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脾氣的行商名叫皮塔，據他自己說，是來安塔·奧維爾販賣煤炭的。

“賠啦！”兩人走在小鎮的街道上，行商皮塔笑嘻嘻地對蘭思洛解釋道，“煤炭是聯邦國那邊引進的新東西，這里的人根本用不慣，兩天下來，我一塊也沒賣出去。”

聯邦國。蘭思洛在記憶里搜尋著。

那個被他施攝神咒的村夫顯然并不關心國家大事，記憶中沒有多少關于“聯邦國”的情報——只能隱約知道，似乎聯邦國是和帝國相敵對的勢力，坐落在大陸的東邊，與帝國領地隔河相望。

“你的煤炭是從聯邦國運過來的？”蘭思洛斜睥著皮塔的胖臉。

“得啦，我知道你想什么呢。”皮塔一臉無所謂地擺擺手，“雖然是敵國，但也不是沒有運貨的門道。現在整個大陸只有聯邦國產煤炭，只要能把我運過來的這些賣掉，就能血賺一筆。”

“你這算走私吧？”

“不被發現就不算，”皮塔大義凜然，“富貴險中求！”

蘭思洛無言地沖皮塔豎了豎大拇指。

“我已經發現了，在這種小地方是賣不出去煤炭的，就干脆在酒館喝酒了。”皮塔拍拍蘭思洛的肩膀，“這鬼地方的人極其排外，也多虧我跟酒館老板認識，這才敢進去。帝國的小村小鎮大多都這幅德行，你也別見怪。”

“沒什么，我習慣了。”蘭思洛冷笑道。

他的一生中，充斥著白眼與譏嘲。

“明天我再擺一天攤，要是還賣不出去，后天我就帶著貨去帝都賣。”皮塔狡黠地眨眨小眼睛，“帝都不少有錢人都喜歡這類新鮮東西，銷路應該不錯。”

蘭思洛回想起自己前世見過的那些有錢人，點了點頭。

他曾經把普通礦泉水包裝成進口保濕水，大價錢賣給了幾位闊太太。

那是蘭思洛人生中賺到的第一桶金。

“你呢，小老弟？”皮塔好奇地看向了蘭思洛，“人生地不熟的，待在這種地方作甚？”

“我……”

蘭思洛躊躇了。

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這位邪神特使當前的目標，那就是：沒有目標。

他知道自己必須毀滅這個世界。

因為這是他與安道爾簽訂的契約。

背叛邪神者，萬劫不復。

但，即便是一個巨大帝國的元首，也不可能“毀滅世界”：他可以摧毀敵國、可以破壞地貌，甚至可以屠殺子民——但唯獨“毀滅世界”，他做不到。

這是太過于恢弘的目標，幾乎超出了任何人類的能力范圍。

他，蘭思洛，一介身無分文的孤家寡人，又怎樣才能完成這個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是的，他成功晉升了魔法階級，了解了這個世界的基本情況，還掌握了這個世界的語言。

但這些成就，比起“毀滅世界”，幾乎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蘭斯洛痛苦地閉上了眼。

“我……我不知道。”邪神安道爾的特使苦笑著，“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要做什么。”

皮塔困惑地瞪著蘭思洛，蘭思洛幾乎可以想象到有無數的問題，正在行商胖乎乎的大腦袋里凝聚成型。

但最終，行商皮塔只是淡然問道：

“你有住的地方嗎？”

蘭思洛搖搖頭。

“這鬼地方不可能有旅店的。”皮塔爽朗地笑了笑，“今天晚上你跟我住我的馬車吧。明天幫著我賣賣貨，后天我帶你去帝都——帝都是個大城市，你總能找到合適的工作的。”

蘭思洛死死盯著皮塔微笑的臉龐，這久違的善意讓他渾身不自在。

“為什么要幫我？”蘭思洛的喉嚨一陣發干。

“想幫，就幫了唄。”皮塔臉上浮現出略帶寂寥的一抹笑容：“你有點讓我想起來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段日子，我也衣食無著，終日無所事事……”

行商抬起頭。湛藍天空的一角，已經被夕陽染成金黃，烏鴉在路旁的樹梢鳴叫著。

“……我一直想，如果那時候，有人能這樣幫我一下，那該有多好。”皮塔回過神來，溫和地凝望著蘭思洛蒼白陰郁的面容。

蘭思洛默默地點點頭，輕聲說：“是的，那該有多好。”

皮塔哈哈笑了起來。

兩人在安塔·奧維爾狹窄的街道上并肩而行，一胖一瘦，在背后的地面上，投出兩道長長的剪影。

……

蘭思洛和皮塔，就這么在皮塔的馬車車廂上湊合著睡了一夜：他們占了車廂的一半地方，堆得小山一般的聯邦國煤炭占了另一半。

躺在馬車上，皮塔給蘭思洛講了自己的生活——這位行商家住在帝都的東北角，妻子是年輕外出闖蕩時認識的，三年前得病去世了，給皮塔留下一個十六歲的女兒。為了養家，皮塔不得不將女兒寄養在教會，自己則出去走私賺錢。

“只要把這一車煤炭賣出去，”皮塔拍拍身旁的煤炭堆，仿佛在愛撫寵物，結果染了一手黑，“我就能歇上幾年，在家好好陪女兒啦。”

家人。多么陌生的概念。聽著皮塔的講述，前世的記憶在蘭思洛眼前閃過，宛如江河中奔涌的水流，晶瑩清澈，卻終究一去不返。

當然，皮塔也問起了蘭思洛的來歷。蘭思洛只得自稱是從家里離家出走而來，正好游蕩到這一片云云，語焉不詳地搪塞了過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兩人就被安塔·奧維爾的雞鳴叫醒了。

皮塔在安塔·奧維爾小鎮廣場的邊緣鋪開一張油布，和蘭思洛合力，吭哧吭哧將一小堆煤炭從車上搬到了油布上，這就開始了叫賣。

推銷方式很簡單：皮塔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一根火把交給了蘭思洛——只要有鎮民對這些黑乎乎的煤塊產生了興趣，蘭思洛便撿起指甲大小的一塊煤炭放在地上，用火把點燃了，以便演示煤炭燃燒的效果。

說實話，蘭思洛對皮塔的生意經頗為悲觀。

要知道，這個位面不是無魔的地球，空氣中洋溢著的魔力，無疑在暗示，這個世界很可能已經發展出了自己的魔法體系。在魔法能夠更為高效地制造火焰的情況下，煤炭的作用就頗為尷尬，不可能像在地球上那樣成為工業革命的主角，作為一種新能源，更不可能被普羅大眾輕易接受。

果然不出所料，整整一個上午，皮塔連半塊煤炭都沒能賣出去——路過的安塔·奧維爾群眾們，無不對皮塔的貨物保持著懷疑的態度，甚至不乏鎮民在看見煤炭燃燒后，大聲斥責這是魔鬼的火焰，威脅要向教會舉報。

“見了鬼了！”白日高懸，已是正午，皮塔苦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身邊，待售的煤炭堆在油布上邊，和早晨相比，體積一點也沒有減少。

“行啦，明天啟程去帝都，說不定在那邊賣得好。”蘭思洛安慰皮塔道。

“你身上沒帶錢吧？”皮塔嘆了口氣，伸個懶腰，轉換了一下心情，“我去買點午飯咱們兩個吃。”

蘭思洛自打昨天降臨到這個世界，到現在還粒米未進，當然欣然應允。

不料，皮塔拎著錢袋在小鎮里轉了一圈，又愁眉苦臉地回來了。

“怎么了？”蘭思洛肚子餓得咕咕叫，疑惑地看住了皮塔。

“今天撞了鬼了！”皮塔苦笑道，“飯館里都沒有幾個人，老板也不在，說是有一群教會的圣騎士來了安塔·奧維爾，鎮民們都圍過去看了。”

教會？圣騎士？蘭思洛默念了一下這兩個詞，一股詭異的危機感，沒來由地在他心中迅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