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在《新民主主義論》里告訴我們:“所謂新民主主義文化,一句話,就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這句話,毛主席說來是二十年了,今天我們偉大的祖國是在黨的總路線的光輝照耀下建設社會主義,是高舉教育革命的紅旗,知識分子勞動化、工農群眾知識化的日子,我們的工作是積極方面的建立人民大眾的社會主義文化,作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性質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已經成為歷史了。這說明我們進步得快。進步得快,而歷史又真是復雜。因而了解新民主主義文化對今天的青年說并不是容易事,首先魯迅就不容易懂。有下面的三件事實:
1.魯迅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2.魯迅當時是進化論的思想;
3.反帝的思想在初期魯迅的思想里還沒有明確起來。
我們必須認清這三件事實。認清了這三件事實之后,又必須明白魯迅為什么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
毛主席說:“在‘五四’以后,中國產生了完全嶄新的文化生力軍,這就是中國共產黨人所領導的共產主義的文化思想,即共產主義的宇宙觀和社會革命論。”毛主席又說:“這個文化生力軍,就以新的裝束和新的武器,聯合一切可能的同盟軍,擺開了自己的陣勢,向著帝國主義文化和封建文化展開了英勇的進攻。”又說:“五四運動所進行的文化革命則是徹底地反對封建文化的運動,自有中國歷史以來,還沒有過這樣偉大而徹底的文化革命。當時以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為文化革命的兩大旗幟,立下了偉大的功勞。這個文化運動,當時還沒有可能普及到工農群眾中去。它提出了‘平民文學’的口號,但(是)當時的所謂‘平民’,實際上還只能限于城市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從主席這一連串的話里面我們提出下面的四個要點:
1.五四以后中國文化革命的指導思想是共產主義的宇宙觀和社會革命論;
2.五四文化革命是聯合同盟軍向敵進攻的;
3.五四文化革命是徹底地反對封建文化運動;
4.當時的運動是在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中展開。
根據這四個要點,我們就知道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是這個文化新軍之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他雖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時還沒有樹立起共產主義的宇宙觀,也不很明白社會革命論,他只是要“思想革命”,他自稱為是遵革命者的命而行的,就是忠實的同盟軍。當時他做得最徹底的工作,就是在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當中徹底地反對封建文化。這是中國無產階級在當時所必須做的工作。是的,我們必須注意這個特點,知識分子歸根到底是要和工農民眾相結合,否則將一事無成,歷史事實又告訴我們,“在中國的民主革命運動中,知識分子是首先覺悟的成份。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都明顯地表現了這一點,而五四運動時期的知識分子則比辛亥革命時期的知識分子更廣大和更覺悟。”(《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五二二頁)魯迅在五四運動時期在促進中國知識分子覺悟方面盡了他的光榮的使命。
現在我們從魯迅最早的雜文里舉出五篇文章來說明問題,即《墳》里的《我之節烈觀》和《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熱風》里《隨感錄》二十五、四十、四十九。
本來魯迅徹底地反對封建文化首先是他的《狂人日記》,要分析這一篇劃時代的小說我們考慮到應該留到稍后,先把他的最早的這五篇雜文研究清楚,對于魯迅當時的進化論思想以及他的思想的階級根源可能更容易有個明確的了解。
中國的封建道德有所謂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也就是君權、父權、夫權三大封建堡壘。辛亥革命把皇帝打倒了,君權的殘余思想在五四時期應該說是死灰不能復燃,獨有家庭中老子的地位,以及婦女的節烈問題,以及男女青年的婚姻問題,在當時思想解放的初期實在成了問題。魯迅是當時最堅決的最有力量的主張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的一個人,他以中國前此所未有的最有邏輯性、最有形象性、最有感染力的文章把家庭問題、婦女問題、婚姻問題擺在中國青年的面前,一時讀者都歡喜若狂,讀罷就有萬夫不當之勇似的,革命就要從自己的家庭革起,情形確是如此。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里說他最初的幾篇小說“因那時的認為‘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實在他最初的雜文也是以“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激動了青年讀者的心。雜文當中《我之節烈觀》寫得最早,和《狂人日記》同是一九一八年寫的,同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狂人日記》發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我之節烈觀》發表于一九一八年八月。我們讀《我之節烈觀》的這一段:
節烈這兩個字,從前也算是男子的美德,所以有過“節士”、“烈士”的名稱。然而現在的“表彰節烈”,卻是專指女子,并無男子在內。據時下道德家的意見,來定界說,大約節是丈夫死了,決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窮,他便節得愈好。烈可是有兩種:一種是無論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著自盡;一種是有強暴來污辱他的時候,設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殺,都無不可。這也是死得愈慘愈苦,他便烈得愈好,倘若不及抵御,竟受了污辱,然后自戕,便免不了議論。萬一幸而遇著寬厚的道德家,有時也可以略跡原情,許他一個烈字。可是文人學士,已經不甚愿意替他作傳;就令勉強動筆,臨了也不免加上幾個“惜夫惜夫”了。
這是魯迅所反映的中國在一九一八年的情況,說來令人不相信似的。那時還沒有“她”這個代名詞出世,文中的“他”,就是“她”。把“她”的問題寫一萬字的大文章,新的白話的美文,這是第一篇。所謂“時下道德家”與“文人學士”,當然都是士大夫階級,所以魯迅從他一寫文章起,就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但他當時不能有階級觀點,不知道每個時代統治階級的思想是統治的思想,下文他說“這表彰節烈,卻是全權都在人民”,“是多數國民的意思”,他認為他是把問題“提出于這群多數國民之前”。我們總必須注意這一點,魯迅是在知識分子的讀者中反對封建的,尤其是對青年讀者發生作用,本著他的愛中國的思想感情,他主觀上認為問題是提出于“多數國民之前”,雖然缺乏階級分析,他的反封建的目的確實達到了,激動了青年讀者的心,很好地替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服務。
我們再讀這一段:
國民將到被征服的地位,守節盛了;烈女也從此著重。因為女子既是男子所有,自己死了,不該嫁人,自己活著,自然更不許被奪。然而自己是被征服的國民,沒有力量保護,沒有勇氣反抗了,只好別出心裁,鼓吹女人自殺。或者妻女極多的闊人,婢妾成行的富翁,亂離時候,照顧不到,一遇“逆兵”(或是“天兵”),就無法可想。只得救了自己,請別人都做烈女,變成烈女,“逆兵”便不要了。他便待事定以后,慢慢回來,稱贊幾句。好在男子再娶,又是天經地義,別討女人,便都完事。因此世上遂有了“雙烈合傳”,“七姬墓志”,甚而至于錢謙益的集中,也布滿了“趙節婦”“錢烈女”的傳記和歌頌。
這是說歷史上中國屢遭侵略,屢被征服,統治階級無能無恥,所以多的是“烈女”傳。
再讀這一段:
節烈苦么?答道,很苦。男子都知道很苦,所以要表彰他。凡人都想活;烈是必死,不必說了。節婦還要活著。精神(上)的慘苦,也姑且弗論。單是生活一層,已是大宗的痛楚。假使女子生計已能獨立,社會也知道互助,一人還可勉強生存。不幸中國情形,卻正相反。所以有錢尚可,貧人便只能餓死。直到餓死以后,間或得了旌表,還要寫入志書。所以各府各縣志書傳記類的末尾,也總有幾卷“烈女”,一行一人,或是一行兩人,趙錢孫李,可是從來無人翻讀。就是一生崇拜節烈的道德大家,若問他貴縣志書里烈女門的前十名是誰?也怕不能說出。其實他是生前死后,竟與社會漠不相關的。所以我說很苦。
這一段里有一個形象,是小說所描寫不出,魯迅用散文寫出來了,就是“各府各縣志書傳記類的末尾”的“幾卷‘烈女’”,今天的青年讀者讀了魯迅的文章,有機會甚至就把“各府各縣志書傳記類的末尾”的原物拿來對照一下,未必能知道這是如何的冤狀,因為幸福時代的人的眼光未曾見過這許許多多的曾經是活人的女子!那個“從來無人翻讀”的東西,記在魯迅的心里,出在魯迅的筆下,卻是激動了五四時期的青年,要打倒封建!
我們再讀《熱風》里的《隨感錄》四十,它在當時真是“血的蒸氣”,在婚姻問題上使得男女青年非要求解放不可,當然,限于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中。封建桎梏解放了,有出息的知識分子從而容易走上革命的道路。
“隨感錄”是當時《新青年》雜志的一欄,發表的都是對社會和時事的短文章,最初每篇都沒有題目,在總題目“隨感錄”之下用數目字標以次序。魯迅的隨感錄最有吸引力量,“先睹為快”四個字足以形容當時讀者的心理。他寫的這種短文章的第一篇就是《新青年》雜志上的《隨感錄》二十五,收在《熱風》里是首篇。我們因為先講了《我之節烈觀》,故接著講《隨感錄》四十,它關于男女婚姻問題。這一篇的全文是:
終日在家里坐,至多也不過看見窗外四角形慘黃色的天,還有甚么感?只有幾封信,說道,“久違芝宇,時切葭思;”有幾個客,說道,“今天天氣很好”:都是祖傳老店的文字、語言。寫的說的,既然有口無心,看的聽的,也便毫無所感了。
有一首詩,從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寄來,卻對于我有意義。——
愛情
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時共我玩耍,長來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們,也還不差。但是沒有人曾經“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他。
我年十九,父母給我討老婆。于今數年,我們兩個,也還和睦。可是這婚姻,是全憑別人主張,別人撮合:把他們一日戲言,當我們百年的盟約。仿佛兩個牲口聽著主人的命令:“咄,你們好好的住在一塊兒罷!”
愛情,可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詩的好歹,意思的深淺,姑且勿論;但我說,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
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著,不知道有誰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到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現在,不成問題。但也曾造出一個“妒”字,略表他們曾經苦心經營的痕跡。
可是東方發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們所有的是單是人之子,是兒媳婦與兒媳之夫,不能獻出于人類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有愛情;知道了從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惡;于是起了苦悶,張口發出這叫聲。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凈,聲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鸮便鴟鸮般叫。我們不必學那才從私窩子里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
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消?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魯迅說他所引的這一首《愛情》的詩是“血的蒸氣”,這四個字在他寫的這篇短文章上面用得著,它在當時真是使得青年知識分子們熱血沸騰。
這是一九一九年的作品,“可是東方發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這話里面當然有魯迅的局限性,應該是十月革命的炮響了,無產階級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類的解放。然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魯迅向敵人進攻的號角是無產階級所歡迎的,是它把“中國道德第一”的封建招牌粉碎!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是五四當時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的一篇標準文章。這一篇的篇幅比《我之節烈觀》還要長一些,在寫法上較之《我之節烈觀》顯得幽默些,主題思想同樣是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我們看它的開首:“我作這一篇文的本意,其實是想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又因為中國親權重,父權更重,所以尤想對于從來認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問題,發表一點意見。總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罷了。”這樣的寫法,極有宣傳的力量,能夠給讀者以活潑的空氣,同時就心悅誠服,老子的命到今天是要革一革的!對父權的攻擊,本來是屬于資產階級文化個人解放的內容,魯迅的文章這樣做最為適合,家庭革命罷了,可以和平講道理的。主題思想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但何以大模大樣,用了這九個字的題目呢?這有兩個理由:——
第一、中國的‘圣人之徒’,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絕不相干;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常’、‘禽獸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我們怎樣做父親。’”這都充分表現了魯迅的幽默,而且顯得幽默的文章極其“正經”,比一切圣經賢傳要正經得多,比中國的老子要正經得多,因為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讀者們都知道父親是怎么一回事的。所說圣人之徒“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那一樣是什么,魯迅故意不說出,仿佛替老子遮羞似的,說出來恐怕就是說老子都有姨太太!(這在《我之節烈觀》里已經說了的。)總之有希望的青年讀者們都知道自己的家庭,魯迅的文章還沒有讀下去,所有的父親們在青年面前都已不成其為父親了,魯迅的幽默實有這么大的效果。“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青年讀者也只是首肯,老子是這樣子,魯迅替老子畫出一副可笑的臉孔。“我們便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其實這就是《狂人日記》的狂人“救救孩子”的呼聲。雖然是幽默,圣人之徒聽了是一樣的害怕的,或者害怕得更利害,因為青年們再也“無須客氣”。魯迅在這里說著“我輩和讀者”,恰好說出當時他寫文章的客觀和主觀情況,就是先進的知識分子在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學生當中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到說出第二個理由時,便不再幽默了,“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便是資產階級的個人解放思想在半封建的中國社會里以盛大的感情傳布的聲音。在知識分子當中當然很有效。
題目是“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說出的兩個理由是“我們怎樣做父親”,九個字的題目還有“現在”兩個字沒有交代,作者乃寫著這樣的話:“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創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發見者。凡有所說所寫,只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里面,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于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于數年以后的學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單相信比現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我們在這里應該附帶地說明一件事情,魯迅總是不敢絕對地相信自己的,也就是不敢相信個人是真理的發見者,而他個人又相信真理。他相信“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道理,舊道德是黑暗的,自己確實應該“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但孩子們是不是因此就真正到了“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真正的做人”呢?從感情說,魯迅希望如此。從理智說,他又并沒有把握,他認為“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這不完全是魯迅個人主觀的謙虛,因為客觀的中國社會現實在那里擺著,令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敢自信。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必須走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的道路。我們研究魯迅,總要注意魯迅性格中極其寶貴的因素,在真理面前、在人民面前的謙虛,是魯迅性格的寶貴因素之一,關于這方面我們以后還要講。
魯迅當時所相信的道理,用他自己的話叫做“生物學的真理”。“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為什么要保存生命呢?“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生命何以必須繼續呢?就是因為要發展,要進化。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只能延續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走這路須有一種內的努力,有如單細胞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繁復,無脊椎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發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于他。”這就是魯迅從生物進化的觀點認定父親應該怎樣做。本著社會科學的階級斗爭論,這當然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因為照這種進化論的觀點看來,人所處的社會里仿佛沒有剝削與被剝削的階級似的,只要“父親”做對了就行,不知這個“父親”是小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的成份。我們從此就可以知道只有馬克思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然而魯迅在客觀上是替新民主主義革命服務的,因為他本著生物進化的道理,大聲疾呼未來應該是少年人的,“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犧牲,自己無力生存,卻苛責后者又來專做他的犧牲,毀滅了一切發展本身的能力。”“以為父子關系,只須‘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就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這都是自有中國歷史以來沒有人說過的話,雖然它不是社會革命論,魯迅自認為是“生物學的真理”,但革命確是革到老子身上來了,在當時知識分子青年的思想當中起了極大的鼓動作用。在魯迅的思想里,不是反對社會革命而抱住什么自然變化的進化論的庸俗觀點,進化論對他說是一種武器,拿生物界的規則來攻擊封建的“倫常”,這應該說是很利害的武器,所以客觀上就收了革命的效果。我們對這一點必須有明確的認識。要像資產階級右翼知識分子如胡適口口聲聲講進化論,其目的是阻礙人民革命的。
我們再把《熱風》里《隨感錄》二十五和四十九兩篇拿來互相參證。讀《隨感錄》二十五的這一段: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并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這些話都清楚地說明作者思想的階級根源,即作者必是小資產階級或者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貧苦的工人和農民是沒有這個“福氣”的。“送進學堂”,貧苦的工人和農民的孩子在當時的社會里是沒有這個可能的。
再讀這一段: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范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范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范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這又是魯迅的幽默的寫法。這篇《隨感錄》寫得最早,1918年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當時的讀者佩服他的道理新鮮而正確,為之激動,也佩服他的文章新鮮而正確,為之說服。
《隨感錄》四十九,我們抄它的一半:
凡有高等動物,倘沒有遇著意外的變故,總是從幼到壯,從壯到老,從老到死。
我們從幼到壯,既然毫不為奇的過去了;自此以后,自然也該毫不為奇的過去。
可惜有一種人,從幼到壯,居然也毫不為奇的過去了;從壯到老,便有點古怪;從老到死,卻更奇想天開,要占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
少年在這時候,只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血管一切變質以后,再來活動。所以社會上的狀態,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彎腰曲背時期,才更加“逸興遄飛”,似乎從此以后,才上了做人的路。
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約別的都可以老,只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總該推中國老先生算一甲一名。
萬一當真成了神仙,那便永遠請他主持,不必再有后進,原也是極好的事。可惜他又究竟不成,終于個個死去,只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年駝著吃苦。
這真是生物界的怪現象!
這種老而想成仙的怪現象,當然是剝削階級的怪現象。舊中國首先必須由知識分子覺悟,首先又必有覺悟的青年知識分子抱有推翻教人“駝著吃苦”的“老天地”的思想,這又是必然之勢。所以魯迅的“生物界的怪現象”的呼聲發生了啟蒙作用。我們現在明白,魯迅當時所感得的切身之痛、教人駝著吃苦的東西,是封建社會的上層建筑,屬于社會科學的范疇,他所謂的“生物學的真理”,不是科學的提法,直到他學習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時,他才明確地知道“只信進化論的偏頗”,“讀書界的趨向社會科學,是一個好的、正當的轉機”。
我們首先是要具體地認識一般所說的魯迅早期的進行論的思想是什么,在五四初期魯迅本著它徹底地反對封建文化,反對封建文化是新民主主義文化的內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