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匠走后,楊郎中坐在凳上,看著桌上的藥箱,獨自發愣。
馬上就要回壩子去了,他的心情沉重起來。丟掉糧食,讓大家挨餓,回到壩子里面,鄉親們會不會原諒我呢?我也是,吃飯都不長的人了,還這么沒有出息。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訓,再也不做傻事了。出來這么多天,楊大嫂過得怎么樣?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強疙瘩兒呢?肯定想我了吧。我這個當丈夫的,我這個當爹的,仔細想起來,真的慚愧呀……
何老二躺在隔壁床上,聽見師父唉聲嘆氣,便走出來說道:“師傅,想師娘了吧?”
“不嚴肅。”楊郎中猛地抬手,噹聲就在何老二頭上,彈了一下,“你懂個屁。”
“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的腳還在鞋里面,我就知道你要怎么動了。”
“才出來跑幾天嘛?就什么都知道了?”
“師傅不好意思了吧?”何老二看著師傅,笑了起來。
“討打……”
師徒兩人苦中尋樂,說笑一陣。楊郎中說:“趕緊去,開始收拾東西了。我馬上到彭大胡子家里去,把那幾只山羊一起牽回來。”
“好吧。”何老二非常高興,轉身就鉆到了里屋去。
“我知道你的習慣,不警告你一聲,總是拖拖拉拉。這次必須抓緊時間,早點把準備工作做好。回來見你還沒有收拾完畢,要給我拿話來說。”
“我們師傅真是,我拖拉嗎,是有客觀原因吧。沒有客觀原因,我什么時候拖拉過?”
“好好好,不拖拉就對。”
楊郎中走出門來,抄著雙手,穿過幾條小巷,見旁邊山坡腳下的高地上,圍了一大群人。一會兒在吶喊,一會兒在鼓掌,整個場子,顯得非常熱鬧。
“算了,隨便他有多么熱鬧,還是不到那些地方去。要是再上一次當,那就太想不通了。”
楊郎中又走了幾步,心想反正隔得遠,便扭頭覷了一眼——原來是有人在擺攤賣藥。楊郎中忽然想起,王鐵匠剛才說過,邱茶壺也學著擺攤賣藥了。這,會不會就是他呢?不想那么多,我還是走過去覷一覷。反正只覷一眼,絕不過多耽擱。
楊郎中轉過身子,走了幾步。聽聲音,確實像是邱茶壺。他踮著腳尖,抬起頭來一看。擺攤賣藥的人,果然就是邱茶壺。楊郎中怕出意外,便退到相隔很遠的樹干后面,躲了起來。
邱茶壺油腔滑調,而且聲音洪亮,把自己手中的藥,吹得神乎其神。楊郎中心里道:如果走出去,個個都說我是郎中,可我連外行都不如。你看人家,居然比內行還講得頭頭是道。看來真是,身邊的人也是一本書呀,讀好了同樣可以受益。
楊郎中待邱茶壺把藥賣完以后,圍觀者散來一個也不剩了,才從樹干后面走出來,小聲吶喊說:“邱茶壺。”
邱茶壺剛把東西收拾完畢,忽然聽見有人喊他名字,頓時吃了一驚。這么偏遠的地方,有誰認得我呢?他抬頭一看:“咦,是楊郎中呀。”
楊郎中點了點頭。
邱茶壺慌忙背著東西,戴上帽子,遮住臉面。說:“走那邊去說話,如果有人識破,被揭露就麻煩了。”
兩人走到一個僻靜處。楊郎中說:“你真行。一個人也敢到這些地方來擺攤賣藥。”
“沒辦法呀,都是逼出來的。”邱茶壺說,“對你,我才說句真實話,藥是假的,吃了,連屁都不放一個。”
“地攤上的藥嘛,只要把人毒不死就行。”楊郎中問,“都說擺攤買藥,要有人聯手才好辦。郭大漢兒他,怎么沒跟你一路?”
“不說了。我們兩老表,說不到一塊,早就不拜會了。”
“早就不拜會了?”
“盡管我們是親戚,簡直把他看透了。提起他,我一肚子都是氣。”
“一肚子都是氣?”
“是嘛,一點孝心都沒有。他把他老娘那個包袱,甩給我就不管。你可不知道呀,給我增加好大的壓力。沒辦法,畢竟是我姑母。”
“郭大娘她……”
“現在跟我住在一起。”
“難怪王鐵匠,一點沒有提過郭大漢兒。”
“怎么?你知道王鐵匠啦?”
“剛才,我見過他。”
“他被李茂盛害得走投無路,我不得不把他收下。”邱茶壺見楊郎中也是獨自一人,問,“鄉親們呢?”
“大家都住在相當偏遠的山里面。”
“相當偏遠的山里面?”
“對。我跟何老二,馬上就要走了。要么,我們一路去找他們吧。雖然那邊同樣沒有飯吃,但是可以種點莊稼,慢慢就會好起來。”
“說句真心話,我確實想跟你們一路走。可是,不好意思呀。當初,那么多人罵我姑母,生氣走了。這會兒又回去,笑人。”
“不跟我們一起走,那你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邱茶壺說,“這年頭,由不得自己。”
“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就替老婆孩子想一想嘛,替郭大娘她想一想嘛,替王鐵匠他們一家人想一想嘛。”楊郎中說,“你不走,他們就不走。這么多人,沒有一個落腳點。以后怎么辦?難道你真要住一輩子巖窩是嗎?”
“就怪郭大漢兒吧。”邱茶壺說,“我也沒有料到,他要開溜。”
“其他話就不說了。我覺得,對一個人來說,什么都不重要,只有生命最重要。你就別鉆牛角尖了。抓緊時間,回去準備好,明天一早出發,我們一路走。”
“一早出發?”
“一早出發。”楊郎中抬手一指,說,“你看,河谷對面的山腳下,有棵老樺樹,很大。就在那棵樹下,不見不散。”
“那,好吧。”邱茶壺想了想,終于答應下來。“實在沒辦法了,就厚著臉皮,跟你們一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