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嫂心里，樂滋滋的。

一大筆老賬，壓在心里那么久，如今說銷就銷。可以說，連做夢都沒想到，她日夜緊繃的神經，竟在眨眼之間，徹底松弛開來。

“媽，行了嗎？我們砍柴去吧?！?

“別忙，再等一會兒。”云三嫂早看見了譚木匠和馮水生。她想，如果轉身走了，他們會說我云某人，簡直不禮貌，太高傲了。走到眼面前，都不知道打個招呼。“還要拉幾句家常?！?

“好冷呀，待在這里干什么嗎？趕緊砍上柴火走了吧。”狗娃兒焦愁起來，“你不是說，要給我煮吃的嗎？”

“要煮要煮。”云三嫂只顧高興，完全沒注意著狗娃兒的表情?！暗纫粫?，回家就煮?！?

“你剛才都很忙嘛，現在怎么不忙了呢？”

“乖，剛才不一樣，現在不忙了，多耽擱一會兒沒關系?！痹迫┨吲d了。“你要記住呀，郭公子他們太仁義了?！?

“簡直不喜歡我們媽，什么都不學，就學慢性子，拖拖拉拉?！?

云三嫂來到譚木匠和馮水生面前，說：“你們來得真早呢，活路都做了這么多？”

譚木匠說：“剛來?！?

馮水生也說：“才開始一會兒?！?

云三嫂問：“老遠聽見你們，敲得砰砰砰砰，不怕軍兵呀？”

譚木匠說：“郭公子都不怕，我們還有什么可怕呢？”

馮水生說：“就算有軍兵，只要往林子里面一鉆，也拿我們沒辦法。”

“是嘛?！弊T木匠把眼睛一瞪，氣憤地說道，“只要不在乎生死了，軍兵又怎么樣吧？”

云三嫂把譚木匠看了看，發覺他一提到軍兵，心里的火氣就沖了上來。于是，她轉移話題說道：“沒有船，涉水過河，把大家搞得很難受?！?

譚木匠說：“是呀，郭老爺就是替大家考慮吧?！?

馮水生說：“說實話，起先郭老爺還是沒這個打算。是他聽說這半年來，河里面經常淹死人。特別是那個三娘母，到處都傳遍了，他才下決心擺渡的。”

“要說那個三娘母，我肯定比你們清楚一些?！痹迫┱f，“他們從村子那邊過來，小的一邊走，一邊哭，估計是肚子餓。他們走到這里，在楓楊樹下待了一會兒，就挽著褲子，手牽手一起從堰埂上涉水。不清楚他們是不知道該走上河壩呢，還是嫌上河壩太遠了。”

“就算知道，一樣等于零。上河壩那些供行人過河的石墩，早被洪水沖走了。還是要涉水。”馮水生說，“只不過，那里的水稍微淺一些。”

“誰知走到河中間，幾娘母發覺不對。正當他們準備退轉過來的時候，嘭嗵嘭嗵，兩個孩子都溜倒了。當娘的隨手一抓，可她不僅沒把孩子抓住，反而連她自己也栽倒在漩空的堰埂底下。堰埂底下的水，幾人深，又凊骨頭，他們怎么爬得上來呢？幾娘母一直沖了幾里路遠，才浮出水面來?！?

“都說淹死過人的地方，”譚木匠說，“會經常淹死人。”

“就是嘛，太奇怪了。當時，鄭王氏在村子里面看見他們往堰埂這邊走，估計他們要涉水，就趕緊追了過來。不說你們都知道。鄭王氏是個老病號，說話走路都沒神氣，等她追攏河邊上，幾娘母都已經掉水里了?！?

“郭老爺聽大家講了以后，心里很不舒服，整夜睡不著。”馮水生說，“不然，他不會下這個決心?！?

譚木匠說：“郭老爺真的心軟?！?

云三嫂問：“那以后坐船，肯定要漲價了(戰亂期間，成本高)？”

馮水生說：“收什么錢喲？郭老爺早就給我交代了，不收。至少目前不收?！?

譚木匠問：“云三嫂，你們母子倆背個背篼，到河壩里來做什么呢？”

云三嫂說：“撿柴?！?

馮水生驚奇地說：“撿柴都撿到河壩里來啦？”

“不好意思對你們兩個講，欠郭家幾石谷子，看見郭公子在這河邊上，過來求他緩我一段時間。”云三嫂說，“不為這個事情，我一個婦女，哪有膽量到這里來呢?！?

譚木匠問：“結果如何吧？”

云三嫂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我敢肯定，”馮水生說，“不用還了。”

“不?！痹迫┱f，“你只說對了一半。”

“怎么？”譚木匠吃了一驚，“沒有給你……”

“不會吧。”馮水生也懷疑起來，“家家都不用還了，難道就你們……”

“不是這個意思?！痹迫┙忉屨f，“郭公子不僅免了我的老賬，連今年的租子，也不要我交了。而且以后種地，還要等日子太平了再說。你們可能沒看見，我剛剛提到那幾石谷子。他毫不猶豫，立即給我免得一干二凈。”

“還是你們運氣好，要是遇上以前的郭員外……”譚木匠說到這里，忽然警覺起來。他看了看前面不遠的棚子以后，又才輕聲說道，“恐怕就沒這等好事了?！?

“就是嘛，”云三嫂說，“郭員外歷來都很小氣，你把斗給他搟平一點，他都要黑著臉色，別說要免這么多谷子了。”

“以前他小氣呢，要理解?！瘪T水生說，“他不光對你們小氣，連他對自己也很刻薄?！?

“肯定理解。非親非故，憑什么要讓一個外人占便宜呢？就算人家的東西來得容易，那是人家的?！痹迫┱f，“只不過這一次，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變得如此大方起來?！?

“你不知道嗎？我又給你說吧。”譚木匠說，“他在寺廟里住了幾個月，叫和尚們，東開導西開導，人就好多了。”

“寺廟里，和尚開導？”云三嫂不解其意，“是不是哦？”

“是的。我給他們一路出去，躲避幾個月，受了很多罪。后來，我們找到了一個寺廟，一直住在寺廟里面。我家老爺，與主持和尚天天接觸，學了不少東西，明白了許多道理，慢慢慢慢，就變得非常大方?？梢哉f，與以前相比，完全就是兩個人?！?

“真是這樣的呀？”云三嫂說，“現在我簡直輕松極了。”

“肯定嘛?！弊T木匠說，“那么大的包袱，一下就解決了，怎么會不輕松呢？”

“好是好，可是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想，既然郭老爺那么仁義，我還是應該借一點錢，買幾只小雞來喂。喂大了，上門感謝感謝。不然，別人會說我不懂人情世故，連感恩都不知道。”

“沒必要，我家老爺不會要你的雞?！?

“那不是白拿白吃？”云三嫂說，“太過分了吧?！?

“話不能這樣說?！瘪T水生說，“只要你領他心意，就對了嘛?！?

“我也覺得。”譚木匠說，“如果他要你的雞，一把好粉，就抹在了后勁窩里。”

“那怎么辦呢？”云三嫂說，“你們幫我出點主意吧?！?

“以后他們家需要人手的時候，”譚木匠說，“你去幫他們做點事情，不就對了唄?！?

“這句話，”馮水生說，“還中聽?！?

“那就聽你們的吧?！?

三人在木船前面閑聊，可譚木匠和馮水生，時不時又抬起頭來，往棚子那邊看。

“怎么？”云三嫂問，“棚子里面有人？”

馮水生說：“郭夫人在里面。”

“什么，郭夫人？”云三嫂心里一驚，“你們為何不給我早說呢？”

“不要緊，她正在燒開水?！弊T木匠說，“等一會兒，她自己會過來。”

“好了，不耽擱你們?！痹迫┱f，“這么久不過去，郭夫人還以為我高傲，連禮節禮貌都不懂?！?

“沒關系，”馮水生說，“郭夫人又不是小心眼?！?

“再也沒有想到，郭夫人竟然把河壩里來了?！?

云三嫂說著，與狗娃兒一起，往棚子那邊走去。

在渡口上方一兩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矮小的茅草棚。它是當初為來往過客，存放行李和提供茶水，專門搭建的。很久沒人住過了，周圍攔著的樹丫和麥稈，早被風雨搞得亂糟糟的。不過，在這河壩里面，它還是可以勉強擋些寒風。云三嫂離棚子還有兩三丈遠時，看見肚子微微有些顯眼的郭夫人，從棚子里面走了出來。

“郭夫人呀。”

“喲，云三嫂?！?

“不聽馮水生和譚木匠說，還不知道你把這河壩里來了呢?！痹迫┱f，“快喊嬢嬢，狗娃兒?！?

“嬢嬢?！?

“別客氣，別客氣?！?

以前，云三嫂丈夫張子成，一直在郭家做長工。郭夫人來到郭家以后，張子成還在郭家做過將近一年的長工。那段時間，每當郭家臨時需要人手的時候，云三嫂總是要去做一些零雜活路。所以，她與郭夫人有許多接觸。加上云三嫂與郭夫人性格相似，兩人自然合得來。

“已經半年沒見過我們狗娃兒了。”

“就是嘛，簡直沒有想到，居然在這河壩里把你遇見了?！?

“狗娃兒，來。”郭夫人一把抓住狗娃兒冷冰冰的小手，說，“我給他們烤了幾個打應急的饅頭，你先拿兩個去?！?

郭夫人要給狗娃兒饅頭，云三嫂慌忙說道：“不行不行?！?

郭夫人叫云三嫂阻擋，便松開狗娃兒小手，走進棚子摸了摸烤在火坑旁邊的饅頭，盡都又冷又硬。

可她已經把話說了，如果沒有及時兌現，只怕狗娃兒以為是在哄他。于是，她選了兩個離火邊近點的拍了拍，拿出來對狗娃兒說道：

“來，拿著，拿著?！?

狗娃兒看見饅頭，口水頓時流了出來。

“不能要，不能要。”云三嫂大聲嚷道，“這是大人們做活路餓了，打應急的東西。不能要呀?！?

“小孩子來了，沒什么給的，拿著?！?

“不行不行。”云三嫂把狗娃兒拉到背后去。“不行?！?

“不要緊，等一會兒我再給他們拿來就是。你不接到手里，我就多心了?！惫蛉艘痪湓?，把云三嫂說來不好拒絕了，狗娃兒便把饅頭接到了手中。

“給嬢嬢說，道謝了?！?

狗娃兒意外得到饅頭，心里高興。被娘提醒，樂呵呵地說道：“嬢嬢，道謝了。”

“不謝，不謝。”

“郭夫人也是，你怎么輕易就跑到河壩里來了呢？”

“給他們打下手。”

“打下手嗎，讓我來嘛。隨便帶一聲信，我就來了?！?

“天天待在家里，心里悶沉沉的，早就想出來走走。昨天，我在河壩里走動一天，人也舒服多了?！?

“要不這樣吧。乖，你休息。我來打下手。反正我今天沒事。”

“沒必要，只有半天活路就完工了?！惫蛉藛枺澳銈兡缸觽z，怎么跑到河壩里來呢？”

“想到你家青岡林里撿點柴燒?？匆姽?，我就走了過來。欠你們那么多谷子，這么久了，連招呼都沒打過一個，想求他寬限我一段時間?！?

“哎呀，你說的什么話喲？什么求他寬限一段時間哦？”

郭夫人陡然嚴肅起來，一雙眼睛，把云三嫂緊緊盯著。

“經歷了這么多事情，還提那些谷子干什么嘛？從今天起，就沒那回事了。你我幾姊妹，不許再東說西說?！?

“你們真的太對了?！惫乙患胰耍拖窠y一過口徑一樣，云三嫂出自肺腑地說道，“真叫我感恩不盡呀?！?

“不說這些。”郭夫人說，“我們又不是外人?！?

云三嫂在眼睛上擦了一把，問郭夫人說：“有五個月了嗎？”

郭夫人摸著肚子，微微一笑。

“河壩里風大，乖，小心受涼喲?！?

“放心好了，我穿得多?！?

兩人寒暄一陣，郭夫人想起該給譚木匠他們端杯茶去，云三嫂眼尖，而且動作敏捷，搶先提著水壺說道：“我來，你休息。”

云三嫂走出棚子，郭夫人伸出頭來說道：

“你有事，去忙吧。就把水壺給我放在那里。我把柴草斂一斂，過一會兒，我過來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