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辣……”

將整葉辣白菜咽進肚子，韓肖又灌了一大杯冰水漱口。他本來沒這么怕辣的，只是沒想到辣白菜會那么多汁，結果就不小心嗆到了嗓子。

陽子給他遞來紙巾，他擦了擦眼淚鼻涕，等到辣味的余韻消退后才向母女倆說了一句失禮了。

母女倆同時抿著嘴巴笑起來，這讓韓肖有點不太理解。

而且很奇怪，本來很討厭和人交往的他，此刻竟然沒有感到不舒服。韓肖患有的是高功能自閉癥，所謂的高功能，是相對于低功能而言的。如果和普通人比，韓肖的社交能力依然是不及格。他討厭人，尤其是非事務性關系的人。

如果他去銀行辦業務，和營業員交談是沒有問題的，因為營業員的存在是事務性的：“您要辦理什么業務？”

“存款。”

“存多少？”

“兩萬。”

本質上，在韓肖眼中銀行營業員和ATM機器沒有區別。

然而其他人則不行了，他們會和你寒暄，會打探你的私生活，讓你感到不舒服。或者當你走在路上，看見前面的人隨地吐痰……

韓肖寧愿待在家里，那里有藝術的庇護。

然而在這對母女的家里，韓肖沒有感到不舒服。

如果仔細思考原因，也許能想出一個所以然吧。但韓肖是藝術家，他不會用理性去破壞朦朧帶來的美感。就是說，有些事還是別弄得太清楚。比如愛情，科學家說愛情就是大腦為了繁衍后代而產生的幻覺。也許這是對的，但還是梁祝化蝶的故事更能打動人。

真理毫無意義，美就是一切。

吃晚飯時，陽陽也會問韓肖一些問題。

都是文學方面的，關于她借給他的那幾本小說。她問他哪一本最好看。他回答說綾辻行人的《十角館事件》。

“我也喜歡那個呢！你猜出兇手是誰了嗎？”陽陽問。

韓肖搖頭。

“沒有。”

“我也沒猜出來。有種說法是，推理小說本來就不可能猜出真正的犯人，因為作家會誤導讀者，文字畢竟不等于現實場景。”

“嗯。”

“所以有時候我會故意排除最有可能性的人，因為往往最不可能是兇手的人才是兇手。”

“可作家也知道這點啊，”陽子在一旁插話道。“那樣一來就不會這么安排了吧？”

“哦，也是……”

陽陽笑起來，同時小心地觀察了一眼韓肖的反應。

韓肖也在微笑，看來是認同媽媽的理論，這讓陽陽稍微放心了點。

整場晚餐，幾乎都是陽陽一個人在說話。偶爾媽媽插進來幾句，韓肖則幾乎只是應和，很少主動提起什么。陽陽在網上查了關于高功能自閉癥的知識，了解到這種心理疾病是怎么回事。老實說，那要比身體殘疾更痛苦，身體殘疾是面前有路沒法走，自閉癥則是面前根本看不到路。

如果我們能合在一起就好了，她漫想起來，我來替他發現前路，他來替我往前走，這樣豈不是兩個人都有路可走了？

這個想法被她寫進了今天的日記。

吃過晚飯，陽子問韓肖愿不愿意多陪陽陽玩一會兒。

“我有點工作要做，如果你一個人在家會無聊的話，可以和陽陽一起繼續聊天。”

其實，韓肖很少感到無聊。

他只是自我封閉而已，在屬于他的世界里他是不會感到無聊的，只會害怕，只會寂寞孤獨。所以不是為了打發無聊，而是為了和陽陽聊天，為了和喜歡待在一起的人待在一起，韓肖答應了陽子的提議。

陽子于是回到房間工作去了，而韓肖就來到陽陽的房間。對此，陽子是不擔心的。可能是辣白菜事件讓她窺見了韓肖意外的“不靠譜”的一面。太完美的人總是讓人懷疑，畢竟人都是不完美的，完美只可能是假象，不完美不可怕，可怕的是虛假。

陽子也好，陽陽也罷，她們一句謊話都沒有對韓肖說過。韓肖也一樣，在他和母女兩人交往的過程中，沒有一句言辭是虛假的。

陽陽的房間很小，而且幾乎沒有女孩子都會有的小物件，比如玩偶，在陽陽的房間里一個都沒有，簡直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間。

吸引韓肖注意的是陽陽的書架，上面滿滿當當地塞滿了各種小說。

“好多書。”

“因為網購很方便，嘿嘿……”

陽陽推著輪椅來到書架前。顯然，為了適應陽陽的身高，書架做得很矮。整個房間的擺設都是這樣，沒有坐在輪椅上夠不到的地方。

韓肖被觸動了。

電影里經常會有的畫面：在圖書館，女主角想要拿最上面的書，但是踮起腳也夠不到，這時男主角出現了，也許他在圖書館工作，也許他和女主角一樣是學生，總之他輕而易舉地幫女主拿到了書，然后兩人相視一笑，浪漫的故事由此展開……

然而在現實中，陽陽沒有人來幫她拿書。

但是她也不需要別人幫忙，她自己夠得到，這讓韓肖很佩服。在他看來，陽陽比電影女主角堅強得多。女主難道就那么蠢？不知道圖書館有專門的踏腳凳嗎？

韓肖于是問了陽陽這個問題。

“傻瓜。”

陽陽有點驚訝韓肖會問這個，接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嗯？”

“那是女生故意展示柔弱的一面啊，要不然怎么創造交往的機會，別的像是擰瓶蓋啊，拎行李箱啊，都是一樣的。”

“原來如此。”

韓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沒有女生和你說過這些嗎？陽陽問。

“沒有。”韓肖說。

“哦……”

因為這一回答，陽陽心底綻開了半山坡的鮮花。

和他在一起時，陽陽感覺自己反而更像是正常人。只是，房間里沒有一把椅子，因為她不需要。然后又不能老讓韓肖站著呀，她就讓他坐在她的床上。

韓肖照做了，這是他第一次坐女孩的床。陽陽也是第一次讓男孩子坐在自己的床上，別說床了，就連這個房間也是第一次有男孩子進來。怎么說呢，好像連空氣的流動都改變了，夏天的夜晚原本有些沉悶，此刻卻好清新，甚至隱約有風鈴聲音叮當作響。

家里自然是沒有風鈴的，像是風鈴的這聲音是從陽陽心底發散出來。她最好奇的，是他對她的房間感覺怎么樣，是他現在心里面在想著什么。

至于為什么只是半山坡，那是因為光那樣還不夠，陽陽可不是廉價的女孩，她需要聽見的、感受的和其他女孩一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