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論阿Q這一個社會人
- 談“阿Q正傳”
- 廢名
- 2075字
- 2019-02-21 17:48:10
我們現在提出一個問題,從《阿Q正傳》所寫的未莊看,未莊是不是真象一個農村?阿Q是不是真象住在農村里的農民?實際研究起來,恐怕都不是的,未莊不真是一個農村,阿Q也不是道地的農民。這個問題,從魯迅當時看來,本不成問題,他本不以為他是在這里寫農民,他只是寫阿Q這樣一個人物罷了。他把阿Q放在未莊里,是為得故事的方便計,好比寫阿Q因失業而進城作偷兒,寫趙家的遭搶,寫阿Q的“大團圓”,凡這些,把阿Q當著未莊的一個鄉下人,都有好處。在《阿Q正傳》里,因為布置了一個未莊與縣城,寫起來就自由得多,某些事情可以在未莊詳寫,某些事情可以在縣城里詳寫。若就所寫的事情說,凡屬出現在未莊的,都可以出現在辛亥革命時代的縣城里,簡直可以說是縣城里的事情的成分多,是鄉村里的事情的成分少。在魯迅的小說里,明明是城里的事情故意寫作鄉村,在別處也還有,如《狂人日記》里狼子村把人的心肝用油煎炒了吃,是指徐錫麟被吃的事,而徐錫麟被殺不是在鄉村。總之《阿Q正傳》里的未莊,是作者對他所熟悉的地方(當然就是紹興城)取的一個代名詞,同別的小說用魯鎮是一樣的,只區別于不是寫大都市的生活就是了,到底是鄉村還是城鎮,魯迅認為是不必注意的。阿Q也就是他所熟悉的地方的一個阿Q,到底算不算得農民,有沒有主要勞動,魯迅也認為不必注意。
本來我們上面所說的話,如果根據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或喬峰《略講關于魯迅的事情》里面的一篇《阿Q時候的風俗人物一斑》,是沒有再費言辭的必要的,連阿Q所住的土谷祠在舊日紹興城內都有了著落。那些很好的材料,對我們極其有用,然而我們究不能把它作為原料來判斷魯迅的制造物,它只能是作者當時用的模型。我們要研究未莊是否真是農村,阿Q是否真是農民,還要看《阿Q正傳》里面的描寫,我們應該來作一番考察。
我們先看所寫的未莊。在未莊里面有下面的幾個特點,都不是農村所有的而是舊日一般城市里有的:
一、未莊閑人多。如阿Q在打罵敵不過人之后,就采用怒目主義,小說里面就有這一句:“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又如坐在墻跟日光下捉虱的王胡當然是一個閑人,阿Q與他并排坐下去,小說就這么寫:“倘是別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也無非表示這樣的閑人多。其他如看打架就寫“看的人們”,聽閑話就寫“聽的人都赧然了”,“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
二、賭攤在未莊似乎是很普通的事,如寫阿Q,“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堆人蹲在地面上”,仿佛隨時可以有這一堆人似的,這卻是城里的事,鄉村里不大有。
三、典質在未莊似乎也是很普通的事。在發生“戀愛的悲劇”的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這當然是向地保抵押,在鄉村里也是可能的。但下面履行五項條約,阿Q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這便不是鄉村的生活情況,城市里才如此。
四、未莊有“逛街”的事。作者本來聲明過,“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但實際上阿Q常逛街,如“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又如“生計問題”那一章,“他起來之后,也仍舊在街上逛”。又如辛亥革命“他用一支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都是在城市里街上走路的形象。
其實就象這樣的描寫:“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我們認為也只是字面上是“村外”,所寫的仍是城里人出城忽然看見水田滿眼新秧的感覺。總之我們認為未莊就是紹興城,所以魯迅關于它的描寫具有那時的府或縣的城街的特點而不具有農村的特點。
再看阿Q是否真是農民。未莊既然不是農村,阿Q當然也就不是農民,雖然他是被剝削被壓迫的。根據第二章里作者介紹阿Q的話:“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實際上《阿Q正傳》里所寫的是給人家舂米,割麥撐船只是作者寫來做個陪襯而已。而給人家舂米,是那時象紹興這種城街里做短工的唯一有得做的工作。即此一件事,就足以說明阿Q是城街里的雇工。魯迅把割麥和撐船來作陪襯,是有分寸的,因為這都不是主要的事情,附帶說說無妨,如果寫出農村里一項主要勞動來,好比插秧,那就不能一筆帶過,在《阿Q正傳》里對這件事就應該有一定的篇幅。現在《阿Q正傳》的主要的時間是從“有一年的春天”開始,第一件屈辱,第二件屈辱,對小尼姑的勝利,接著就是舂米,接著“生計問題”,而接著就是阿Q從未莊奔赴靜修庵,“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并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我們想,如果阿Q真是農民,魯迅有意把他當作農民來描寫,在這春夏之交農村里的重要時間,對插秧的事情他一點也沒有關系嗎?難道地主如趙太爺家在農村一點也沒有雇工種田的事嗎?地主家庭只雇工舂米,正是城街里的地主。所以阿Q也正是城街里的雇工。
還有,沒有家而住在土谷祠里,也正是城街流浪人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