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多情無情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3064字
- 2020-06-22 00:54:59
目盲……不對!若是目盲,先前的記憶不該是黑白的,倒應是什么都沒有才對。難不成是在渚衣眼里,那先前的日子如死水一潭,波瀾不驚無顏色,卻自打……自打撿了那烏鴉起才活了過來?開葷給人以希望?
白日里渚衣把它擱在籠子里,高高掛在木屋二樓的梁上防著蛇鼠咬,放些水啊,花花草草啊圍上那么一圈。烏鴉吃草?伽南不清楚,看著只覺得似自己做好一道葷菜在拼盤……
晚上渚衣采藥回來,解下蒙眼的紗布,摸索著取下籠子來,一面絮絮叨叨今日外頭的陽光、花草、溪流,一面給它敷草藥、換繃帶。伽南心道,想是腐肉不大好剔除的,更不大好下鍋。
日落月升,朝夕交替,那曾經血淋淋瘦巴巴可憐兮兮的黑烏鴉被渚衣養得日漸肥美了起來,黑色的鳥羽根根皆閃著光,遠看似一方上好的黑檀。這凡間的烏鴉看著卻比玉京山上的更顯得貴氣,不知是甚么緣由。
伽南咂咂嘴,不錯不錯,看著就是一臉欠燉的樣子。
把舒緩的《故夢》奏得愈發緊迫,回憶便一晃過去數日,伽南才算看明白,渚衣并沒想著吃甚么烏鴉肉,卻是在救它。
那烏鴉眼瞅著順著風兒在長,半月余便有籠子這般大,越發強健有力,塞在籠里拘著頗是動轉不靈,眼瞅著幾乎要漲出籠子……渚衣縱是蒙著眼也終于感覺到了烏鴉的變化,“你好得倒快,想回去嗎?還是想留在這兒與我做個伴?”
“呱。”這聲音委實難聽,且難聽得很是分明。伽南就算是沒聽過青鸞的啼鳴也絕不會覺得這烏鴉叫得好聽。
“你若想回去,便挑個艷陽天送你。你若想留下,改日我給你做個大些的窩。”渚衣一手托著腮,一手撫了撫烏鴉的背脊,“諾,你想留下的話就待在我懷里,你想回……”
話音未落,烏鴉急不可待地從她懷里艱難地擠了出來,蹦到桌子上扇了扇翅膀,險些打翻案上的琉璃凈瓶。渚衣笑一笑,張了張嘴,許久只說出來一句,好。
伽南咬牙,果然這烏鴉無情,面黑心黑,絲毫情分都不念。想它有什么大緣故這樣急著走,再大能大過她伽南肩上的玉京道義?可若有人這樣溫柔地照顧她,天天用心養她的膘,雖有玉京責任在身,但終歸外有梵沉繼承這神仙門戶,擔起這師門大業。如此,別說是讓她自己選了,她保證那人攆都攆不走自己。
這一日清晨格外涼爽,太陽尚未升起就知是大晴。渚衣眼睛上覆了雙層的素紗,把烏鴉擱在竹簍里帶了出來。從前背回來時它瘦瘦巴巴倒不覺得什么,而今它在竹簍里稍動一動,渚衣腳下就得一個趔趄。
“當日便是在此地救了你,如今你已大好了,回家罷。”
那烏鴉自渚衣懷里掙出,盯著她打量片刻,一人一鳥在初生的朝陽下僵持了一會兒,烏鴉便扇著翅膀往灌木叢里隱去不見。渚衣雖懷里空空,雙臂卻維持著那個抱的姿勢,許久才緩緩放下,綻出一個明艷艷的笑來。轉身的剎那似是被日頭晃了眼,二指寬的素紗上有水漬滲了出來。
或許渚衣今日出門本就只是送那烏鴉罷了。她如往常一樣一襲素衣白裙,卻并沒有采藥,而是拄著杖慢慢地徑直地回了小木房。站在門前,她歪著腦袋聽了一會兒。
很靜。沒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沒有人,沒有鳥兒。
她猛然抬頭,唐突地做了一個推門的手勢。木門很輕,一下子彈開,陽光就趁虛擠了進來。
深夜,一點颎颎熒熒的鬼火閃著幽暗陰晦的紅光,蕩蕩悠悠過來,不明不白地落在木屋頂上。伽南心里一揪,又料想一絲鬼火掀不起什么風浪,便定神挑眉看著。
那一點鬼火卻如借了鬼怪之力,一瞬卷了一丈火起,騰在空中頓時撕裂了一角夜色。周遭如死一般地靜,連夜里常聞的蟲鳴也不見蹤跡。渚衣安靜地在二樓榻上睡著。屋頂開始悉悉索索地掉落帶著火星的炭渣,木梁不堪重負般狠狠往下壓了壓,開始噼里啪啦地呻吟。燒焦的桁椽砸在美人榻旁,渚衣依舊安靜地在榻上睡著。
窒息一般,伽南挑琴弦的手指都僵硬起來。這樣的巧和不巧,不是渚衣運氣太差,便是有人蓄意害她。想著,手心里冒了汗。
深藍的天被煙燎成一片土黃色,月亮在漫天的火光里搖啊搖。伽南算是一半魂靈出體才進了幻境,故而什么都做不了,急得幾乎要喊出聲來:起來啊渚衣!你醒醒啊!你怎么了!快跑啊!
忽有一道黑影似離弦之箭,裹挾著凄厲得難辨物種的叫聲,從遠處的山坡直直射進那通天的火光,猛地撞在美人榻上。
原是那只養肥的烏鴉!伽南倒是錯怪它了。它既如此不舍,為何不愿留下,卻寧愿這樣遙遙相望相護呢?
烏鴉死死叼住渚衣的衣衫,聲音嘶啞地哀鳴著想拖她逃離火海。可烏鴉被養得再肥再大終究沒辦法拽動一個人,渚衣紋絲不動地安靜睡著。
榻上燒著的橫梁終于拍了下來,烏鴉迎著那團落下的黑紅色飛了上去,橫梁砸在它的背脊上,伴著火星四濺的還有它的血肉。
彈奏綠綺耗得是靈力,伽南又把《故夢》奏得這樣急這樣久,覺得有些心慌,可又實在要看到渚衣平安才安心。就在回憶里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那烏鴉張開雙翼直立起來,翅膀與兩腿一齊抽節舒展,眨眼間化作人形。
是個一身白衣,腰上系著金帶,披著黑斗篷的少年郎。原是個修練的烏鴉精,這下不愁了。伽南正想著,屋頂樓梯都稀里嘩啦地散落,那少年已彎腰從榻上打橫兒抱起渚衣,鬼火竄到他腰跡,舔舐著他勾著金線的黑斗篷。
少年懷里抱著熟睡的渚衣,抄起桌上的琉璃瓶,從二樓推開窗戶翻身一躍而下,白色的衣袍隨風抖動如魚擺。
然而白袍金帶的少年卻沒有如伽南料想的一般,懷抱佳人翻轉騰躍再穩穩落地,而是護著渚衣直接了當地摔在了地上,復又抱著她滾出去兩丈,身上白色衣袍除卻渾身熏黑蹭泥外,又透出斑斑血跡來,顯然這一下是受了許多傷。
伽南大驚。那少年沒有法術?可他分明能化形。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他是受了重傷無法施術,化形乃是情急之下逼出來的些微術法,其余再不能夠。
少年松開緊緊環著渚衣的胳膊,一手攬著她的肩,一手撐著地咬牙坐起來。撩開身上的白衣,仔仔細細扯著中衣去擦拭渚衣的臉。渚衣也奇怪,安靜靠在他肩頭一動不動。少年輕喚她醒醒,仔細凝視她的臉,繼而,鎖著眉低頭吻住渚衣的唇。
伽南瞪大了眼睛,彈琴的手一滯,這分明尚未脫離危險,要不要這樣劫后余生的慶祝啊……卻見少年懷里的渚衣蒼白的面色漸漸褪去,添了幾分紅暈,睫毛抖了抖,才似要醒過來。伽南才恍然明白,渚衣昏睡不醒定是著了什么人的道兒,這少年方給她渡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靈氣。
少年把渚衣輕放在地上,站起身來環顧左右,朗聲冷笑道:“螻蟻般的宵小之徒,爾等要戰,便戰!何故牽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盲女!巫族,便都是用這等下三濫的手段?”
少年揚起手臂,掌心向下,一口玄黃色大鐘在他面前漸漸顯形,外有日月星辰、風火雷電環繞其上,內有山川大地、洪荒萬族隱現其中。
混沌鐘!世間能駕馭混沌鐘的唯有二人,一是她師父鴻鈞太祖,二便是曾經的玉京門人六界之主妖神之圣東皇太一。這白衣金帶黑斗篷的漂亮少年,是她從未謀面的三師兄太一!伽南耗靈過度加之驚詫有余,一口血吊在嗓子眼兒。
太一緩道:“諸邪避退,萬惡不沾。”
那大鐘聞言便朝著剛要醒轉的渚衣劈頭蓋臉罩去,關了渚衣個嚴嚴實實。方一落地,混沌之氣便勃然而發,五色光照耀寰宇,比身后的火光更盛。
一團黑氣在太一身前的空地上升騰,飄飄搖搖漸漸凝成人形,卻終仍是模糊糊一團,鼻子沒有鼻子,眼睛沒有眼睛,只有一個黑漆漆冒著寒氣的洞就權當是嘴了。
太一神色一凜:“魔尊負災?”
“是我,也不是我”,伴著嘲哳刺耳的笑聲,那團黑氣里伸出四只觸手來,每只觸手張開都現出一只猙獰的渾圓眼珠子,那黑洞繼續張合道:“太一小兒,我找得你好苦!”
“啊!”伽南的心猛得開始抽痛,只似有無形的手在她心尖刻畫攪動,痛得十指彎曲不能自控。
一只手攬了她在懷里輕拍了拍,又有一只手探在琴弦上生澀地挑抹了幾下收住曲尾。
伽南這從幻境里抽離出來,便不再覺得很痛,只眼前還是黑的,不能視物,便扯著身邊那人的衣服略一摩挲。
“師兄?”
“嗯,我在。”果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伽南頭一歪安心地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