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工夫，李茂盛就把王鐵匠搞得苦不堪言。

上當受騙，王鐵匠才終于意識到：心眼太少，就是愚昧；善良過頭，就是愚蠢。當天，他們一家三口，扮成叫花子模樣，躲開所有人的視線，悄悄離開了苦頭山。他們一路討口要飯，幾經周折，流落到了達爾齊。一家三口雖然沒死，但王鐵匠他們，人生地不熟，舉步維艱。究竟能夠支撐多久，當然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后話暫且不提，這里先說邱茶壺。

那天，邱茶壺與鄉親們，被困石峰山對面的飲水臺。他老表郭大漢兒，因為趙莊那件事情，給大家留下了極其不好的印象，又知道已經沒法找到曹王壩了，就連哄帶騙，扇動邱茶壺，與大伙不辭而別。他們先在山林里面，胡亂走了幾天，來到一個離西番人聚居地不遠的山腳下。實在走不動了，就找個巖窩，住了下來。

幾天后，郭大汗兒出去討口，不再回來。

親兒跑了，邱茶壺作為侄兒，不得不把他姑母——郭大娘，一起供養起來。

家里多了一個人，邱茶壺感到壓力很大。接連好多天，他們沒進過一口吃食。老老少少，餓得皮包骨頭，跌跌撞撞。郭大娘躺在茅草堆里，連連做著噩夢。幾次遭遇鬼魂勾引，慢慢慢慢，就開始說胡話了。

這天，天剛麻麻亮，邱茶壺輕輕撐了起來。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老婆，孩子和姑母，眼淚止不住地直往外涌。

邱茶壺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抓著一把菜刀，一個人走了。

邱茶壺在羊腸小道上，昏頭昏腦走了三四里路，忽然聽到腳步聲響。邱茶壺知是有人來了，他立刻走到大樹后面，取出黑巾蒙住臉面，抽出藏在身上的菜刀，然后伏在荒草叢中，準備硬上。

邱茶壺一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著前方。

這時，一個中年漢子，穿一身破舊衣服，黑著臉色，惡赳赳地從山路上走了過來。邱茶壺看那漢子，一身平民打扮，兩手空空，知道沒有錢財，便摘了黑巾，收了架勢。邱茶壺白忙一陣，沒有搞到東西，就避開中年漢子，從旁邊繞個圈子，繼續往前走去。走了幾步，邱茶壺偷偷回頭，只見那漢子也在不斷掉頭，注視著他身后的動靜。邱茶壺只是為了吃食而來，他無心理會那個漢子。也沒去猜想那個漢子，為何黑著臉色，還不斷監視著身后的動靜。

邱茶壺又走了大約半里路程，前面林蔭處有戶人家。邱茶壺走上前去，隔著窗戶往里一看，屋內雖然沒有動靜。但他知道，這是一個有人居住的人家。他想上門討要吃的，于是走到大門前面。可是大門緊緊關閉，邱茶壺抬手正要敲門，心里卻又遲疑起來：

我一個年輕男子，上門討要吃的，人家會給我嗎？搞不好，還會被人家誤認為是盜賊或者棒客呢。

邱茶壺搖了搖頭，只好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邱茶壺離開大門，走了幾步，心里又道：

這里不討，又往哪里去討呢？這是山區，不比平壩，要找一戶人家，那可不容易呀。不如就在這里，等待機會。

邱茶壺圍著房屋，轉了一圈。除了水缸里面那股筧水，有“嘀嗒嘀嗒”聲響而外，沒有任何動靜，他便起了歹心：

干脆鉆進屋子看一看。如果運氣來了，說不定還真有吃的東西。

邱茶壺想著想著，就撬開木皮釘做的墻壁，鉆了進去。邱茶壺剛剛進屋，隔壁木門吱呀一聲，就把邱茶壺驚動了。聽那腳步聲，有人正朝這間屋子走來。邱茶壺想跑，已經來不及，只好躲進黑黢黢的雜物里面。

邱茶壺剛剛藏好，一個婦人走了進來。她從柜子里面的布袋中，搲出一碗小麥，又轉身出了屋子。

婦人走后，邱茶壺走到柜子旁邊一看。里面是半袋小麥，足有三四十斤。邱茶壺哪里見得這些東西嘛，于是提著口袋，鉆出屋子。在林子里賊眉賊眼，四處看了一番，不見有人，便往回走去。

邱茶壺沒走多遠，正前方傳來腳步聲響。他躲到旁邊一看，正是剛才路上，碰見的中年漢子，殺氣騰騰走了過來。

邱茶壺做賊心虛，不敢妄動。

男子走到房屋墻壁腳下，聽了聽，未見異常。便沖到門口，嘭嘭嘭嘭，敲起門來。

“來了來了。”屋子里的婦人慌忙應道，“來了。”

門開了，漢子急匆匆闖進里屋，見半袋小麥沒了。他退出來后，二話沒說，劈臉就給婦人一個耳光。接著又提著婦人領口，一番拳打腳踢，很快就把婦人打得癱倒在地。

那婦人“哎喲喂，哎喲喂……”連連呻吟。

漢子把婦人打得鼻子口頭鮮血直流，仍未住手，又用粗繩，將婦人背剪綁了起來。

“老子早就猜你偷養野漢子。起初，我還以為我是疑神疑鬼，老子今天假意出門，殺了個回馬槍。果然趁我不在，野漢子就悄悄來了。老子不僅叫你給我戴頂綠帽子在頭上，還把老子辛辛苦苦掙回來的半袋小麥，送了人家。老子活得太窩囊了。連我都是說人的人，你這樣一搞，我還有什么臉面出門見人嘛？我在人前，怎么抬得起頭來吧？老子叫你偷，偷吧。今天弄死你這個不加檢點的女人，看誰敢來打抱不平了，我就不相信。”

婦人向來心善，常將家中糧油施舍窮人。而經常外出的男人，不知緣由，產生疑慮，偏說婦人偷養野漢子。婦人雖然問心無愧，但她知道她男人的德性，所以也不申辯。漢子五大三粗，滿臉橫肉。他把她捆了起來，并沒有一刀結果了她。而是把她吊在門前那棵樹上，用鞭子狠狠抽打，慢慢折磨著這個可憐的女人。

日你的溫傷，漢子打老婆，搞得驚天動地。一口一個弄死你，自然嚇壞了躲在林子里的邱茶壺。邱茶壺提著小麥，拔腿就跑。嘰里咕嚕道：“這么弱小的女子，怎么經受得了這般毒打？什么男人是這樣？一點不知道心疼人。跑了算了，眼不見，心不煩。”

男子漢，大丈夫。平日里，邱茶壺敢說敢為，可今天，他面對“野漢子”這個惡名，自己反而不知所措。

在戰亂中，邱茶壺沒有飯吃，曾經合伙當過棒客，做過盜賊。搶過人，偷過人。還一時沖動，一棒子差點把人打死，鑄成大錯。

后來被別人指出錯誤，加上自己又遭他人搶劫，拉他肥豬。嘗到了被人偷搶，被人毒打的滋味。他金盆洗手，自廢指頭一根，發誓不再作惡。可這一次，一家人眼看就要餓死。自己愧對姑母，愧對老婆孩子。邱茶壺實在沒有辦法，他發誓今生今世，就干這么一回，絕不再有二次。邱茶壺行劫，實屬無奈，他希望老天爺原諒他。邱茶壺一邊跑，一邊回頭望著那戶人家。生怕那個漢子就追了過來。如果把自己當成野漢子，只怕性命也難保呀。

“打死人嘍……打死人嘍……救命啊……”

那婦女實在忍受不了，救命聲不斷傳了過來。邱茶壺心里道：這漢子心狠手辣，根本不把自己的老婆當人看待。嫁給這種男人，真是倒八輩子大霉！要是自己的姐姐妹妹，也是如此遭遇，心里是多么難受呀。

邱茶壺再也沒有想到，剛剛出手，就給人家帶來性命之災。鞭子抽到身上去，還有好受的嗎？邱茶壺心中，真的不是滋味。

盡管天下所有的好人，幾乎都做過錯事——管它大大小小，有意還是無意。但這一次，邱茶壺太為難了。他停住腳步，腦子里總是響起，“小麥，野漢子，打死人，救命”這一連串的聲音來。如果把小麥退回去吧，恐怕自己一家人，就會餓死。如果把小麥拿回去吧，恐怕這個婦人，就會被活活打死。而且，還會讓人家一輩子都背個偷養野漢子的黑鍋。

怎么辦呢？

邱茶壺遲疑了一下：偷都偷了，天下哪有把東西退回去的盜賊呢？確實也是。強迫別人容易，強迫自己很難。如果一個人能夠強迫自己，那就不會再有難事。

邱茶壺又跑了幾步，可偏偏聽見救命聲密集傳來，讓他心里難受極了。邱茶壺仔細一想：

自己一家人搞來沒法，餓死了，那是戰亂造成的。但是，如果這個婦人被打死了，那可就是我邱茶壺造成的。這樣一來，我，不就間接殺了人嗎？我本來是個受害者，反而成了殺人者。偷人家的東西本來就錯了，又讓別人失去寶貴的生命，那不是錯上加錯嗎？我發過誓嘛，怎么忘了呢？

邱茶壺想著想著，不禁發起抖來。

“算了算了，寧可餓死，我也不去擾害別人。”

邱茶壺轉過身子，把小麥放回原處。又把剛才撬垮的木皮，輕輕復原。邱茶壺前腳剛剛離開屋子，后腳就有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悄悄走進屋來。這孩子是那婦人的孩子。他見父親打娘，就像打豬牛牲畜一樣，嚇得他躲在床角落里面，不敢作聲。他聽了一陣，才知道他父親，不見了那袋小麥，懷疑他娘背地里偷養野漢子，才大打出手。

這孩子知道他娘清白，他痛他娘，便悄悄走進雜物，想看看家中小麥，是否真的不在了。這孩子來到雜物里面，只見那袋小麥，原封原樣放在那里，就趕緊跑了出去：

“爹唉，別打娘了，別打娘了吧。”孩子跪在地上，哭著道，“那袋小麥，一直放在那里，根本沒人動過。昨晚上，我一直跟娘睡在一起，好好的，從來沒人來過呀。你就放了娘吧，爹唉，爹唉……”

那男子聽得兒子哭訴，立即甩了鞭子，進屋一看，半袋小麥，果真放在那里。他揉了揉眼睛，心里道：難道剛才是我眼睛花了？這么大一件東西放在面前，怎么居然沒有看見？漢子又把周圍墻壁，看了看，也沒有發覺有何可疑之處。

“既然沒送別人，”漢子回頭問那婦人，“何不早說？”

“神都沒回過來，就叫你打了，說又有什么用？你的天性，我又不是不知道。”婦人掉著淚水，傷心說道，“這么多年來，你這家里，可以說，所有東西，從來沒給你拿過一回。哪怕娘家再窮，我也不貪圖別人一文錢的東西。”

邱茶壺伏在林中，見婦人脫險，才迅速離開，跑得無蹤無影。

快到中午的時候，邱茶壺一個人出現在河邊上。在他心里，就像貓抓一樣的難受。如果投河自盡吧，顯然是對全家人的不負責任。如果直接回去吧，手里沒有一粒糧食，愧對自己的老婆、孩子和姑母。

邱茶壺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他望著遠方，淚水不禁嗒嗒嗒地滴了下來。做個正人吧，現實擺在面前，無路可走。做個賊人吧，心腸黑不下來。看來，要想闖出一席之地，必須改變自己呀。

邱茶壺回過頭來，藏了菜刀，然后捏緊拳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