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修煉(上):百位特級談教師專業成長
- 上海市特級教師特級校長聯誼會 上海教育雜志社
- 5616字
- 2019-02-19 11:05:43
我的52年特教生涯
歲月一頁頁地翻過,說它無情,因為轉眼間,我已年逾古稀;但同時又感覺它十分有情,因為我所有的努力與成長,都得到了它的“回報”。2018年,幸逢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和特級教師制度實施40周年,應邀回顧撰寫個人專業成長的歷程,我情不自禁地打開了52年特教生涯的記憶閘門……
緣
1996年9月8日,一個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的下午,我懷著激動的心情來到群英薈萃、燈火通明的錦江小禮堂接受市委市政府領導的接見。我手捧特級教師證書,心潮起伏,思緒萬千。當時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記者采訪我:“您是怎么會選擇特殊教育這個職業的?”“確切地說,不是我選擇了特殊教育,而是特殊教育選擇了我!”我笑了笑回答道。
確實如此,也許是緣分把我的一生安排在一個并不寂靜的無聲世界里。那是1966年盛夏,徐匯區教育局的領導遞給我一張前往聾啞學校報到的通知書,并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是一所特殊學校,需要特別的愛心和耐心。我們挑選了你,是相信你一定能勝任這項工作。”我無言應答,因為在“一切服從組織安排”的年代里是沒有雙向選擇的機會的。就這樣,我茫茫然地踏進了上海市第四聾啞學校的大門。在那里等待我的是熱情的季佩玉校長和16個不太懂事、不會發音的耳聾學生。這倒也好,老師是新的,學生也是新的,一切從零開始,我不用擔心不會手語、不懂教法,我在邊學邊教、“現買現賣”的過程中走上了聾校的講臺,開啟了我的特教生涯。沒想到,這一干就是52年——這輩子我是注定與特殊教育結下不解之緣了。
班主任和語文教師,讓我實踐教書育人
2017年10月,正值上海第四聾校建校80周年。當我重回學校,看見眼前的場面頓時激動萬分:校園里濟濟一堂的校友們打著手勢在熱情交談,其中有年逾古稀的老校友,有恬靜持重的中年校友,還有朝氣蓬勃的青年校友……這一天,他們都來了。當我的目光落在曾執教過的三屆畢業生身上時,他們便蜂擁而上,爭先恐后地與我合影,并介紹著自己的近況。看著這些聽障學生在當下信息化的時代里有尊嚴地自食其力,充滿自信地參與社會工作,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在漫長的特教生涯中,最令我難忘的18年班主任經歷也因此躍然眼前。在18年里,我執教過一至九年級的各學段學生,針對不同年齡、不同程度、不同家庭背景的聽力障礙學生,通過各種形式的教育活動,積極引導他們排除聽障所產生的心理問題,培養他們自信、自立、自強、自尊和不斷進取的精神,努力成為“殘而不廢”的有用人才。
失去聽覺的人感官特別靈敏,他們能“以目代耳”,從表情中窺探對方的意圖,但由聽障造成的自卑心理也特別明顯。為了讓他們形成自信、自立、自強、自尊的個性,我們要用一顆真誠、善良的愛心和不厭其煩的耐心去引導學生擺脫社會的偏見和因缺陷造成的心理殘疾。我通過談話、家訪等一系列途徑,讓學生能認識到人類最大的殘疾不是有形的生理殘疾,而是心靈障礙。我常以海倫·凱勒、張海迪等殘疾人士的故事來激勵他們奮勇前行。
如今,這些學生能適應信息社會的發展并作出貢獻,看到他們的成功,是我最大的欣慰。有人問我:“52年的特教生涯中最感興趣的是什么崗位?”“當班主任最有滋味。”當年我這樣回答,如今亦是。這是因為班主任最了解學生,也最能得到學生的愛戴和信任。迄今為止,許多學生仍回憶起當年的師生情:“加減乘除,算不盡您為我們付出的心血……”
聽力殘疾的學生由于失聰而喪失了獲得語言的自然途徑,導致了不同程度的語言和思維障礙。這種“因聾致啞”的雙重缺陷,嚴重地阻礙了他們的身心發展。美國特教專家柯克曾說:“不能聽和不會說是一種不利于社會和學習適應的關鍵性缺陷,語言影響到發展的各個方面。”為了補償這一切,我和廣大聾校教師一起,把幫助聾啞孩子開口說話,獲得有聲語言,視為自己神圣的使命和義不容辭的責任,并努力探索形成和發展聽障學生語言能力的途徑。對這些“因聾致啞”的孩子,我們曾采取各種特殊手段引導他們用視覺感知老師的口型,并模仿老師說話的口形進行發音;運用觸覺,從聲帶震動的差異比較上尋找發音的部位,發出聲音。對有殘存聽力的學生,則運用先進的助聽設備對他們進行聽、說訓練,使他們達到“聾而不啞”的程度。“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用來形容勞動的艱辛和收獲的來之不易,而讓聾生開口說話,不知幾分耕耘才能換來一點點收獲。教師們在這一過程中傾注的心血是無法估量的,只有當我們看到這些原本“有口難言”的學生,能用清晰的口語表達思想,用流暢的書面語寫出自己的心聲時,才由衷地感到欣慰。
近30年來,我對聾生的語言形成和發展從科學的角度進行了更深層次的研究和實踐。同時隨著課程計劃的實施和現代化教學手段的運用,我采取了一系列改進聾校語文課堂教學的舉措。如,加強語感訓練,重視遷移能力的培養,努力探索課堂教學的新模式;變內容疏通型為語言訓練型,親臨現場指導教師進行“讀、說、記、用”(即讀課文中的語言、說課文中的語言、記課文中的語言、用課文中的語言)的教學模式。由此在上海各聾校展示課上獲得好評。幾十年來,我在教學實踐中不斷總結經驗,撰寫了《關于優化聾校語文課堂教學》《聽力障礙學生分類教學的實踐與研究》《轉變觀念、改進教法、提高效率》及《聾生自我意識的培養》《淺談對聽障學生實施素質教育的途徑》等幾十篇論文,并兩次參加全國聾校語文教材和聾校語文教學專著的編寫。期間還應邀赴各地講課,培訓語文教師,為全國聾校改革作出了應有的貢獻。
編教材:讓經驗得到沉淀
1984年夏,我送走了最后一個畢業班。季佩玉校長通知我,經市教育局推薦,我已被教育部批準參加“全國聾校語文統編教材”工作組,為期兩年,全脫產。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為全脫產,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記得在上海市教育局凌同光副局長的辦公室里,教學處袁毓珍處長向我們介紹了這個難度大、要求高的任務,而且這是“文革”后亮相的第一套國家教材。為了讓我們集中精力做好這項工作,上海市教育局專門為我們選擇了康定路上一套寧靜的寓所作為辦公地點。擔任本組組長的是季佩玉校長。他帶領我們認真地制訂計劃、組織分工編寫1~8年級共16本教材及教學參考書,我負責編寫八年級上、下兩冊。當時我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我剛送走一屆畢業班,完成了18年的語文教學任務,對1~8年級的教材確實有許多想法。擔心的是因為“文革”期間,教學內容是嚴格控制在政治范圍內的,尤其是高年級,大多是政治性的社論(節選)、文件、毛主席語錄等,既沒有適合聾生的文章,更沒有名家名著。于是我們就地取材,找一些淺顯的記敘文、典型的應用文等進行編寫,但對于如何把握教材的思想內容確有困難。而且當時的辦公條件遠不如今日,既沒有電腦,連“四通”打字機等設備也沒有。我們都是“爬格子”,用手寫在方格稿紙內的方式編寫教材。最難的任務就是用原始的方法排出各年級的“生字表”,同時還列出各年級的語文知識“雙基”表。當時,我大膽地選編了一些名家名篇,如《背影》《養花》《故鄉》《賣火柴的小女孩》,同時我也根據資料,自己編寫了《海倫·凱勒》《生命的意義》,選編了《鞋匠的兒子》等文章,這些針對殘疾人的勵志文章極大地鼓勵了學生,同時也讓他們開闊了眼界,擴大了知識面,提高了他們的語言文字素養。
當校長:立足課堂兩手抓
18年的班主任和語文課堂教學經驗,我找到了一些規律性的東西。從1986年起,我擔任了學校管理職務,分管學校的教育教學工作。幾十年的教學經驗讓我懂得,管好學校的根本是抓好課堂教學。我以專業管理引領抓教學,抓課程改革。我開創了語文綜合實踐活動,提出各科教學要滲透語言教學的理念。我組織各教研組開展實踐活動。例如,2001年,我提出了市級課題“以聾生發展為本,在發展中獲得補償,在補償中促進發展”。我將自己幾十年的教育經歷和感悟用課題形式確定下來。其核心是補償缺陷和身心發展之間的關系,它改變了傳統的以補償缺陷為主的“特教觀”,即以聾童的身心發展為本,從發展中獲得補償,在補償中促進發展。這一研究跨越了幾十年,現在的教學實踐印證了我的觀點,為此我感到欣慰。
1986年夏,我在完成了全國聾校語文統編教材工作之后回到學校,擔任分管教育教學的副校長。這期間,我在抓學校學科教學質量的同時,新開設了“英語”和“語文實踐課”,提出了聾校的各科教學都要重視語言訓練的議題,并向全市開放了6節公開課。上海市教育局領導在巡視本市各聾啞學校時肯定了這些成果。夏秀蓉副局長說:“四聾這所老校在20世紀50年代的舊校舍內,卻辦出了80年代的教學水平。”這樣的評價也奠定了1998年我校在全市聾校設點布局中的地位。
作為校長,我一手抓教學,一手抓管理。1998年正好是全市聾校設點布局階段。全市19所聾校,辦學條件差、效益低,上海市教育局決定通過設點布局重新調整,將19所合并為4所。作為中心城區的第四聾校合并了長寧區、靜安區第二、第三聾校。面對合并時的復雜狀況,我在全校教師大會上提出了“5+1”工程(“5”即“五子工程”,包括領導班子、房子、師資、車子、票子;“1”即“補償與發展”的課題)。時任盧灣區教育局局長王順霖讓我從兩所聾校內擇優選擇了七八名教師來新“四聾”校。領導的信任,師資隊伍的重要性,給我帶來了壓力,也給我創造了機遇。我如實向全體教師介紹了并校的背景和每所學校的態度。我提出:“并校后‘二聾’‘三聾’的教師不見外,‘四聾’教師不排外,大家同心協力辦好‘新四聾’。”并校是一項艱巨的工作,需要“磨合期”,但在19所聾校合并過程中,“四聾”的“磨合期”是最短的,是最順利、最平穩的。
在2001—2003年期間,我剛卸任校長職務,就收到了上海市教研室擔任兼職教研員的邀請,同時,盧灣區教育局還為我創建了“顧愛玉工作室”,這兩項工作的目標都是讓我培養更多優秀的特教教師。于是我認真制訂了計劃,并走訪了全市30所特殊學校,這些經歷又讓我有機會對不同類型的特教學校有了更深的了解,并與一位位校長結下了友情。
特教研究所:為上海特教搭建平臺
2003年9月的一天,我受聘擔任了上海市特教研究所常務副所長。
這是由上海市教委和中小學幼教師獎勵基金會共同建立的上海市教科研基地之一,由盧灣區教育局承辦,其宗旨是為上海廣大特教工作者搭建一個學習、展示、交流的服務平臺。
在市、區教育領導們的關心支持下,在廣大特教工作者的參與下,我們克服了人手少、量大面廣、難度高的困難,先后創辦了《上海特教》專刊,創建了“上海特教在線”網站,在專家們的指導下,組織開展了上海特教科研課題的申報、評獎和成果推廣工作,為全市特教學校搭建了一個學習、展示、交流的服務平臺,為推進上海特教事業的持續發展添上了濃重的一筆。
2004年3月,《上海特教》在廣大特教工作者的“千呼萬喚”中應運而生。它的誕生,填補了本市近百年來特教領域內沒有專刊的空白,滿足了廣大特教工作者學習、交流、展示的需求,成為一本立足基層,面向上海,輻射全國的特教專刊。我們堅持“定位準、內容實、版面活、受眾廣”的思路,堅守專業性、實踐性和指導性的原則,堅持“規范、專業、實效”的宗旨,使《上海特教》成為特教工作者心中的一塊催生思維的沃土、學習交流的平臺,成為大家心目中的良師益友。
為擴大影響和保存價值,《上海特教》每兩年從已發表的文章中遴選出富有專業性和借鑒性的文章編印系列叢書。2007年,由時任上海市教委主任的沈曉明親筆題寫了書名《探索·研究·交流》,至今已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6輯,包括各類特教領域的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文章和案例,具有很強的指導和借鑒價值。這套叢書正成為當下特教同行不可或缺的良師益友。
2013年,特教研究所在承擔了一本雜志、一個網站、四年一屆的課題研究和評審工作的基礎上,開通了微博、QQ群、手語APP,開設了“手語網絡教程”。上海特教所集全市特教工作者的智慧,走上了傳統媒體和新媒體相融合、立體發展的新路。隨著時代的發展,我們與時俱進,又創設了微信公眾號,開始進入數字化的全媒體階段。
責任
一輩子從事特殊教育事業,我看夠了許多殘疾孩子和他們的家庭所承受的無法想象的痛苦。作為教師,原本就有一份幫助他們排憂解難的責任。因為有責任,就會有擔當;有責任,就會自我加壓,就會為了事業而寢食難安,沒做完事情就會心神不寧。即便沒有人檢查,也會自己去反思、自我審視。在特教研究所的15年內,雖然沒有像當校長那樣的“問責”,但我都能自覺履行職責,按時做好年度計劃、報告,開源節流。因為有責任,就會有動力,就有與時俱進的緊迫感,能克服各種困難,為推進特教事業而不斷奮進。總之,做特教工作要做到平實、淡定、心如止水,讓學生學得好一點、多一些,讓他們能有尊嚴地回歸到主流社會,這是每個特教工作者應有的責任。
如果說當年是命運安排我走進聾啞學校,開啟了特教事業的話,那么52年來,更多的是人生的追求在引領我不斷進步。20年前,在紀念特級教師20周年編印的《師魂·師德·師風》一書中,我應邀撰寫了題為《耕耘在特教園地上,我無怨無悔……》的文章。今天再次受邀在紀念特級教師40周年之際撰寫此稿,我依然想在此文的結尾同樣寫下“一輩子耕耘在特教園地上,我無怨無悔……”
如今,我已年逾古稀,人生的起點與終點將重疊在一起,期盼能畫出一個“蔚藍色的弧圈”。


顧泠沅,1967年復旦大學數學系畢業,進入中小學教師崗位。上海市特級教師。1992年獲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先后任青浦縣教師進修學校校長,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兼任全國教育科學規劃領導小組成員,中國教育學會常務理事,數學教育研究會副理事長,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專家咨詢委員。歷年來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上海市勞動模范、上海市首屆教育功臣,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主持“青浦實驗”教學改革項目20年,領銜“面向未來的基礎學校”“創建以校為本教研制度建設”等全國項目,相關成果評為“全國首屆教育科學研究優秀成果”一等獎、“全國首屆師范院校基礎教育改革實驗優秀項目”一等獎、“中國教育學會優秀教育著作”一等獎、“教育部全國課程教學優秀成果”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