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是弱智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5094字
- 2020-02-26 09:03:39
原來,離他們的百歲宴不過一個半月光景了,故而師父喚梵沉去商量些新奇的主意。
伽南面上八風不動,心底卻犯了嘀咕。“當真?”
梵沉點頭。
梵沉既然點頭,伽南便從善如流地信了。畢竟這世間若有誰人可堪她毫無保留地去信,除卻一手將她帶大的師父,也就是整個玉京都心服口服又兼佩服的梵沉了。
只是師父啊師父,您老人家要尋新奇主意,怎敢指望梵沉?他每日自炁元殿起身,到蓮池聽法,一路邁幾步、踏幾塊云磚,都如同尺子量過、墨斗彈過般分毫不差。這等人物,能指望他憋出甚么新鮮花樣?合該叫徒兒我才是!您給徒兒飲上三壺好酒,一籮筐主意保管抖落得干干凈凈,豈非便宜。
不過,偏這百歲宴,她其實不大積極的。
細究起來,自她啟了神識,懵懂感知這天地草木枯榮、日月輪轉(zhuǎn),少說也有兩千余載春秋了。便是退一步,自她辛苦凝出精魄魂靈算起,也妥妥一千余歲。至于梵沉……那更是古字頭上疊古字!遙想當年女媧師姐補天之時,他便已開了神識,掐指算來,至今已足足二萬二千余載。縱是自他化精魄算,那也是三千余歲了。
可神族規(guī)矩,偏生只認修得人身那日起才算正經(jīng)年歲。仿佛從前那悠悠幾千上萬載的懵懂感知、精魄凝聚、吞吐精華、感悟大道……通通只是為化出這副皮囊做的準備。于年歲上,竟是全然不作數(shù)的!還要他們這等實打?qū)嵒盍饲耆f載的神仙,涎著臉充作小花練一般的垂髫稚子,做甚么勞什子的百歲宴。實在失之偏頗。
許是伽南素來厭煩聽那些玄奧道法,于此類規(guī)矩上便愈想愈覺不通。且不說人族,落地便算一歲,畢竟他們輪回不過百年,便如朝露夕花,自然珍視寸陰。便是同需化形的妖族,也是自啟了靈智那刻起,便堂堂正正算年歲的!
神族與妖族,說到底,皆是自天地萬物中修來的。譬如草木云石、飛禽走獸,得了機緣,汲了靈氣,修行化形。生于妖界靈氣充盈之地,吸納日月精華、草木靈息,得道化形,便是妖族;誕于仙界清氣氤氳之所,沐浴九天甘霖、星辰光輝,得道化形,便是神族。實則本源何異?神族自詡六界至高,約莫對這以“完整形態(tài)”彰顯尊貴一事,生了微妙執(zhí)念,遂著意將化形前那或許懵懂、卻真實存在的日月一筆勾銷。
需知神族的道理一向是“一是一,二是二,一能生二,一卻非二”這樣的古板不變通,故而才養(yǎng)出梵沉這樣的性子。可如此算年歲,豈非對自身本源的逃避,對昔日來處的切割么?
思緒如麻,頭大如斗。伽南索性敲敲腦袋,不欲再想。——于悟道上,她確沒甚么耐心。也大抵正因如此,梵沉舍了半身修為仍是堂堂上仙,而她連上仙劫的門邊兒都且沒摸到呢。
梵沉蹙眉,探手搭了她的腕脈。“又頭痛了?”
伽南心道,眼下她久病,梵沉倒成醫(yī)了。無怪乎她只認她與梵沉才是“我們”。于是寬慰道:“沒有的事。倒是那西海之事,師父他老人家……如何示下?”
梵沉端著茶盞,氤氳的茶霧間,他卻默然了。
伽南心下了然。梵沉確然不曾騙過她,卻也委實不曾騙過任何人,他端的一副清澈見底、光風霽月的心腸,此刻便顯現(xiàn)了弊處——但凡他想遮掩甚么,那沉默便如茫茫雪地里的一點墨,愈發(fā)分明。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倒不必憂心,橫豎這差事必不會落在梵沉頭上,他又是歷劫又是渡修為,且需好生將養(yǎng)些日子。再者說,天塌下來,有頂頂厲害的師父頂著,哪里便需她們操心了。想到此,放下心來,順帶也放了梵沉一馬——知而不言,好說,便誆他喝上幾盅!
這酒正是況塵前些日送來的松脂酒,是取了墜星崖崖壁上橫生古松的千年松脂與初綻松花釀成,最是醉人。梵沉的酒量又是出奇的差,當年初化人形,在師父九萬萬零多少萬歲的壽宴上,他不過敬了杯摻了桂花蜜的桂花釀,便自鬢角縫兒紅到手指尖兒,歪歪斜斜不省人事。這松脂酒他想必難擋。
伽南殷勤替梵沉斟滿一杯,存心已昭然若揭,梵沉卻未推拒。
杯酒下肚,他已如煮熟的蝦子,只一雙眸子在酒氣迷蒙中還殘存幾分琥珀的清亮。含混道:“你,為何要為橐非,弄得如此?”
這事今晨炁元殿外不是才議過么?逆轉(zhuǎn)晷不是只能用一次么?誰又將她們送回了?伽南打了個哈欠,也自斟一杯,懨懨道:“非我所愿也,沒奈何橐非不聽我的么。”
梵沉皺眉道:“不聽你的……”仰頭又是一杯,辣得他齜牙咧嘴,寶相再無半點莊嚴,咳道:“他是弱智,沒甚悟性。”
“噗——!”
這還是那尊玉京規(guī)矩冊么?伽南一口剛含進嘴里的松脂酒,半點沒福氣品嘗,直噴了滿桌。她嗆咳得驚天動地,一張臉漲得通紅。當事鳥橐非立時自殿外闖入,關(guān)切她如何了。她啞著嗓子說無礙,橐非才留了門走了。伽南思及梵沉在玉京應當也是要臉的長輩,便想起身去將門掩上。不料梵沉一把將她扯住。
梵沉頰邊兩坨潮紅,一字一頓,孩子氣地重復:“他,是,弱,智。”
伽南擺手,不甚贊同。“忒狠了,不至于。誰沒個被七情六欲沖昏頭的時候么。”
梵沉仰頭,咕嚕嚕連喝帶灑又是一杯,酒順著下頜滑落,濕了雪白衣襟。嘴上竟也不依不饒起來。“他,是,弱,智。”
伽南終于有些擔憂。此后確不敢再打讓梵沉喝酒的主意。旁人醉來折磨自己,梵沉醉來折磨伽南。于是伽南放棄講理,順毛哄道:“是是是,他是弱智。不過,我伽南的朋友就算是弱智,也是世間最好的弱智!”
梵沉一揮手,大聲道:“不對!”
伽南趁機離了桌去掩門,只聽身后人喃喃道:“唔……好,好罷,那……我也……是弱智罷。”他頓了頓,帶著奇異的、近乎驕傲的肯定,含混而大聲地宣告:“我才是……世間……最好……”
伽南汗毛倒數(shù)。
這怕是醉酒所不能達到的境界罷?凡人醉酒罵天罵地罵時運不濟,梵沉醉酒卻罵自己?這定然不是醉酒,這約摸是被甚么上了身。
伽南捏把冷汗,試探道:“我是誰?”
梵沉已然趴在案上,聞言抬頭,笑瞇瞇道:“娘子。”
伽南虎軀一震,深受打擊。
“橐非!!!你給我出來!!!”
橐非一臉茫然地探進頭來,一派坦然地開口:“娘子不是不要為夫在側(cè)么?后悔啦?為夫來咯!”
伽南氣不打一處來。“你上他身做甚?我竟不曾識破!”
橐非一愣,笑道:“娘子冤我!梵沉這廝雖有幾分姿色,但為夫自是六界第一的美男兒,何苦來要上他那萬年冰封臉的身!”
伽南推推梵沉,他已然沉沉睡去,再無應聲。伽南叉了腰,將橐非盯得直吞口水。“那你倒說說,怎的你一來,梵沉便睡了?”
橐非眨眨眼,委屈道:“娘子這屋里酒氣沖天,卻要怪到為夫身上!”
這人看著也是情真意切。伽南一個頭兩個大,盤問良機已逝,好酒亦空空。罷罷罷,今朝有酒今朝醉,伽南遂喚了花練、橐非,痛飲劃拳,擲星問心。
再醒來時,莫說松脂酒不見蹤跡,通明殿內(nèi)更是堆了十幾只空壇。伽南頭重腳輕,向外一瞧,已然是次日晌午,日頭正烈。
伽南捶胸頓足,真真可惜了這些陳年佳釀!其中一壇菩提般若湯,乃是西方極樂境的佛陀開法會時,師父接了金帖前去,回來時特意捎給她的!那佛陀三火九蒸,萬年才得九壇,師父分得了兩壇,予她一壇,她一直當眼珠子似的藏著,不曾想如今連個滋味都未記得。還有一壇長春酒,是太乙天尊于四甲交泰之時,用那四百多萬年才得一次的四乙交泰時采集的百花所釀,攏共只得了三十三壇,差童兒繞著三十三重天每一重上皆送了的,她未舍得啟封的馥郁花香,現(xiàn)下也只剩個晶瑩剔透的粉玉壇子了。
橐非已然煮了清粥,殷勤地喚著娘子蹭過來。花練正蜷在榻下昏睡,梵沉仍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伽南一碗粥見了底,隱約間,記起昨夜酒酣耳熱之際,橐非似乎問她,彼時在虞淵那般兇險,她在想甚么。她當時醉眼朦朧,仿佛答了句,亂成一鍋粥了,趁熱喝了罷。此刻品著粥,伽南了悟:“趁熱喝了”確乎是人間一等一的至理名言,這粥趁熱果然滋味好。大抵這世間,想不通的煩憂、留不住的佳釀,也都該如此罷——莫等涼了,徒留遺憾。
伽南自覺悟了個大的,便立時揮毫潑墨,寫了一幅八個大字,掛在案頭。左瞧右看,十分滿意。
梵沉這酒量,在玉京確乎是卓然不群的差。花練睡到掌燈時分也便醒了,雖還有些暈乎,到底能跑能跳。梵沉睡到月上三桿,清輝遍灑玉京山,依舊呼吸綿長,天塌不驚。伽南自認她是始作俑者難辭其咎,只得讓出云榻給梵沉安置,又掐訣收拾了滿地狼藉,甩手溜下凡間游戲。
凡間正是春深。伽南看罷三番荼蘼花事了,眼見得枝頭殘紅褪盡,綠葉成蔭。掐指玉京三日已過,匆匆忙忙拎著凡間搜羅的梅子蜜餞和紫玉回心糕,駕起綠綺趕回通明殿。
梵沉依舊四平八穩(wěn)躺在云榻上,睡得頗有一番境界。
九重天也無甚風聲,玉京弟子們照例日日在蓮池聽法。
伽南此番,實則是百年間數(shù)次私下凡間中,頭一遭被發(fā)覺。念及她在虞淵傷得不輕,又累得梵沉舍了半身修為,師父便發(fā)慈悲,寬寬放了他二人數(shù)日假。伽南自知有錯,能拖則拖,但終歸躲不過請罪去。思來想去,心一橫,牙一咬,翌日清晨便將自己捆了個結(jié)實,背了三根葫蘆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在長生殿外。
她倒也當?shù)闷鹫塘x二字,師父問起緣由,她只道是她貪玩,欲去虞淵瞧瞧妖族如何,并不曾提橐非半字家事。好在師父對她,一向?qū)捜莸媒跄鐞郏卧岬谜媪P?父神捋著長須,慢悠悠道:“既已知錯,便罰你下月起,日日給為師送一屜豆腐皮包子,外加一碗蓮葉兔丁羹,連送三十日,此事便了。如何?”
長生殿的飯桌,定能代表玉京山生活水準之最高。父神他老人家閑來無事,將天地間有名有姓的瓜果菜蔬,悉數(shù)用流水玉牌寫了,排著隊轉(zhuǎn)著圈享用。四菜一湯,葷素得宜,日日翻新,絕無重樣,乃至于九重天的天君數(shù)次遣了鼎味宮司膳的五味元君來此進修學藝。然而,只要通明殿上空飄起炊煙裊裊,不出幾日,師父定要喚伽南“露一手”……故而,這罰,著實算得上畸輕了。
伽南如蒙大赦,待與眾人蓮池聽法已畢,便歡歡喜喜直奔山腳逮兔子了。
若是仙門百年一度的六界問道試煉大典,比的不是靈力修為、術(shù)法道法、武器法器,而是抓兔子,那伽南這個中好手必能拔得頭籌。不多時,她便雙手各擒兩只肥兔,提著八只耳朵,心滿意足踏上綠綺。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說的便是伽南此刻了——她卸下心頭大石,又兼滿載而歸,自然喜上眉梢,一飛沖天。可又道是人喜有三憂,狗喜挨石頭,樂極果然生悲。
她迎面撞上一位正御劍疾馳的。
伽南只覺鼻梁欲斷,涕淚橫流,指下法訣一時中斷,卻仍死死攥著兔子耳朵,連人帶琴帶兔,直直栽了下去!眨眼間便墜下兩重天,未及她喚回綠綺,便腰間一緊,落入一堅實懷抱,凜冽劍氣裹挾著她扶搖直上。
梵沉于她,一向是擔得起“及時雨”之稱的。
伽南心神稍定,閉目默念:“雙生同命,前路幽芒,來哉來哉,起自八荒……”互喚令念了兩遍,她的綠綺卻遲遲未至。一股陌生的棋楠幽香鉆入肺腑。伽南猛地睜眼,映入眼簾的并非梵沉清俊側(cè)臉,而是一白衣少年。面皮瓷白,透著幾分病氣,模樣生得卻好,全然當?shù)闷饎γ夹悄克淖郑劢且活w朱砂痣若隱若現(xiàn)。
少年薄唇緊抿,專心御劍,語氣頗為不耐:“還不抓緊?再掉下去,我可沒閑情逸致再救你。”
這人面生,白衣也非玉京制式白袍。伽南道:“你是何人?”
少年一愣,繼而冷哼道:“方才險些被你撞翻之人。”
伽南氣結(jié):“呵!需知:是我在自家門口飛得正好,迎面被只不長眼的‘白皮玉面大耗子’撞上!”她清清嗓子,氣沉丹田,大喝一聲:“琴來——!”她的好寶綠綺果然與她心意相通,風風火火呼嘯而至。伽南掙開那少年,拎著兔子跳到琴上,皮笑肉不笑道:“有勞仙友費心,不過么,本仙子原也無需仙友援手搭救的。”
少年又是一愣,眼神帶了幾分探究。這目光……竟讓伽南莫名感到幾分熟悉。只是,那攪弄風云的玄衣人明顯上了些年歲,周身氣度深沉莫測,面容也極為普通。眼前這白衣少年,瞧著年歲倒與她們相仿。更何況,那玄衣人被她一花絲攮個通透,就算不死,也難得這么快便有能耐上得三十三重天罷?
正思忖間,一道赤紅流光如驚鴻破空而至,赤練劍便穩(wěn)穩(wěn)橫亙在她與白衣少年之間。
梵沉終究還是那個梵沉。及時雨亦還是那個及時雨。
伽南立時扒住梵沉手臂,可憐巴巴附耳道:“師兄,他、是、弱、智……”
梵沉皺眉。“不可妄語。”
伽南腹誹:就知道是這句!梵沉若知這正是他那日原話,不知是否又要去自戒臺了。
三人落地,梵沉上前一步,輕施一禮:“師妹頑劣,多有得罪,仙友海涵。”
少年微微頷首:“仙友客氣。我此番前來,欲拜見父神鴻鈞太祖,煩勞仙友代為通稟。”
那廝竟不曉得還禮?梵沉的揖禮便生生被他受了?好大的排場!不先道明自己的來路去處,就“欲拜見父神鴻鈞太祖”?果然是弱智!沒甚悟性!伽南看得火起,擒著活蹦亂跳的兔子蹦過來,搶先道:“父神閉關(guān)!誰也不見!”
少年冷笑一聲,語帶譏誚:“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未想堂堂玉京山,也是如此。”
梵沉拉住意欲理論的伽南,將她扯到身后,淡淡道:“仙友未曾自報家門,所為何來,亦未明言。如此,確難通稟。”
少年揚起下巴,朗聲笑道:“我乃九重天祁光星君代戧浪將軍昆侖虛玄逾是也,奉天君帝後圣君之命,出使玉京山。未知仙友尊號?現(xiàn)下,可為本仙君引見了么?”
伽南從梵沉身后奮力擠出半個腦袋,擰著眉道:“甚么嘰里呱啦的……你叫……祁光?”忽地,她像是被甚么刺了一下,猛地頓住,“慢來……慢來……昆侖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