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肚子痛，自己才清楚。

云三嫂之所以害怕郭公子，是因為她家，還欠郭家?guī)资茸記]有還。窮人，誰都不怕，就怕碰見債主。云三嫂今天太倒霉，無意間，真把債主碰見了。其實，云三嫂欠郭家那幾石谷子，是她公公在生時留下的老賬。公公都死幾個月了，可這筆老賬，仍然擺在那里。云三嫂后悔起來：

砍柴就砍柴吧，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東看西看呢？今天又怎樣給人家交代嘛？難道還有臉面再往后面推嗎？如果不推，一家三口，吊命都成問題，到哪里去拿糧食來還債呢？不說把幾石谷子全部還清嗎，至少要把零頭還給人家吧。如果連零頭都不還，就真的成了不要臉的賴賬狗兒了。

他媽的，只要有誰愿意，幫我把賬還了。實在不行，幫我把賬轉(zhuǎn)過都算是。一言為定，老娘依你，怎么樣都行。我就不信，有好笑人嘛？大不了把臉抓來揣著。

在林子前面，云三嫂已經(jīng)無法顧及自己的名聲了，可偏偏沒人來找她“那樣”。她心里道：

“想來一個不要臉都辦不到，做人，還有什么意思呢？”

云三嫂氣得直發(fā)慌。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偏著腦袋，呆呆地立在那里。

林子前面風大，狗娃兒合著凍得僵痛的小手，靠在嘴邊，不停地呵著熱氣。

“媽，還不走呀？”狗娃兒一來冷得受不了，二來盼娘回家，給他煮吃的，“好冷喲。”

“……”云三嫂聽見狗娃兒催促，正要說話，可她腦袋一抬，就不知說什么了。結果，連屁都沒放一個出來。

“走了吧。”狗娃兒畢竟還很懵懂，他不知道他娘，作為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平民百姓，遇見債主時，心里是多么的難受。“他們在船上，你是不是想去看……”

狗娃兒發(fā)覺他娘，愁眉不展，臉色越來越難看，于是又問：“怎么？你，害怕他們？”

“害怕他們……”云三嫂順著狗娃兒的話，隨口道了一句。不過，她把話說出來以后，竟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云三嫂是個老實人，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這些事情。她盯著債主，簡直傻了。當然，如果男人還在，這些事情，就由男人來頂著。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壓力和困難，都要由她親自承受和解決。云三嫂真的頭脹，不然她就不會經(jīng)常說：

就是把我拿去賣了，也等于零。一個百十斤重的大女子，竟連一個老母雞都不如。就是丟在水里，也連泡泡都起不了一個。什么世道是這樣嘛？真的搞倒轉(zhuǎn)去了。

狗娃兒抬起頭來，看著他娘，雖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令娘如此緊張。但他多少有點感覺到了——娘，一定遇上了非常為難的事情。

娘的淚水滴了下來，狗娃兒也非常難受。他扯著娘的衣角，無意識地扽了一下。云三嫂叫狗娃兒這一扽，方才回過神來。還是應該過去打個招呼，才合乎情理。有糧用糧打發(fā)，無糧用話打發(fā)。況且，谷子沒還，賬就擺在那里，拖是拖不掉的呀。

云三嫂硬著頭皮，往郭公子前面走去。

“郭……郭公子，你真……真早呢……”

郭公子扭過頭來，驚訝地說：“哈呀，云三嫂。不聽聲音，還不知道是你們母子倆呢。”

“真的呀？”云三嫂抬頭看了看天色，果然是灰蒙蒙的。她心里道，說不定，剛才他真沒有認出是我呢。可這下沒法了，只怪我欠他們太多了，心虛。

“才幾個月沒見過，你們母子倆，怎么變了這么多？”

“是嘛，都起慘相了。”

“狗娃兒還是長得快，差不多有我腋窩高了。”

“就是畸形，太……太瘦弱了……不長肉……”

“日子寒心，叫小孩子也跟著受罪。”郭公子一番話，把云三嫂說得淚汪汪的。“我聽馮水生說，村子里面，就你們沒跑？”

“回家遲了，只剩鄭王氏和我們一家人。”

“當時大家嚇得心慌，場面又混亂，都想盡快離開村子，不知道你們沒走。”郭公子說，“想來，你們也吃不少苦頭吧？”

“爛心肺些，真的太壞了，幾乎剝奪了我們所有的生存空間。”

“是呀，誰都想得到。”郭公子又說，“不過，你上有老，下有小，居然支撐了下來，我真佩服你。”

“都是逼出來的。”

“是逼出來的，但不是個個都能逼得出來呀。要是換成其他人，恐怕就辦不到了。”

“……”云三嫂很不自然地把頭扭了一下，問，“郭公子又是什么時候回來呢？”

“十多天了。”

“十多天啦？”云三嫂驚訝地說道，“說你們還要……還要等幾天嘛……”

“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張大姑爺去跳神，所以提前回來了。”

“哦。”云三嫂知道郭公子他張大姑爺，是個端公。所以稍微一提，也就知道了緣由。“你們修船，要，要準備擺渡啦？”

“對。放在林子里面幾個月，很多板子都腐爛了。昨天，我們把它拖過來，修了整整一天，今天再把蓬子補一補，橋板鋪好就完了。”郭公子問，“你們母子倆，是不是要過河去？”

“不過去。”云三嫂說，“想到你家青岡林里去……撿……撿點柴燒……看見你……我就過……過來了……”

“想撿柴，隨便撿嘛。”

“郭公子真是大仁……大義……”云三嫂稍作停頓，又鼓著勇氣說道，“郭……郭公子……我……還有……有一個事……事情，想……想求你……求你……”

云三嫂說話結結巴巴，聲音也有一些顫抖。郭公子猜她心想：是不是想來借糧食呢？說句真心話，如果是以前，手里寬裕，說話有底氣，她開口了，肯定沒問題。可現(xiàn)在，手里緊巴巴的，怎么辦呢？看起來家里確實還有一些，只是黃鱔大窟窿大。加上岳父那邊和請來幫忙干活的鄉(xiāng)親，一共二三十張嘴呀。如果云三嫂開口，究竟借還是不借呢？說不借吧，又是交情不錯的老鄰居。說借吧，手里又確實有困難。

算了吧，如果云三嫂實在要借，那就勻點給她吧。她們一家人，畢竟比我們困難，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們餓死嘛。

郭公子想到這里，很平和地說道：“沒關系，你說吧，只要我辦得著。”

“……我真的……不好意思開口了……真的不好意思……”

“大家都是鄰居，又不是外人。”

“……到今天都還……”云三嫂心里緊張，連臉上的肌肉，也抽搐起來，“都還……”

郭公子心里道：才半年不見，這云三嫂，怎么學起這種性格來了呢？一點不爽快。有話就直說，何必遮遮掩掩嘛，我又不是那種為了錢財不顧情義的人。你吞吞吐吐倒是無所謂，可把我心里搞得很不踏實。本來今天就無緣無故不舒服，你這樣一來，只會把我搞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你是不是……”

郭公子正要反問云三嫂，卻見云三嫂又開口說道：“今年手里緊得沒奈何……欠你家?guī)资茸印?

“啊呀，”郭公子忽然想了起來，“你說那幾石谷子是嗎？”

“想求你……求你回去……給郭老爺通融一下，再緩我一段時間……我實在……沒法了……”

“云三嫂，你說得太嚴重了吧。就像我們真要走上門來，討債一樣。”郭公子見云三嫂說得非常認真，心里反倒不高興起來。這云三嫂也是，把我想得那么糟糕。虧你還是鄰居。“這么久沒種莊稼，天上不掉，地下不長。不說我也知道，哪里去拿糧食嘛？”

“就是吧，這么多賬，我焦愁得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郭公子不僅沒傲慢無禮，反而和顏悅色，倒轉(zhuǎn)來替云三嫂說話，云三嫂心里放松了一些。

“你們走了以后，田地都荒著，心想種點莊稼來還你們。”云三嫂說著，撈起衣襟，在眼角上擦了擦。“狗娘養(yǎng)的軍兵些，把家家戶戶都搜遍了，一顆糧食都不剩，拿什么來做種呢？”

“幸好沒種，不然，他們就知道村子里面還有人，肯定要惹出禍事來。”

“可是欠你們那么多谷子，我的臉沒地方放呀。”

“什么沒地方放哦？你這樣說就差遠了。”

云三嫂垂著腦袋，郭公子卻把兩手一攤：“這是天災人禍嘛。又不是你家里存放那么多，有意拖延。連我們都沒提它，你想它干什么？何況差我們郭家谷子的，又不僅僅是你們一家人，那不是一個個的臉，都沒地方放啦？”

“話是這么說，可我心里面……”云三嫂知道，在郭家，畢竟是郭員外在當家做主。而郭員外呢？又是一個非常古板的人。對自己，對別人，都很吝嗇。他沒點頭，對郭公子的話，云三嫂不敢輕信。“還是請郭公子回家的時候，在郭老爺面前，幫我美言幾句……”

“云三嫂，你要我怎么說呢？反正你放心。我爹他知道，說不說都是一回事。”郭公子很有把握地說。“戰(zhàn)亂年代，沒什么比命還重要。只要你們能夠幸存下來，什么都別說了。”

“我怕時間久了……”云三嫂想，不先打個招呼，萬一郭老爺他心里不高興了，再給我算成高利債，天，我怎么承受得了呀？“差多了……”

“云三嫂，別看我爹平時很吝嗇，其實，他的心真的很軟。”郭公子看出了云三嫂的心思，說，“大上前天，邱茶壺和王矮子他們幾家人，專門來說這事。你猜我爹怎樣回答他們，‘以前欠的賬，通通別提了。現(xiàn)在大家回來，地，繼續(xù)種，至于租子嘛，等日子太平了再說。’大家的賬都免了，難道就你云三嫂的賬不免？你跟他有沒有過節(jié)嘛？”

“沒有。”

“既然沒有，那又為何不免呢？”

“真的呀？”

“我什么時候在你云三嫂的面前，說過假話？”郭公子反問云三嫂一句后，說，“從今天開始，以前的賬，全部不存在了。地嘛，你繼續(xù)種。至于租子，還是等日子太平了再說。”

郭公子是個老實人，說的都是真心話。只是云三嫂，怎么也搞不清楚，郭員外那么吝嗇一個人，既古板又摳搜，為什么才幾個月時間，就變得如此大方了呢？

事實上，不僅云三嫂搞不清楚，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同樣搞不清楚。有人說，郭員外出去跑了一段時間，真正體會到了窮人過日子的艱辛。也有人說，郭員外奸詐。田地早就沒人耕種了，要指望大家交租子，恐怕打死也拿不出來。與其淘神費力去逼債，把大家關系都搞僵，倒不如做個人情，通通免了。

不管怎么說，這一次，郭家太仁義了。“狗娃兒，來，我們給郭公子磕頭，磕頭。”

云三嫂說著，一把就把狗娃兒拉到郭公子面前，跪在地上。

“唉唉唉，不行不行。”郭公子急了，嗖聲把云三嫂母子倆，拉了起來。“你們這樣做，就把我當外人了，我們是鄰居呀。”

“一句話，就把債給我免得干干凈凈，叫我如何還你這個情嘛。”

“云三嫂，沒有那么嚴重。我給你說吧。今天，不僅我們在這里修船，我爹還專門請了曹興發(fā)他們幾個，在下河壩搭橋呢。”

搭橋，修船，免債，都是做善事。云三嫂激動地說：“哈呀，郭老爺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郭公子回去的時候，無論如何，要替我向郭老爺說一聲，道謝了。”

“行，我也替爹，道謝你了。”

郭公子忙著運料，說完，推著車子回村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