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荒漠中的童年(1933—1945)
- 蘇珊·桑塔格全傳
- (美)卡爾·羅利森 莉薩·帕多克
- 11498字
- 2019-02-22 16:54:17
她最早的記憶之一是,她4歲左右在公園里,聽到她的愛爾蘭保姆羅茜在跟一個身穿漿過的白制服的大塊頭講:“蘇珊弦繃得緊緊的。”蘇珊心想:“這可是個有趣的字眼。是真的嗎?”
她“想起了”一件大約是發生在1937年的事。1995年,她在接受《巴黎評論》記者采訪的時候描述過這件事。該公園坐落在紐約市,保姆名叫羅茜·麥克納爾蒂,沒什么文化。羅茜就“像一本書中的一個角色”,一個觀察者這么寫道,“她是個大塊頭女人,皮膚上有雀斑,一頭褪了色的紅頭發。她甚至穿了個披肩來配她那一身白制服。”在蘇珊的印象中,羅茜當時對這個難帶的孩子束手無策。后來,蘇珊會這樣描述羅茜:一頭“長著雀斑的大象……每個星期天都帶著我去做彌撒,還把晚報上關于車禍的故事大聲念給我聽”。
桑塔格5歲前和爺爺奶奶住在紐約,生活由親戚照顧。她希望告訴我們的是,她小小年紀就感到了孤獨,因為厭倦自己的生活環境,她的內心生活——這是她唯一能夠掌控的生活——就變得至關重要。她自己說,即使只有4歲,她就開始作批評性分析了,因為她在琢磨“弦繃得緊緊的”是什么意思。桑塔格倒寧可用“靜不下來”這樣的字眼兒來描寫孩提時代的自己,那是一個覺得“童年純粹是在浪費時間”的孩子。
她父母當時在哪兒呢?他們大部分時間在中國。杰克·羅森布拉特開了家毛皮商行——功成毛皮公司。蘇珊的父母富有而年輕,整天忙著他們的生意。蘇珊出生時,杰克才28歲,妻子米爾德麗德(娘家姓雅各布森)26歲。在公司名冊上,她是總裁兼財務主管。杰克,或者(像他出生證上寫的)賈斯基,不遠萬里,從下曼哈頓東6街721號一路來到這兒。他父親塞繆爾和母親古茜(娘家姓凱斯勒)都是奧地利猶太人,他們做毛皮生意,生了五個孩子,三男二女。米爾德麗德娘家是被蘇聯占領的波蘭的猶太人,經營服裝生意。她父親艾薩克是個裁縫,和母親多拉(娘家姓格拉斯科維茨)共養育了七個孩子。米爾德麗德生在家中(庫克街139號),排行倒數老二,是唯一的女孩。
1933年1月16日,蘇珊在曼哈頓的婦女醫院出生時,她父母住在西86街200號。她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米爾德麗德覺得自己要是在國外生孩子會緊張的,但是,平安生下蘇珊后不久,她就重返中國,回到丈夫身邊。等到再次懷孕,她又回到曼哈頓,1936年2月27日,在紐約醫院生下次女——朱迪絲。羅茜陪著蘇珊探望了她媽媽。這時候,她們家已搬到長島的格雷特內克。蘇珊記得家里的黑檀雙開式彈簧門,這是她父母在中國生活的痕跡,還記得星期五會外出去羅森布拉特奶奶家喝雞湯、吃燉雞。還會去皇后大道其他猶太人最喜歡的桑尼中餐館吃飯,蘇珊在這兒學會了用筷子。蘇珊看到她媽媽從紐約回來后光顧了絨線編織商店并且織起了絞花圖案毛衣。
蘇珊上的第一所學校是在皇后區的森林小丘。后來,她在68街乘公交車回托馬斯·杰弗遜公寓。記憶的碎片將她帶回到早期的這個階段:走過皇后大道用木板隔開的房子;1939年春天去世博會,(明顯是第一次)看到了侏儒;上床睡覺前伏在媽媽“瘦骨嶙峋的胸口”啜泣;想“表現好些”,記得她媽媽曾如何摑她耳光。雖然她更喜歡回憶她父親,那些令人傷感的、飄忽的記憶,但是,事實上,米爾德麗德·桑塔格將成為她女兒一生中受挫的愛的癡迷的對象。桑塔格會毫不厭倦地密切觀察她媽媽的外表和行為舉止:米爾德麗德把頭發盤在頭頂的方式;她是如何在媽媽的陪伴下在曼哈頓一家大劇院看電影《喪鐘為誰而鳴》時哭了;還有蘇珊8歲時,和她一起看《和父親生活》這部戲。
1938年10月19日,接近午夜時分,杰克·羅森布拉特因肺結核在中國天津一家德美合資醫院去世,活了還不到35歲。米爾德麗德當時呆在天津的阿斯特商行旅社,翌日,她給杰克的父親和兄弟阿倫拍電報,并作好安排,一周后啟程返回紐約。桑塔格記得,過了幾個月,母親才告訴她父親已去世,而且只是簡單地說:“爸爸死了。”還說他死于肺炎。接著,5歲大的蘇珊第一次犯哮喘。她用過一個霧化器,在她后來的日記中,列入了她最初的記憶的還有“棉花里的安息香[原文如此]酊”,一種吸入劑,常常用來治療呼吸方面的毛病。
1939年,為了給蘇珊找到一個更適宜的氣候環境,米爾德麗德決定將她的這個小家從紐約搬走,有位醫生推薦了邁阿密。蘇珊似乎不介意搬家,說她只是會想念她的“格蘭普”,他和她玩金羅美紙牌。在去佛羅里達的火車上,蘇珊問:“媽媽,你怎么拼寫‘肺炎’這個詞呀?”蘇珊把她爸爸的戒指裝在一個盒子里。時不時地她會夢到“老爸回來”。她會看到他打開公寓的門,但是,僅此而已。
桑塔格回憶起她們家在邁阿密居住過很短一段時間;她還講述了這樣的一些趣事:一棟四周有椰子樹的房子。她在前院,手拿榔頭和螺絲起子,想敲開椰子這種熱帶水果。一個肥胖的黑人廚子帶蘇珊上公園,她看到一張長凳上標了“只許白人坐”的標志。她轉過身去,對廚子說:“我們坐那邊去,你可以坐我腿上。”桑塔格對一位訪談者講,那可真像是19世紀。邁阿密潮濕不堪,蘇珊的病變得更加厲害。對所有人來講,哮喘都是一種可怕的病,對孩子尤其恐怖。通常會在晚上發病,在凌晨2:00到6:00之間;孩子喘不過氣來,有時還吐黏液。
佛羅里達對蘇珊沒有魔法,只在她的日記里留下一棵擺在桌子上的圣誕樹的一閃而過的記憶,“銀色的,有藍燈”。她夢見獨行俠騎馬飄然而至帶上她離去。不讓聽最喜歡的廣播節目時,她哭了起來。沒過幾個月,她們家離開了邁阿密。米爾德麗德把家搬到圖森的時候,才31歲。在后來的訪談中,桑塔格把她母親講成一個很自我的虛榮女人,不會做母親,而總在擔心自己容顏老去。米爾德麗德讓蘇珊別在外人面前叫她“媽媽”,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年紀都已經大到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蘇珊感到迷惑不解,她想知道母親一天到晚都在干嗎,因為甚至在杰克·羅森布拉特去世后,米爾德麗德仍然老不在家,而把蘇珊和朱迪絲“托”給親戚照看。
情況可能是,在蘇珊整個童年時代,米爾德麗德都一直心情郁悶,委靡不振。對于喜歡東奔西跑的米爾德麗德來講,可能非常不容易適應做母親帶來的巨變。她不僅沒了丈夫,也沒了生意上的收入,沒了工作,沒了獨立性,也沒了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年幼的孩子沒完沒了提出的要求。喝酒能緩解緊張,讓她暫時放松,甚至她的情緒也許會變得高亢一些,但在蘇珊的印象中,米爾德麗德是一個懶散的母親,整天昏昏欲睡,要不就是百無聊賴,根本不可能翻閱或者評論一下孩子全優的成績單。這種情形在許多自孩童時代就開始創作的作家的生活中屢見不鮮。
桑塔格極少談及她在圖森所受到的養育,當然,她記得自己小時候沿著古老的西班牙小徑,朝坦凱弗德山麓丘陵走去;在那里,她仔細觀察“可怕極了的樹形仙人掌和仙人果”。她找箭頭,找蛇,把漂亮的石頭裝進口袋。她將自己想象成最后的印第安人或獨行俠。在20世紀30年代末期,圖森占據了九平方英里開闊的荒谷,丘陵起伏,色彩斑斕,重巒疊嶂,山石嶙峋,令人望而生畏。沙漠并非是一望無際的沙丘,那里有帶刺的灌木和雜草,多刺的樹形仙人掌,還有掛滿了鮮紅果實、橘紅色穗狀花蕾的樹。下雨的時候,沙漠上花兒盛開,天空展現出兩道長長的彩虹,碧空如洗。英國作家J·B·普里斯特利1937年游覽亞利桑那,比米爾德麗德和蘇珊母女早兩年。他來過之后,從此再也忘不了那縈繞心際的美:“一種種聲音,一個個臉龐,藍色的鳥和紅色的鳥,仙人掌和松樹,在晨曦中時隱時現、在落日里珠寶般閃耀的群山,甜甜的清新空氣,午夜時分,繁星滿天。”[2]
1939年秋天,米爾德麗德和蘇珊到這兒時,沙漠帶來的這些快樂在家門口就能找到。盡管這個城市作為旅游城市和軍事基地當時正在迅速發展,但人口還不足四萬。整個城市只有兩家電臺,居民沿街走過,幾乎從每家每戶開著的窗子里聽到的都是同一個廣播節目。讓圖森引以為豪的是,這里有五家影劇院,幾家連鎖書店和文具店,還有一個交響樂隊,一個小劇場,上演音樂和藝術節目,此外就是一個州博物館和卡耐基圖書館。圖森城悠閑的節奏對喜歡戶外活動和希望身體健康的人來說頗具吸引力,因為這里有大約30家醫院和療養院為患有各種呼吸道疾病的病人提供醫療服務。在這里,蘇珊的哮喘病情好轉。
1939年9月,蘇珊的第一個完整的學年在塵土飛揚中開始。就在這片陰霾里,她開始上一年級。回頭看看,蘇珊覺得那簡直是個笑話:“當時,我6歲,星期一,我分在一年級A班;星期二,他們把我放在一年級B班;星期三,到了二年級A班,星期四轉到二年級B班。一周下來,他們讓我跳到三年級,因為功課我全會了。”當時,沒有專門為特長生開設的班級。蘇珊學的科目和其他孩子一樣:作文、拼寫、閱讀、音樂、藝術、算術、社會科學、衛生體育和基礎科學。大多數同學都接納了她。“我生在一個文化上非常民主的環境之中。我沒有想到我還會影響那些孩子的生活方式,”桑塔格后來才意識到。她們總能找到共同話題,比如說些“啊呀,今天你頭發真漂亮!”或者“哎呀,那雙休閑鞋真可愛!”諸如此類的話。不過,雖然才6歲大,為了引人注目,蘇珊認為有必要夸大她與同學之間的差異,她對他們說自己是在中國出生的。她希望給人以印象,她與遙遠的地方有聯系,而中國,她后來說,似乎是“人能去的最遠的地方了”。
桑塔格7歲已養成看完一個作家主要作品的習慣,這習慣伴隨了她一生。首先是艾伯特·佩森·特休恩[3]的《鐵路工凱萊布·康諾弗》(1907)、《一只名叫切普斯的狗》(1931)、《小動物與別的狗》(1936)。也許,特休恩最有名的系列集中在一條名為拉德的柯利牧羊犬及其在新澤西農村的英勇行為上。特休恩探討的是對與錯和濫用職權的主題,如在《拉德更多的冒險》(1922)這部作品中,一個無知無識卻盛氣凌人的縣治安官揚言要斃了拉德;拉德的冒險行為一般都關涉正義的伸張。對成人世界的不公與麻木的憤怒常常刺激年輕作家和讀者,也正是因為這種情緒使得9歲的蘇珊去啃一部部鴻篇巨制,如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蘇珊后來稱,芳汀[4]賣發一節讓她小小年紀就成了一名社會主義者。
不過,更為重要的是,蘇珊發現了游記作家理查德·哈里伯頓。我們只消看看他作品的首頁照片就會明白為什么:在《萬里覽勝》(1925)中,他站在泰姬陵前,包著頭巾,雙手叉腰,放松自在,一臉燦爛的笑容;在《飛毯》(1932)里,他坐在他那架雙座飛機頂上,準備好了去冒險;在《理查德·哈里伯頓奇觀全集》(1937)里,一封致讀者的信旁邊是作者的一張照片,他看上去30來歲,英俊瀟灑。信里寫的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喜歡看上面全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城市、大山和寺廟”的圖片的書。他愛看那本書,因為它把他帶到了“陌生而浪漫的地方”,讓他留連忘返。后來,桑塔格在回答什么書改變了她的人生時,她說首先是哈里伯頓的書。
哈里伯頓,一位年輕的美國作家,寫有最樸實的游記,20世紀30年代的風格,是我最初設想中所認為的最有特權的生活:一種充滿無盡的好奇心、精力和表達力,以及無比熱情的生活。他曾登上埃特納火山、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富士山和奧林匹斯山;他曾游歷了大峽谷和金門橋(1938年,該書[《理查德·哈里伯頓奇觀全集》]出版時,金門大橋尚位于世界奇觀之列呢)。他排隊參觀了莫斯科的列寧墓,也曾登上中國長城,還劃船進入藍洞[5];他還去過卡爾卡松[6]、巴勒貝克神廟、佩特拉古城、拉薩、沙特爾、特爾斐古城、阿爾罕布拉宮、馬察達城堡、泰姬陵、龐貝城、維多利亞瀑布、耶路撒冷、里約、伊斯法罕和……哈里伯頓讓我充滿欲望地意識到,世界遼闊廣袤、歷史悠久,世界上可看的奇觀、可聽的故事不勝枚舉;他讓我意識到我自己也能看到這些奇觀,聽到與奇觀有關的各種故事。《奇觀全集》是我自己的熱情與欲望美好部分最初的喚醒者。
這種往事令人回憶起桑塔格7歲時為之激動不已的一些事,她當時就意識到世界要比圖森大得多,而她的玩伴、老師和其他成年人對外面更大的世界并沒有憧憬,眼界未免太狹窄了!成人為何如此謹小慎微?蘇珊想不明白。她想:“等我長大成人,我得留心,可別讓他們阻止我從敞開的門飛出去。”
閱讀使蘇珊身邊的許多生活縮小了。她讀關于戰爭的書并且想象一些場景,她在其中遭受納粹或“日本鬼子”的拷打。她堅強不屈、“勇敢”,她“經受得了”,當她“冒失無禮”時,忍受她媽媽的沉默不語和耳光。事實上,她后來的日記記錄了母女間的一種被動性的/挑釁性的沖突,這次是這個人主/被動,下次又是另一個人主/被動,占了上風或表示害怕另外一個人。桑塔格眼里的童年常常局限到與她媽媽的爭斗中——一次次沖突只有暫時的休戰與和解,但沒有解決方案。
在桑塔格的想象里,沒有比如說圖森的皮馬人[7]的位置。她后來說:“西南地區的民間傳說是靜謐的,甚至對于生活在那里的人來說也是別有風味的。”
“假使你是個小孩,發現了喬治·艾略特、薩克雷、巴爾扎克或那些偉大的俄羅斯小說,那么,戴有綠松石珠子的小印第安人布娃娃肯定就無法與19世紀小說相媲美了——因為就算是一種閱讀體驗也能夠打破你狹隘的框框。如果你在找一種東西能夠帶你到什么地方去,去拓展你的意識,那么,這東西肯定就是一種偉大的世界文化。”桑塔格愛讀哈里伯頓,她提到他的口吻,一如出自一個看到了奇妙世界的熱情滿懷之人。她渴望的就是那種既是父母也是作家式的陪伴,但是,她媽媽卻不符合這一標準。米爾德麗德對能說會道的女兒講:“在中國,小孩子不講話。”碰上心情好的時候,米爾德麗德會邊回憶邊對蘇珊說,在中國,“在飯桌上打飽嗝是一種表示感激的禮貌方式”,但那并不意味著她允許蘇珊打飽嗝。
所以,蘇珊的早年生活大多似乎是支離破碎的。在圖森度過的頭些年,桑塔格還不到10歲,米爾德麗德搬過幾次家,蘇珊轉了幾次學。過去的很快就過去了。蘇珊從來不多談她的妹妹朱迪絲——即使是在日記里也只是提到姐妹倆合用一個房間,蘇珊在上鋪,考她妹妹美國各州州府名稱。朱迪絲在那兒——暈車——大發議論(不清楚什么時候)說蘇珊感覺遲鈍——不過,和蘇珊一樣,也成為媽媽抱怨的對象,說她的孩子不尊重她、不愛她。在蘇珊看來,米爾德麗德說她家里人“得罪了”她。
1943年,米爾德麗德帶著兩個女兒又搬家了。這次搬進的是一棟清潔小巧的四居室灰泥粉刷的平房,位于東德拉克曼街2409號,當時東德拉克曼街還是一條泥路。桑塔格的意思是,她媽媽缺錢,已經當掉了手頭許多中國紀念品。這棟房子現在還在,就在亞利桑那大學邊上,看上去就和1943年拍下的照片一模一樣,當時房子是簇新的——除了一點不同:現在路新鋪過了。蘇珊和媽媽是這房子的第一批房客。米爾德麗德如何付房租,如何養活她們一家,家里有困難,請人幫忙后如何付費,這一切概不清楚。也許,杰克·羅森布拉特的公司留下的錢還沒用光,而且,桑塔格講過,她媽媽教書。現在,在圖森公立學校找不到米爾德麗德教書的任何記錄,不過,城里有無數所私立學校,哪所聘用過她也未可知。
在后院,蘇珊挖了個長、寬、高幾乎均是六英尺的洞,精確得令人難以置信。“你想干嗎?”一個仆人問,“一路挖到中國嗎?”不,蘇珊回答說,她只想“有個地方進去坐坐”。她在洞口上面放了幾塊八英尺長的板子,擋住強烈的光線。房東抱怨說這會給經過后院的人造成危險。蘇珊把板子拿開,讓他看她差不多要拼命擠才進得去的洞口。洞內,她挖了個放蠟燭的凹處,但光線太暗,看不了書,她還吃了一嘴的泥,泥是從她搞出來的洞頂部的縫隙中掉下來的。房東告訴米爾德麗德必須在24小時內把洞填上。蘇珊在女仆的幫助下,把洞填上。三個月后,她在原地又挖了個洞。蘇珊受湯姆·索亞讓鄰家孩子粉刷籬笆的啟發,她也忽悠了三個玩伴來幫忙,滿口答應他們,只要她不在那兒,洞就歸他們用。
蘇珊挖的洞是她的藏身之處,她的微型世界。她后來在一篇論及巖洞的文章中說過,她粗糙的掩體也標出了“危險與安全”間的邊界。她的洞穴等同于別處的世界,等同于她父親的埋骨之地中國。她父親留給她僅有的幾件物品是一枚他的圖章戒指、一條白色絲綢圍巾(上面用黑絲線繡著他姓名的首字母)和一個印有杰克·羅森布拉特金色小字母的豬皮錢包。簡單地說,他的生平還未寫完,在她的想象中,是一種“未結束的痛苦”。這種痛苦,像哈里伯頓這樣的外向型作家也無法醫治。
幸運的是,桑塔格10歲前就早早地找到了她的第一個文學之父,即埃德加·愛倫·坡。像哈里伯頓一樣,坡也構筑起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他創作偵探小說,寫月球之旅和其他不可思議的探索航程——如《阿瑟·戈登·皮姆的歷險故事》。但是,坡也使蘇珊有了“對內在性、憂郁、心理執著,對推理的刺激、變態,以及對不顧后果的自我意識的性情的最初了解——又一階段存在的稚嫩的渴望”。坡的作品既是冒險的,又是知性的;故事的敘述者是羞怯的,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筆下的人物就像桑塔格成年后一樣,是洞穴——比喻意義上的——思想的洞穴的獻身者。正如《貝蕾妮斯》的敘述者坦陳的那樣,“我的激情總是思想的激情”。
像桑塔格一樣,坡也是一個在歐洲、在文學本身中找尋靈感的美國作家;像桑塔格一樣,他也著迷于銷蝕性疾病和死亡。看坡的哥特式小說,你會緊張得大氣不敢喘,因為其中的死亡感像它們的頭韻那樣向你步步逼近:“在這一年秋天陰沉、黑暗而無聲的一整天里……”[8]《厄舍古廈的倒塌》中這些有力而迷惑人的字句不啻為一帖帖文學麻醉劑。圖森具有療效的氣候想要否定一個事實,即死亡是無法逃脫的。坡的小說則證實了這一點。如果說,這似乎是一個可怖的發現,那么,對一個感覺到周圍的東西在否認著什么的孩子來講,這倒不失為一種天賜之物。如果說理查德·哈里伯頓追求的是游歷世界并抓住其中你所喜愛的東西這一外在的愉悅,那么,坡追求的是同樣的快樂,只不過方向相反,即內在的快樂,表明文學可以是駛向他鄉的交通工具,而且——甚至更好——文學本身即可為目的地。坡教會她依靠自己的感受力,無視她遇到的所有非文學環境。
但是,無論是坡,還是哈里伯頓,都無法給桑塔格一種職業感,對一個獨立思考并已逐漸認為自己的一切該由自己做主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對于遭受“父親渴望”或曰“父親饑餓”煎熬的孩子來講,是一種相當普通的感覺。她卻在兩本令一代代少女感到興奮的書里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感,這兩本書是《居里夫人傳》和《小婦人》。
快10歲的時候,蘇珊看了伊芙·居里為母親寫的動人的傳記。傳記介紹的第一句話就非常吸引人:“居里夫人的生活包含了太多的奇跡,所以,她的故事講起來只能像傳奇了。”伊芙這本令人心醉的傳記敘述了一個完整的居里夫人,她這本傳記為蘇珊未來的生活描繪出一幅近乎完美的藍圖:年復一年,瑪麗在死水般的波蘭度過了一個個貧窮而孤獨的日日夜夜。她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去“愛某種極其崇高、極其偉大的東西”。伊芙問:“人們該如何去想象這個17歲的女孩的熱情呢?”瑪麗參與了波蘭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活動,渴望祖國從蘇聯占領中解放出來,去建設一個更美好、更公正的社會。她企盼著能夠到法國這個學識和自由圣地接受教育。她給姐姐寫信,說“我夢想巴黎,就像夢想救贖一樣”。瑪麗的機會到來的時候,伊芙評述道:“人在巴黎,感覺是多么年輕、多么有力、多么激動!又是多么地滿懷希望啊!”在巴黎,瑪麗身居陋室,在鋼鐵般意志的引導下發奮讀書,幾乎到了筋疲力盡的程度。她在索邦大學獲得兩個碩士學位(正如桑塔格后來會聲稱她在哈佛大學也是這樣)。她引起了大科學家皮埃爾·居里的注意。如同小說家那樣,瑪麗尋找著新的研究課題。她和皮埃爾共同創建出“一門新科學和一種新哲學”。他們成為“珠聯璧合的創作者”,體現出“男女之間最高的結盟,[因此]交流是平等的”這一精神風貌。夫婦倆也有孩子,瑪麗母性洋溢,一如她對科學滿懷激情。丈夫死后,瑪麗即致力于“一種永遠的奉獻”。她在一戰期間,照料傷病員;她向全世界人民敞開懷抱。世界的奧秘和奇觀讓她激動不已,她立志要去探索。特別是瑪麗有使命感。正如伊芙所說的那樣:“我們必須相信,我們有天賦去做某件事,那么,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這件事必須做成。”她以“一種超人的執著”堅持不懈。隨著自己的逐漸成熟,瑪麗發現有必要建設一種國際文化,并對自己“對一切低俗所持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排斥感”篤信不已。
居里夫人的故事也是一個高尚的故事,因為,用她女兒的話來說,瑪麗是以“淡然的態度”,以“一種不可改變的性格結構和一種智慧的頑強努力”來對待榮譽的。伊芙引用了愛因斯坦的評價:“在所有的名人中,瑪麗·居里是唯一沒有受到榮譽腐蝕的人。”桑塔格絕不愿被看成是一個野心家,她固執地否認自己追名逐利,這一想法的源頭就在這里。野心既意味著動機,也意味著成就,若將兩者分開來看待,那么,對于一個既希望仰慕人,又希望受人仰慕的年輕女子來說,那真是一件討厭的事情。
這不是說,桑塔格希望像瑪麗·居里;瑪麗是聞名全球的一個女人,從一潭死水中擺脫出來,找到了她的皮埃爾和巴黎,并且把自己獻給了崇高的事業。也不是說,桑塔格要在后院建個化學實驗室,或者說她試圖像契訶夫那樣,既當作家,又做醫生。對蘇珊來說,想象自己發現種種治療方法,發現一種像鐳那樣的可以用以治病的新元素,那不是她的發展方向。是伊芙喚起的對一種無私職業的思考——瑪麗是無私至極,她甚至都不視之為一種職業,而是一種使命——這一點對桑塔格而言最為重要。在這一點上,瑪麗·居里就像是女神,無懈可擊的圣潔,“完整、自然,幾乎絲毫沒意識到她那令人震驚的命運”。早先,桑塔格視自己為二分法的產物。“我的職業是我的生活成為外在于我自己的某種東西,”她在日記里寫道,“因此我也這樣向他人報告我的生活。內里的是我的悲痛。”
蘇珊竭力模仿完美的居里夫人,這位不辭辛苦,站在又熱又重的大桶旁煉礦并取得突破而獲得了諾貝爾獎的科學家。桑塔格日后談起自己的創作,使用的字眼是令人痛苦的勞作,完全集中在工作上,而不是可能獲得的榮譽,抑或她本來完全有權利用的自我炒作的機制;她對任何要她考慮自己的形象的低俗建議一概嗤之以鼻。
一直到上大學前,蘇珊都沒有完全放棄從事醫學或者科學工作的念頭,但是,文學創作的想法向她發出了召喚。她后來稱:“我真正希望的是每種生活都經歷一下,作家的生活似乎是最具包含性的。”作家可以使用一種科學家或醫生無法使用的方式,去自由自在地創造和再創造自我。蘇珊不僅酷愛閱讀和寫作,而且酷愛作家這一理念。不僅僅要寫作,而是要被視為作家,這是她的自我意識工程的一部分:“我真的想過發表的事情。事實上,我當時真的認為當作家就是要發表作品。”寫作的沖動是她對自己讀過的偉大作家的一種效仿行為,也是一種敬意:“人們常說他們希望成為作家,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或者因為他們有話要說。對我而言,它是一種生存方式,就好像是加入一群圣人的行列……我想我并非是在做什么自我表達,我覺得我正在成為什么,正在參與一項高尚的活動。”
10歲的小女孩哪來的關于出版界的想法?她的這些想法來自兩部小說:《小婦人》和《馬丁·伊登》。桑塔格認同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筆下嶄露頭角的作家——喬,盡管她立即加了一句,說自己根本不喜歡寫喬筆下的那些個多愁善感、聳人聽聞的故事。是喬十足的勁頭深深地感染了蘇珊:“我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一番英勇的、非凡的事業,我死后別人也不會忘卻。我不清楚這是件什么事情。我全神貫注在尋找。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所有人感到震撼。我說到做到!”特別有意義的是,喬對偉大的理解是與歐洲聯系在一起的。“我多么想我到過那里啊!”喬喊道,“你去過巴黎嗎?”喬拒絕了與她青梅竹馬的伙伴勞里,而投入巴哈爾教授的懷抱;這位年齡更長的歐洲人欣賞喬的作品,認為這些作品不是什么“古怪的性格表征”。蘇珊肯定注意到了喬與家人、與社區的疏遠,盡管書里談了諸如家庭和睦等話題。而且桑塔格很可能看過戴維·塞爾茲尼克制片的電影《小婦人》,在這部電影里,凱瑟琳·赫本把喬這一角色表現得魅力四射。成為喬,成為作家,就是成為明星。
《小婦人》講述的并非只是年輕人狂熱地希望當作家的故事。當喬糟蹋自己的才華,去為一些雜志寫平庸作品時,她父親便責備她:“你能寫得更好的。朝最高的目標挺進,別在乎什么錢。”的確,奧爾科特也許是為所有藝術新蕾而寫作的,展示了作家應該怎樣找到自己的聲音,并確立自己的品格。當喬為讓家人滿意按他們的建議開始改變故事時,她感到迷惑不解。希望討好讀者、期待讀者意見一致是白費工夫,這在書評家對喬的作品所做出的矛盾反應中得到了強調。
甚至更為直接的是,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呈現出作家生活的一個寓言。這是一個自然主義作家對個人抱負所做的雖無情卻令人振奮的研究,這樣的抱負對桑塔格那憂郁卻堅定的感受力具有吸引力。伊登鑄造自己的身份主要是通過讀書這一途徑,他把書籍幾乎看作他確立個性的基石,它們對他而言是有形的,伸手可及,而且相當性感。他不僅僅是看書,他分明是愛撫它們。像馬丁·伊登一樣,蘇珊也希望她的寫作能給世人留下某種印象,不管它們看上去是多么冷漠。倫敦的小說迄今為止仍然是自由撰稿人的一本有價值的手冊,一頁頁描寫了馬丁為了發表作品而做出的狂熱的努力,他一次次用寫上自己姓名地址的回信信封寄出手稿,又一次次收到退稿信,然后,他又不斷寄出一個個短篇故事和一篇篇文章,直到最終有作品被錄用為止。退稿信與用稿通知的數量之比高得嚇人:一篇作品被錄用,就有成打成打的作品被退稿,馬丁堅持著,但最終放棄,自殺身亡。
1950年再次讀這部小說時,桑塔格依然認為《馬丁·伊登》是一部“令人覺醒的書”,“同時也是一大肯定”。但是,她在日記中堅持認為,這種肯定不是那種你可能從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肖像》中找到的“有希望的激情”。相反,杰克·倫敦的書灌輸了“絕望+失敗,所以,我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真的是從來都不敢奢望得到幸福”,她如此斷言。當然,她的日記也不是一種快樂的感受力的表達,然而,當她給自己寫下這些文字時,她追求的深刻的自我反省似乎鼓勵著她。
正如后來桑塔格對南卡羅來納大學的學生所說的那樣,她大概在九歲十歲的時候,寫作已然成為她的支柱。她這個有抱負的作家在一臺膠版謄寫機上制作了她自己的四頁版月報——《仙人掌報》:“復制作品最便宜的方法是,準備一張刻有作品的蠟紙、一個淺盤和一些明膠。把墨抹在蠟紙上,然后蠟紙正面朝下放在明膠上。接著,明膠上可以放上大約20張紙,就能復制蠟紙上的文字了。這在小房間里弄,真是棒極了。10歲大,我就創辦了一份自己的文學雜志,然后,以五美分的價格賣給鄰居。”桑塔格一邊面帶微笑講述這件事,一邊回憶這一出版行為是如何使她獲得自我解放的。她作詩,寫小說,并至少創作了兩個劇本,一個是從卡雷爾·恰佩克的《R.U.R.》[9]中得到的靈感,另一個劇本是受了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萊的《阿里亞·達·凱波》的啟發。整個二戰期間,她將自己看到的報道壓縮,寫出了關于中途島戰役、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等的文章。
蘇珊出落成了一個壯碩、特別擅長交際的姑娘,整日泡在“征服者”酒店;這個酒店1928年開業,由當地的商人和社區領袖資助,他們渴望給到訪的北方人提供食宿和娛樂消遣。這是一座引人注目的低矮的使命派風格的“大廈”,有著一個個石拱;混合柱型的柱頂和柱子,上面有裝飾性的老鷹,一個圍成圈的連柱拱廊,還有一個看上去像是鐘樓的主樓,有一個大游泳池,池子周圍有大片草地供人們曬日光浴,因而很有特色,還有露臺酒廊,帕拉第奧風格的窗子裝飾著酒廊的入口。這種魅力十足的來自西南部的成就斷斷續續一幕幕在桑塔格的日記里飛速閃過,她記起酒店的人行道燙了她的雙腳、她認出了泳池里的電影明星波萊特·戈達爾、在“征服者”酒店塔上看騎術表演、泳池邊一名女子給了她一瓶啤酒、一個朋友在酒店的浴室里講下流故事、在餐廳里覺得身體不舒服,以及在泳池邊聽自動點唱機播放的曲子。
12歲的時候,她似乎只是在等待時機,“服滿”她在回憶文章《朝圣》中所說的童年的“刑期”。那是一種折磨,好在她是個好演員,會掩飾。在曼斯菲爾德初中,她忍受了那個折磨她的“胖男生”吉米,還有另外一個叫她“猶太佬”的人。上體育課時和一個叫喬迪的女生打架。代數給她帶來煩惱。她開始記第一本日記,收集《經典連環漫畫》,還成為校報《英才》的編輯。一名老師,卡利爾小姐借給她一本弗農·維納布爾論馬克思的著作。蘇珊我行我素,赤腳乘開往市中心的大巴。后來,她稱她在曼斯菲爾德的那段時間是一場“災難”,她下定決心不會重新來過。
但是,蘇珊一如既往地努力討好她媽媽,給她寫搞笑的信,她希望這種信會令一個禁止她看莉蓮·史密斯的暢銷書《奇怪的果實》的母親開心;這是一部被認為是關于種族間戀愛的有爭議的小說。接著,母親改嫁了。米爾德麗德雖然還是陰郁,但她依然漂亮,吸引了一個新伴。蘇珊心里排斥他,但他的到來給了她一個新的姓氏,適合其即將成為作家的身份;而且,他還帶來了旅游的希望——離開她童年的荒漠,抵達她的夢幻之地——加利福尼亞。在那兒,她發誓:“我會受大家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