樹林里黑黢黢的,要么,我給你一路……”
“沒事,大白天,我不害怕。以前,我經常在里面放牛習慣了?!蓖跬呓巢恢篮尾菪f的是反話,見他站著不走,便催促道,“去吧,搞快一點,抓緊拿來,我在林子里面等著你。”
“你……哎呀……”何草鞋非常無奈,但他畢竟是個男子漢,在襟兄面前,還是不愿丟面子?!澳?,你不要走得太遠了……”
襟兄王瓦匠要單獨行事,襟弟何草鞋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往家里走去。走著走著,他突然看見道路中間,有具剛剛斷氣的死尸。頓時嚇得他尖叫一聲,丟下籮筐,倒退了幾步。何草鞋不敢直接走過去,就咬緊牙關,避開死尸繞一圈。誰知沒走幾步,稻草堆中,又突然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來,將他小腿抓著不放。何草鞋大驚道:
“哎喲喂……有鬼呀……有鬼呀……”
何草鞋邊喊邊扽,扽脫之后回頭一看。原來稻草堆里,趴著一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半老不老的漢子。那漢子瘦成一把筋,頭發蓬亂,臉色黝黑。下半身已經僵硬,嘴里僅有一股氣在輕輕扇動。一對眼睛,死死盯著何草鞋。
何草鞋越是膽小,嚇人的事情就越要遇上他。他不敢接近漢子,眨眼工夫,跑出數丈之遠。何草鞋走過來看見死人,走過去看見死人,差一點就嚇瘋了。他跑到林子里面,找到襟兄。無論如何,要堅持與他一路,再也不敢一個人回家去了。
黃篾匠原先住在槐樹碥,與劉裁縫相隔兩個村林,算是鄰居。這次回來,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找宋老二、江駝子、李黑臉和鄭麻子他們幾家人。黃篾匠與江駝子是遠房親戚,與宋老二是朋友,當初他們不聽勸阻,堅持要回來,令黃篾匠心里,一直放不下去。現在鄉親們有著落了,他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說服他們,一起到壩子里去。
兩人先后來到宋老二、江駝子、李黑臉、鄭麻子他們幾家人的房屋外面一看,門前已經長出雜草。房屋也差不多倒塌完了,只有一把掛在轉角后面,搞忘收了的豆把還在那里,根本不像住人的樣子。兩人判斷他們幾家人,不是死了,就是到別的地方去了。實在找不著人,只好改變計劃,去收集種子、樹苗和其他東西。
兩人轉過身來,沒走多遠,看見地上一大一小,兩具死了很久的尸體。
“死都死了,還把孩子背在身上,太可憐了。”劉裁縫將將說完,抬頭又見樹枝上面,吊著一具骷髏?!鞍パ剑廊ミ@么久,還把身子吊在上面。太恐怖了。”
“來,我們作幾個揖。”黃篾匠說,“反正都是沒隔多遠的鄉親?!?
“你看哇,這幾個人,要是當初給我們一路走了,肯定就什么事都沒有。”劉裁縫說,“所以說,無論什么事,還是要隨大流才行?!?
黃篾匠與劉裁縫走進槐樹碥,找了兩根木杠,正準備翻墻進去尋東西,忽然轟隆一聲,房子塌了。旁邊,樹木搖動,一股陰風,吹得煙霧塵塵,二人應聲散開,跑了幾丈開外……
陳紙匠是一個很重親情的人。舅父遇害時,他不在家中,舅父百日之期,他也未能化帛盡孝。如今從樵夫壩歸來,就算空手,他也要跪在舅父墳前,恭恭敬敬作幾個揖,叩幾個頭。
陳紙匠從墓地里出來,馮水生已在村前等候。他們拿著鋤頭,來到郭家后園,按照郭二公子敘述的位置,叮叮咚咚挖了一陣。果然挖出兩個罐子,打開一看,全是金子銀子。兩人料理完畢,走出門來,忽見前面有影子晃動。陳紙匠從竹叢空隙里面看過去,是個人影。他以為村中還住有鄉親,便追了過去。陳紙匠繞過竹叢,抬頭看時,人影不見了。這時掉在后面的馮水生,怕與陳紙匠掉得太遠,也跑了過來。
“他媽的真見鬼了,一晃就沒人?!?
陳紙匠話音剛落,又忽然聽見了響動。二人壯著膽子,往前走去。但對方好像有意要與他們轉圈子,或者捉迷藏似的。只聞聲音,不見人影。
馮水生說:“算了,管他是人是鬼,不關我們的事。如果惹出麻煩,那就糟糕?!?
陳紙匠說:“不,肯定是這附近的人。找到他,讓他一路到壩子里去。這個地方,根本不能待了?!?
陳紙匠和馮水生停住腳步,悄悄蹲在竹叢后面,想看看究竟是誰。沒過多久,人影果然出現了,但他是個瘋子。
“咿哩哇啦……打不拉塌……哈哈……咦……啊……哈哈……啊……哇嘩……哈哈……啦……嘻嘻……噫不咚哃……”
瘋子一身濕淋淋的,嘴里東一句,西一句,吐詞不清。眼神呆滯,又跑又跳,一個人轉來轉去??礃幼?,多半是被嚇瘋了的。
陳紙匠說:“要是能夠帶走的話,我們把他帶到樵夫壩里去,讓他過幾天好日子。”
馮水生說:“瘋都瘋了,不可能把他綁著走吧。你為他好,他也不知道。就讓他自生自滅算了,我們還是去忙正事吧。”
下午,大家又回到周大爺家里。他們談論一陣,最大的遺憾,是沒有找到宋老二他們幾家人,最大的收獲,是挖到了兩罐銀子和金條,還收集了不少種子、樹苗、生活用品以及家家具具。
當晚,他們依然住在周大爺家里。
天亮以后,王瓦匠和陳紙匠出門去看天色。沒走多遠,地上一攤血跡。陳紙匠正在猜想,這是人血還是狗血時,突然聽見王瓦匠在旁邊大聲嚷了起來:
“不好不好,這里有一堆新鮮的人骨頭……”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隔遠一點?!标惣埥痴f,“如有瘟病,是要傳染人的。”
崇禎末年,川西壩子里發生史上最慘烈戰亂。讓富庶的溪河兩岸,成了一片墳場。原以為沒有軍兵,就可以重返家園的念頭,徹底打消了。
大家打點東西,準備返回壩子去。剛要動身,卻有一只瘦得不能再瘦的小花狗,不知從哪里追了過來,跟著眾人,怎么也不肯離開。陳紙匠收出飯團,隨手給它甩去。盡管飯團有些變質了,又沒有水分,可花狗幾口就把它吃得干干凈凈。
“讓它給我們一路到壩子里去。畜比人同,好歹也是一條生命。”
陳紙匠說著,接連喚了幾聲。花狗搖著尾巴,緊緊跟在后面,生怕大家把它丟了。
在山林里走路和過夜,每當野物盯上大家的時候,花狗都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大家。
花狗知恩圖報,真沒白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