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壽命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德·亞米契斯的那首詩:“美好并不總被歲月磨去/或在淚水和辛勞中凋零/我那花甲之年的母親/我越看越美麗。”[30]詩人的意圖并不在于描述女性之美,而是表達兒子的孝敬之情。如今,接受子女孝心的年齡已經延遲至九十歲上下。至于六十來歲的老太太,倘若身體健康,完全可以算作青春未老、活力四射的盛年——加上某些整形手術的修飾,看起來還能比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小的時候,我常常對自己說,人不該活過六十歲。一旦超過那個年齡,勢必百病纏身、口角垂涎、神志遲鈍,只能在養老院里茍延殘喘。一想到二十一世紀,我就想起但丁的觀點[31],并由此作出決定,自己應該活到七十歲,即二〇〇二年。那時,活到古稀之年是相當遠大的志向,真正能堅持到那個備受尊崇的年齡的人屈指可數。
記得幾年前,我曾見過漢斯·伽達默爾。那時,年逾百歲的他不遠萬里趕來參加某學術會議,用餐期間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問他一切可好,他告訴我說雙腿不太靈便。當時,盡管他擠出了一個苦笑,但仍然難以掩飾那近乎無恥的開心,我簡直想扇他兩個耳光(事實上,他又非常愉快地活了兩年)。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年代,科學技術每天都在大踏步前進。我們常常問全球化趨勢最終將把人類引向何處,卻很少想到人類取得的最大進步(事實上,該領域的進步遠遠超過任何其他領域)就在于平均壽命的延長。關于人類對于自然的駕馭,早在原始時期,當穴居人類發明人工取火時就已模糊地意識到了;晚些時期,我們的祖先又發明了輪子;羅杰·培根、列奧納多·達·芬奇和西哈諾·德·貝熱拉克都預見了飛行器的誕生;自蒸汽革命開始,人們的出行速度就成倍提升;早在伏打所處的年代,人類就看到了用電能照明的希望。但是,千百年以來,人類對于不死仙丹和不老泉水的渴求卻始終只是白日做夢。中世紀的人們發明了精良的風車(時至今日也還能為人類提供替代性能源),然而,那時的信徒紛紛前往朝拜的教堂卻只能令他們獲得活過四十歲的奇跡。
三十年前,人類成功登月,但至今還未成功登陸火星。在登月的年代,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但在今天(除了血管梗死患者和癌癥患者),活到九十歲已不再是癡心妄想。總而言之,最大的進步(假如我們說的是真正意義上的進步)在于人類壽命的延長,而不是各類電腦的研發。事實上,當帕斯卡發明計算機時,就已經預言了電腦的誕生。然而,帕斯卡本人卻在三十九歲就英年早逝了。此外,亞歷山大大帝和卡圖盧斯都是終年三十三歲,莫扎特終年三十五歲,肖邦終年三十九歲,斯賓諾莎終年四十五歲,圣托馬斯終年四十九歲,莎士比亞和費希特終年五十二歲,笛卡兒終年五十四歲,黑格爾算是長命——活到了六十一歲。
今天,我們面臨的許多問題(不只是退休養老的問題)都源于人類壽命的延長。第三世界國家的民眾之所以紛紛擁入西方國家,一方面當然是為了尋求食物和工作——正如電視和電影向他們許諾的那樣,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們渴望生活在一個壽命更長的地方,或者說逃離一個早死的地方。然而我相信(盡管我手頭并沒有精確的統計數據),人類用于老年醫學和預防醫學領域的研究經費遠遠不及對戰爭科技和信息科技的投入。換言之,我們更精通如何摧毀一座城市以及進行低成本的信息傳輸,而不是協調各個社會群體之間的利益、籌謀年輕人的未來、應對全球人口膨脹和平均壽命的延長。
年輕人可以認為進步就是用手機發短信或乘坐廉價航班飛往紐約,但令人震驚的事實(一直未能得到解決的問題)卻是,如今的他們直至四十歲才成年,而他們的祖輩早在十六歲就獨立了。
毫無疑問,我們應該為自己可以活得更久而感謝上帝(或命運)。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面對這個時代最具悲劇色彩的問題,這并非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二〇〇三年
美即丑,丑即美?
黑格爾曾說,隨著基督教的誕生,對于痛苦和丑陋的表現也被納入藝術范疇,因為“古希臘的美學形式無法表現被鞭打的耶穌、荊棘冠……釘上十字架的耶穌、瀕死的耶穌”。他說得不對:古希臘的世界里不僅有用光潔的大理石塑造的維納斯,也有受刑的瑪耳緒阿斯、焦慮的俄狄浦斯以及美狄亞的致命愛情。當然,在基督教題材的畫作和雕塑作品中,的確常常出現因痛苦而變形的面容——盡管其變態程度不及梅爾·吉布森的《耶穌受難記》。難怪黑格爾(尤其是在談到高地德國畫派和弗拉芒畫派時)曾多次提起,當藝術作品開始展現耶穌的迫害者時,就意味著丑陋事物的凱旋。
最近有人告訴我說,耶羅尼米斯·博斯曾繪有一幅著名的《耶穌受難》(現存于根特),畫面上展現了好幾個殘暴的劊子手,其中兩人的形象定能讓如今的搖滾歌星和他們的模仿者心生艷羨:其中一人的下巴穿了兩個孔,另一人的臉上掛滿了各種金屬飾件。博斯的意圖或許是表現“罪惡形象的顯靈”(提前宣告了切薩雷·龍勃羅梭的理論:任何文身者和試圖改變自己身體的人都是天生的罪犯)。如今,我們可以對那些在舌頭上打鋼珠的少男少女表示反感,然而,至少從統計學角度來說,我們卻不能將其視作天生有基因缺陷的人。
其實,那些少男少女也會在喬治·克魯尼和妮可·基德曼的“經典之美”面前心醉神迷,倘若我們能考慮到這一點,便會明白這一行為與其父輩一般無二:他們的父母一方面會購買按照文藝復興時期確立的神圣比例設計出來的小汽車和電視機,或蜂擁至烏菲齊美術館感受司湯達綜合征;另一方面,他們也熱衷于觀看血腥暴力電影,有滋有味地看著腦漿飛濺到墻上;他們還會給孩子購買恐龍模型和其他怪物造型的玩偶,或去觀看某些藝術家自殘雙手、肢體甚至生殖器的偶發藝術表演。
因此,無論是前輩還是后輩,他們在不放棄追求美好事物的同時,也時常選擇千百年來被視為恐怖的丑陋之物。當年,為了震懾資產階級,未來主義者宣稱:“我們要勇敢地在文學中展現丑。”阿爾多·帕拉采斯基更是(在他的《治愈痛苦》一書中)提出,要對孩子們進行健康的“丑陋教育”,將駝背的、瞎眼的、癌變的、殘疾的、無恥的、患有性病的,一扭開關就會哭鬧、嚎叫、嘆息的,受癲癇、瘟疫、瘧疾、腦出血、痔瘡、淋病、瘋癲折磨的,備受煎熬、垂死掙扎、命喪黃泉的玩偶形象作為教具讓孩子們接觸。總之,今天的人們一面(按照傳統標準)欣賞美好的事物:可愛的小孩、秀麗的風景、精致的古希臘雕塑,一面也從那些曾被視為丑得無以復加的事物中獲得享受。
不僅如此,人們有時還會把丑當成一種全新的美的模式——當下的賽博哲學便是典型的例子。幾年前,威廉·吉布森的早期小說作品(參見他所提到的nomina sunt numina[32])就曾描繪裝有多處機械或電子肢體的人類形象,倘若那個形象尚且只是一個令人擔憂的預言,那么時下的某些激進派女權主義者則在宣揚通過制造中性的、后有機的、具有“超人特性”的軀體來超越性別差異。唐娜·哈拉維更是喊出了如下口號:“寧做賽博人,不做女神。”
有人認為,上述現象意味著在后現代世界里,美與丑的對立已經消失。這跟《麥克白》里女巫們所說的“美即丑,丑即美”是兩碼事。他們認為,這兩種價值已經失去了原先的特征,完全混為一談了。
事實果真如此嗎?為何某些年輕人和藝術家的行為仍然被視為邊緣現象,只為地球上的少數人所稱許?在電視節目中,我們會看到骨瘦如柴、腹部腫脹甚至死于饑餓的兒童,遭入侵者強暴的婦女以及許多備受摧殘的身體,這令我們的眼前浮現出一系列并不遙遠的畫面,想起毒氣室里那些瘦骨嶙峋的受害者。昨天,我們目睹了在高樓爆炸案和空襲案里那些血肉橫飛的肢體,今天便生活在類似事件可能再度發生的恐懼之中。人人都清晰地意識到,某些事物千真萬確是丑陋的,任何美學相對論都無法說服我們從那些事物中獲得愉悅。
至于賽博人、血腥暴力電影、來自其他世界的怪物形象以及所謂的災難電影都是一些被媒體炒作起來的表層現象,人們試圖通過它們驅逐圍繞在身邊的、更為深層的丑陋。這些表面上丑陋的事物令我們不寒而栗,于是我們便絕望地試圖忽略一切真正的丑陋——假裝它們跟那些電影一樣,全都是虛構的。
二〇〇六年
白活的十三年
前天,一名記者在采訪中問我(其實很多人都提過相同的問題),哪本書對我的人生影響最大。我想說,倘若這輩子只有一本書對我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那么我必定是白癡一個——大概其他許多人也會如此回答。一些書曾對我生命中的前二十年舉足輕重,另一些則令我在之后的三十年里受益匪淺。目前,我正在等待對我的百年人生產生巨大影響的好書出現。另外一個令人無法回答的問題是:“在您的一生中,有誰給過您至關重要的教導?”對于這個問題,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除非說是父母雙親):在不同的人生拐角,總有不同的人給予我教誨和建議,既有生活中的親朋好友,也有早已作古的亞里士多德、圣托馬斯、約翰·洛克和皮爾斯。
無論如何,某些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的確改變了我的人生。我首先想到的是貝里尼小姐,她是我上初中一年級時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師。她常常給我們一些提示詞(如母雞、地下室等),讓我們根據這些詞匯寫一篇論文或故事。一天,我不知著了什么魔,說無論她給出什么樣的提示詞,自己都能在第一時間出口成章。她站在講臺上看著我,說出了“本子”一詞。如今回想起來,我完全可以說說記者的采訪本,或是薩爾加里筆下探險者的旅行日記本,可當時的我心高氣傲地站起身后,居然不知從何開口。那一天,貝里尼小姐教會我一個道理:永遠不要高估一己之力。
第二個教訓是鮑斯高慈幼會士——唐·切利神父給我的。他曾教我演奏一種樂器。最近,他似乎有被封為圣人的可能——當然,并不是因為他會演奏樂器(相反,這才華很有可能成為別人指責他是魔鬼代言人的理由)。一九四五年一月五日,我興高采烈地找到他,對他說:“唐·切利神父,今天我滿十三歲了。”他粗聲粗氣地回答我說:“你這十三年簡直是白活了!”他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難道說我長到這個年齡,應該展開嚴肅的自我剖析?難道我不該因自己能茁壯成長到這個年齡而期待獲得他人的贊許?難道這是皮埃蒙特人不輕易浮夸、彰顯穩重的特有方式,或者說,這是他對我的熱情祝賀?如今想來,唐·切利非常清楚,他教會了我這個道理:作為老師,不應過分稱贊學生,而應時常給他們潑些冷水。
自從有了那一次的教訓,我對許多期待我夸獎的人都惜“贊”如金——除非他們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表現。或許我的穩重曾令許多人感到痛苦,假如真是那樣,那我白活的就不僅僅是人生中的前十三年,而是前七十六年了。但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最直接的表達贊許的方式就是不提出批評。沒有批評,就意味著他們做得確實不錯。我十分反感“好教皇”[33]、“誠實的扎卡尼尼”[34]這類稱呼,仿佛其他教皇都惡貫滿盈、其他政治家都假仁假義一般。約翰二十三世和扎卡尼尼不過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大夸特夸的。
當年,唐·切利神父的回答還讓我明白另一個道理:一個人無論做了什么,哪怕是自認為非常正確的事,也不能自高自大,尤其不能四處自吹自擂。這是不是說做事情不要盡力而為呢?當然不是。但是唐·切利神父的回答讓我想起了小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的一句話:“我的成功秘訣就在于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上帝。”這是多么重要的品質:明白自己不是上帝,常常反思自己的言行并能夠意識到先前的人生旅程并非完美無憾——唯有如此,方能把余下的歲月過得更好。
大家或許要問,我何以想到這些。這幾天,大選宣傳戰剛剛開始,參選者為了贏得勝利,多少得把自己包裝成類似上帝的模樣,志得意滿地歷數先前完成的工作,并像完成創世的上帝那樣,見一切非常好,便對自己的無所不能感到沾沾自喜,接著還許下諾言,保證一切會更好(相反,上帝倒是認為先前創造的世界已完美無缺,因而相當知足了)。拜托,我并不是想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我承認,在進行大選宣傳時,參選者別無選擇。倘若某個參選者對未來有可能投票的選民說:“直到現在,我還一事無成,我也不確定將來是否能有所改善,只能保證自己會全力以赴。”他勢必無法當選。所以,我再次聲明,我并不想假惺惺地講什么道德,只不過是在看過太多的電視選舉后,我忽然想起了唐·切利神父。
二〇〇七年
左右為難的大寶仔[35]
最近,“大寶仔”一詞在全國范圍內引起熱議。然而,居然沒有人想到去翻一翻權威的《意大利語詞典》(薩爾瓦托雷·巴塔利亞編,都靈聯合出版社出版),查查這個詞的含義——坦白說,我對此頗感詫異。關于“寶仔”一詞,該詞典給出了如下解釋:“該詞是‘孩子’的昵稱,帶有戲謔含義,常用來形容笨手笨腳、張口結舌、不善言辭也不擅思考、布娃娃一般的胖小孩。”至于具有增大含義的“大寶仔”,在日常生活中亦被廣泛使用。托馬塞奧和里古蒂尼共同編纂的《意大利語同義詞詞典》中有如下描述:“提到大寶仔,我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胖,而是大……所謂大寶仔,一定長著一張紅光滿面的大臉。”巴爾蒂尼[36]則寫道:“如今,人人都想過安逸的日子,例如她——貝爾托迪諾——米蘭的一位小媳婦,還有一個名叫卡卡塞諾的大寶仔。”
關于卡卡塞諾這個人物(在克羅齊的經典版《貝爾托多和貝爾托迪諾》之后,邦齊耶里又續寫了一篇關于卡卡塞諾的故事[37]),我們能讀到如下段落:“卡卡塞諾生得膀大腰圓、低額頭、大眼睛、粗睫毛、尖嘴巴,看上去像黑貓惡魔瑪門,也像一只猴子。”他上馬時的姿態格外好笑:“卡卡塞諾抓住時機,左腳踏入右邊的馬鐙,縱身上馬,卻發現自己面朝馬屁股坐著;艾米尼奧忍不住大笑起來,招呼他下馬,他卻怎么也不肯下來。”
后來,國王來了,“宮廷里的馬夫掀開門簾,讓卡卡塞諾進來。只見那家伙肩上扛著一扇木板門,那副滑稽的樣子簡直讓國王和王后笑掉了下巴——這人實在太古怪了;外祖母馬可爾法更是驚得瞠目結舌;至于宮廷總管,他費了好大勁才憋住了笑意,對克羅尼國王夫婦解釋道:‘克羅尼國王和王后陛下,您二位有所不知,馬可爾法進來的時候,那個大寶仔正走在宮殿前頭的臺階上,他跟馬夫說自己想要小便。馬夫便帶他前去出恭。’總管強忍笑意,繼續說道:‘事后,他匆匆離開,忘了關門。當時我恰好也在廁所里,便對他說:小伙子,把門帶上,省得被臭氣熏倒!沒想到這大寶仔二話不說,居然卸下了廁所門的合頁,直接背到您二位跟前來了。’”
國王問:“卡卡塞諾,你為什么要背著那扇門呢?”卡卡塞諾說:“關你什么事?”國王反駁道:“當然關我的事,我是這王宮的主人呀!”卡卡塞諾不依不饒:“既然你是王宮的主人,不管我把這扇門背到哪里,它都是你的。說吧,我現在該放在哪兒?”國王答曰:“隨它去吧。”卡卡塞諾便對背上的門說:“門,去吧。是你的主人說的。愛去哪兒去哪兒吧。你也太沉了,我實在背不動你了。”馬可爾法“再也看不下去了,趕緊讓卡卡塞諾放下那扇門,又讓他向國王和王后鞠躬。隨后,她俯下身子,親吻了國王和王后的手。卡卡塞諾見到這情形,便立刻趴在地上,張大了嘴,對國王和王后說:‘噢,陛下!按照我外婆的要求,我給您二位跪下了,請把手伸到我的嘴里吧,好讓我親親它們!快來吧,我等著呢!’”。
倘若卡卡塞諾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寶仔,托馬索·帕多阿-斯基奧帕[38]所說的大部分大寶仔卻名不副實。如果一個人超過三十歲還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星期六晚上開著父母的車去蹦迪(沒準凌晨三點還在高速公路上撞車),那么他很可能比卡卡塞諾要精明——在他看來,自己無所事事是因為誰也沒法讓他獲得一份工作,因此,要怪也只能怪這個社會。
這真是要命啊!然而,由于職業關系,我經常接觸年輕人,也非常清楚他們中有相當一部分為了學業忙得焦頭爛額。他們四處尋求獎學金或工作機會,住在離學校很遠的地方,很可能四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看到這樣的情景,我不禁要問,我們的小企業里為何充斥著大量非歐盟籍員工?他們中許多人是收發郵件的快遞員,“無恥地”(這是北方聯盟派的說法)占據著大量工作崗位——這些工作原本可以由那些三十歲還被父母養著的意大利青年來承擔。
顯然,大家會這樣回答:這些三十歲的意大利青年都有高中或大學畢業文憑(如今,他們還有一個搞笑的稱呼:上過三年大學的人[39]),必然不愿意大材小用地去運送郵件。然而,在所有偉大的美國作家和政治家的履歷中,我們卻發現,他們在大學畢業后等待成名期間都曾擦過皮鞋、洗過盤子或賣過報紙。為什么美國人能屈尊而意大利人就不行呢?或許斯基奧帕的觀點也不無道理?至于那些反對斯基奧帕言論的德才兼備的左派和右派政治家們,你們可得抓緊爭取那些大寶仔的選票啊(不過也有這種可能,作為大寶仔,咱們的年輕人連投票都不會了)。
二〇〇七年
從前,有個人叫丘吉爾
我曾在三月初那一期《國際報》上讀到一篇短評,說英國的一項問卷調查顯示,有四分之一的英國人認為丘吉爾、甘地和狄更斯是虛構的角色。相反,許多受訪者(并未說明具體數字)認為夏洛克·福爾摩斯、羅賓漢、埃莉諾·里格比[40]是真實存在的人物。
剛看到這條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是:不要夸大其詞。首先,我想弄清楚,那些不知道丘吉爾和狄更斯是誰的人究竟屬于哪一個社會群體。假如調查對象是與狄更斯同時代的倫敦人(即古斯塔夫·多雷在版畫中表現的苦難的倫敦人和威廉·賀加斯筆下的那些悲苦形象),那么至少有四分之三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受訪者說不出莎士比亞是誰。同樣,對于那些認為福爾摩斯和羅賓漢是真實人物的回答,我也不覺得有什么稀奇。首先,對福爾摩斯的崇拜在倫敦已經形成了一種產業,游客甚至可以前往貝克街造訪他所謂的寓所;其次,羅賓漢這一形象也的確有其現實生活中的原型(唯一讓人覺得不靠譜的是,在封建經濟時代,那是一個劫富濟貧的英雄,而在市場經濟時代,他卻在干劫貧濟富的行當)。其實,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水牛比爾”是一個虛構的角色,直到父親告訴我說,這個人不僅真實存在,而且他還親眼見過:那時,他的馬戲團在美國西部已經不再吃香,便來到了意大利的皮埃蒙特,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然而,有一個情況的確值得重視。當人們向意大利的年輕一代(就更別提美國的年輕人了)問起有關歷史(哪怕是過去不久的現代史)的問題時,他們的記憶非常模糊。某些問卷調查顯示,有人認為阿爾多·莫羅[41]是“紅色旅”頭目,阿爾契德·加斯貝利[42]是法西斯頭子,佩德羅·巴多格里奧[43]是游擊隊員,如此等等。或許有人會問:“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為什么要知道五十年前的政府領導是誰呢?那時他們還沒出生呢!”能說出這話的人想必是法西斯學校的畢業生。而我在十歲時就已經知道二十年前“向羅馬進軍”時期的總理是路易吉·法克塔;十八歲時,我已經了解誰是烏爾巴諾·拉塔齊和弗朗切斯科·克里斯皮,并知道發生在前一個世紀的許多事情。
如今,人們與歷史的關系已經發生了變化,恐怕在學校里也是如此。從前,我們對過去的事情很感興趣,因為關于當下的消息并不豐富。想想看,一份日報只有區區八個版面。然而,隨著大眾傳媒的發展,大量關于當今社會的信息迅速傳播。通過互聯網,人們可以搜尋到那一刻在世界各個角落發生的數以百萬計的新聞(哪怕是最無足輕重的小事)。當然,媒體上也能找到許多關于過去的信息,例如古羅馬皇帝的更迭、“獅心王”理查的生平,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詳細過程,但這些信息往往通過好萊塢的電影或類似的媒體產業來呈現,并且與大量關于當今世界的信息混雜在一起。在這種情形下,一個電影觀眾就很難區分斯巴達克斯和“獅心王”之間的年代差異了。同樣,虛幻與真實的界限也被徹底打破,繼而消失不見了。大家說說,一個在電視機前看電影的孩子如何能夠分辨斯巴達克斯是真實人物,而電影《暴君焚城錄》里的維尼奇烏斯卻是虛構的角色;卡斯蒂利昂女伯爵確實存在,而艾麗莎·迪·利凡布羅薩卻是編出來的;伊凡四世確有其人,而蒙古暴君“無情的明”則只是電影中的形象?——在觀眾眼中,他們實在是太相像了。
面對此種“歷史與當代重疊扁平化”的現象,美國文化界表現得相當淡定。你甚至能遇到某個哲學教授,說是否了解笛卡兒對于人類思考方式的論述無關緊要,因為更為重要的是現代認知科學的各種新發現。他們似乎已經忘了,認知科學之所以能夠發展到今天的程度,也是因為早在十七世紀,我們的先輩已經開始了早期的思索。所以說,他們已經放棄了通過借鑒歷史經驗來指導今日研究的方法。
在許多人眼里,古為今用這句老話已經淪為德·亞米契斯式的老生常談。然而,假如希特勒仔細研究過拿破侖為何會在俄國慘敗,就不會重蹈他的覆轍;假如小布什仔細研究過十九世紀英國發起的阿富汗戰爭(或者是更近一些的,蘇聯與塔利班的戰爭),便會在當下的阿富汗戰場上采取不同的策略。
表面看來,將丘吉爾當成虛構人物的英國傻子和自以為能在十五天內擺平伊拉克戰局的小布什之間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事實并非如此。上述兩種行為的根源都來自他們對歷史的一知半解、糊里糊涂。
二〇〇八年
殺死年輕人,你好我也好
在上一期《快報》周刊上,我津津有味地想象了一番“維基解密”引領的透明化潮流將會給外交領域帶來什么樣的影響。當然,那是天馬行空式的幻想,但即便是幻想,卻也基于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既然最隱秘的檔案和機密都有可能泄露,那么一定會引發某種變革,至少是檔案保存方式的變革。
新年伊始,我何不引用某些千真萬確的事實數據,再來一番《啟示錄》式的浮想聯翩呢?當年,圣約翰到底是憑他的《啟示錄》賺足了名聲。直到今天,每當有災難發生,人們還會拿他的預言牽強附會。既然如此,我不妨也毛遂自薦,當一回帕特莫斯島[44]的圣約翰第二。
在我們這個國家(別處姑且不論),老年人的數量將越來越明顯地超過年輕人。以前的人們只能活到六十歲,現在卻能活到九十歲。這就意味著他們要多消耗三十年的退休養老資源。顯然,這筆費用是需要年輕人承擔的。可這些老年人偏偏還霸道得很,不到老態龍鐘就絕不肯離開各類政府部門或私營機構的領導崗位(還有很多人明明已經年老,也沒有退位讓賢的打算),這樣一來,年輕人找不著工作,自然也就供不起老年人的養老金。
在這種環境下,即使政府強制推行各類稅收減免政策,國外投資者也望而卻步,社會養老金的缺口也因此進一步擴大了。不僅如此,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免不了還得靠父母或更老一輩的親人接濟。這無異于雪上加霜。
怎么辦?最有效也最明顯的方案如下:年輕人應該列出清單,將那些沒有后代的老年人一舉消滅。這樣還不夠,出于自衛的本能,那些有后代的老年人——即他們自己的父母——也將被趕盡殺絕。聽起來很殘酷,但過不多久,人們便會習以為常。父親大人,您上六十歲了嗎?既然人不可能長生不老,不如讓全家人陪著您去火車站,把您送上開往“毀滅營”的人生之旅末班車吧。孫子們會跟您道別,說:“爺爺,再見!”倘若老年人不從,年輕人便可通過舉報,開展一場“獵殺老年人行動”。既然以前可以對猶太人展開獵殺行動,為何如今就不能將退休的老年人聚而殲之呢?
問題在于,那些尚未退休、仍然大權在握的老年人會甘心認命嗎?或許他們會盡可能避免生育,降低將來出現潛在殺手的可能,這樣一來,年輕人的數量還將進一步減少。此外,這些身經百戰的老船長(老騎士)將會做出重要決定,忍著生不如死的巨大痛苦,將兒孫們斬草除根。由于老一輩的愛國主義和家庭觀念較重,他們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將其統統趕去“毀滅營”,而是擇最為年輕的群體殺之而后快——有未來主義者認為,只有這部分群體才是全世界“最干凈”的人群。
接下來的后果便是我們的國家沒有幾個年輕人,卻充斥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老年人。他們將不辭辛勞地興建人民英雄紀念碑,深切緬懷那些為了國家慷慨捐軀的人物。可他們的養老金將由誰支付呢?外來移民!移民做夢都想獲得意大利國籍,迫不及待地要去黑市出賣自己廉價的勞動力,并且認為五十歲之內去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此,他們可源源不斷地為我們的高強勞動力市場輸送新鮮血液。
展望未來的兩代人,將有上千萬黑皮膚的意大利公民為一大批年逾耄耋、身體健碩、居于社會高層的白皮膚人士提供生活保障。這些受惠群體(系著絲巾、身著花邊小衫的老太太)將在海邊或湖畔的寬敞別墅里品威士忌、喝蘇打水;那時,散發惡臭的大城市將變成有色僵尸聚集地,他們在那里醉生夢死,電視上放的也將是消毒水的廣告。
總之,我堅信人類的進步好比大蝦的步伐,欲進還退。與此同時,各位還會發現我們所處的社會已經與印度的殖民帝國、馬來群島和中非地區十分接近。至于那些倚仗醫藥學發展榮幸活過百歲的人士,他們必然感覺自己好似沙撈越王國的白人拉者——詹姆斯·布魯克先生——大約只有從小讀薩爾加里科幻小說的人,才會有如此雄心壯志吧。
二〇一一年
可憐的狙擊手
我從幾個同事那里聽說,在一次三年制本科考試中,考官不知怎地向學生提了一個關于博洛尼亞火車站慘案的問題。那考生一臉迷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考官見狀,轉而問他記不記得慘案是何人所為。考生答曰:“狙擊手。”
其實,考官能夠想象的錯誤答案有很多種,比如宗教激進分子或“撒旦之子”成員,但狙擊手這個回答著實令人始料不及。按照我的猜想,那個倒霉孩子一定是模糊地想起了火車站墻體的某個裂口,結果導致大腦短路,將車站慘案同另一樁與庇亞門突破口相關的歷史事件混淆起來了。于他而言,這兩樁事件不過是虛空的聲響。無獨有偶,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七日,一檔名為《土狼家族》的時事評論節目出了這樣一道題:為什么選擇某月某日作為意大利統一一百五十周年紀念日?當時,受訪的議員(甚至包括某大區的政府官員)給出了五花八門的回答,有人說那天是“米蘭五日暴動”紀念日,也有人說是為了紀念“攻占羅馬”。
狙擊手事件是一個具有典型性的例子,證明當今的年輕人對過往的歷史(以及狙擊手的故事)知之甚少。不久前,一些接受問卷調查的年輕人曾表示,阿爾多·莫羅是“紅色旅”頭目。相比之下,我十歲時已經非常清楚“向羅馬進軍”時期(我出生前十年)意大利政府的領袖是“愚蠢的法克塔”。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一方面顯然是因為我上的法西斯學校天天在我耳邊念叨。這不禁讓我感嘆,無論方式如何,詹蒂萊[45]的改革終歸比杰爾米尼[46]的改革要成熟些。不過,也不能將所有的問題都歸咎于學校。我認為,一定還有其他的原因。事實上,不僅是年輕人,甚至成年人也在遭受一種持續的信息屏蔽。我所說的屏蔽并不一定是該死的沉默造成的:有一種屏蔽叫作“過度喧囂”。間諜和偵探電影中的罪犯可謂深諳此道,每當他們想秘密傳遞消息時,一定會將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最大。那個可憐的學生大約并不缺少向他傳輸信息的人,相反,有太多人在他耳旁喋喋不休,以至于他沒法篩選到底什么是值得記住的內容。他之所以對歷史常識的認識模糊不清,并非因為沒有人告訴他,而是因為那些可靠有用的信息已經被一大堆無足輕重的信息埋沒了。由于獲取信息的渠道完全處于失控狀態,人們正面臨另一種風險:不知如何區分真正必要的信息和毫無價值的胡說八道。
最近,人們就“越過出版社環節,自由印刷和發行書籍”的利弊展開了討論。支持者認為,以前有許多杰出作家都因為出版社的不合理壁壘遭到埋沒,書籍的自由發行顯然是鼓勵言論自由的春風。然而,我們非常清楚,許多書的作者都是標新立異的古怪人士,許多網站也是如此。大家如果不信,可以上網查看以下頁面:nonciclopedia.wikia.com/wiki/Groenlandia。在這個頁面上,你們會看到如下文字:“格陵蘭島是一座位于地球角落的島嶼。倘若它真的存在,就能證明地球是方形的。該島是全世界人口最為稠密的地方,其冰川……此外,它也是一個歐洲國家,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懶得去查世界地圖,但愿大家愿意相信我的說法。該島位于北半球,北方的北方。”
青少年如何會去懷疑面前這個作者在信口開河,如何會看穿此人在故弄玄虛,不好好說真話?書籍也會遭遇同樣的情形。出版社通常不會輕易出版類似的作品,除非是在封面或勒口上特別說明,此書是一本充滿歡樂調侃意味的作品。然而,一旦沒有出版社告訴讀者哪本書該認真讀,哪本書該一翻而過,那時的我們該怎么辦呢?
二〇一一年
兩個令人愉快的驚喜
幾個同事苦惱地對我說,在一次三年制本科考試中,一名學生把尼諾·比克西奧(Nino Bixio)[47]寫成了尼諾·比貝里奧(Nino Biperio),這顯然是因為近年來的短信簡語讓人們已經習慣將字母x拼寫為per[48]。這不禁令人頗為擔憂:“如今的高中究竟在教些什么?國立高中果真得讓位給私立高中嗎?”即使某些私立高中的確出色,他們最擅長的也只是推銷富裕家庭的愚蠢子女。既然如此,我們的國立高中難道真的要退出舞臺嗎?
三月中旬,我曾前往阿爾本加,擔任“一次轉折”文學獎的評委。這原本是由喬爾達諾·布魯諾國立高中設立的一個區域性獎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十四年過后,該獎已經成為全國性獎項(今年有來自二十九個省區、三十八所高中的一千二百余名學生參賽)。每年,大賽組委會都會邀請一位作家撰寫一篇故事的開頭,接下來的部分由參賽者自由發揮(比賽在統一場地舉行,有著嚴格的規則)。所有的匿名作品首先交由內部評審委員會進行海選,再由外部評審委員會進行復選。經過數輪篩選之后,五篇入圍作品將交由當年出題的特邀作家進行最終評判,選出最佳作品。
今年,作為該項賽事的特邀作家,我頗有興致地給出了一個主題:一群瘋狂的文人決定要給世界上最短的小說添加開頭和結尾,他們各自提出不同的設想。那是奧古斯托·蒙特羅索[49]的作品,全文只有一句話:“當他醒來,恐龍還在那里。”
誠然,在一千二百余篇參賽作品中,某些作品的價值的確不高(兩個評審委員會的成員都曾向我抱怨說,他們在評審過程中感到十分尷尬),但必須肯定的是,交到我手里的五篇文章令我覺得難以取舍。鑒于這五篇作品全都彰顯出非常出色的文學水準,我甚至試圖通過抽簽來決定最高獎花落誰家。不得不承認,這五個孩子的思想相當成熟,某些職業作家甚至會毫不猶豫地在他們的文章后面署上自己的大名。大家若感興趣,可在下一期《字母》雜志上閱讀這五篇入圍決賽的佳作。在我看來,該賽事已經達到很高的水準。其實,不止這一所學校,從東北邊境的戈里齊亞到南部的小島,有三十多所高中都達到了類似的水準。
我所說的第二個驚喜來自皮亞琴察的梅爾基奧雷·焦亞中學。這所學校給我寄來了文科五年級某班和理科五年級某班學生一年的學習成果。那是一份包含四十四張精美彩頁的日報,版式與《共和國報》十分相似,名曰《三色旗報》。該報在米蘭市區定價五歐分,在外省定價七歐分,標注的出版日期是一八六一年三月十八日。
顯然,這份報紙的主要內容是關于意大利統一運動的。報上發表了好些關于加富爾、卡塔內奧和馬志尼的文章,還刊登了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在議會發表的宣言。我還讀到焦蘇埃·卡爾杜齊的發言稿,馬梅利的回憶錄,一篇報道安徒生訪問米蘭的新聞稿,關于卡薩帝法案的反思,以及德·桑蒂斯關于委派新任教育部部長的建議。此外,該報還提到了剛剛當選美國總統的林肯和已經榮登普魯士王位的威廉一世。出現在文化版面的有克里斯蒂娜·迪·貝爾吉奧索,哈耶茲,關于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的爭論,伊波利托·涅沃去世的消息,對維爾加《山中的燒炭黨人》的評論,社會名流威爾第,新鮮出爐的達爾文《物種起源》第三版,以及一篇關于利物浦的通訊:《足球,沒有未來的競賽》。尤為值得贊許的是,該報刊登的許多廣告也相當有趣。
當年若真有這樣一份《三色旗報》,是否能呈現如此豐富的信息,并且如此清晰明朗地反映出剛剛統一的意大利內部的諸多矛盾和沖突呢?這個驚喜同樣來自國立高中。此刻,我坐等某些私立高中拿出令人振奮的成果來。
二〇一一年
異化的一代
我認為,米歇爾·塞爾代表了當今法國最為細膩的哲學思維。與所有優秀的哲學家相似,塞爾也懂得彎下腰來,思考一些現實問題。在此,我打算“無恥”地引述一篇(我的零星評論除外)他于三月六號至七號發表在《世界報》上的相當精彩的文章。對于較為年輕的讀者來說,文章探討的是他們的子女,對于更為年長的讀者,文中提及的則是他們的孫輩。
首先,這些兒孫從未見過一頭豬、一頭牛或一只母雞(這令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美國的一項社會調查,說絕大多數生活在紐約的孩子都認為超市里的盒裝牛奶與可口可樂一樣,是人工合成的飲料),新一代人類不再適應自然界的生活,唯一令他們感到熟悉的只有城市(當他們去度假時,會住在被馬克·歐杰稱之為“非地方”的地方。未來的度假村將與新加坡的機場類似,處處呈現一派精致優雅、富有田園風情的人造自然)。這是人類自新石器時代以來所經歷的最重要的人類學革命。新一代將生活在一個人口過剩的世界,期望壽命值已接近八十歲。由于其祖輩和父輩的長壽,他們若有遺產可繼承,也得等到行將邁入暮年之時,而不是以前的三十多歲。
六十多年以來,歐洲的孩子們從未見過戰爭,加之醫藥科學的迅猛進步,他們不會遭受其祖輩曾經承受過的痛苦。他們的父母比我們的父母長壽(但大部分都已離婚)。在學校里,他們的身邊坐著不同膚色、不同信仰,遵守不同習俗的外國孩子(塞爾提出,那首針對有著不純血統的外國人的《馬賽曲》還能唱多久?),他們對農村生活、葡萄園、侵略戰爭、死難者紀念碑、被敵軍撕扯的旗幟以及對倫理道德的急切渴求一無所知,鑒于此,文學作品何味之有呢?
他們將是被成人媒體滋養的一代,已經習慣了每一幀畫面只持續七秒,每一個問題只用十五秒回答。他們在電視里看到的,將是自己根本不曾在日常生活中見識的情景:血肉模糊的尸體、山崩地裂、踐踏與毀滅。如塞爾所說:“十二歲的孩子已經在成年人的壓迫下看過兩萬次謀殺的過程。”電視節目里充斥著濫用縮寫和外文詞匯的現象,孩子們已不再有母語的概念,也不記得什么是“十進位米制”,因為那時的航空公司積分都按英里來計算。學校不再是傳道授業的場所,孩子們將會習慣以虛擬的方式在電腦前度過大部分時光。新的一代不再用整只手寫字,而改用食指敲擊鍵盤,因此“激發的不再是原先的神經元或大腦皮層”(大腦完全演變成多任務處理器)。如果說,今天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可以感知的度量空間里,未來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將是一個沒有任何遠近之分的虛擬空間。
關于如何滿足未來世界的全新教育需求,塞爾進行了一系列反思,我不再贅述。然而,按照他的宏觀展望,我們將經歷一個顛覆式轉變期(與古人先發明文字,又在許多世紀后發明印刷術這一過程相似,方向卻完全相反)。不過,當今的科技發展速度可謂一日千里,與此同時,我們自身也在發生變化:出生、死亡、病痛、醫療、職業、空間、習慣、存在……這些行為都在改變。為什么我們至今沒能適應上述轉變呢?塞爾認為,這或許是哲學家的過失:他們原本應該十分關注理論知識與實際情況的演變,卻不夠盡職盡責。因為許多哲學家都“投身于夜以繼日的政治生活,沒能察覺到當下日新月異的變化”。我不知道塞爾的觀點是否完全正確,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不無道理的。
二〇一一年
六十歲的好漢,你們都去哪兒了?
阿爾多·卡魯佐在四月二十五日的《晚郵報》上發表了一篇談論(四十六歲的)恩里克·萊塔的文章,稱他為八十年代的小伙子,即一個成長于“熱衷星期六夜晚、對政治不感興趣的年代”的人。卡魯佐隨后說,八十年代是一個存在爭議的時期:在某些人眼里,那個年代雅痞流行,米蘭是醉生夢死之地,各種意識形態相繼坍塌;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八十年代卻有著相當關鍵的意義。在一九九七年的一篇專欄中,我曾表示,八十年代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冷戰在那時結束,蘇聯在那時解體,生態主義在那時興起,志愿者運動在那時起步,痛苦卻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移民潮(由第三世界國家擁向歐洲)在那時初露端倪,個人電腦革命在那時拉開了第三個千年的帷幕(盡管當時的人們還不曾察覺)。因此,我們如何能將八十年代視為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十年?至于那個年代孕育了怎樣的一代人,我們拭目以待。顯然,萊塔只能算是第一只報春燕,而九年后出生的倫齊直到九十年代才算成熟起來。
我想談的是另一個問題。最近的危機表明,我們的“九〇后”制造了好些運動,卻還未打造出真正的領袖。上個星期,幾乎所有關于人格魅力的討論都是圍繞那些年齡在八十歲上下,甚至超過八十歲的人士展開的,如納波利塔諾、貝盧斯科尼、羅多達、馬里尼等,至于七十五歲的阿瑪托、七十四歲的普羅迪和七十歲的扎戈萊波斯基,都要算作年輕一代了。為什么在高山仰止的老一輩和八〇后新一代之間,存在如此之大的領袖空缺?因為我們缺少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一代人,即在一九六八年前后滿十八至二十歲的人。
當然,任何規則都有其例外。我們的確可以列舉出貝爾薩尼(一九五一年)、達萊馬(一九四九年)、朱利亞諾·費拉拉(一九五二年)等名字,甚至還能算上格里羅(一九四八年),然而,前三位經歷了一九六八年的學潮(包括一九五八年出生、更為年輕的溫多拉也是如此),而格里羅當年還在當演員。總之,曾經的六八學潮干將從未參與政治角逐,也未曾成長為真正具有國際影響力的中流砥柱。
他們其中一些人陷入了恐怖主義的泥沼,卷入議會外斗爭;另一些人選擇擔任較為低調的政治職務(如卡帕納);還有一些人(他們的革命激情只是裝模作樣,或者說是見風使舵之舉)變成了貝盧斯科尼的幕僚。他們有的著書立說,有的發表政治評論,還有的干脆躲到了充斥著痛苦和不甘的象牙塔里。斯特拉達等人投身于志愿者運動。然而,在危急時刻,卻沒有任何國家拯救者挺身而出。
當年的六八學潮的確是一場顛覆全世界的運動,其中的參與者也的確心懷偉大的理想,這場運動令社會習俗和社會關系發生了部分改變,卻始終沒能觸及最為核心的政治經濟體系。當年,他們的確風華正茂,得到無數青年男女的支持,甚至可以與政府首腦面對面交流(甚至對其惡言相向)。他們自以為無所不能,卻忘了(或是還沒來得及學會)一個普遍規則:在當上將軍以前,首先得成為二等兵、下士、中尉,一步一個腳印地成長。若是剛上戰場就當將軍(只有在拿破侖所處的年代或龐丘·維拉率領的部隊里才會出現類似的情形),最終只能落得個重返連部的下場,任何調兵遣將的技巧(絕非易事)也學不到。
當年,崇尚天主教和信仰共產主義的青年都知道,身經百戰,方能指點江山。
將時間付之一炬的那一代人,最終也在歲月的長河里將自己的(政治)前途燃成了灰燼。
二〇一一年
遲鈍的特雷莎
上期《快報》周刊刊登了我寫給孫子的一封信。我在信里提醒他多做記憶練習,例如背一背童謠《機靈的特雷莎》[50]。他們這一代人正面臨喪失個人記憶和社會歷史記憶的雙重危機。舉個例子,有相當數量的大學生(我提到了具體的統計數據)都認為阿爾多·莫羅是“紅色旅”的頭目。這封給孫子的信是在十二月中旬寫的,就在那幾天,YouTube網站上出現了一條被八十萬網友迅速關注,隨后又被各大報刊相繼轉載的消息。
事關卡羅·孔蒂主持的智力問答節目——《遺產》。按照常理,節目組事先肯定會對參與者進行篩選,確保其具備令人愉悅的外貌、自然的情緒反應和一定的好奇心。當然,基本的常識也是必不可少的,至少不能在鏡頭前面紅耳赤抓耳撓腮,卻想不起加里波第究竟是自行車運動員、探險家、軍事領袖,還是熱水器的發明者。在最近的一期節目里,孔蒂向四位參賽者提出了如下問題:“希特勒在何時被任命為德國總理?”四個選項分別是:一九三三年、一九四八年、一九六四年和一九七九年。第一位參賽者名叫伊拉利亞,是個年輕可愛的小姑娘;第二位名叫馬泰奧,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壯小伙,剃光頭,戴項鏈;第三位名叫蒂奇亞娜,是位風姿綽約的女士,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最后一位參賽者的名字我想不起來了,總之是位戴眼鏡的姑娘,看上去像是班里的學霸。
眾所周知,希特勒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鑒于其他幾個年份均晚于二戰,正確答案只可能是一九三三年。然而,伊拉利亞選擇了一九四八年,馬泰奧選擇了一九六四年,蒂奇亞娜甚至大膽選擇了一九七九年,最后那位選手只好選了一九三三年(當時,她故意表現得遲疑,不知是出于諷刺,還是出于驚訝)。
下一道題是關于墨索里尼接見埃茲拉·龐德的年代,選項還是一九三三年、一九四八年、一九六四年和一九七九年。坦白說,任何人(包括龐德基金會的成員)都沒有義務知道誰是埃茲拉·龐德,我本人也并不清楚墨索里尼究竟是在哪一年接見了他。但有一點是眾所周知的——一九四五年,墨索里尼的尸體被懸掛在洛雷托廣場上示眾。基于這一點,唯一可能的答案也只有一九三三年(話說回來,這位獨裁者對美國詩歌流派的及時關注著實令我詫異)。雷人的一幕發生了:可愛的伊拉利亞勇敢地選擇了一九六四年——不知她那甜美的微笑是否能換取觀眾的寬恕。
毫無疑問,主持人孔蒂驚訝得目瞪口呆。事實上,在YouTube網站上觀看視頻的觀眾也是一片嘩然。然而,問題并沒有這么簡單:鏡頭前那四位二三十歲的青年很有可能代表了一個龐大的群體。選項中的年代都在他們出生以前,對于他們來說,這些年代只是籠統地代表著過去,卻沒有了遠與近的區別。倘若選項里有一四九二年,他們沒準也會落入陷阱。
當然,這種對于歷史的扁平化、模糊化認知古已有之。例如拉斐爾筆下圣母的婚禮,其中的人物居然穿著文藝復興時期式樣的服裝。然而,當今的人們似乎無法為這種扁平化模糊的認知找到任何借口——哪怕是最普通的民眾也能從互聯網、電影院或(十分優秀的)國家電視臺歷史頻道獲取大量信息。我很好奇,在那四位參賽選手的腦海中,希特勒走上政治舞臺的時期和人類登上月球的時期究竟有沒有差別?亞里士多德認為,任何事物只要出現過至少一次,就有存在的可能。這樣看來,很有可能在某些人(許多人?)的記憶里,一切都被壓縮成永恒的當下,且那里的牛全都是黑色的。所以說,這個現象是一代人的頑疾。
不過我還是抱有希望,因為這條YouTube上的消息是我十三歲的孫子以及他的同學告訴我的(對此,他們哄然大笑,唏噓不已)。或許,他們還能流利地背誦那首童謠:《機靈的特雷莎》。
二〇一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