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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就在同一個星期四,有件東西無聲無息地穿過了這顆星球表面許多英里之上的電離層。事實上是好多件東西,是幾十個狀如水泥板的粗笨黃色龐然巨物,尺寸若辦公大樓,沉靜如鳥兒。這些東西輕快地滑翔于高空中,享受著太陽這顆恒星發射出的電磁射線,等待著屬于它們的時機,集結著,準備著。

這些東西身下的行星對它們的存在近乎于完全懵然無知,這完全符合它們此刻的愿望。黃色巨物經過貢希利山時沒有引起注意,掠過卡納維拉爾角時沒讓雷達上出現半個光點,伍默拉和喬德雷爾·班克[1]的視線則徑直穿過了它們——這可真是太不幸了,因為許多年來他們一直在找這種東西。

唯有一臺名叫“亞以太感應儀”的小型黑色器具偵測到了這些東西的存在,正在悄悄地跟自己猛打信號。這臺儀器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只皮革挎包內的黑暗中,福特·大老爺習慣將這只挎包掛在脖子上。說實話,這只挎包里的內容相當有意思,足以讓任何一位地球物理學家的眼珠從頭殼上彈出來,因此他總是把幾本假裝自己正在試鏡的劇本折了角放在最上面掩飾。除了亞以太感應儀和劇本,包里有枚電子大拇指,這是根短粗的黑棍子,光滑的外表做過啞光處理,一端有幾個觸摸式開關和撥號盤。他還另外有一個裝置,模樣類似超大號電子計算器,附有上百個極小的觸摸式按鈕和約四英寸見方的屏幕,一瞬間就能調出上百萬“頁”內容中的一頁顯示出來。它看起來復雜得令人發狂,這正是其緊貼式塑料封套上為何要用大而友善的字體印刷“別慌”二字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這臺裝置不是別的,正是小熊星系出版業諸巨頭推出過的最非同凡響的書籍——《銀河系搭車客指南》。之所以要以微亞介子電子器件的方式出版此書,是因為若是用普通書籍印刷的話,星際搭車漫游者將不得不隨身攜帶幾幢大型建筑來容納它,那可就太不方便了。

再往下,福特·大老爺的挎包里還裝著幾支圓珠筆、一冊筆記簿和一塊在馬克斯與斯潘塞連鎖商店買的大號浴巾。


《銀河系搭車客指南》就毛巾談了不少事情。

毛巾,《銀河系搭車客指南》這樣說,基本上是星際搭車漫游者所能擁有的用途最廣泛的物品了。部分原因是毛巾有著巨大的使用價值。你可以裹起毛巾取暖,跳躍著穿過賈格蘭貝塔星的冰冷衛星群;你可以墊著毛巾躺在桑特拉金斯五光輝燦爛的大理石沙粒海灘上,呼吸醉人的海水蒸汽;你可以蓋著毛巾在荒漠星球卡克拉弗恩睡覺,頭頂的星光紅得那么耀眼;可以用毛巾當帆,扎個小筏子駛下緩緩流動的蛀蟲河;可以浸濕毛巾,在徒手格斗中充當武器;可以包在臉上抵擋有毒煙氣或閃避特拉爾星球貪婪蟲叨叨獸的視線(這種動物蠢得令人難以置信,認為如果你看不見它,它也就看不見你了——遲鈍堪比灌木叢,但非常、非常貪婪);可以在緊急時刻揮舞毛巾發出求救信號。另外,只要毛巾看起來還足夠干凈,你當然也可以拿來擦干身體。

更重要的是,毛巾還具有巨大的心理學價值。出于某些原因,如果一名“斯卓格”(斯卓格:非搭車漫游者)發現一名搭車漫游者身邊有毛巾,他就會自然而然地假定漫游者同時也有牙刷、洗臉巾、香皂、餅干筒、燒瓶、指南針、地圖、毛線球、防蚊噴劑、雨具、太空服,等等等等,不勝枚舉。更進一步,斯卓格便會歡歡喜喜地出借搭車漫游者不小心“遺失”了的以上及幾十種其他物品。斯卓格會這樣認為:要是一個人能搭車穿越如此寬闊、如此漫長的銀河系,吃過了苦頭,逛過了貧民窟,在可怕的劣勢中做過了斗爭,成功走到這里的時候仍舊知道他的毛巾在哪兒,那么很顯然這個人值得信賴。

故而搭車客俚語中存在這個說法,例句如“嘿,你薩斯那個胡皮福特·大老爺嗎?那位弗洛德可真知道他的毛巾在哪兒。”(薩斯:知道,了解,相遇,與……性交;胡皮:非常成熟老練的人;弗洛德:真正非常成熟老練的人。)


福特·大老爺的挎包里,靜靜躺在毛巾上的亞以太感應儀閃爍得越來越快。地表上方許多英里處,黃色巨物開始排開陣勢。喬德雷爾班克,某人覺得該喝杯茶好好放松一下了。

“身邊有毛巾嗎?”福特忽然對亞瑟說。

正在同第三品脫啤酒搏斗的亞瑟扭頭盯著他。

“什么?呃,沒有……應該有嗎?”他已經放棄了感到驚訝的能力,一切都仿佛喪失了邏輯。

福特惱怒地一彈響舌。

“快喝。”他催促道。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沉悶的隆隆坍塌聲,刺透了酒吧里客人的喃喃交談聲,刺透了點唱機的音樂聲,刺透了福特旁邊那家伙喝完威士忌后的打嗝聲——福特最終還是請他喝了一杯。

亞瑟嗆了一口啤酒,猛地跳了起來。

“什么聲音?”他尖叫道。

“別擔心,”福特說。“他們還沒開始呢。”

“感謝上帝,”亞瑟說著放松下來。

“大概是你的屋子被拆毀了。”福特說著喝完了他的最后一品脫啤酒。

“什么?”亞瑟喊道。福特的咒語忽然被打破了。亞瑟瘋狂地掃視一圈周圍,然后奔向窗口。

“上帝啊,真是他們!他們正在拆除我的屋子。福特,我他娘的為啥在酒吧里啊?”

“到了這個階段,其實也無所謂了,”福特說,“讓他們找點兒樂子吧。”

“樂子?”亞瑟尖叫道。“樂子!”他飛快地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確認兩人說的是同一件事情。

“去他媽的樂子!”他大喝一聲,揮舞著差不多空了的啤酒杯狂怒地奔出酒吧。今天的午餐時間,他在酒吧里沒有交到任何一個朋友。

“住手,破壞狂!毀人家園的暴徒!”亞聲嘶力竭地叫道。“停手啊,半瘋的西哥特人,求你們了!”

福特非得追上去不可。他飛快地扭頭問酒保,要了四包花生米。

“給您,先生,”酒吧把四包花生米扔在吧臺上。“行行好,二十八便士。”

福特這人好得很——他又給了酒保一張五英鎊的鈔票,還是說不用找了。酒保看看鈔票,看看福特,忽然打了個寒顫:他無法理解這一瞬間所體驗到的感覺,因為地球上誰也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在遭受巨大壓力的時刻,存在著的每種生命形式都會發射出極微小的潛意識信號,信號所傳達的不過是一種精確但近乎于可憐的感知:這個存在物與其出生地有多遠的距離。在地球上,你離你的出生地不可能超過一萬六千英里,這段路程實在算不上很遠,因此這種信號也就過于微小,不可能被注意到。福特·大老爺此刻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位于參宿四附近地區的出生地與這里有六百光年之遙。

酒保被他無法理解但又令他震驚不已的距離感擊中,頭暈目眩了幾秒鐘。他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但望向福特·大老爺的視線中卻含有了全新的尊重,幾乎到了敬畏的程度。

“您是認真的,先生,對嗎?”他用微弱的耳語聲問福特,卻讓整個酒吧都靜了下來。“您認為這個世界即將終結?”

“是的,”福特說。

“可是,就在今天下午?”

福特已經恢復常態,此刻的他冒失到了極點。

“是啊,”他快活地答道,“按照我的估計,頂多還有兩分鐘。”

酒保無法相信這番對話的內容是否真實,但也同樣無法相信自己體驗過剛才那種感覺。

“我們現在有什么能做的嗎?”他問。

“沒有,啥也沒有。”福特說著把花生米塞進衣袋。

寂靜的酒吧里,有個啞嗓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嘲笑眾人一個個都變得如此愚蠢。

坐在福特旁邊的人有些醉了。他的眼神飄忽著好不容易才找到福特。

“我覺得,”他說,“如果世界即將終結,那我們就該躺下來,或者在頭上套個紙袋什么的。”

“你愿意的話,請便。”福特說。

“軍隊里就是這么教的。”那男人說,他的眼神又開始了返回威士忌酒杯的長途跋涉。

“有幫助嗎?”酒保問。

“沒有。”福特送給他一臉友善的笑容。“不好意思,”他說,“我得走了。”他揮揮手,離開了酒吧。

酒吧里沉默了更長一段時間,氣氛有些過于尷尬,先前那個啞嗓子又大笑起來。在過去的這一個鐘頭內,被他拽到酒吧來的姑娘變得越來越厭惡他;再過一分半鐘,這家伙就將突然蒸發,化作一團包括氫氣、氧氣和一氧化碳的混合氣體,若是她知道這件事情的話,內心無疑會得到極大的滿足。然而,當那個瞬間來到的時候,她恐怕正忙著蒸發自己,想必也無暇顧及此事了。

酒保清清喉嚨。他聽見自己在說,“最后一輪,謝謝。”

巨型黃色機械開始沉降,速度也快了起來。

福特知道他們來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亞瑟順著小路一路奔上山丘,就快到他的家門口了。他沒有注意到周圍忽然變得多么寒冷,沒有注意到狂風,沒有注意到不合情理的暴雨忽然噼里啪啦地打了下來。他什么也沒有注意到,眼中只看得到履帶式推土機正在碾過曾經是他家的一片瓦礫。

“野蠻人!”他嘶喊道。“我要起訴鎮議會,榨干它的每一個子兒!我要絞死你們,挖了內臟,再五馬分尸!再鞭尸!再煮熟……直到……直到……直到收拾夠了為止。”

他背后的福特跑得非常快,非常、非常快。

“然后我還要重頭再來一遍!”亞瑟仍在嘶喊。“等結束了,再把碎渣收集齊全,在上頭使勁跺腳!”

亞瑟沒有注意到人們正在逃離推土機,沒有注意到普羅瑟先生正漲紅了臉瞪著天空。普羅瑟先生注意到的是黃色巨物正呼嘯著穿過云層。巨大得難以想象的黃色物體。

“我要在碎渣上跺個沒完沒了,”亞瑟還在邊嘶喊邊奔跑,“直到腳上起水泡,或者琢磨出了什么讓你們更加痛苦的事情,到時候……”

亞瑟絆了一下,一頭栽倒,翻了個跟頭,背部著地,平躺在了那里。他終于注意到有其他事情正在發生,舉著手指直指天空。

“那是什么鬼東西?”他尖叫道。

那是什么暫且不提,總之那巨大得畸形的黃色物體疾馳過天際,帶著能把人逼瘋的噪音撕破天空,飛快地躍至遠處,它在空氣中留下的空洞閉合時,產生的轟然巨響能讓耳朵縮進腦殼六英尺。

另一個這樣的物體緊隨其后,做了完全相同的事情,只是發出的聲音更響。

很難確切地說清這顆星球表面上的人此刻都在干什么,因為他們自己也不曉得他們究竟在干什么。沒有人做的事情很符合邏輯——有人跑進屋子,有人跑出屋子,對噪音發出被噪音湮沒的嚎叫。隨著噪音降臨,世界各地的城市街道登時擠滿了人群,汽車也互相碰撞;噪音又如潮水般卷過丘陵和山谷、沙漠和海洋,其沖擊力仿佛要將萬物夷為平地。

只有一個人站在那里仰望天空,他的眼里充滿極度的哀傷,耳中堵著橡皮塞。他很清楚正在發生什么,自從某天深夜,亞以太感應儀在枕邊開始閃爍,他因此驚醒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個,但等他獨自坐在黑暗斗室中解讀出了信號模式之后,冰冷的感覺卻攥住了他的身體,擠壓著他的心臟。銀河系有那么多的種族能來跟地球大大地問一聲好,他心想,來的為何非得是沃貢人呢?

想歸想,必須要做的事情他依然清楚。沃貢飛船呼嘯著在高空掠過頭頂,他打開了他的挎包。他扔掉一份《約瑟夫與神奇彩衣》,扔掉一份《福音》[2]:他要去的地方不再需要這些東西。都準備好了,都預備齊了。

他知道他的毛巾在哪兒。

突如其來的寂靜籠罩了地球。這事實上比噪音更加可怕。有一會兒,什么也沒有發生。

巨大的飛船一動不動地掛在空中,覆蓋了地球上的每個國家。飛船一動不動地掛在空中,巨大、沉重而堅實,褻瀆著自然規律。許多人在意識試圖收納眼睛所見之物時徑直進入了休克狀態。飛船掛在空中的方式與磚頭不掛在空中的方式恰成對比。

還是什么也沒有發生。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一陣輕微的低沉聲音,這空曠的低沉聲音來得突然,是一種無間斷的環境噪音。全世界所有的高保真系統、收音機、電視機、磁帶錄音機、低頻揚聲器、高頻揚聲器、中頻揚聲器都悄悄地自行開啟了。

所有的鐵皮罐頭、垃圾箱、窗戶、汽車、葡萄酒杯、銹跡斑斑的金屬片也都被激活,變成了在聲學上足夠完美的共振板。

在黯然退場之前,地球首先被改造成了最終極的聲音重放器件,這是有史以來建造過的最偉大的播音系統。但伴之而來的不是演奏會,不是音樂,沒有開場號曲,而僅僅是一條簡短的信息。

“地球人,請注意了,”一個聲音說,這聲音堪稱完美,仿佛來自四聲道系統[3],完美得無懈可擊,失真度低得能讓勇敢的男人灑下眼淚。


這里是銀河超空間規劃委員會的普洛斯泰特尼克·沃貢·杰爾茨,”那聲音繼續說道,“諸位無疑已經知道,銀河系邊遠地區的開發規劃要求建造一條穿過貴恒星系的超空間快速通道,令人遺憾的是,貴行星屬于計劃中預定毀滅的星球之一。毀滅過程將在略少于貴地球時間兩分鐘后開始。謝謝合作。


播音就此結束。

無以名狀的恐懼降落在觀望事態進展的地球人身上。恐懼在聚集起的人群中慢慢傳播開去,人群猶如木板上的鐵屑,此刻正有磁鐵在下面移動。恐慌再次爆發,人們拼命想逃離恐慌,但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看到這些,沃貢人再次打開了播音系統。那聲音這樣說道:


假裝如此驚訝毫無意義。全部規劃圖和拆毀令已經在半人馬座阿爾法星上貴星所屬的規劃部門公示了五十貴地球年,您們有足夠時間提出任何形式的正式投訴,此刻因此開始制造混亂為時已晚。


播音系統再次沉默下去,回音在地表裊然回蕩。巨大的飛船在空中緩緩轉向,動作輕巧,但不失威嚴。飛船底部的艙口紛紛打開,露出一個個黑色方形空格。

這時候,某處肯定有什么人打開了無線電發射機,選定了一個波長,向沃貢飛船回送了一條訊息,代表這顆星球懇求他們手下留情。其他人誰也沒聽見他們說了什么,只聽到了沃貢人的回答。播音系統砰然再次開啟。那個聲音有些惱火,說道:


這話什么意思?你們從未去過半人馬座阿爾法星?老天在上,人類啊,不過四光年的距離而已。我很抱歉,但如果你們懶得注意地方事務的話,那就只能怨自己太短視了。

啟動毀滅光束。”


光線從艙口傾瀉而出。

“管他的,”播音系統里的聲音說,“可悲的倒霉星球。我壓根兒就不同情他們。”聲音戛然而斷。

一陣恐怖的可怕寂靜。

一陣恐怖的可怕噪音。

一陣恐怖的可怕寂靜。

沃貢建筑艦隊優哉游哉地滑進繁星點點的墨黑虛空。


[1] 貢希利山、卡納維拉爾角、伍默拉和喬德雷爾·班克:分別是英國著名的衛星地面站、美國的航天發射中心、澳大利亞的火箭發射基地和英國天體物理學中心。——譯者

[2] 《約瑟夫與神奇彩衣》(Joseph and the Amazing Technicolor Dreamcoat)和《福音》(Godspell):均是著名宗教題材音樂劇的名字。——譯者

[3] 四聲道系統(quadraphonic):音箱放置于聽音空間的四角,再生各自獨立的信號,也即4.0系統,在本書寫成的1979年是最早推向家用的先進的環繞立體聲解決方案之一。——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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