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故夢依稀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2944字
- 2020-05-30 19:40:56
“玉京山……我不管……我是姑射山的渚衣,我是太一的渚衣。我沒有瘋,是小師叔不懂。”
渚衣憐憫地打量伽南,語氣全然是悲憫之意:“世人都以為我是師恩如山,錯了,我是情深似海。小師叔是不是以為,看著什么都好好的就很好了?我也這樣以為過。你說我瘋了,我沒有,太一才瘋了,可他瘋了的時候我竟全然不知。現在你沒有瘋,必是有人替你瘋了。”
“你在說什么?”青鸞眼看著六界傳言最神仙的神仙姐姐,說著這些近乎瘋癲的話,偏還是掛著這副最淡漠的表情。
不知為何,伽南的心頭升起恐懼,卻想不透自己在怕什么。似乎,有什么要沖破心臟的束縛撞出來,赤裸裸地晾在日頭底下任人翻攪一般。心痛,心痛,又是那種仿佛油煎火烹蟻嚙蟲爬一般的痛。伽南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撐著琴案,抬頭輕喘著去盯渚衣的臉。
她到底想做什么?難道為了掩飾伏羲琴一事,她要滅口不成?這又是什么妖術邪法?為何她才區區幾句話,自己就不爭氣地這樣大的反應?難不成是香爐里焚的香出了問題?
渚衣將帕子從平頭案上拈起來,疊了兩折放到袖里揣好。“小師叔,你心口疼了是不是?”
伽南不語,抬手掐訣喚出綠綺琴,幽綠的琴光在漸起的夜色中顯出幾分陰森。
聞非閣內并沒有燈火燭光,只有窗外的積雪反了清冷的月光照進閣內。昏暗的光打在渚衣的身上,一席白衣染成了暗青色,本就沒有血色的臉越發慘白。
青鸞不動聲色往伽南身邊湊了湊:“姐姐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伽南上前一步擋在青鸞身前,壓低聲音道:“我沒事,等下若我與渚衣動起手來,你莫要管我,出了聞非閣一路往東,過小半個玉京山,到子佩殿找梵沉。”
渚衣扯了一抹笑,卻讓人莫名想起河岸上伸出來的,在暗夜里飄搖的大片大片的干枯白草,那樣震人心魄的凄美決絕。
“小師叔不要緊張,渚衣既給你看了伏羲琴,就沒想過再瞞著。小師叔經常心口疼罷?這些年尤甚罷?實不相瞞,方才在外頭我救你,把冰霜靈力往你心肺灌的時候,你心脈間有一股力在阻擋,靈力遍體能入,小師叔的心臟卻不能,就仿佛,心竅被封了一樣。”
心竅被封?那豈不是“一竅不通”?可自己練功修法也頗有一些天資靈性在的,雖比不得梵沉,可在當今修行的門戶里也是數著號兒的。“不可能!”
“我可是醫仙,小師叔是諱疾忌醫么?”渚衣上前三步,看著伽南一字一頓:“你心竅被封,只有兩種緣由。若不是怕你動心動情,傷心傷己,就是要以你為祭,封印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你好好想想,自你有了悲喜情緒,是不是會開心會難過,卻不會心動心痛呢?”
青鸞望著身前搖搖欲墜的伽南,眉頭鎖緊,快步上前攙住她。“姐姐你怎么了?你別聽這妖女的話,她定是故意的!”語罷,現出藍羽彩鳳的原形來,昂首長鳴,聲若鳳啼,展開雙翼現出白色斑紋,沖著渚衣飛撲上去,猛地吸氣脹大了腹部,再張嘴就是一聲驚天動地響徹云霄的咆哮,和方才好聽的啼鳴不可同日而語。
怪異的咆哮聲中似有什么眼不可查的術法,帶著說不出來的神力朝著渚衣席卷而去。渚衣一瞬給強壓著摔到平頭案邊的墻上。
這座本就是用什么神木搭建的,并不十分牢靠的聞非閣顫了三顫,兩部四指厚的書嘩啦啦翻動起來,白瓷茶杯綠玉茶奩應聲而碎,銅制的香爐哆哆嗦嗦在香幾上抖了起來,幾炷香攔腰齊齊截斷,燃盡的香灰撒了一案。
“青鸞停下!勿要莽撞!”伽南額上已然見了汗,脖頸上現出幾道蹦跳的青筋,急聲沖著身前搖頭擺尾的大鳥喊。渚衣方才好歹救了自己,豈有恩將仇報的道理。
渚衣悶哼了一聲,身上骨節咯咯嗦嗦作響,這才初初能在她身上嗅到一絲人間煙火味兒。
大鳥滿意地點點頭,原地蹦跶了兩下,回頭似是賣乖,又似是安撫地沖伽南揚了揚翅膀。
渚衣從墻上脫力般掉下,雙足落地卻仍是端得一副好儀態,連站姿都與方才別無二致,如果不是略微虛浮的腳步,伽南怕會以為方才青鸞的“鳳吼功”對她一點作用都沒有。
“我若想殺你們便無須等到現在,我本無意傷人,不要逼我。”渚衣看著大鳥微微瞇眸,輕揚了揚手,白色廣袖里似有蒼茫云海傾瀉而出,整個聞非閣瞬間云霧叆叇,眼前的一切都被乳白色吞沒。
伽南用力揮一揮衣袖,身前厚得仿佛一鍋化不開的漿糊似的云霧好容易被劃開一道口子,又轉瞬被旁邊飄來的云霧填補滿當。
黃昏時分本就視野極差,云霧繚繞更讓人不辨東西。
可這是渚衣住了上萬年的聞非閣,她就是蒙著眼都得心應手。反觀自己被云霧困在原地寸步難行,被人一偷襲一個準。
真是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先是站在綠綺上險些給人撞翻到塵世間,再是從萬丈高處摔下來口吐鮮血,又是勘破伏羲琴的秘辛,眼見著怕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惡斗。
思量至此,伽南緩緩雙盤而坐,含胸拔背,虛領頂勁。暗暗喚來綠綺橫在膝上,行動處云霧游走,恰給她打了掩護。手慢慢覆在弦上,憑著對綠綺的熟悉,她盲奏一曲不在話下。
然伽南始終覺得渚衣或只是個可憐人罷了,是不該在琴音里下殺手的。便想著使個綿軟又不失霸道的巧術,既能脫身又不至于傷了渚衣。譬如,《動魄》就極好。
《動魄》前音雖與《故夢》極其相似,但與《故夢》奏來的要求和效用都不盡相同。
《故夢》溫柔,需對方配合不可封閉心神,奏來單純地控人思緒,追溯舊事。而《動魄》霸道,奏來必使對陣者心魂不安,神智混沌,一時間便再施不出什么術法,只得束手就擒。
伽南在綠綺上輕撫幾下,《動魄》之音便從指間流瀉而出。每一縷琴音雖低回婉轉,卻都能不偏不倚無聲無息地砸進心底。
須臾便沉在蒼茫海底,浮沉間可見頭頂漫天的繁星紛落如雨。轉眼又置身崖邊,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命脈往崖下一推,縱身隨著萬點星辰一齊跌下,崖上黑石的余光起伏變幻。繼而身下又是通天的大火,火舌曲卷連綿成山,嗶啵作響……
伽南正醉心于搭建迷離跳躍擾人心神的幻境,突然琴音一亂!似有……似有琴弦被旁的什么東西攪亂了一般!
伽南大驚,猛地睜眼,卻是迷霧重重什么都看不見。是誰?這閣子里莫非還有第四個人?玉京山上何人敢進聞非閣而不現身?可若非玉京山的人……這事,便大了……
此時若驟然中止怕是青鸞渚衣都要心神激蕩,好一好便得走火入魔……可調子已偏離了《動魄》,再彈下去是什么效用她也無從得知……
弦被擾的那一下,雖在《動魄》里是雜音,可恰能拐到《故夢》的調子上來。稍一思索,伽南順勢奏起了《故夢》。雖無助于眼下困境,可終究是保了青鸞渚衣的命要緊。
奇跡般的,伽南眼前竟徐徐鋪展開一水墨黑白畫卷,畫中一孤身女子朝作夜息,樣子卻灰蒙蒙看不分明。這是閣子里的誰?看樣子是在下界的某荒山上,想是青鸞。是了,青鸞未曾修習過玉京山封閉心神的術法,便被《故夢》潛進回憶里看了個清楚。
正想著,便見畫中女子眼上覆著二指寬的紗布,背著竹簍拄著竹杖出門采藥,綠樹掩映下拂開滿地落英,細細摸索地上草木,時不時拔下來湊到鼻尖下聞上一聞。
這女子目盲!怪不得這回憶是無色畫卷,原是她有眼疾,這斑斕世界在她眼里只是黑白征象罷了……
這是誰?青鸞并非目盲人,渚衣雖一樣清冷,卻也非目盲人……難道……這就是閣子里的第四人?她既有本事擾了琴音,怎么倒連封閉心神都不會?倒要看她是誰!
落日西沉,女子竹簍里背著一只奄奄一息的烏鴉,竹杖在山路上深深淺淺敲下一溜兒小土坑。伽南記得烏鴉似乎因著什么緣由不能吃來著?反正梵沉是不許她吃的,不知下界有沒有這說法,看這架勢是沒有的。
從那女子撈了那烏鴉起,這畫卷竟慢慢散去灰蒙蒙霧氣,漸漸染上了鮮明色彩,女子身著白衣一顰一笑活色生香。
當伽南漸漸看得清晰,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副笑顏的主人,竟是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