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南覺得自己似已安然回到子衿殿，此時正一個人躲在榻上。

好極了！好極了！不必擔心什么人看到，也不必擔心什么事辦不好。現下花練沒有她的囑咐必然還在外頭候著，屋里只有她一個人。伽南這才松一口氣，痛快地大喊出聲來，宣泄般直喊到一口氣換不上來才罷休。

耳邊有人在喚她丫頭，她才漸漸感覺到自己并非在什么榻上，而是被人摟在懷里。

伽南用力睜開眼睛，黑色褪去之后只有一片金色糊在眼前，又拼命睜眼，金色被驅逐開，縮成了幾粒忽閃的星星。

卻還是在聞非閣里，只是大霧已然散去。不遠處青鸞化成人形伏在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然昏過去。渚衣半跪在青鸞身邊，手里拿著那個頗為眼熟的上古琉璃瓶，一臉淡漠地往青鸞嘴里送水。

“咳，你抱我太緊了”，伽南虛虛弱弱開口，掙扎著反抗梵沉鉗子一般的手臂，皺眉道：“青鸞怎么了？”

梵沉不動聲色地松手抿了抿嘴：“丫頭不是遠古史和異物志修得最好？不是號稱玉京第一史家的？”又喂她吞下一顆藥丸，繼續道：“青鸞不是純血鳳族，她身上兼備兩族之性……故而……”

“故而她方才施展的原是翼族絕技——極損靈力的……空山凝云嘯？”伽南吞了那藥丸覺得口齒皆泛著苦味兒，又看梵沉聞言點頭，不免憂心忡忡地望著虛脫的青鸞。青鸞方才嘯聲與異物志里的不同，想是因著她有鳳族血脈的緣故，也故而自己未曾看出，便不曾及時為她輸送靈力。

思及此，暗自萬分內疚。梵沉卻道：“不怪丫頭，你做得很好了。渚衣的琉璃凈瓶千百年沒派上用場，今日總算能拿出來了。”

“嗯……嗯？你們熟？”梵沉和渚衣都是頂有神仙氣度的玉京上神，自行自事，向來不與誰交好。而今這熟絡的語氣……

卻不及梵沉回話，渚衣起身朝著伽南深施一禮，衣袖上的白色流蘇輕輕搖擺。“梵沉師叔曾應我一樁事，是我的恩人。小師叔既入了我的回憶，瞧見那些事，便沒有甚要問的？”

伽南扶著梵沉站起來，想了想，還是沖梵沉道：“師兄扶青鸞在門外候我？”

梵沉一笑，過去給青鸞渡了些靈力，一晃身便與青鸞消失不見。

伽南眨眨眼：“太一師兄是被負災追殺，為你所救？那時你在姑射山，是個凡人？”

“是。”

“太一師兄對你一見傾心，以命相護，收做徒弟，帶你上玉京山？”這實在是最合理不過的推測。

“如小師叔所見，他也救了我。故而……我們兩不相欠。他回玉京山擔他的天地大義，我修下了因果，得了不死身，拿著這瓶子，做了掌姑射一方風雪的小仙”，渚衣神色動了動，垂眸道：“等他回來。”

“你知他要回來？那后來呢？”

后來，皚皚白雪里他白衣金帶轉身決絕而去，她越荒壑渡江洋苦苦追隨。后來，玉京山上承太祖命拜師，方得了千千歲朝夕相伴，她言笑晏晏，他郁郁無言。六界不安，九重天上少位尊神坐鎮。合該他下山，卻不該拖她下水。

可惜那時的她不懂。

“后來……小師叔，我原求了梵沉師叔到下界昆侖學藝時為我留意師父的轉世。現下換做了小師叔，不知可否……”

伽南見渚衣含糊應付過“后來”一問，心知自己唐突了，便盈盈一笑：“好。今日承蒙渚衣姐姐不計我與青鸞莽撞，救護我倆。只要太一師兄轉世落在人間，我便是掘地三尺，也替你找他出來，送到你面前。”

渚衣看著伽南，古井般的沉靜雙眸里映出熱切神采，閃著瑩瑩光亮：“謝過小師叔。”

回子衿殿的路上，月亮已從樹梢爬上正當空，灑落一地銀屑，沒來由地讓伽南思及渚衣木屋失火的那晚上，長明的月光從古至今地流照。

伽南把青鸞化成雀兒大小，一手揣它在袖里，一手揉捻撫摸著它的絨毛，偏頭道：“師兄有沒有很想要的小物什？”

“嗯？”

“不是小青鸞這種！就是劍穗發簪禁步一類，實在不行，繡花的那些什么護腕啊護膝啊帕子啊香囊啊的也成。”

梵沉看著伽南一臉認真，便笑著揶揄：“我是沒有的，丫頭又想要什么了？”

“不是我！你真的沒有？怎么和花練說的不一樣……那你有沒有很想去的什么地方？比如昆侖虛啊，九重天啊，蓬萊島啊，青丘啊，黃泉陰司啊……”

“沒有”，然后梵沉又認真地補了一句：“但我喜人少的所在，不吵，實在不行，話少的人也成。”

嗯？不吵？話少？伽南摸摸鼻子，自己似乎被冒犯了？但她仍好脾氣地追問：“那師兄還有沒有什么不大喜歡的東西？”頓了頓又補充：“是東西！不是地方不是人！”

“無。”

這倒也就難辦了。伽南只好十分委婉地道：“如果師兄在師父跟前許愿，會求什么物什呢？”

梵沉忽然轉頭仔細打量伽南，挑眉道：“丫頭是要好好送我一份生辰禮？今年不是往年的蛐蛐王、藍蜻蜓、螢火蟲，也不是青筍燒兔子、芋兒燉兔子、竹枝烤兔子了？”

伽南抬手摸了摸后腦勺，干笑兩聲，袖口的青鸞一下子嘰里咕嚕地滾到衣袖深處。

梵沉抬頭看了看月亮，一笑：“丫頭無需煩心，隨你送什么，我都喜歡。”

伽南立刻端正神色，義正言辭地反駁：“不成！你次次送我的我都很喜歡，是那種很真很真的拍著胸脯打包票的喜歡！可你每次看著我送的禮物先要愣上一愣，再要笑上一笑，最后邊說很喜歡邊收起來再不碰它……就這……也能叫喜歡？我不能再送你你不喜歡的了！”

梵沉偷偷勾了唇角，忍著笑道：“那丫頭要送我什么？”

伽南眨眨眼睛，心道：你無欲無求的，我哪曉得送你什么？你還問我？我要是知道還問你做什么！

只好老老實實垂眸答：“不知道，還沒想好。我不知道我送什么你才會真心喜歡，我送你的明明都是那時候我心尖尖上的東西，可你都不喜歡啊……其實我這次想給你做送行宴當生辰禮的，做上一百零八道菜，兼備春夏秋冬四時之景，兼具東南西北四方之長，兼括神仙人妖魔鬼六界之珍！可是……我又怕白弄花哨了，你不吃那些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浪費糧食多不好啊！”伽南有半句咽在肚里沒說，說是那時候心尖尖上的東西不假，可她喜歡什么小物什從來不長久，那些對她的影響，只有割愛后短短幾日的心痛罷了。

“浪費糧食著實不好，但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我也著實不吃”，梵沉看著伽南又道：“與其費心神在這些上，丫頭不如好好精進自己的上仙修為，掐指算著你的上神劫也就在眼下不遠了。”

“上……上仙修為……可我當日……我……”伽南癟了嘴，越說聲越小。

“當日你雖不全是靠自己渡的那上仙劫，可也算各人的緣法，是該著你飛升的，”梵沉看著伽南咬住下唇的小動作，混著月光眼神顯得越發溫柔：“如今，更是無需妄自菲薄——我瞧著丫頭今日在建木旁，在聞非閣里，都頗有一番上仙氣度了。”

早在建木旁時梵沉就在了？他竟遠遠看著也不曉得來幫忙！可這股子怨怪立刻被歡喜沖刷干凈——方才！梵沉夸她了！數萬年來第一次！“是……是嗎？”

“可還有一點，往后，萬事不能先想靠旁人，不論是到下界學藝，還是學成歸來，總有一日你需得靠自己。就好比這金蓮好看，需得你自己親自去賞，別人卻替你賞不來。”

丫頭，你不會知道，今日我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堅持著在暗處繼續躲下去，眼睜睜看你摔下來，眼睜睜看你唯有自救，眼睜睜看你一個人面對幻形的負災心痛如刀割，還是傻傻地不明所以。梵沉垂眸，路過蓮池，便側身背對著伽南去看池子里的朵朵金蓮。

伽南便跟上他的步子，看夜風里朵朵飄搖的嫩粉色蓮花皆是一般大小，不知緣由，有些傷懷，又有些煩躁。“哦，記住了。”

“沒有好勝心是極為可怕的事。丫頭可不同旁人比較，但不可不同自己比。我們生在玉京山這點的確無人可比，但后天的作為才是造化的根本。神仙當中，天賦異稟命格護體的也是極少數，我們不可自信到覺得自己就是那些幸運兒。”

梵沉伸手揉掉伽南耳后冒出來的初凝花絨球，心知她早已控制真身十分自如，此番現了絨球出來，定是自己說動了她的心神。“自然，丫頭的修為在仙門世家里也絕不算差的，萬年便飛升上仙，也是少有的。我只是說，縱使如此，若沒有好勝心，僅靠命格眷顧，混沌度日，往后的事便難料。”

涼風習習，今夜月光過于皎潔，襯得路旁的連枝燈都不甚亮堂了。但伽南眼里今夜格外嘮叨的梵沉，卻漸漸開始散發出鴻鈞的光輝……

“‘知恥后勇’并非好事，這‘恥’本就是可避免的，遑論很多人是‘后勇’不起來的。這些話，我只今天與你講這一次，丫頭，你不能還蒙住眼睛捂住耳朵。身為玉京門人，你需先有好勝心精進自身，再有道義心庇佑蒼生。”

看伽南忙不迭點頭，梵沉眼帶笑意：“你今日說入夜找我，是有甚么事嗎？”

“嗯我……啊？啊！我忘了……”伽南使勁拍拍腦袋。什么來著……

“那也無妨，丫頭且隨我先回子佩殿，我有東西給你，然后再送你回子衿殿。夜深路長，你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