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要在雨里哭？”山青激動地大叫。

韓春也沒想到這個女孩子說話這么不講究，瞬間紅了臉，“我……沒哭，我是……那個……鼻炎，鼻炎知道嗎？”她聰明的解釋給全班人聽。

“哦！是鼻炎啊！”山青訕笑著撓撓頭，知道自己一時沖動說錯了話——她雖然心直，也知道對方說的不是真的。

眾目睽睽之下，韓春的臉又是一紅，她突兀地一把抓住山青的手往外走，“跟我來！”她說，走過自己的課桌的時候，還不忘把書包提溜上。

山青就這么傻傻地被她牽著手，從后門出了教室。

“你是誰？”山青問。

韓春回頭看她一眼，突然跑起來，山青身不由己的跟著她，像飛云出岫，一路跑下三樓，一直跑到樓頭的小花園才停下來。這個小花園里種滿了月季，每年的畢業季，正是鮮花盛開的季節，在花前合影留念，是應屆生們的保留節目。新來的學生看到這一大片姹紫嫣紅，往往會興奮地喊一聲：“玫瑰！”，假如此時她的身邊有一位本校的“老人”，少不了要煞風景的回一句“是月季！”打斷對方的浪漫幻想。

經過昨天的風雨，此時的花園落紅成陣、一片狼藉，站在花前，兩個人的胸膛微微起伏，互相傻笑著看著對方。韓春急急的拉開書包的拉鏈，掏出一包用方便袋裝在一起的零食，一把塞到山青的懷里。

山青的臉瞬間憋得通紅，“我不要！”她說，又把那個塑料包塞回去。

“拿著，就是給你的。”韓春往回退了一步，笑嘻嘻的說;‘我叫韓春，是復讀生，你呢？”

“我叫……山青。”山青呆頭呆腦的說，不知怎么了，這一早晨她都變得反應遲鈍。

“謝謝你的傘，謝謝！”韓春走上前來，用空著的右手抓住她的胳膊，她們就這么認識了。

九點半，全體師生集中到操場上舉行開學典禮，大喇叭播放著雄壯的《運動員進行曲》，中間還夾雜著“嗤嗤拉拉”的噪音，音樂聲中，各位領導踏著節奏，健步登上露天的主席臺就坐。

典禮由“胡漢三”胡主任主持，胡主任宣布，大會進行第一項——尊敬的校長發表講話。校長掏出講稿，然后清了清嗓子，首先對新生表示了歡迎，隨后步入正題，回顧了上一學期本校教學工作取得的成績，展望了同學們未來的遠大前程，語重心長的忠告同學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尤其是著重的提到了高三和初三的應屆生，再三地強調了“知識改變命運”的經驗教訓，當時站在下面的山青，雖然站的筆直，目不斜視，但其實注意力都在前面的韓春身上，她注意到和昨天的披肩長發不同，她今天的發型換成了馬尾辮，沒有用皮筋和發卡，只是隨便用一塊白色的絲絹扎了起來，在一頭青絲的襯托下，映著陽光，那絲絹像一只隨意停歇的白蝴蝶。

隨后，是教師代表講話，內容主旨和校長大同小異——若干年以后，經歷了許多的挫折，山青又回憶起這次開學典禮，不得不承認，校長和老師說的大道理很大程度上是他們的肺腑之言、至理名言、經驗之談，雖然到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高度，但卻契合我們這個社會的發展趨勢。最起碼，韓春通過知識（高考）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并間接地改變了山青的命運。

在學生代表也念完稿子以后，大會圓滿落下事實上并不存在的“帷幕”，現在離吃飯時間還有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自由活動，不住校的同學可以提前放學，大家一哄而散。

操場的角落里，幾棵大白楊下面，結實而濕潤的土地上，立著老舊的單杠、雙杠和平梯，山青抓住雙杠，縱身一躍，輕松地撐了上去，再利落的一轉身，就橫坐在一條杠子上面，再抬起一只腳蹬著另一條——那個時候，小鎮上的孩子還很少或根本沒有受到日漫和韓流的荼毒，男孩子還沒有娘化，女孩子也沒有萌化，他們身上都還保留著青春期少年最可寶貴的特征——健康的身體、勃勃的生氣、好動的天性。

韓春抱著單杠的一條腿，羨慕的仰望著無所顧忌的山青。

“你為什么哭？”山青問，她們已經是朋友，朋友之間還需要裝腔作勢嗎？

韓春的眼神瞬間暗淡下來，“你……爸媽打過架嗎？”她垂下眼簾，傷心的問。

“吵過啊！我爸在家總喝酒，不過現在不吵了，我媽不管了。”山青不在意地說，一邊把一條腿晃來晃去。

“我是說……打架，真動手的那種。”韓春小心地抬起頭來。

山青瞪大了眼睛——這女孩子都經歷了什么？

韓春的爸媽開始吵架進而打架的時候，正是鎮上國營陶瓷廠走向衰敗，并最終關門大吉，全員下崗的時候，那時候，正在上小學的韓春常常嚇得跑到住在一個廠區的奶奶家不肯回家，而慈祥的奶奶和沉默寡言的爺爺遇到這個時代、這種事情，除了嘆氣也無計可施。

好在這樣的日子并沒有堅持多久，他爸媽就分道揚鑣，媽媽帶著韓春回了縣城的娘家，又很快的再嫁，很快的給她添了一個弟弟。她爸爸則不算是太走運，直到開始學著做小生意才穩定下來，也重組家庭，給韓春添了一個妹妹——“她就不配有兒子”，她媽聽說前夫的新歡又生了個女兒，有點幸災樂禍的當著韓春的面說——一個女人，主動地把自身的價值，同生兒子還是生女兒聯系起來，不知道是可悲還是可笑，事實上直到今天還有多少當婆婆的女人繼續著這種可悲又可笑的思維模式。總之，不管是不是因為生了兒子的關系，繼父對她媽很好，對韓春也算熱情，韓春在這個家里說不上快樂，也說不上不快樂，反正日子就這么平淡的過來了。

直到上了高中，韓春的身體起了變化，繼父看她的眼神也慢慢地起了變化，開始主動的關心她，有時候還會偷偷塞零花錢給她，“別告訴你媽，也別讓你弟弟知道，這是咱們的秘密。”說這話的時候繼父還故作滑稽的眨眨眼。細心的韓春很快地感受到了潛在的危險，可除了有些惶恐，她不知道該跟誰訴說心里的不安，內心的敏感，讓她沒交下值得說出這種心事的閨中密友；她媽的精力又都用在了兒子和老公身上，留給韓春的已經不多——公平地說來，這也許是因為韓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需要別人操心的緣故。

韓春的學習成績在xx中學這個“考場”里屬于中等，她理想的高考志愿是某座江南名城里隨便一所一本大學。離開這個總是塵土飛揚的小縣城，去體驗唐詩宋詞里的江南煙雨，是少女時代的韓春唯一的夢想。

所以，活在這個夢想里的韓春，假裝若無其事的躲避著繼父越來越猥瑣的目光，步入了高三生活，名不虛傳的“考場”立刻用似乎從來做不完的作業和模擬考試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讓她暫時的忘記了那雙在媽媽背后，看著她時不斷眨動的眼睛。

高三的晚自習要一直到晚上十點半，韓春總是和幾個順路的同學一起走。高考幾天前的的一個夜晚，在小區門口和同學們分手后，剛要進大門，一輛出租車在她身邊停下來，身上散發著酒氣的繼父下了車，喊著她的名字，她不好徑直進去，只能推著自行車和他一起走。

借著酒勁，繼父向她問東問西，問她想報的學校，想學的專業，甚至有沒有男同學追她這樣露骨的話也說了出來。韓春的心里跳得厲害，簡短地應答著繼父的問話，對于太過露骨的問題則報以羞澀的低頭不語。雖然小區里的路燈大多數已經失修，剩下的幾盞也昏黃慘淡，好在夏天的夜晚，外面總有幾個貪涼晚睡的街坊，所以韓春拼命克制著自己想要不顧一切的落荒而逃的沖動。

總算是挨到他們家的樓下，韓春故意把動作放慢，慢慢的去放車、落鎖，心里盼著他趕快先進門。轉過身來，韓春全身的汗毛就豎了起來——繼父悄無聲息的站在單元門旁邊的陰影里，一手拉著大開的單元門，樓道里的燈早就壞了，黑洞洞的像個怪物張大的嘴等著她。

那一刻，韓春感覺渾身都變得冰涼，她的手腳和舌頭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寒意凍僵住了。

“春，走啊！”繼父催促著她，黑暗里他的眼睛不再眨個不停，卻閃著微弱的光芒。

韓春沒有理由拒絕，咽了口唾沫，她艱難地邁動腳步，朝著那張黑洞洞的大嘴走去，她打定主意，一進樓道，就要不顧一切的往上跑，跑到四樓自家門口再拼命地拍門，哪怕把整座樓上的人都吵醒，哪怕被媽媽臭罵一頓。

從繼父身邊走過的時候，她裸露的脖頸和臉龐，似乎感受到了他沉重的呼吸，也許還有他急促的心跳——或者是自己的，總之，繼父離她很近，而且，跟得很緊，她剛進樓道，就聽到了單元門往回彈時的吱扭聲，她不顧黑暗的抬腳就跑，身后的大手卻緊緊地抓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