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假發
書名: 皮作者名: (意)庫爾齊奧·馬拉巴特本章字數: 16603字更新時間: 2019-02-22 16:54:12
我第一次擔心受到傳染,害怕已經感染了瘟疫,是在我和吉米到出售“假發”的人那里去的時候。正是在一個意大利人最為敏感的部位,在生殖器官上面,我感覺受到了這種令人厭惡的疾病的侮辱。在拉丁民族的生活中,尤其是在意大利人的生活中,在意大利的歷史上,生殖器官始終非常重要。真正的意大利國旗并非三色旗,而是生殖器,男性的生殖器。意大利人的愛國主義就在那里,在陰部。榮譽、道德、天主教、對于家庭的重視,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在兩條大腿之間;在那里,在生殖器上面。意大利人的生殖器很漂亮,配得上我們文明中古老和光榮的傳統。剛剛跨進“假發”商店的門檻,我就感到瘟疫侮辱了對于我、對于每一個意大利人來說,唯一和真正的意大利。
出售“假發”的人居住的陋室位于福爾切拉的切波附近,那里是那不勒斯最貧窮和骯臟的街區之一。
當我們走在奧利韋拉廣場附近如縱橫交錯的腸子一樣迷宮式的小巷里時,吉米對我說:“在歐洲,你們所有人都墮落了。”
“歐洲是人類的祖國,”我說,“世界上沒有比在歐洲出生的人更像人的了。”
“人?你們把自己叫作人?”吉米一邊笑著說,一邊用手拍著大腿。
“是的,吉米,世界上沒有比在歐洲出生的人更高貴的人了。”
“你們是一群墮落的雜種,”吉米說。
“我們是一個被打敗的美好民族,吉米,”我說。
“許多骯臟的雜種,”吉米說,“說到底,你們高興輸掉了戰爭,不是嗎?”
“你說得有道理,吉米,輸掉戰爭對我們來講果真是件幸事。唯一使我們有些生厭的,是我們要統治世界。世界是由失敗者統治的,吉米。戰爭之后總是如此。總是由失敗者把文明帶到獲勝者的國家里去。”
“什么!你們也奢望把文明帶到美國去嗎?”吉米吃驚而憤怒地注視著我。
“正是如此,吉米。即使是雅典,在幸運和榮耀地被羅馬人打敗之后,也曾經被迫把文明帶到了羅馬。”
“讓雅典見鬼去吧,讓你的那個羅馬見鬼去吧!”吉米說著對我怒目而視。
吉米帶著美國人特有的優雅和瀟灑,走在那些骯臟的小巷里,走在窮人們中間。在這個世界上,唯有美國人能夠如此優雅地,自由和微笑著穿行于這些骯臟、饑餓和不幸的人中間。這并非是一種麻木的標志,而是代表著樂觀,還有天真。美國人并不憤世嫉俗,只是樂觀。樂觀主義本身就代表著天真。假如一個人既不做也不思考邪惡的事,那么他并不會否認邪惡的存在,而是會拒絕相信邪惡的毀滅性,拒絕承認邪惡是無法避免和無可救藥的。美國人相信災難、饑餓、痛苦這一切皆可被戰勝,相信災難、饑餓、痛苦帶來的創傷皆可被治愈,相信每種邪惡都有辦法治療。他們不知道邪惡是無法醫治的。盡管從很多方面講,他們是世界上最忠于基督教的國家,但是他們不知道,假如沒有邪惡,基督就不存在。《沒有愛就沒有一切》。沒有邪惡就沒有基督。世界上的邪惡愈少,基督也就愈少。美國人是善良的。面對災難、饑餓、痛苦,他們的第一直覺是幫助那些遭受其折磨的人。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具有如此強大、純潔、真誠的人類團結意識。不過,基督要求人類具有憐憫心,而不是團結。團結并不是一種基督教情感。
同大部分的美國軍官和士兵一樣,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出生的吉米·雷恩,陸軍通訊兵中尉,是一個好小伙子。一個美國人假如善良,那么他就會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那不勒斯人正在遭受痛苦,不過這并不是吉米的錯。正在上演的這場可怕的痛苦和災難,既不會弄臟他的眼睛,也不會污染他的心靈。吉米是問心無愧的。像所有的美國人一樣,鑒于每種唯物主義文明本身存在的矛盾,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認為邪惡、災難、饑餓、身體的痛苦具有道德內涵。他完全讀不出其中的歷史和經濟淵源,而只能看到表面的道德原因。他要如何去做,才能減輕那不勒斯人,以及其他歐洲人民身體上那種強烈的痛苦呢?吉米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擔負起他們痛苦的一部分道德責任,不是作為美國人,而是作為基督徒。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不僅僅作為基督徒,也作為美國人。這就是我熱愛美國人的真正原因,我深深地感謝美國人,我認為他們是世界上最慷慨、最純潔、最優秀,而且最無私的民族,是最美好的民族。
當然,吉米沒有辦法明白使得他在一定程度上感到對于他人的痛苦負有責任的深層道德和宗教原因。或許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在人類遭受的痛苦中,基督的犧牲也要求我們每個人對于人類的痛苦懷有責任感;他沒有意識到作為基督徒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要感到自己是我們所有同類的基督。他為什么要明白這些事呢?唉,他的肉體并不憂傷!他也沒有讀過所有那些書。吉米是一個誠實的小伙子,社會地位和文化修養都屬中等。在和平時期,他是一家保險公司的職員。與歐洲任何一個和他社會地位相當的人相比,他的文化水平都要低很多。當然不能奢望一個美國小職員,為了與意大利人作戰,為了懲罰他們的錯誤和罪行,變成意大利人民的基督。甚至也不能奢望他了解現代文明的某些精髓。比如,資本主義社會(假如不考慮現代世界所特有的情感:基督教的憐憫,還有對于基督教憐憫的厭倦與反感)是基督教唯一可能存在的形式。沒有邪惡的存在,就不會有基督。資本主義社會就建立在這種情感之上:假如不存在遭受痛苦的人,也就無法徹底地享受自己的財富和幸福;沒有基督教這個借口,資本主義就站不住腳。
然而,相對任何處于與他相同社會地位的歐洲人,很遺憾也包括處于我這個地位的歐洲人,吉米在這一點上高出一籌:他尊重人的尊嚴和自由,既不做也不想犯下罪惡,而且在思想上認為自己對于他人的痛苦負有責任。
吉米微笑地走著,我卻感到自己的面孔冰冷而抑郁。
來自希臘的清澈海風吹了過來,一股新鮮的鹽的味道取代了小巷里的惡臭。仿佛能夠聽到屋頂和露臺上樹葉的顫抖,小馬駒長長的嘶鳴,很多小女孩的笑聲,還有無數年輕而幸福的聲音在希臘風吹起的水波上奔跑。風鉆進橫跨小巷的繩子上晾曬的衣服,仿佛它們就是船帆。到處都有鴿子拍打翅膀的嘈雜聲,還有鵪鶉在小麥里撲棱棱的聲音。
人們坐在矮屋的門檻上,沉默地望著我們,目光長久地跟隨著我們的身影。那是一些幾乎赤裸的孩子,一些如地窖里的蘑菇一樣潔白而又透明的老人,一些肚子膨脹、面孔消瘦灰暗的女人,還有面色蒼白憔悴、乳房干癟、腰身纖細的姑娘。我們的四周都是在半明半暗的綠色光線中閃閃發光的眼睛,是無聲的笑,牙齒的閃光,沉默的手勢。這些動作劃破了猶如水族館里幽靈的光,臟水一樣的光,這就是那不勒斯夕陽西下時分小巷里的光。人們沉默地注視著我們,嘴巴像魚那樣一張一合。
一群群身上穿著破爛軍裝的男人,躺在矮屋門旁碎石鋪成的路面上睡覺。他們是意大利士兵,大部分是撒丁島人,或者倫巴第人,幾乎都是附近卡波迪基諾機場的空軍。部隊解散之后,他們沒有落到德國人或者盟軍手里,而是躲進那不勒斯的小巷里來,接受這些既貧窮又慷慨的人的施舍。流浪的野狗受到睡眠的刺鼻氣味,還有骯臟的頭發和發酸的汗水的味道引誘,走過來用鼻子嗅那些睡著的人,啃著他們裂開的皮鞋、破爛的軍裝,舔著他們睡眠中蜷曲的身體在墻上投下的影子。
聽不到一點聲響,哪怕是孩子的啼哭。饑腸轆轆的城市籠罩在一種奇怪的寂靜當中,浸透著饑餓發出的刺鼻汗味。這種寂靜,與希臘詩歌中當月亮緩緩從海上升起時彌漫開來的那種美妙的沉寂是如此相像。從遠處如睫毛般纖細的地平線上,蒼白而透明的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像是一朵玫瑰花,天空則如同一座芬芳的花園。人們從矮屋的門口抬起頭,凝望著那朵玫瑰緩緩地從海上升起來。那朵繡在如藍色絲被一樣的天幕上的玫瑰。在這條被子左邊稍微低一點的地方,還繡著黃紅兩色的維蘇威火山,而在右邊稍高一些的位置,在卡普里島模糊的陰影中,用金線繡著祈禱詞:萬福,光耀海星。當天空如同鋪在床上的那條繡得像圣母披風一樣的藍色絲被時,每個那不勒斯人都是幸福的:能夠在一個如此安詳的夜晚死去該是多么美好!
突然,我們看見從小巷的入口處駛來一輛黑色的車,車子隨后止住。那輛車由兩匹身上披著銀色鞍褥的馬拉著,裝飾的羽毛使它們看上去如同法國武士的戰馬。有兩個男人坐在車上:拉著韁繩的那個把鞭子甩得啪啪響,另外一個站起身,吹了一下他的彎號,樂器于是發出一聲尖利刺耳的呻吟。接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叫喊道:“波焦雷亞萊!波焦雷亞萊!”那是那不勒斯的墓地和監獄的名字。我有很多次被監禁在波焦雷亞萊的牢房里,因此,這個名字令我的心一寒。男人大聲把這個名字重復了幾遍,直到巷子里先是傳來一聲模糊的低語,隨后,一陣叫喊和喧鬧逐漸響起,極為響亮的哭泣聲在矮屋之間傳播開來。
這是屬于逝者的時刻。那輛車是道路清潔管理處派來的。在那些年連續而恐怖的轟炸中,能夠幸存的馬車數量很少。這些馬車從一條小巷到另一條小巷,從一間房子到另一間房子,以它們戰前收集垃圾的方式收集死尸。悲慘的時局、混亂的公共秩序、大批的罹難者、投機者的貪婪和當局的漠然、普遍存在的腐敗,正是這些原因使得以基督教的方式埋葬死者幾乎成為一種不可能的事,只有少數有特權的人才能夠做得到。雇一匹小驢拉的車把死人送到波焦雷亞萊去,需要一萬到一萬五千里拉。當時還是盟軍占領的頭幾個月,人們還沒有借助黑市上的非法交易積累錢財,平民尚無能力為家中的逝者支付豪華的基督徒式喪葬費,盡管貧窮的人也有享受如此葬禮的權利。尸體要在家里停放五天、十天,甚至十五天,等待垃圾車的到來。它被停放在床上,在溫熱冒煙的燭光下,傾聽著家人的聲音,房子中間點燃的煤爐上咖啡壺和煮豆子的鍋咕嘟咕嘟的聲響,還有赤著身子在地板上游戲的孩子的叫喊,身體蜷縮在便盆上的老人的呻吟。在與已經腐爛的死者發出類似氣味的大便溫熱而又黏糊糊的臭氣中,尸體緩慢地腐爛。
隨著“腳夫”的叫聲和彎號的聲響,從小巷里升起了一陣低語,一陣瘋狂的叫喊,一陣由哭聲和祈禱聲組成的沙啞的“圣歌”。一群男人和女人從一條小巷鉆出來,肩上扛著一口粗糙的箱子(由于木材的匱乏,死者的棺材是用沒有刨平的舊桌子、壁柜的門、蟲蛀的門板打成的)。他們奔跑著,大聲哭泣和叫喊著,仿佛某種嚴峻而又緊迫的危險在威脅著他們。他們懷著憤怒與謹慎緊緊靠在箱子周圍,像是擔心某個人來搶走他們的尸體,把它從他們的手里,從他們的親情中拽走。那奔跑,那喊叫,那種謹慎與恐懼。那種因為懷疑有人追趕而回頭張望的驚恐,使得他們奇怪的葬禮具有了一種模糊的偷竊的意味,像是一場劫持,也像是什么被禁止的東西。
在其中的一條小巷里,一個蓄著胡子的男人幾乎是跑了過來,臂彎里抱著一個裹在被單里的死去的小孩。一群女人緊緊追隨其后,她們撕扯著頭發和衣服,雙手用力拍打著胸口、肚子、大腿,發出一聲聲高亢、斷續的呻吟:比起人類的呻吟來,它更像是野獸的呻吟,是受傷的野獸的吼叫。人們出現在房門口,叫喊著,揮舞著手臂。透過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受驚的孩子,頭發蓬亂、身材消瘦得可怕的女人,還有仍舊淫蕩地抱在一起的夫妻,他們都起身坐在床上,或者臉沖著門躺著。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目光跟隨著小巷里經過的嘈雜的葬禮。在那輛已經裝滿的車子周圍,展開了男人之間的大戰。他們扭打在一起,以便為自家的逝者爭取到一點空間。運尸車旁邊的這場爭斗,在福爾切拉那些悲慘的小巷里引起一陣暴亂般的喧囂。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圍繞一具尸體展開的爭斗。在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那次可怕的轟炸中,我躲進了埃基亞山旁邊巨大的洞穴,它位于圣露琪亞大街古老的俄羅斯旅館后面。一大群人擠滿了洞穴,呼喊著,吵鬧著。我靠近老馬里諾·卡納萊和卡納瓦萊上校站著。四十年以來,馬里諾都在指揮穿梭于那不勒斯和卡普里島之間的小汽船;卡納瓦萊也是卡普里島人,近三年間負責那不勒斯和利比亞之間的軍事運輸,他是當天早上從托布魯克回來的,現在準備回家休假。我對那群可怕的那不勒斯人心懷恐懼。“咱們從這兒出去吧。在外面的炸彈下面比在這群人中間更安全。”我對卡納萊和卡納瓦萊說。“為什么?那不勒斯人是好人,”卡納瓦萊說。“我不是說他們壞,”我回答,“不過,心懷恐懼的時候任何人都是危險的。他們會把咱們壓扁的。”卡納瓦萊用一種奇怪的方式注視著我:“我溺水了六次,但是沒有死在大海里。為什么我要死在這里?”“唉!那不勒斯比大海還要糟糕!”我回答。隨后,我拉著馬里諾·卡納萊的胳膊,硬是把他拽了出去。他在我耳邊喊:“您瘋了!您想把我害死!”
裸露、荒蕪、靜止的馬路,沉浸在與某些紀錄片里傾斜地照射在畫面上的光束一樣蒼白和冰冷的光線中。天空的蔚藍,樹木的蔥綠,大海的深藍,房屋正面墻壁的黃色、玫瑰色和赭石色,都熄滅了。一切都變成了黑白的,湮沒在如同維蘇威噴發時緩慢飄落在那不勒斯的灰塵一樣灰色的粉塵中。太陽猶如一塊寬闊而又骯臟的灰色畫布上的白色的斑點。幾百架解放者飛機高高地從我們頭上的天空中飛過,炸彈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發出低沉的撲通聲,房屋在一陣可怕的巨響中坍塌。我們在大街上向著基亞塔莫內的方向奔跑。此時,兩枚炸彈在我們身后相繼落下,恰好是在我們剛剛離開了片刻時間的那個洞穴的入口處,炸彈的氣浪令我們摔倒在地。我轉過身,用眼睛跟隨著遠去的解放者飛機,望著它們朝卡普里島的方向飛去。我看了看手表,是零點十五分。城市變成了一攤被一個過路人踩扁的牛糞。
我們在人行道邊上坐了下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從那個洞穴里傳出一聲可怕的叫喊,不過微弱而又遙遠。“可憐的人,”馬里諾·卡納萊說,“他是準備回家休假的。三年里他一百次橫渡意大利和非洲之間的大海,結果卻‘淹死’在陸地上。”我們站起身來,向洞穴的入口走去。洞穴的頂部已經坍塌了,一陣混亂的呼喊聲從地下傳出來。“他們正在里面互相殘殺,”馬里諾·卡納萊說。我們匍匐在地,把耳朵貼在廢墟上。那不是呼救的喊聲,從那個巨大的墓穴中傳上來的是一場激烈的爭吵制造的喧囂。“他們在彼此屠殺!他們在彼此屠殺!”馬里諾·卡納萊叫喊著。他一邊哭著,一邊用拳頭拍打著松土和石頭堆。我又坐回到人行道上,點燃一支香煙。除此之外并無他事可做。
與此同時,從帕洛內托小巷涌來一群驚恐的人,他們撲到廢墟上,用指甲挖掘起來,就像是一群尋找骨頭的狗。最后,救援者趕到了,是一隊沒有工具的士兵,不過,他們有步槍和沖鋒槍。士兵們都筋疲力盡,身上穿著破爛的軍裝,皮鞋也已經破了洞。他們罵罵咧咧地撲倒在地上,隨即就睡著了。
“你們是來干什么的?”我問指揮他們的軍官。
“我們負責維持公共秩序。”
“啊,好吧。那些埋在地下的混蛋,等把他們拉出來,我希望你們把所有人都槍斃。”
“我們得到命令要疏散人群,”軍官盯著我說。
“不,你們得到的命令,是一旦把那些死人從這個墳墓里出來,就把他們槍決。”
“您到底要我怎樣?”軍官摸摸額頭說,“我的士兵已經三天沒有合眼,兩天沒有吃飯了。”
快五點的時候,來了一輛紅十字會的救護車,里面有幾個護士,一隊手里拿著鐵鍬和鎬頭的工兵。將近七點的時候,他們挖出了第一批死人。這些尸體已經膨脹,皮膚呈深紫色,面目無法辨認。所有人都帶著一些奇怪的傷痕:他們的臉上、手上、胸口有牙咬和手抓的痕跡,很多人受了刀傷。一個警局探長靠近那些死人,他身后跟著幾名警員。探長高聲數了起來:“三十七……五十二……六十一……”與此同時,警員們在尸體的口袋里翻找著證件。我幾乎以為他是要把他們逮捕。警長的腔調是那種面對著壞蛋、要給他戴上手銬的腔調。他大聲叫著:“證件!證件!”我心里想著:假如這些可憐的死人沒有合法的證件,那可要有麻煩了!
夜半時分,已經挖出了四百多具尸體,還有一百來個傷者。快到一點鐘的時候,來了一些戴著反射鏡的士兵。一束錐形的炫目白光從洞穴的入口照射進去。我朝著其中一個像是在指揮救護工作的士兵走過去。
“為什么你們不多派些救護車來?一輛車什么用也沒有,”我對他說。
他是市政府的一名工程師,一個善良的人。“整個那不勒斯就剩下十二輛救護車,其他的都派到羅馬去了,可是那里根本就用不著。可憐的那不勒斯!每天轟炸兩次,卻沒有救護車。今天死了幾千人,受害最嚴重的永遠是平民街區。就十二輛救護車,我又能怎么樣呢?其實需要一千輛。”
我對他說:“征用幾千輛自行車。傷員可以騎自行車去醫院。你覺得呢?”
“是呀,那么死人呢?傷員可以騎自行車去醫院,那么死人呢?”工程師說。
“死人可以走著去,”我說,“要是他們不想走,你們就踢他們的屁股。不是這樣嗎?”
工程師奇怪地注視著我,然后說:“您是在開玩笑。我不是。不過,最后會像您說的那樣。我們會在死人的屁股上踢一腳,把他們送到墓地去。”
“他們應該挨這一腳。他們令我們討厭,這些死人。總是死人,死人,死人!到處都是死人。三年了,在那不勒斯的大街上看見的就只有死人。擺什么架子!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們似的。這次他們該住手了!否則,就在屁股來一腳把他們踢到墓地去,讓他們閉嘴!”
“正是如此。閉嘴!”工程師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注視著我說。
我們點燃一支煙,抽了起來,同時觀察著在炫目的反射鏡照射下,人行道上排列著的那些尸體。突然,我們聽到一陣可怕的喧囂。人群襲擊了救護車,向護士和士兵投擲石塊。
“最后總是會如此,”工程師說,“人們奢望能夠把死人送到醫院去。他們認為醫生能夠用某種注射或者人工呼吸使死人復活。可是,死人終歸是死人。不可能死得更徹底了!您沒看見他們都變成什么樣子了?他們的臉壓扁了,腦漿從耳朵流了出來,腸子都在褲子里。可是,人就是這樣的:他們希望把死人送到醫院去,而不是墓地。唉,痛苦會令人瘋狂。”
我發現他邊說邊哭。他在哭,不過,哭泣的好像并不是他,而是他旁邊的另外一個人。好像他沒有覺察到自己在哭,而且肯定旁邊有另外一個人在替他哭泣。
我對他說:“您為什么哭呢?這是沒有用的。”
“這是我唯一的娛樂,哭泣,”工程師說。
“娛樂?您是想說安慰。”
“不,我是想說娛樂。我們也有權利偶爾開心一下,”工程師說,然后笑了起來,“您為什么不也試試?”
“我不能。當我看到這些事情時,我想吐。我的娛樂方式是嘔吐。”
“您比我要幸運,”工程師說,“嘔吐可以讓胃輕松。哭泣卻不會。希望我也能嘔吐!”然后他就走開了,用胳膊肘推開吼叫、咒罵和威脅的人群。
與此同時,一群群的女人和孩子得知圣露琪亞這座巨大而殘酷的墳墓,從距離這里最遠的街區趕來:福爾切拉、佛梅羅,還有梅爾杰里納。他們推著各種各樣的小車,甚至是獨輪手推車,把死傷者胡亂堆在車上。車隊終于開始移動了,我跟在他們后面。
在那些不幸的人里面,也包括可憐的卡納瓦萊,我不想把他一個人留在那堆死傷者中間。卡納瓦萊是個好小伙子,始終對我抱有同情。我從利帕里島回來的時候,他是很少幾個在公共場合走上前來和我握手的人。然而現在,他死了。如何才能知道一個死人是怎樣想呢?假如我把他一個人丟下,假如現在他死了而我不守在他身邊,假如我不陪他去醫院,也許他會永遠恨我。所有人都知道死人是多么自私。世界上就只有他們,所有其他的人都無關緊要。他們小氣,心中充滿了嫉妒。對于活著的人,他們什么都可以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他們還活著。他們希望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身上爬滿蛆蟲,目光空洞。他們是瞎子,看不見。假如他們不是瞎子,就會看到我們身上也爬滿了蛆蟲。啊,該死!他們把我們當奴隸對待,希望我們待在這里,聽從他們的調遣,時刻準備著為他們提供方便,滿足他們的所有任性,向他們鞠躬,摘掉帽子行禮,對他們說:“您卑微的奴仆。”你們試試對一個死人說不,說你們不能為一個死人浪費時間,你們有別的事要做,告訴他活人有自己的事要忙,對其他活人也有義務要盡,而不是只對死人;你們試試告訴他,誰死了就應該安息,讓活著的人安寧。你們試試把這些講給一個死人聽,就會明白將發生什么。他會像瘋狗一樣向你們撲來,企圖咬你們,用指甲撕爛你們的臉。警方本該給那些死人戴上手銬,而不是堅持要把手銬戴在活人的手腕上。應該讓他們戴著手銬關到棺材里去,并且派一大群打手參加葬禮,以便那些該詛咒的人的憤怒不會殃及正直的好人。那些死人具有一種可怕的力量,能夠砸斷鐐銬,打破棺材,撲出來咬人和撕碎所有人的臉,包括親戚和朋友。必須給他們戴上手銬埋起來,坑要挖得很深,把釘得結結實實的棺材放下去,再把墳冢上的土踩實,以便那些該詛咒的家伙不能出來咬人。啊,安心地睡吧,該詛咒的人們!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就安心地睡吧,讓活人得到安寧!
我一邊想著,一邊跟在車隊的后面,穿過圣露琪亞大街、圣費迪南多大街、托萊多大街,來到卡里塔廣場。一群面色蒼白、衣衫襤褸的人跟在車隊后面,哭著,罵著,女人們撕扯著頭發,指甲陷進了臉上的肉里;她們袒露胸膛,抬頭仰望天空,像狗一樣嚎叫著。被巨大的喧囂突然從睡夢中拖出來的那些人,從窗戶里探出頭來,揮舞著手臂,叫喊著。到處是哭聲、咒罵聲,以及向圣母和圣杰納羅祈禱的聲音。所有人都在哭泣,因為在那不勒斯,哀悼是公共性的,它不屬于一個人,也不屬于少數或者多數人,而是屬于所有人。每個人的痛苦都是整座城市的痛苦,每個人的饑餓都是所有人的饑餓。在那不勒斯,既不存在個人的痛苦,也沒有個人的災難:所有人都為他人而痛苦和哭泣,任何的焦慮、饑餓、憤怒、殺戮,都被這個善良、不幸、慷慨的民族看作是一筆共同的財富、一筆共同的飽含淚水的財產。有一天,吉米對我說過:“淚水是那不勒斯人的口香糖。”然而,吉米不知道,假如淚水不僅僅是那不勒斯人的口香糖,也是美國人的口香糖,那么,美國就會變成一個真正偉大和幸福的國家,一個偉大的人們的國家。
當葬禮的隊伍終于來到朝圣者醫院時,死傷者被胡亂卸在院子里——那里已經擠滿了流淚的人群(他們是城里其他街區的死傷者的親友)——然后又被人們用臂膀抬到醫院的病房里。
已經是黎明時分。在面孔的皮膚上,在墻壁的灰泥上,在到處被早晨酸澀的風撕開的灰色天空中,生出了一層薄薄的綠苔。天空中那些被撕開的地方,露出了某種玫瑰紅,就像傷口深處的新肉。人群等候在院子里,高聲祈禱,而這種祈禱不時會被痛哭打斷。
將近上午十點的時候,爆發了一陣喧嘩。由于長時間等待的疲憊,也因為焦急地想知道自己親人的消息,知道他們到底是已經死了,還是仍舊有希望被救活,也懷疑被醫生或者護士欺騙,人群開始大聲叫喊、祈禱,用石頭砸窗玻璃。他們來勢洶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甚至砸破了大門。沉重的大門剛剛倒下,那陣巨大而又猛烈的喧鬧聲便戛然而止。在寂靜中,人群如同一群惡狼,氣喘吁吁,咬緊牙關,低著頭,在那座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發臭和骯臟的古老建筑的過道里跑著,挨個門尋找。他們占領了醫院。
可是,當人群來到一個庭院的門口——從那里開始,一圈黑暗的走廊向遠處延伸——沉默卻被一陣可怕的喊叫聲打破。隨后,恐懼使他們愣愣地僵在了那里。不計其數的尸體被丟棄在地上,在垃圾堆、血跡斑斑的衣物、腐爛的稻草上面。他們面目全非,有的腦袋碩大,因為窒息而膨脹,呈現出深藍色、綠色、深紫色;有的面孔被壓扁,四肢骨折或者因為劇烈的爆炸而完全斷掉。在庭院的一個角落里,聳立著一個用人頭堆成的金字塔,頭上的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此時,人群高聲地喊叫,憤怒地哭泣,猛烈地呻吟,撲倒在死者的身體上,用可怕的聲音呼喚著他們的名字,為了爭奪那些沒有頭顱的軀干、那些破碎的四肢、那些從軀干上分離的腦袋,以及幻想借助憐憫和親情能夠辨認出來的身體殘骸,人群扭打在了一起。
當然,人類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殘暴,如此令人憐憫的爭斗。每一塊尸體的碎片都被十個或者二十個痛苦而瘋狂的人爭搶,因為他們害怕眼看著自己家人的尸體被另外一個人,被一個對手偷走。轟炸沒有能夠做到的事情,最終在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以及瘋狂的憐憫中完成了。每具尸體都成為十個、二十個瘋子的獵物,被上百雙貪婪的手撕碎、弄斷、扯破,成為碎片。在一群群吼叫的人的追趕下,他們把用殘暴的憐憫從他人手中搶來的可憐的肢體殘骸緊緊抱在胸前,逃離那里。各色人等混雜而成的憤怒的人群,從朝圣者醫院的庭院和走廊四散到大街和小巷里,直至消失在陋室的深處。在那里,憐憫與親情都化作殘破的尸體旁的淚水和葬禮。
葬禮早已經在福爾切拉灰暗的迷宮似的小巷里結束了,親屬們的嗚咽也已經隨著凄涼的靈車消失在遠處。黑人士兵沿著墻壁悄悄溜過,或者停留在矮屋的門口,比較著一個姑娘、一包香煙、一罐牛肉罐頭的價錢究竟孰多孰少。在黑暗中,到處傳來竊竊私語、沙啞的說話聲、嘆息聲,以及謹慎的腳步聲。銀色的月光照亮了屋頂邊緣和陽臺的欄桿,不過,如此的高度尚不足以照亮小巷深處。吉米和我沉默地在漆黑而又骯臟的陰影中走著,直至來到一扇虛掩著的門前。我們推開門,站在門口。
陋室中,放在屜柜大理石臺面上的一盞乙炔燈發出耀眼的光芒,把室內照得雪亮。兩個身上穿著閃閃發亮、色彩華麗的絲質衣服的姑娘,站在房間中間的一張桌子前。桌子上堆著一些“假發”。乍一看,這些“假發”有各種樣式和尺寸。那是一綹綹精心梳理過的、長長的金黃色頭發,不知道是布料還是真絲,或者果真是由女人的頭發制成的,都縫在一個紅色緞子做的一個巨大扣眼兒上。這些“假發”有金黃色的,有淡黃色的,有赭色的,有的顏色則像火一樣,被稱為提香紅;有短而鬈曲的,有波浪形的,有的則像小女孩的頭發一樣彎曲。兩個姑娘用尖利的聲音熱烈地討論著,一邊還撫摸著那些奇怪的“假發”,把它們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上,開玩笑似的用它們拍打著自己的臉,好像手里攥著的是蠅拂或者馬尾巴。
那兩個姑娘身材豐滿,黝黑的面孔隱藏在厚厚的口紅和極白的脂粉下,如同石膏面具一樣的面孔因此與脖子截然分開。她們的頭發鬈曲而光亮,呈暗黃色,顯然是用雙氧水漂染過的。不過,在虛假的金黃色下面,隱約能看到黑色的發根。她們的眉毛,以及被白色脂粉掩蓋的臉上散落的汗毛也是黑色的。從嘴唇的上面沿著頜骨直到耳根的汗毛更加濃密,顏色也更黑,卻在耳朵邊上突然變成了麻絮的顏色,與頭發虛假的金黃融為一體。她們的眼睛烏黑靈活,嘴唇原本是珊瑚色的,然而,口紅掩蓋了血色的自然光澤,很顯老。姑娘們談笑著,在我們出現的時候回過身來,也降低了聲調,好像是在害羞。她們立刻放下了手里的“假發”,擺出漠不關心的姿態,用手掌抻平衣褶,或者莊重地整理頭發。
一個男人站在桌子后面。一看見我們進來,他就身體前傾,先是把兩只手放在桌子上,隨后又把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上面,幾乎要為他的商品充當擋箭牌。“晚上好,”他說道。與此同時,他用眉毛向一個頭發凌亂的胖女人示意,那個女人坐在粗糙的爐子前面的椅子上,爐子上的咖啡壺正在咕嘟作響。女人緩慢而又急切地站起來,迅速地把那堆“假發”收在裙擺里,又敏捷地走過去把它們放進了屜柜。
“你想要我幫忙嗎?”男人轉身問吉米。
“不,”吉米說,“我想拿一個那種奇怪的東西。”
“那是女人用的,”男人說,“是女人用的,只給女人用。不是給紳士用的。”
“不是給誰用的?”吉米問。
“不是給你用的。你是美國軍官。不是給美國軍官用的。”
“把那些東西拿出來,”吉米說。
男人凝視了他片刻,用手抹了一下嘴。那是一個矮小而又瘦弱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灰色的臉上長著一雙烏黑而又堅定的眼睛。他緩緩地說:“我是一個誠實的男人。你想要我怎么樣?”
“我要那些奇怪的東西,”吉米說。
“這些臭壞蛋,”男人不動聲色地說,幾乎是在自言自語,“這些臭壞蛋!”然后微笑著又說:“好吧。我拿給你看。我喜歡美國人。都是臭壞蛋。我拿給你看。”
在此之前,我一言未發。此時,我用意大利語問他:“你妹妹怎么樣?”
男人注視著我,認出了我的軍裝,笑了。他好像很滿意,而且感到安全。“她很好,感謝上帝,上尉先生,”他帶著默契的表情笑著回答,“您不是美國人,您是和我一樣的人,您能理解我。可是這些臭壞蛋不能!”他向女人點頭示意。女人站在那里,后背靠在屜柜上,擺出一副防御的架勢。
女人打開屜柜,拿出那些“假發”,走過來小心地把它們擺在桌子上。她的手胖乎乎的,一直到手腕為止都染成了藏紅花一樣鮮艷的橘黃色。
吉米拿起那些奇怪的東西中的一個,認真觀察著。
“這不是假發,”吉米說。
“不,不是假發,”男人說。
“是干什么用的?”吉米問。
“是為你們那些黑人準備的,”男人說,“你們那些黑人喜歡金發女郎,可那不勒斯女人頭發是棕色的。”他把上面四根長長的真絲帶子指給我們看——它們都縫在紅色緞子扣眼的一頭兒——然后轉過身對其中的一個姑娘說:“示范一下,給這個臭壞蛋看看。”
姑娘笑著,一邊用虛偽的貞潔手勢護著自己,一邊拿起男人遞給她的“假發”,把它放在肚子上。她笑了,她的同伴也在笑。
吉米用那四根帶子把“假發”拎起來,也放在肚子上。
“我不明白這個東西能干什么用,”吉米說。兩個姑娘捂著嘴笑了起來。
“給他看看怎么用,”男人對姑娘說。
姑娘走過去坐在床沿上,撩起裙子,張開雙腿,把“假發”放在陰部。那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活脫是一頂假發。金黃的毛遮住了整個肚子,而且垂下來,蓋住了半截大腿。
另外一個姑娘笑著說:“是給黑人用的,是給美國黑人用的。”
“干什么用?”吉米睜大了眼睛問。
“黑人喜歡金發,”男人說,“十美元一個。不貴。買一個吧。”
吉米把拳頭伸進那個紅色緞子做成的大扣孔,一邊讓“假發”在手腕四周轉動起來,一邊笑得漲紅了臉,整個人都彎下腰去,而且不時地閉上眼睛,仿佛那種興奮的大笑使他惡心。
“停,吉米,”我說。
伸進假發扣眼兒中的那只拳頭并不是什么好笑的東西,它令人傷心,而且害怕。
“女人也輸掉了戰爭,”男人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說,慢慢地抹了一下嘴。
“不,”吉米一邊說一邊注視著他,“只有男人輸掉了戰爭。只有男人。”
“女人也是,”男人瞇縫起眼睛說。
“不,只有男人,”吉米用生硬的口氣說。
突然,姑娘從床上跳下來,帶著傷心而邪惡的表情注視著吉米的臉,大叫道:“意大利萬歲!美國萬歲!”然后就爆發出一陣痙攣似的笑聲,連嘴也丑陋地扭曲了。
我對吉米說:“咱們走吧,吉米。”
“好吧,”吉米說。他把“假發”塞進口袋里,將一張一千里拉的鈔票丟在桌子上,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肘,說:“咱們走吧。”
在小巷的盡頭,我們碰到了一隊巡邏的憲兵,他們身上帶著漆成白色的警棍。他們沉默地走著,肯定是去福爾切拉的中心,到黑市窩點里去搜查。“媽媽和爸爸!媽媽和爸爸!”從一個陽臺到另一個陽臺,從一扇窗戶到另一扇窗戶,放哨的人發出的警報聲從我們的頭上飛過。從一條小巷到另一條小巷,喊聲在通知那支黑市大軍,憲兵正在靠近。聽到叫喊聲,陋室深處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踏步聲、門的開關聲、窗戶的吱嘎聲。
“媽媽和爸爸!媽媽和爸爸!”
那叫聲快樂而輕巧地在銀色的月光下飛過,媽媽和爸爸的叫聲在寂靜中沿著墻壁溜過,白色的警棍在手中左右搖晃。
在作為美國半島基地部軍官食堂的公園旅館門口,我對吉米說:“意大利萬歲!美國萬歲!”
“閉嘴!”吉米說,然后憤怒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一見我走進食堂大廳,杰克·漢密爾頓上校就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所在的那張高級軍官的大桌子上去。布蘭德上校從盤子上抬起頭來,也跟我打了招呼,并且和藹地沖我笑。他有著一張漂亮的玫瑰色臉龐,滿頭銀發,眼睛是天藍色的,臉上掛著靦腆的笑。他微笑著環顧四周的方式,使他那安詳的面孔上現出一副天真而善良、幾乎是孩子似的表情。
“今晚的月亮很美,”布蘭德上校說。
“真的很美,”我高興地微笑著說。
布蘭德上校認為意大利人喜歡聽到一個外國人說“今晚的月亮很美”,因為他想象意大利人喜歡月亮,就好像它是意大利的一部分。他并非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也不十分有修養,卻有著非常善良的靈魂。我感謝他用那種親切的口氣說“今晚的月亮很美”,因為我能感覺到,他要通過這句話向我表明他對遭受不幸、痛苦和侮辱的意大利人民的好感。我想對他說“謝謝”,可是,我擔心他不能理解為何我要對他說“謝謝”。我想隔著桌子和他握手,并且對他說:“是的,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國是月亮。如今,它是我們唯一的祖國。”但是,我擔心坐在桌邊的其他美國軍官,所有人,除了杰克之外,他們不會明白我這些話的意思。他們是善良、誠實、簡單、純潔的小伙子,唯有美國人才能夠做到如此。不過,他們確信我也像所有的歐洲人那樣,習慣賦予每個詞一個潛在的含義。我擔心他們會在我的話里尋找與它們的含義不同的意思。
“真的很美,”我重復道。
“在如此的月亮照耀下,您在卡普里島的家應該非常迷人吧,”布蘭德上校微微有些臉紅地說,所有其他軍官微笑而又友好地注視著我。他們都認識我在卡普里島的家。每次從令人傷感的卡西諾山上下來,我都邀請他們到我家去,另外還有我們的一些法國、英國、波蘭戰友:紀堯姆將軍、安德烈·利希特維茨少校、皮埃爾·利奧泰中尉、馬爾凱蒂少校、吉布森上校、普林奇佩·盧博米爾斯基中尉、將軍軍營的助手安德斯,還有米哈伊洛夫斯基上校,他曾經是畢蘇斯基元帥的副官,如今是美國軍隊的軍官。我們會在聳立于礁石上的別墅里待上兩三天,釣魚,圍坐在大廳里的爐火旁喝酒,或者平躺在露臺上仰望蔚藍的天空。
“今天你去哪兒了?我整個下午都在找你,”杰克小聲問我。
“我和吉米出去轉轉。”
“你有點不對頭。你怎么啦?”杰克盯著我說。
“沒什么,杰克。”
碟子里熱氣騰騰的還是平日的西紅柿湯,平日的肉罐頭,平日的煮玉米。杯子里盛得滿滿的還是平日的咖啡,平日的茶,平日的菠蘿汁。我感到喉嚨里有一個結,所以不去碰那些食物。
“那個可憐的國王,”來自佐治亞州薩凡納市的莫里斯少校說,“他肯定沒有想到會受到如此的招待。那不勒斯始終是一個對君主非常效忠的城市。”
“今天,他們向國王吹口哨的時候,你在托萊多大街嗎?”杰克問我。
“哪個國王?”我問。
“意大利國王,”杰克說。
“啊,意大利國王。”
“今天,他們沖著他吹口哨,就在托萊多大街,”杰克說。
“誰向他吹口哨?美國人?假如是美國人,那么他們不該如此。”
“向他吹口哨的是那不勒斯人,”杰克說。
“他們做得對,”我說,“他還能指望什么?鮮花如雨嗎?”
“如今,一個國王還能指望從他的人民那里得到什么呢?”杰克說,“昨天是鮮花,今天是口哨,明天,還是鮮花。我在想,意大利人民是否知道鮮花和口哨之間的差別。”
“我很高興,”我說,“是意大利人向他吹口哨。美國人沒有權利向意大利國王吹口哨。他們沒有權利在那不勒斯王宮里給一個坐在意大利國王寶座上的黑人士兵拍照,并且把照片登在他們的報紙上。”
“我不能說你的話沒有道理,”杰克說。
“美國人沒有權利在王宮大廳的角落里小便。他們這樣做了。看到他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和你在一起。甚至我們意大利人也沒有權利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們有權利向國王吹口哨,也許還可以槍斃他。但是不能在王宮大廳的角落里小便。”
“你呢,你從來沒有向意大利國王扔過鮮花嗎?”杰克帶著親切的嘲諷說。
“不,杰克,對于國王,我問心無愧。我從來沒有向他扔過一朵鮮花。”
“假如你今天在托萊多大街,你會向他吹口哨嗎?”
“不,杰克,我不會向他吹口哨。向一個戰敗的國王吹口哨是恥辱的,即使他是我們自己的國王。在意大利,所有人,不只是國王,我們都輸掉了戰爭。所有人,尤其是昨天向他扔鮮花而今天又向他吹口哨的人。因此,今天,假如我在托萊多大街,我不會向他吹口哨。”
“你說的基本上有理,”杰克說。
“你們可憐的國王,”布蘭德上校說,“我為他感到非常遺憾。”然后,他和善地笑著對我說:“也為你們。”
“我代替他向你表示非常感謝,”我回答說。
不過,我的言辭中應該有某種異樣,因為杰克用一種奇怪的方式看著我,然后小聲對我說:“你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今天晚上你不對勁兒。”
“不,杰克,我沒什么,”我說著笑了起來。
“你為什么笑?”
“偶爾笑一下有好處,”我說。
“我也喜歡偶爾笑一下,”杰克說。
“美國人,”我說,“從來都不哭。”
“什么?美國人從來都不哭?”杰克吃驚地說。
“美國人從來不哭,”我重復道。
“這我倒從來沒想過,”杰克說,“你真的認為美國人從來都不哭嗎?”
“他們從來都不哭,”我說。
“誰會永遠都不哭?”布蘭德上校問。
“美國人,”杰克笑著說,“馬拉巴特說美國人從來不哭。”
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我,布蘭德上校說:“非常可笑的念頭。”
“馬拉巴特總有一些有趣的想法,”杰克說,好像是在為我辯解,所有人都笑了。
“這不是一個有趣的想法,”我說,“而是一個非常傷心的想法。美國人從來不哭。”
“堅強的人從來不哭,”莫里斯少校說。
“美國人是堅強的人,”我說,然后笑了起來。
“你去過美國嗎?”布蘭德上校問我。
“不,從來沒有,我從來都沒有去過美國,”我說。
“所以你才以為美國人從來都不哭,”布蘭德上校說。
“天哪!”來自密歇根卡拉馬祖的托馬斯少校感嘆道,“天哪!在美國哭泣是時尚。眼淚是時髦的。著名的美國式樂觀主義少了眼淚就可笑了。”
“沒有眼淚,”來自馬薩諸塞楠塔基特的艾略特上校說,“美國式的樂觀主義不會變得可笑,而是可怕。”
“我覺得有眼淚也很可怕,”布蘭德上校說,“自從來到了歐洲,我就是這樣想的。”
“我原以為在美國禁止哭泣,”我說。
“不,在美國并非禁止哭泣,”莫里斯少校說。
“即使是在星期天也不會禁止,”杰克笑著說。
“假如在美國禁止哭泣,”我說,“那么它就會是一個美好的國家。”
“不,在美國不禁止哭泣,”莫里斯少校又說了一遍,同時表情嚴肅地注視著我,“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美國是一個美好的國家。”
“喝一杯,馬拉巴特,”布蘭德少校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銀質小酒壺,在我的杯子里倒了一點威士忌。然后,又在別人和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威士忌。接著,他面對著我,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說:“別擔心,馬拉巴特。你是在朋友們中間。我們喜歡你。你是一個善良的家伙。一個非常好的人。”他舉起杯子,親切地眨了眨眼,然后說出了美國人的祝酒詞:“Mud in your eye,”字面意思是你眼睛里有泥。[18]
“Mud in your eye,”所有人都舉起杯子說。
“Mud in your eye,”我說,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睛。
我們喝著酒,微笑著彼此注視。
“你們那不勒斯人是一些奇怪的人,”艾略特上校說。
“我不是那不勒斯人,為此我感到遺憾,”我說,“那不勒斯人是一群很好的人。”
“是一些非常奇怪的人,”艾略特上校又重復了一遍。
“在歐洲,所有人,”我說,“我們或多或少都是那不勒斯人。”
“你們自找麻煩,然后哭泣,”艾略特上校說。
“要堅強,”布蘭德上校說,“上帝幫助……”他肯定是想說上帝幫助堅強的人,但是停住了,轉過臉沖著放在房間一角的收音機,“你們聽,”他說。
半島基地部無線電臺正在播放一支類似肖邦作品的曲子。不過那不是肖邦。
“我喜歡肖邦,”布蘭德上校說。
“您肯定是肖邦嗎?”我問。
“當然是肖邦!”布蘭德上校大聲叫道,聲調中帶著深深的詫異。
“您認為那是誰?”艾略特上校的聲音中略帶著不耐煩,“肖邦就是肖邦。”
“我希望不是肖邦,”我說。
“正相反,我希望是肖邦,”艾略特上校說,“假如不是肖邦就太奇怪了。”
“肖邦在美國很流行,”托馬斯少校說,“他的一些布魯斯棒極了。”
“聽,聽,”布蘭德上校大聲叫道,“這當然是肖邦!”
“是的,是肖邦,”其他人說道,并且用責備的表情注視著我。杰克笑了,半閉著眼睛。
那是一支類似肖邦作品的曲子,不過并非肖邦所作。這支鋼琴協奏曲就像出自一位并非肖邦的肖邦之手,或者是一位并非出生在波蘭,而是出生在芝加哥、克利夫蘭、俄亥俄的肖邦,就好像是肖邦的表兄,或者是他的一個叔叔創作的,不過不是肖邦的作品。
音樂停止了,半島基地部電臺的播音員說:“您剛剛收聽的是阿丁賽爾的《華沙協奏曲》,由洛杉磯愛樂樂團演奏,指揮阿爾弗雷德·瓦倫斯坦。”
“我喜歡阿丁賽爾的《華沙協奏曲》,”布蘭德上校高興而且驕傲地漲紅了臉,“阿丁賽爾是我們的肖邦。他是我們美國的肖邦。”
“或許您也不喜歡阿丁賽爾?”艾略特少校問我,聲音里帶著些許輕蔑。
“阿丁賽爾是阿丁賽爾,”我回答說。
“阿丁賽爾是我們的肖邦,”布蘭德上校帶著孩子般勝利的腔調重復道。
我沉默了,望著杰克。隨后,我謙卑地說:“請你們原諒。”
“別放在心上,別放在心上,馬拉巴特,”布蘭德上校用手拍著我的肩膀說,“喝一杯。”不過,他的銀質小酒壺已經空了。因此,他笑著建議到某個酒吧去喝點什么。說著他便走了出去,我們所有人都跟著他進了酒吧。
吉米坐在靠近窗戶的一張桌子邊,和一群年輕的空軍軍官在一起,正在把什么金黃色的東西拿給他的朋友們看。我立刻認出來了,一綹金毛。吉米紅著臉,大聲地笑著,空軍軍官們也都漲紅著臉,邊笑邊用手拍著彼此的肩膀。
“那是什么東西?”莫里斯少校靠近吉米的桌子問,好奇地觀察著那頂“假發”。
“那是一個人造的東西,”吉米笑著說,“是為黑人準備的東西。”
“是干什么用的?”布蘭德上校彎腰趴在吉米的肩膀上叫道,觀察著那個東西。
“給黑人用的,”吉米說,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
“給黑人用的?”布蘭德上校問。
“是的,”我說,“給美國黑人用,”我從吉米的手上扯過“假發”,把手指插進紅色緞子的扣眼兒,淫穢地轉動著它們。“瞧,”我說,“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意大利女人,一個為黑人服務的女孩。”
“噢,太丟臉了!”布蘭德上校大叫道,厭惡地瞪著眼。他羞愧得漲紅了臉,感覺遭到了玷污。
“看看我們的婦女都淪落到什么地步了,”我說,淚水滑下了我的面頰,“一個女人,一個意大利女人就淪落成了這個樣子:為黑人士兵準備的一綹金毛。你們看,整個意大利只不過是一綹金毛。”
“對不起,”布蘭德上校說,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視著我。
“不是我們的錯,”托馬斯少校說。
“不是你們的錯,我知道,”我說,“不是你們的錯。整個歐洲只不過是一綹金毛。是為你們這些勝利者準備的金毛王冠。”
“不用擔心,馬拉巴特,”布蘭德上校用親切的口氣說,同時遞給我一個杯子,“喝一杯。”
“喝一杯,”莫里斯少校說,同時用手拍著我的肩膀。
“干杯,”布蘭德上校舉起酒杯。他的眼睛因為淚水而濕潤了,微笑注視著我。
“干杯,馬拉巴特,”其他人也舉起杯子說。
我默默地哭泣著,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個可怕的東西。
“干杯,”我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