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壩那條橫溝，其實是條敗水溝。流水由西向東，注入溪河。

這溝平時流量不大，但洪水天卻大得驚人。溝口原有一座拱拱橋，名曰龍頭橋。是流沙堰村子進出的必經之橋，也是渡口到縣城的必經之橋。只因戰亂，無人養護，后被洪水沖毀，來往雞公車沒法通行，害了不少行人。郭員外躲避幾個月回來，大做善事。他叫大兒子帶人去渡口修船的同時，又請曹興發，帶幾另外幾個鄉親，先在舊橋旁邊搭座便橋。等訂購的石灰和火磚出窯以后，在原橋康上，重修龍頭橋。

昨天，曹興發和竹啞巴砍來十幾根青岡木頭，平鋪在舊橋側邊，并用抓釘固定，已把便橋搭巴士了。陳秀才、江泥水匠、黃大嫂、李幺姑，也把舊橋兩頭的基礎清理煞擱，并將周大爺他們編好的幾個籠篼，抬到了龍頭橋來。今天，他們增加了囀吃匠①——郭大漢兒，把水斷倒，接到昨天活路，正在溝底搬運人頭石，填裝籠篼。溝坎又深又陡，人在溝底，完全看不到坎上的動靜。加上曹興發很恨活路②，在他的帶領下，盡都干得齁兒子展勁③，全然不知有股軍兵，正向這里走來。

云三嫂離龍頭橋還有一兩個田遠時，兩只腳桿，實在?不動了。她停下腳步，左看右看，根本沒得黃大嫂和李幺姑的影子。心頭打得燃火，甚至大罵郭大娘這個鬼殼殼老娘子，整她冤枉：

誠心拿人命來訕死心談子④。

云三嫂正想倒拐，朝溪河邊上跑去(因為原路返回，已經是不行了)，卻見橫溝那邊的大路上，走來一人。他右肩挑著擔子，左手甩著響鈴。

云三嫂知道，他是家住桃碾子的親房大哥——良補鍋匠。于是，她又鼓住勁朝前里走去。她要告訴補鍋匠大哥：軍兵來了，幾哈子回去，喊林林頭的女娃子些，搞點去藏到。

云三嫂沒走幾步，猛然聽見側邊溝溝頭，有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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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囀吃匠：擅長到處蒙吃的人。②恨活路：賣力干活。③齁兒子展勁：非常賣力。④訕死心談子：開過火的玩笑。

“就是牛，也該放一蓋①了噻。反正大爸兒他們，又沒得人把我們守到。嘎？曹二爸？”

“就這堆兒石頭，盤煞擱就休息。”

“喲喂，還要盤煞擱呀？夠雞巴整②，盡是障笨③，腰桿那氣就僵乎乎的。你看吧，一身花眉花眼，像泥官兒神孃④。”

“管他了，所做的活路，要對得起三頓飯。喂雞兒子才不屙白屎。”

“要是先曉得狀么子老火，隨便咋請我都拜來求得。”

云三嫂已經聽見了，是郭大漢兒與曹興發他們在說話。

“我們大爸兒還不是，央夾爸兒。浪么有錢，做些事來摳摳夾夾。幾塊粗渣粗渣的麥子饃饃，就把我們打巴殼兒⑤了。咬的嘴頭滿口鉆，難得吃。再得沒有說，唉，款待一料了，興點燒酒又有好兇吧？”一聽說話，就曉得郭大漢兒(是)尖屁(股)兒，太油了。不圖汪吃，不會來幫忙。

“燒酒沒得，你昨天沒有來，只有熯⑥得溜耙的蘿卜青菜和甑子飯。”

“甑子飯沒得烘飯⑦巴適。要不，看哪個回去給他說一哈。喊他過烘，或者過炘⑧。巴過鍋的飯，咬幾香，而且又經餓……”

雖然沒有看到人，但云三嫂已經知道，曹興發他們都在溝底下。她理到說話聲，飄幾飄幾⑨擦了過去。她想先把溝底下的人些喊起來，回頭再告訴補鍋匠大哥——反正他也要把溝這邊來。

“搞點子，搞點子⑩。”云三嫂看見江泥水匠腦殼頂頂了，“搞點子，軍兵，軍兵，跟到，跟到渡口過來了。搞點子，搞點子……”

云三嫂喊得驚風忽扯?，溝底下的人，一下子慌了。“乒乒乓乓”丟了家具，一塊二塊巴到溝坎，又跳又縱，擊天板地。

由于事前沒得思想準備，下坎的時候又是橫勒?睛?跳下去的，這下大家腳上坌滿溜光溜光的黃泥巴，要喊一個勁爬上坎來，那是很不容易。

云三嫂正替大家著急，恰好良補鍋匠走到了便橋邊上。她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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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蓋：牛在耕作中的時間段。②夠整(搞)：需要很長時間。③障笨，重活粗活。④泥官兒神孃，泥塑的神像一樣，比喻一身是泥。⑤巴殼兒：無法應對，停止，結束、失去信心。⑥熯：甑下煮菜熟后待余熱冷后出鍋。⑦烘飯：烘音孔，離出米湯，煮成干飯。⑧炘飯：適量水分，不離米湯，煮成干飯。⑨飄幾：斜著。⑩搞點子：搞快點。?驚風忽扯：驚恐吼叫。?環勒?睛：環即橫，胡亂。

“補鍋匠大哥，軍兵來了，搞點過來幫個忙！”

良補鍋匠聽見他大妹子吶喊，又見溝底下的人些，盡都慌慌張張，一趟跑了過來。兩姊妹站在斜目坡上，逮住溝底下伸上來的手桿，生拉活扯。再由下面的人，你搊我?，一起拱上坎來。

“二爸、大妹子，你們一定要小心點喲。”良補鍋匠說，“我也趕緊回去，在村子頭吼他幾聲。”

良補鍋匠轉身走了，曹興發他們，則是潽天撒地①朝屋頭跑。可他們沒跑幾步，就隱隱約約看見軍兵出了村口，朝下河壩走來。

“日塌了，擔怕今天要卯②。”

聽郭大漢兒驚詫詫鬧了一聲，陳秀才七桶頭的蜂子朝八桶頭鉆，黃大嫂也是接連打了幾個干絆，嚇得臉色橘青。李幺姑跟在后頭，騷疾叫喚：

“……啊呦喂……等到我，等到我……啊呦喂……”

良補鍋匠聽到背后蹄鬧嘛了，回頭一看，軍兵當真下來了。而他前面，全是單壩壩。他想：萬一遇到事了，連商量的人都沒得一個。要不，先把這燦躲過③再說。反正我們那邊的女娃子些，這幾天都沒有出門。于是他立馬改變主意，倒轉跑了過來(因為背后溪河邊上的林子，稍微近些)。

“郭大漢兒，你咋黃扯扯④哦？沒有看到軍兵都下來啦？”良補鍋匠發現郭大漢兒六神無主，還朝村子方向與軍兵對到跑，便大聲吶喊他說，“跟到曹二爸他們跑吧。”

郭大漢兒扭頭一看，才發現曹興發和江泥水匠都已經跑到東方上去了，他心頭一慌，發脹氣說杵頭話道：“跑哪個的求哦，我跳得橫溝頭去算了。”

“橫溝頭？筆兒端的，這頭就看攏那頭。”良補鍋匠說，“叫軍兵溜到，兩頭一堵，你根本滑不脫。”

郭大漢兒疑了一下：“弄塊……”

“快點子丁各幾⑤擦過去，”良補鍋匠說，“順到河邊朝青岡林頭跑。”

郭大漢兒說：“浪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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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潽天撒地：液體溢出，這里形容因為慌張，四處亂跑亂跳。②卯：也說毛，死或完蛋。③這燦：這陣。④黃扯扯：不熟練、胡亂行事、不能辨明局勢。⑤丁各幾(剪斜幾)：對角，斜。

“使勁跑嘛，”良補鍋匠說，“實在不行，可以朝河頭跳，有退路。”

大家跑著跑著，陳秀才乍見旁邊有個尺把深的茅草荒荒，咚聲倒在里頭，谷到就不扭。“啊呦喂，先人唉！”黃大嫂見老公陳秀才只藏了個腦殼，大聲嚷道，“你藏的孃雞巴怪哦？”

“差也。”陳秀才道，“雖然藏不完全，總比不藏要好許多。”

“迂夫子，”黃大嫂嚷道，“硬是湯①到你了。”

“罷了，罷了，起來便是。”

“云三嫂，今天我的腳桿究竟是咋吶哦？硬是提都提不動。”李幺姑從溝頭起來的時候，搞不贏穿鞋子。腳板兒心心叫鵝老石梗得精痛，盡掉在后蹄。這下見云三嫂有意放慢腳步等她，心里才稍微穩到了一低低兒。“該不得遭他們捉到②哦？”

“你看你，一點都說不來話。”上回當，學回尖，這回，云三嫂特別忌諱無影話了。“捉不到，捉不到。”

一直跑在前面的曹興發，以為大家都緊跟在他后蹄。跑了一陣，才發現陳秀才和李幺姑他們，掉了很遠一截，便停住腳步，說：“只怕跑不攏青岡林，叫被軍兵看見……”

已經追到曹興發屁股后頭的良補鍋匠，說：“那就跳到河頭去吧。”

江泥水匠說：“離河還有浪遠一截，陳秀才、李幺姑他們搞不贏，干脆跳到坑坑頭去算了，就這兒側邊有個爛水坑。”

“水坑我叫曉得哦，”曹興發說，“就夾生遭軍兵圍到……”

“只要不整得響，”江泥水匠說，“離大路兩三百步，沒得問題。”

“那好，”良補鍋匠說，“將就這合兒③軍兵沒有看到我們，搞點子跳下去吧。”

江泥水匠貴兮蒙倒便邊嘴殼子④，一聲招呼，除了郭大漢兒，大家很快就跳進了水坑里頭。

“郭兄為何不來？”陳秀才輕聲吶喊郭大漢兒道，“前面去不得。”

“坑坑頭盡是冷水，凊來招不住，我把樹林頭去安逸。”

“說胎胎話嚯⑤，”江泥水匠心頭打得燃火，“只圖你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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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湯到：遇到。②捉：讀wǔ。③這合兒：這會兒。④嘴殼子：嘴巴。⑤胎胎話：不負責任的話。

“你這一跑，讓軍兵看見，必然追來，你可以跑脫，可我們怎么辦？”

郭大漢兒當翹殼卵①，一點不聽陳秀才和江泥水匠的話，曹興發轟聲毛了②：“郭大漢兒！再不下來，看我給你抹脫嚯！”

就算郭大漢兒腦殼再太③，曹興發開腔了，他不得不規風規矩顛轉過來。郭大漢兒將將子跳進水坑里頭，軍兵就走過了村子前里那排麻柳樹。這下沒得遮擋，龍頭橋這邊，就是幾只麻雀飛過，也叫軍兵看得一清二楚。

“看哇，好險哦。”曹興發說，“差點就被軍兵看見。”

郭大漢兒嘻了一下，回過頭來叫冷水一凊④，忽然想幾先逮的鲇魚搞忘了，說：“嗷嚎，我還有兩根鲇巴郎和鯉夾子都沒有提幾走得哇，雞瓦兮，拿啥子來汆湯⑤吶？”

“還想汆湯，”江泥水匠說，“這下才整得你汆湯呢。”

“好好好，標說話，標說話，兵哥子些過來了。”良補鍋匠話音剛落，大路上就響幾了“嘀嗒嘀嗒”的馬蹄聲和軍兵們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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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翹殼卵(也說犟拐拐，扯拗拐)：固執，不聽勸說的人。②毛：怒，發脾氣。③太：讀tài，大、很大。④凊：讀京。⑤汆湯：烹調方法，湯寬(多)料(食物)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