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盛把張端公哄出門來，拉著他就不停地跑。
“李大爺，你這是干什么？我還那么多事情。”張端公知道李茂盛花樣多，加上昨天才斗過嘴，心里自然有些不高興。“你要把我拉到哪里去？我可沒有空閑時間呀。”
“走嘛。”
“是不是把中間那碗(佳肴)擺上桌子等我？”
“一天到晚就知道中間那碗(佳肴)，嘴饞。叫花子變得是嗎？逗高興了，賞你兩坨，膩得你發嘔，叫你跑廁所都來不及呢。”
“那你，到底喊我干什么嘛？”
“反正你走吧。”
“不行。”
“誰說不行？走。”
“張大姑爺——”郭大漢兒見張端公被李茂盛拉出門外，頭也不回就跑了，便大聲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張端公被李茂盛拉得跌跌撞撞，一點沒聽見郭大漢兒在他后面不遠處問他。
“內兄家里事情多，沒有時間跟你到處跑。”
“鬼話。往天我說來幫忙呢，你說沒事情，現在你又事情多了。這不是給我找借口嗎？”李茂盛說，“只有一件小事，我們一路去耽擱一會兒，要不了多久。”
張端公心想是個小事，就跟著李茂盛走了。誰知走出村子以后，李茂盛仍然沒停住腳步的樣子。“李大爺，你是逍遙自在的閑人，我真的比不過你，還是算了。”
“別找話說。”
“那你要我到哪里去嘛？”
“你家在哪里你都不知道嗎？”
“到我家里去？我又不欠你的，搬我家里去干什么？”
“你這個人真是，沒事誰會到你那個鬼地方去吧。”李茂盛與張端公，也經常都是，走到一塊就爭，坐在一起就吵。“你也不想想，你家里有什么好東西嘛，生怕我就吃你一頓了。動不動就做著吝嗇鬼模樣。”
李茂盛拉著張端公又走了一陣，張端公心里癢癢的，始終想把事情搞清楚。問：
“究竟什么事？你不說，我心里不踏實。你說了，我才有個打算，好安排呀。”
“你真是，問得討厭。”李茂盛反倒不高興起來。“給你說吧，縣太爺撞鬼了。找你，肯定是要你去跳神嘛。”
“你說什么？”張端公非常驚訝，“縣太爺，什么縣太爺哦？”
“你連縣太爺都不知道？”
“我怎么沒有聽說過呢？”
“張端公，明明我前天就給你說了的，還假裝沒聽說過？”
“我看這個縣太爺，還真倒霉哦。”
“別亂說話。”
“他闖鬼，與你有何相干？”張端公把頭一偏，說，“吃自己的飯，操別人的心。”
“誰給你說是吃自己的飯，操別人的心？你不懂。”
“我不去。”
“敢不去？拖也要把你拖去。”
李茂盛拉著張端公，又走了幾個田遠。張端公問：
“李大爺，這個縣太爺是什么時候來正縣呢？”
“前天吧。”李茂盛怕張端公問得太多，自己說不清楚，“你打聽人家這些干什么嘛？”
“將將上任，就這么倒霉，可能有問題哦。算了算了，我從來不跟當官的打交道。”
“這回就打交道吧。”
“不行。”
“什么不行哦？走！”
“不走。”
張端公也有傲骨，說著說著，就真不走了。當然，張端公不走，還是要怪楊郎中。要是楊郎中早一點把郭公子他們遇害的嫌疑告訴他，他肯定就要借助這個事情，像風一樣，往衙門里面鉆，想方設法去報仇。可他直到現在，連一點信息都沒有聽說過，肯定就不愿意去了。
“走都走這么遠了，回轉過去也是等于零，反正你是客人。”
李茂盛一邊說，一邊把雙手搭在張端公背上，使勁推他。可張端公個子不小，站著不動，李茂盛推了幾把，就推不動了。
“走不走吧？”李茂盛差遣不動張端公，語氣生硬起來，“不買賬了是嗎？”
“你說不買賬就不買賬。”張端公不服李茂盛盛氣凌人那一套，說，“看你把我怎么樣？”
“什么德性是這樣？”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無論李茂盛怎么說，張端公就是不走。李茂盛心里火辣辣的。
“謹防給你發火了。”
“發火又怎么樣？”
“試不試嘛！張端公，你別太傻了，我是里長喲！”
“里長？”
“怎么？”
“上次軍兵殺來的時候，怎么還是像我一樣，受那么多氣呢？”張端公說著，忽然反應過來，這幾年哪里還有什么里長喲？“不對哦，你那個里長，早就廢了嘛？”
“廢了？你不懂。”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說過，要重用他，于是又自信起來，“我馬上就走好運了。”
“什么？”張端公故意大吃一驚，瞪著雙眼，先把李茂盛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突然扮個鬼臉，大聲說道，“你呀？就憑這個倒霉樣子？”
“倒霉樣子？只怕說出來嚇得死你，這盤我李茂盛，你知道嗎？是大西里長了。”
“大西里長！”張端公假意又是一驚，“厲害吶。”
“是呀，這大西里長，當然就比大明的里長厲害多了。”李茂盛把頭搖了搖，說，“張端公，只要你敢不聽話，我就敢把你重辦。”
李茂盛虛張聲勢，賭張端公不敢抗拒，張端公偏就抗拒起來。
“李大爺，這大西里長？是不是那個東西要大點的里長哦？”
“逋兒迸！給我胡說八道呀？”
“哎呀，不清楚嗎是要問一問嘛。”
張端公逗李茂盛出洋相，李茂盛氣得青筋凸起，大聲吼道：“大西，大西，現在是大西了，你懂么？”
“管你什么大西小西喲，反正今天我不去。”
“不去？不去就是違抗縣太爺命令。不去就是阻擾我執行縣太爺命令。阻擾我執行縣太爺命令嘛，叫你招惹廚子沒好湯喝。如果情節嚴重了，那當然還要懲辦你。”李茂盛話一出口，又想起張端公性格倔強。如果釉子上反，把他激怒了，只怕不好收場。還有這“大西里長”，畢竟八字還差一撇。萬一缺耙子差役是個冒牌貨，“大西里長”就是鏡中花，水中月。于是說道，“算了，不講那么多大道理了。看在你我兩個多年的交情上，這次算我請你了。給我撐個面子，讓我掙點表現，總可以吧。”
張端公恍然大悟，原來是李茂盛想爭表現。
“行吧，關系好了，我改天給你一路去。縣太爺闖鬼嗎，他畢竟沒有死嘛。你看這邊，人都弄死了。憑你的良心說句公道話，是不是吧。”
“話怎能這樣說呢？連你都是江湖上跑的人。庶民百姓，錯死幾個無所謂。可縣太爺就不一樣呀，人家是縣太爺嘛。”
“嗷，縣太爺就了不起了？平民百姓就不值錢是嗎？去你的吧，你這樣說，我堅決不去。”
“張端公，搞半天你還牢騷滿腹呢，未必然想造反是嗎？量你沒那個膽量。”
“別管我有沒有那個膽量，反正我不是你們流沙堰的人，你能把我怎么樣？”
李茂盛來一個蒙哄嚇唬，不僅沒有把張端公嚇倒，反而還把自己搞得很被動，不得不軟了下來。“張端公，別再刁難人了。你我兩個，老朋老友，無論如何要配合好。你做過好事，我心里還是明白。關系好了，誰都不是憨子。別說我在這里亂許好處。等我把事情搞定了，我給縣太爺說一聲。還是像我一樣，搞一個小官來當一當。”
“小官，當一當？不要寬我的心了。墓地里沒有彎彎木，怎么也找不到我的頭上來。勞碌命就是勞碌命，無論怎么干，都是白費。”
“張端公呀張端公，你真是一根筋呢。一天到晚東搞西搞，搞迂腐啦？縣太爺找你，分明是瞧得起你嘛。這是機會，懂嗎？”
“機會？我祖祖輩輩都是莊稼人，誰稀罕你什么機會哦。”
“你不相信。哪一個當官的，不是從庶民百姓攀爬起來的嘛？如果把縣太爺關系搞好了，當個里長糧長。不僅有吃有穿，還時常有人來送錢財。”李茂盛說，“搞什么端公喲，通宵不睡，那么難受。當官與當端公比，你說哪一個好嘛……”
“你愿意當官你就當吧，反正我不當。”
“當官真正好呀，你沒當過你不知道，里面竅門多得很。”
“不稀罕，竅門再多我也不稀罕。”
“不給你說假話，里面柔性大。說來你也不相信，一旦當上了，你肯定就清楚了。到時候，別人不要你干，你也不答應。不信你試嘛。”
“去你的吧。要我去收拾老百姓，吃血汗錢。就是餓來爬著走，我也不愿意。憑勞動吃飯，心安理得。”
“憑勞動吃飯，假聰明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看你真的太庸了。”
“我真太庸了嗎？只要有個安寧的日子，我就滿足了。就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打算盤。什么大門沒修好了，要重新修。什么父母的墳沒葬好了，要挖來重新葬。在臺上講得很好聽，可背地里盡做缺德事。”
“真是頑固不化，越長越犟。”張端公不貪，李茂盛難辦。“算了，不給你說這些，說你也不懂。今天算我求你了，回來什么都好說。喝酒算我的，還是合算吧？”
“可是你請客，我掏錢，怎么不合算呢？”
“那，這樣吧，回來我把你帶到王寡……”李茂盛把張端公哄不走，心里慌了，就準備拿王寡婦來做誘餌。但他轉眼一想，現在沒當里長了，不知道王寡婦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且，事前又沒給王寡婦商量過，萬一她不答應怎么辦？再說張端公這個人，歷來不貪色。所以，李茂盛的話說了一半以后，不得不反過來央求說，“張端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你不要這個機會，我不能不要呀。”
“你想要，你就要吧，不關我的事。”
“你這是什么性格？連交情都不要是嗎？驕傲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吧？”李茂盛泄氣了，“虧你是手藝人，有誰像你這樣？你是靠手藝吃飯嘛，你這個態度，以后誰還請你呢？如果我心黑一點，四處揭你的短，稍微給你說一點壞話。我看你還有生意了，我就不相信。”
張端公不說話。
“不走可以，那把你的牌子扯來丟了。走吧，有膽量就走吧？還有你的家家具具，全部拿出來，你不砸我砸。誰不砸，誰不是人。”
“憑什么砸我的家具？”
“既要當端公，請你又不辦事，不砸你的家具，砸誰的家具呢？”
“辦不辦事是我的權利。”
“你的權利？你的權利就是哄騙別人是嗎？”
李茂盛一些話，把張端公說得啞口無言。
“正縣有名氣的端公那么多，就你一個人有這個手藝是嗎？刁難人嗎，還是要適可而止嘛。幾十歲了，何必那么傲慢吧。”
“隨便你怎么說，反正我不去。”
“隔好遠一點的人嘛？有雷聲都聽得見，有閃電都看得見。怎么就不講情面了呢？理起來你還要喊我大哥呢。”
“誰認你這個隔了那么遠的旁系親戚哦。”
“不管你認不認，今天我就給你明說。”李茂盛在缺耙子差役面前，把大話說了，可這邊把人喊不走。一兩支煙的時間早已過去，他心里難受極了。“只要你不去，叫你什么事都干不成，反正把你賴著。”
“把我賴著，耍不要臉？”
“不要臉就不要臉。”李茂盛對張端公，軟的來過，硬的也來過，什么辦法都用上了，就是把張端公請不走，索性就耍不要臉，“都是你把我逼出來的。”
“那你……”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李茂盛說著，一把就把張端公死死拽住不放，“別說我把話說絕了，眼下，我也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