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嫂閉汗病了好幾天,身體漸漸恢復了。
這天中午,黃大嫂、周大大、黃幺娘,走來對她說道:大伙早把手里的糧食吃得干干凈凈。你補鍋匠大哥和他一起出去的幾個人,又一直沒回來。再這樣下去,都要餓死。要么,我們一路到壩子外面去尋一尋,看山上有沒有山芋。如果有,就回來告訴大家。
云三嫂一點沒推口,扛著鋤頭,就與黃大嫂她們幾個一路走出山洞,爬到了半山腰上去。她們把大半邊山坡都尋遍了,連山芋根都沒有尋到一個。正當她們準備返回壩子的時候,一只豹子,突然從草叢中躥了出來。云三嫂頓時驚慌失措:
“啊……豹……豹……”
聽見云三嫂驚叫,黃大嫂、周大大、黃幺娘,知道是豹子來了。嚇得連爬帶滾,趕緊往山下跑去。可云三嫂沒法,因為豹子在她下方,她不得不往山上倒著跑。
黃大嫂她們跑著跑著,只聽一聲尖叫,就再也沒有云三嫂的下文。三人回到壩子里的小山腳下,立即喊來二三十人。拿著棍棒,在山上“喔吼喔吼”尋了一陣。只撿到了一把鋤頭,又看見石頭上面,滴了一些鮮血。大家估計,云三嫂已經叫豹子叼走了,就返回了壩子里去。黃大嫂一邊走,一邊哭:
“云三嫂呀云三嫂,你的命真就這么苦呀?次次都沒運氣。這老天爺也是,一點不長眼睛……”
周大大和黃幺娘,也是哭得不可開交:豹子呀豹子,要吃嗎就吃我們這些不中用的人嘛,怎么去吃云三嫂呢……
云三嫂為大家操心操勞,做了不少好事,大家都為她感到惋惜。回到壩子里面,鄉親們為了紀念她,便把她的衣服褲子,各清一件,埋在地下,壘了一座衣冠墓。
陳紙匠早就喜歡上了云三嫂,而且,周大大又幫他們提了親,只是暫時還沒對外公開。這會兒他知道云三嫂為大家尋找吃的,把命丟了,他便鼓著勁爬到衣冠墓前,放聲痛哭。
周大爺見陳紙匠氣得死去活來,便叫兩個年輕小伙,強行把他背回了巖窩去。
云三嫂一走,壩子里面的情況,很快糟糕到了極點。如果再不拿回糧食,要不了幾天,大家都會餓死完。
竄臉胡早就聽孫大貴講過良補鍋匠的為人,說:“他們幾個這么多天不回來,肯定是在外面搞到吃的了。”
“是搞到吃的了吧。”馮水生說,“他們這一趟,人家郭二公子是給了銀子的。”
“什么,”串臉胡非常驚訝,“郭二公子真又給了銀子?”
“還不是要怪你們吧,經常不動腦筋。把銀子給這種人做什么嘛?”李幺姑氣不打一處來,添油加醋,不斷誹謗良補鍋匠。“他們一路出去的幾個,敢說,哪一個不是黑心人嘛?吃蛇都嫌短。”
“本來我是信不過良補鍋匠的。”馮水生說,“他們說上次都沒問題,加上鄉親們急著需要糧食,我才大意了。”
“我想,應該不會吧。憑我這么多年的感覺,一路出去的幾個,個個都正直,個個都仁義,干事也很能干。”周大爺說,“這么多天沒回來,會不會是被豹子老虎吃了呢?”
“吃了?只有沒頭腦的人才會相信。”李幺姑說,“那么多人一路,豹子老虎,不要命了差不多。”
“現在討論這些沒意思,還是想想其他辦法吧。”陳秀才看著大家,有說好的,有說歹的,心急如焚。“斷糧幾天了,能吃的野菜樹皮也找不著,如果繼續下去……”
“我倒有個主意,不知該不該講。”陳老幺說,“如果大家不想餓死在這壩子里面,就先走出去,討口要飯,把命保住。熬到清明過后,再返回壩子來,種莊稼,搞飯吃。”
“對。”江泥水匠說,“把暫時不用的笨重東西,全都放在這里。清明過后我們再回來。到那個時候,樹木發芽了,草也長起來了,肯定就餓不死我們了。”
“既然大家都覺得這個辦法好,那就事不宜遲。”陳秀才說,“馬上動身吧。”
鄉親們達成共識,很快分成幾個團堆。第二天天剛亮,陸陸續續動身了。大家出了山洞,走了幾里路遠,方才知道,山野里下過一場特大暴雪,積雪堆得很厚很厚,根本找不著路走。
大家花費很長時間,連一道山梁也沒翻過。陳秀才看了看身邊那些被人扶著才能走路的鄉親。他想:照這種速度走下去,只怕半月也走不出山林。搞不好,只會餓死凍死在雪地里。不如返回壩子,撬點樹根草根,或許還能保住性命。
陳秀才把周大爺、陳老幺說通以后,又跑上前去,對李幺姑說:“我們還是回壩子里去算了。”
李幺姑傲慢地說道:“不,你們回壩子去吧,我們還要往前走。”
陳秀才問:“就你們幾家?”
“是我們幾家吧,我們不想要其他人一路。”李幺姑以為陳秀才想跟著他們走,一口拒絕道,“人多了,別把我們拖累。”
陳秀才見李幺姑要安心甩開身后那些老弱病殘,只好尷尬地說道:“那你們就繼續走吧。”
回到小山腳下,陳秀才肚子難受,心里發慌。他想起良補鍋匠他們,十多天了沒有回來。想起云三嫂,為了給大家尋找吃食,白白丟掉性命。想起自己身后,一二十個快要餓死的鄉親。他也開始思考起來:
怎么辦呢?難道就這樣躺在巖窩下面,等待著死亡嗎?
陳秀才曾經想過,美好的世外桃源生活。曾經想過,平等自由的理想社會。現在餓得連野草都想扯一把來塞進嘴里,方才發覺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切合實際。
夜深了,陳秀才睡不著。他輕輕走了出來,望著深邃的星空,獨自嘆息。此時的壩子,朦朦朧朧。除了隱約可見的山崖,除了耳邊簌簌的風聲,誰也不知道這時的陳秀才,他心里是多么的焦慮呀。
不管怎么說,我也是個男人。天亮以后,我必須帶幾個人到壩子里去。管它老根還是嫩芽,管它魚腥草,野菌子,還是老樹皮,老筍子,都必須要搞一點回來。不然,幾十個人,就會死來一個也不剩。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陳某人沒什么本事,就看老天爺了。
天亮了,陳秀才問周大爺,說:“你,還走得動嗎?”
“勉強。”
“那我們尋野菜去吧。”
陳秀才與周大爺,帶著幾個多少還有一點力氣的人,橫穿壩子,繞過沼澤,來到壩子的東南面。
這里有片樹林,走進里面,是一個狹長峽谷。陳秀才他們順著峽谷,深入八九百步,看見一個壩子。壩子幾十畝地大,周圍陡峭的崖壁上,有山泉溢出,匯成水池,水池旁邊有片石林。陳秀才他們沒有久留,只是圍著壩子走了一圈。撬了一些蒲公英后,退了出來。
“這個地方,還真有些神奇呢。”陳秀才說,“最早,我們只看見外面那個壩子。現在,我們又發現了一個新壩子。”
“壩子倒是很好……”
劉裁縫話還沒有說完,周大爺搶著說道:
“可是找不到吃的,就這點不對。”
陳秀才他們灰心失望,往前走去。
沒走多遠,他們又看見一個口子,大家便走了進去。里面形如巷道,只有草,沒有樹,而且風還特別大,吹得人颼颼發抖。巷道地面先是微微向上抬升,抬升到一定高度后,有石頭橫著裸露,像一道“門檻”。
過了“門坎”,地面緩緩下降,是一個鍋狀盆地。盆地中間,同樣有個水池,但沒有出水口。水池周圍的淺灘上,有許多烏白色晶體。郭二公子跑上前去,抓了一把,聞了聞,無氣味。他又輕輕舔了舔,說:
“咸的,像鹽。”
陳秀才仔細一看,說:“不錯,這是巖鹽。”
鍋狀盆地沒有其他出口,他們原路退了出來。沿著林子邊沿,走了半桿煙的功夫,陳秀才忽然驚叫一聲:“哎呀呀!”
大家抬頭一看:不好,陳秀才踩著荊棘了。
劉裁縫讓陳秀才輕輕坐下,脫下草鞋一看,他腳板心里扎了一根細刺。劉裁縫用手指一扯,不料細刺斷了半截在肉里面。
手里沒有針,細刺取不出來。陳秀才只能踮著腳板走路。走了一陣,他直喊受不了。大家只好又坐了下來,用指甲想辦法幫他扯。可是細刺入肉深了點,半天扯不出來。
“我手里這把剮樹皮用的小刀,很尖,用它來挑吧。”
馬馬兒說著就把小刀遞給劉裁縫。
“那么大的刀,嚇死我也。”
周大爺和馬馬兒把陳秀才腿給他壓著,劉裁縫用刀尖在他腳上,輕輕挑了起來。
“咬緊牙關,”周大爺說,“拔出來就對了。”
陳秀才“哎喲喂,哎喲喂”呻吟一陣,腳上的細刺才終于挑了出來。但陳秀才不想再往前面走了,大家便將就他。胡亂搞了一些樹皮,返回小山前面去。
陳秀才他們是早晨離開巖窩,進入壩子去的。臨近中午的時候,又有一些鄉親(在壩子外面的雪地里,堅持往前走了一陣,結果還是走不出山林),也返回了壩子來。
陳秀才他們撬野菜回來,老遠看見小山前面,圍了許多人。陳秀才他們走上前去,仔細一看。原來良補鍋匠和楊大嫂他們,全都回來了。大概是剛剛走進壩子的樣子,大家圍著他們,正在打架斗毆。
“大家看吧,郭二公子給他們那么多銀子,買到糧食就不回來,跑到一邊去享受。大家說,他們幾個是人嗎?”
“一點不考慮我們。要得公道,打個顛倒。動不動就學郭大漢兒,只顧自己……”
“哎呀,根本不是這樣的。是大雪封山,把我們困在木屋里面,什么辦法都想過,就是走不出來。我知道大家饑寒交迫,老天爺不配合,真的不能怪我們呀。”良補鍋匠解釋說,“要不是后來我想個辦法,從小溪里面涉水倒退出去,從南方上繞了很大一個圈,到現在都還回不到壩子里來。你知道我們繞了好大一圈么……”
“謊話編來一點沒破綻。上一次就搞掉那么多糧食,到現在都還沒有賠。這一次,又把糧食拿到一邊去,這不是誠心想把我們餓死嗎?”
“不行,喊楊大嫂賠損失。”
“喊楊大嫂賠損失。”
“不賠損失就給我打。”
“打!”
……
幾十個鄉親,有的怒氣沖沖,有的大聲吼鬧,有的索性跑上前去,圍著楊大嫂,乒乒乓乓打了起來。楊大嫂抱著腦袋,嗵聲跪在地上,汪聲哭著道:
“哎呀,別打了嘛,別打了嘛,我也不知道要下這么大的雪呀。沒有及時把糧食拿回來,我給大家磕頭認罪吧。”
楊大嫂挨打,強疙瘩兒害怕了,便和其他幾個小孩子,一起躲到了旁邊去。
可是,隨便怎樣打鬧,大家對楊大嫂還是沒辦法。咬她腦袋硬,咬她屁股臭。
于是,大家又拿著棍棒,跟著良補鍋匠,在小山前面追來追去,打得一塌糊涂。盡管良補鍋匠有把力氣,說確切一點,就是一兩百斤重的擔子擱在他肩上,顫都不打一個。但他敢于承擔責任,隨便大家怎樣打他,始終沒有還手。
旁邊黃篾匠、劉裁縫、王瓦匠、竹啞巴、吳根根、陳二嫂,早把尿都嚇了出來,一個二個不敢說話,這里藏一個,那里躲一個。
小山腳下,場面失控了。幾十個人,你打過去我打過來。周大爺站在旁邊干著急:“搞不好只怕要出人命呀,陳秀才,你看怎么辦?”
“我也沒辦法。大家都是怒氣沖沖。”陳秀才這邊攔一把,那邊攔一把。本身力氣差,加上早已餓得精疲力盡,腳板又痛,根本就把大家勸不停。
“大家別吵了!大家別吵了!”
危急之時,小山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大吼。大家抬頭一看,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云三嫂。
“啊,鬼!”
“鬼來了——”
“鬼來了——”
鄉親們驚叫起來,轉過身子,拔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