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gè)多月后的一天中午，王鐵匠一家三口，來到一個(gè)小山村。
村口圍著一大圈人。王鐵匠走上前去，踮著腳尖，抬頭一看，有個(gè)江湖郎中，在擺攤買藥。郎中三十開外，上身赤裸，腰系紅色布帶。他站在中央，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各位大爺大娘，各位嬢嬢爸兒爸兒，各位大哥大姐。我叫邱郎中，初來乍到，敬請(qǐng)各位，多多包涵。常言說得好，賣錢不賣錢，攤子要扯圓。來來來，這邊走，這邊看，這藥叫做百病散。宮廷秘方，邱家祖?zhèn)鳌！?
邱郎中把藥包拿在手上，繞場(chǎng)一圈。
這包藥，別小看，方圓上百里，醫(yī)好病人千千萬。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有人不禁要問，什么藥有那么厲害哦？嗨，我給你說嘛，牛皮不是吹的，雷聲不是敲的。它用九九八十一味中藥，九九八十一道工序，九九八十一天炮制而成。聞著很臭，吃了很苦。什么腰痛背痛，頭痛牙痛，上肢痛下肢痛肚皮痛……最多三天，藥到病除，包拿包撿。
“各位大爺大娘，各位嬢嬢爸兒爸兒，各位大哥大姐。說到這里，我先聲明一點(diǎn)，邱郎中不是抓拿騙吃的跑灘匠，不是過來要錢的。我是過來治病的，我是過來行醫(yī)的。沒有斬龍劍，不敢下東海。要不是外面戰(zhàn)亂，根本走不到這里來。哪怕你良田萬頃，哪怕你家財(cái)萬貫。生壞病了，想買買不到。人嘛，不怕生壞命，就怕生壞病。今天遇上了，就是一種緣分，既然有緣分，我破例不收錢，送你要不要？”
周圍異口同聲：“要——”
邱郎中隨即就把藥包，拿在大家面前，晃了幾下。有人伸著手臂，站了上來。
“常言說得好，君子要錢，取之有道；小人要錢，見到就要。說不收錢就不收錢，哪怕說蝕口也算，吐出去的口水，沒有喝回來的道理。這包藥，絕不收取一文錢。有人可能要問，邱郎中，你那么大方呀？說對(duì)了，這包良藥就是拿來行善的。當(dāng)然，如果天天不收錢，我就只有喝山上的雪風(fēng)了。所以只送十五包，遲了就沒有。機(jī)不可失，時(shí)不再來。過了這一村，再也沒有那一店。”
邱郎中話音一落，圍觀者蜂擁而上，推推搡搡，有的踮著腳尖，夠著手臂，不停吶喊：“拿一包來，拿一包來。”
“不要爭(zhēng)，不要搶，見人一包……”
有人帽子擠掉了，有人差點(diǎn)擠倒了。
邱郎中接二連三送出一二十包藥后，又開始裝模作樣起來，假意供不應(yīng)求。圍觀者一擁而上，場(chǎng)面頓時(shí)熱鬧起來。王鐵匠心里道：簡(jiǎn)直是，騙鬼喲，哄憨子差不多。
王鐵匠讓到旁邊，把眼睛揉了揉，仔細(xì)一看：擺攤買藥的人，原來是邱茶壺。做陶罐的，竟然賣起打藥來。簡(jiǎn)直想不到，那么老實(shí)巴交的一個(gè)人，居然也來做不老實(shí)的事情了。
王鐵匠倒退幾步，躲在后面，埋著腦袋，沒有說話。
許多人把藥拿到手后，正要打開，只聽邱茶壺又大聲說道：
“各位大爺大娘，各位嬢嬢爸兒爸兒，各位大哥大姐。藥拿在手，輕拿輕放，小心摔掉。別忙走開，別忙打開，我還有話交代。”
拿到藥包的人非常聽話，立在前面，認(rèn)真聽講。
“人靠衣裝，馬靠鞍裝，藥要奇效，全靠透方。日不攏聳，貓兒鉆灶孔。不講清楚，不知服法，療效不佳，把我說得一塌糊涂。這年頭，什么重要？身體重要；這年頭什么才真？吃飯才真。藥到病除，吃飯香了，身體自然就好。我們這些，不是冬瓜花胡瓜花，別人不夸我自己夸，手藝不得了。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不過，這包好藥，雖然神奇，但它只是一個(gè)引子。還必須加上幾味草藥，方能起到療效。”
邱茶壺說著，又隨手拿出一包藥來，在場(chǎng)子周圍，轉(zhuǎn)了一圈。
缺了這包藥，你手里的藥，好比干枯草。但是，這種藥呢太貴了，我又不是偷的，我又不是搶的，同樣也是買來的。各位大爺大娘，各位嬢嬢爸兒爸兒，各位大哥大姐。不說你們都知道，這年頭，看要看錢，站要站錢，住宿也要住宿費(fèi)，我就收點(diǎn)成本混口飯，一碗麥子我就干。真正要想治病的，那就趕緊來，只有十來包，數(shù)量真有限。滿足不了大家，先來先買，后來后買，一旦賣完，你就只能干瞪眼。
“一碗麥子不楔手①，就當(dāng)老鼠來偷走。一碗麥子不算多，救死扶傷不能拖。一碗麥子不管錢，買不了房子買不了田……”
圍觀者有的遲疑了，有的還在考慮，有的已經(jīng)跑回家里，拿麥子去了。邱茶壺隨即耍了幾則棍術(shù)，讓攤子一點(diǎn)也不冷場(chǎng)。不久，有十來個(gè)人，陸續(xù)端著麥子，走了上來。邱茶壺把麥子放在面前，假意不忙收下。
“先說清楚，你們要考慮好喲。一碗麥子一包藥，如果你嫌太貴了，如果你想不要了，現(xiàn)在還可以反悔，一旦東西裝進(jìn)布袋了，要退東西，好意思唄？要不要？”
“要－－”
好家伙，一個(gè)要字，正中邱茶壺下懷。于是，他收下麥子，發(fā)了藥，又在心口上“乒乒乓乓”甩了幾巴掌，大聲說道：
“各位大爺大娘，各位嬢嬢爸兒爸兒，各位大哥大姐。你們爽快，我也爽快。怎樣熬，怎樣吃，我就認(rèn)真交代。熱水不行，冷水不行，火大不行，火小不行。回到家里，先把第二副藥放入砂鍋，取水三合，浸泡一炷香，然后大火燒沸，再改微火。這時(shí)，再把頭副藥合在一起，煎熬一炷香，連煎三遍，煎湯三合，合在一起，攪勻待服。一日三次，一次一合，飯前半個(gè)時(shí)辰，晚上也可睡前吞服。”
邱茶壺干巴巴地講了一遍，底下有人就想走了，他又拍著心口，接著說道：“各位大爺大娘，各位嬢嬢爸兒爸兒，各位大哥大姐。如果你馬上走了，藥拿回家，就算方法對(duì)頭，頂多只當(dāng)一副普通中藥，僅有五分療效。要想這藥起到十分療效，那就還要加上一味，最關(guān)鍵的藥。”
邱茶壺又隨手拿出一包藥來，攤在手上。
“因?yàn)檫@藥很少見，所以它就很值錢。什么？?jī)r(jià)都還沒有說，你就喊我便宜點(diǎn)。便宜我同意，可是老婆孩子不同意。不同意不要緊，別把心來擔(dān)。賣十包，我就只說五包嘛，反正他們又沒跟我一路來。這樣吧，跛子瘸子邊花兒瞎子駝背子弓背子抗背子爪手子獨(dú)手子，一律不要錢。只怪人家有殘疾，有誰愿意殘疾呢？好腳好手就不行。我心腸不狠，屁股不黑，看到婆婆大娘，馬上心軟。一包藥，只收麥子大半碗。說話算話男兒漢，多給我不要，少給我就真難辦……”
王鐵匠有點(diǎn)虛榮心。想當(dāng)初，囊中鼓脹，走起路來，扇得出風(fēng)，說起話來，非常帶勁。茶館酒館，手腕打得筆直，遇上事情，可以說，鐵筋都咬得斷。可如今，衣衫破爛，一身稀臟邋遢。臉上傷痕累累，頭發(fā)油膩，身上全是冬瓜灰，丟人現(xiàn)眼。
王鐵匠知道，錯(cuò)就錯(cuò)在上李茂盛的當(dāng)，離開大伙，落到了這等下場(chǎng)。他怕邱茶壺笑話，趁大家伸手拿藥之時(shí)，領(lǐng)著老婆孩子，轉(zhuǎn)身走了。
“唉唉唉，瘸子大哥，別忙走嘛，看熱鬧又不要錢。搞這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山潮水潮，沒如人朝，圍過來，圍過來。”邱茶壺轉(zhuǎn)過頭來，又大聲說道，“各位大爺大娘，各位嬢嬢爸兒爸兒，各位大哥大姐。買了好藥，算你三生有幸。病治好了，幫我宣傳宣傳。病沒治好，你就暗地里罵我?guī)滋臁?
藥賣完了，王鐵匠與老婆孩子，一起走上前去。幫邱茶壺七手八腳收了攤子，很快鉆進(jìn)了茫茫山野。
邱茶壺心寬，盡管自己窮得舀瓢水喝都比較困難，但他還是把王鐵匠一家人，收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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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楔手：方言，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