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明史:1644—1662
- (美)司徒琳
- 10168字
- 2019-10-24 17:24:43
引言
明王朝究竟終于何時?這是個頗有哲學意味的歷史問題,任何答案都或多或少帶有某種隨意性。就中國通史的教科書或大事記來說,指出1644年便夠了。那一年的事件無疑是重要的:明朝的崇禎皇帝,在李自成的叛軍踐踏北京并攻陷皇宮之際,自盡了;
明朝的山海關總兵吳三桂,便與滿洲的攝政王多爾袞聯合,使滿人得以將叛軍逐出北京,進而占領了整個華北平原。
可是,嚴格地說,1644年并非明亡清興的分界線。滿洲領袖皇太極,還在1636年,就做了國號為清的新王朝皇帝了;而永歷帝,明朝最后一名自稱君臨全中國的親王,卻到1662年才被滅。
倘若探究國家興亡旨在尋求啟迪,則許多令人感興趣的可能性便會凸顯。對于1644年前滿洲的諸多研究,當然著重于他們從尋常部落到獨特國家的演化,以及他們的太祖努爾哈赤(1559—1626)的關鍵業績。至于明王朝在什么時候確認完結——換句話說,它力量喪盡而敗局已定在何時——則是一個有點陰郁,卻能活躍想象力的問題。
那是在聲名狼藉的太監魏忠賢竊奪權柄、使得“朝廷的政治與道德可能屬于帝制中國歷史上最為腐敗”的17世紀20年代嗎?或者,發生在同一世紀的30年代,即雖然有了個精明的皇帝,而明王朝的政府仍然衰頹和缺乏士氣,既無力阻擋滿洲內逼乃至時而突入東北邊的長城,也沒法將“流寇”活動限制在西北部陜西省境內
的那個時期?此外還有判斷災難根源在于萬歷朝(1573—1620)的,認為萬歷皇帝打破了長期拒絕上朝的紀錄,從而造成了“憲法”的危機,至明亡而余波猶存。
可是假如考慮到每個主要王朝的統治中期往往會有財政難關,那么問題又似乎出在嘉靖朝(1522—1566)的初期,因為此時朝廷財政的具有慣性的陳年舊例,無法適應變化迅速的經濟需求,因而明政府應付宏大問題,尤其是軍事問題的努力必然受挫。
按照這樣的邏輯推論下去,無疑可以一直追溯到人類起源,也就是追溯到人類受生之初所有胚胎都已蘊含死亡的基因。幸好我沒有追步這類偏愛的愿望。
本書的研究,只是直截了當地將明朝君主世襲制度的結束,定在某個時間。過了這個時間,作者便認為沒有真正的明朝君主可言。本書亦想闡明,在明都北京陷落已經整整十八年以后,明朝的君主世襲制的滅亡時刻是怎樣到來的。本書不擬對明朝被削弱和復興受阻的種種因素逐一給予精確的評估與分析,然而本書特別注意1644年前后一再出現的兩個問題,它們使我們看穿了有明一代始終存在的兩大嚴重困難,那就是(一)文武官員之間無法取得統一和協調(隨之而來的就是對于軍人的貶抑);(二)大臣們在如何作為皇帝的輔弼問題上陷入了困境。
在中國歷史上——尤其自晚唐及宋代以后——這兩個問題始終存在,到了明朝,變得格外凸顯。在明代大部分時間,它們大致以個別形式存在著,僅在幾個問題上出現交叉。然而在南明,當武裝能力與皇權有效統治都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它們仍糾葛不已,便對勤王事業造成了致命傷。同這類問題密切相聯系的,就是久經小心培植并不容異己染指的文官優勢地位。這個文官系統,在明代較諸中國歷史的任何時代,都更自以為是(以及到頭來自取滅亡)。
一個在“洪武”精神中建立和鞏固的國家,卻出人意料地很快將關注由武事別移。明朝的太祖(1368—1398年在位),依仗他在政治上的精明和在水陸作戰方面的韜略,逐出了蒙古人,打敗了國內敵手。在他的后裔中差堪相比的只有他的第四個兒子成祖,此人在15世紀前夕發動內戰從侄兒手中奪取了帝位。但成祖選擇的年號卻是“永樂”。而太祖,雖然他的年號令人肅然以及他費心創造的勛貴制引人注目,卻并不希望尚武精神在普通民眾中植根和傳播。毋寧說,他所追求的是減輕一般人的兵徭負擔。這樣就形成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祖訓:軍人的身份世襲,使軍人與其他社會成員的身份相區別——正當此時,中國的世襲制已在社會政治的價值觀念中遭到摒棄,代之而起的是依照才能而賦予威望、身份、特權以及其他獎賞。
明代軍人組織的世襲性見于兩方面:第一,普通兵士和軍官都來自永久隸籍的“軍人家屬”(軍戶)。他們為了隨時準備征戰所需的給養裝備,而耕作屬于國有的所謂軍墾土地(軍屯),并在所駐的戰略網點(衛和所)接受編制和訓練。第二,那里的軍事貴族(勛臣),擁有諸如公爵、侯爵和伯爵等永久性頭銜,都是皇帝以其殊勛授予他們的。這些人通常擔任五軍都督以及京營提督一類高級職務,而且其貴族頭銜(在某些情況下還有他們的職務)世襲罔替。在15世紀和16世紀初,軍屯制與衛所制兩方面,連帶軍事貴族身份制都令人驚異地退化了,因為文職官員,特別是兵部官員,逐步控制了軍事要務。
財政措置失當所造成的偏差,外加文職官僚的漫不經心和蔑視,致使軍戶的生活水準和士兵的服役條件都惡化得令人吃驚。物質匱乏更加重了世襲軍人身份帶來的社會恥辱。私脫軍籍,在役潛逃,以及虛登名冊,都成常事。駐軍實力下降到遠低于計劃標準。剩留的士兵又被經常性地安排非軍事工作,譬如運輸或建筑,甚至充當軍官的仆役。為了彌補世襲軍屯制的缺陷,而設置的全民皆兵制度(“民兵”和“民壯”),不是由于應征乏人而無從推行,便是在各地文官的操縱下逐漸變質,很快表明其目的不在增加軍額,而在于榨取額外稅收。
確實,由于以征銀代徭役已成為明朝戶部歲入正宗,因而在1637年復行民壯制的廷議剛提出便遭駁斥,理由便在于政府經受不住隨之而來的歲入減少。結果,無數的地方自保組織建立起來,以對付17世紀40年代的流寇和南進的滿人,其目的都嚴格止于自衛,他們既沒有得到來自高層的協調,也沒有被利用進行地區性防御。
當世兵和丁壯的數量都不敷所需,政府便不得不日益依靠雇傭兵(“募兵”),這項開支的不斷增長,以及常規軍費在16和17世紀的持續上升,致使明朝的國庫和后勤部門都不堪重負。況且,與欠餉的屯卒相比,欠餉的傭兵更加危險。屯卒通常有家可歸,而傭兵則由社會上流離失所的群體中來——根弱,又多是冒險者,一旦被武裝和接受軍訓,卻不能及時給予糧餉,便視反叛與擄掠為理所當然的事,而原來招募他們卻是為了保護人民。當兵變、暴亂以及其他的社會騷動愈益普遍,招募斗士也愈加容易,只要提供餉銀即可。但對他們的訓練和控制,卻越發困難。戰地指揮官不得不采用非常手段以保持兵員數量,于是有了半私有的軍隊。對付這批暴戾乖張、桀驁不馴的士兵,可取之方是撫慰,而不是繩以軍紀。所謂明末農民軍,大部分由此等社會“渣滓”構成。而當時的社會從不把做人的尊嚴給予普通士兵。
于是,明朝會把那些被鄙棄的人視作一流勇士,便不足為奇。“狼兵”來自遙遠的貴州某土著部落,以驍勇善戰著稱,也以劫掠平民而惡名昭彰:“賊如梳,軍如篦,土兵如剃!”
“狼兵”被用于有限的戰役以及事畢即被遣返原地的狀況,正是明朝文官與軍隊分離的縮影。
那些被文官們屢屢指為嬌生慣養、無能和“紈绔”的軍事貴族們,已成了受到鄙視的另一群異類。大多數聲望卓著的勛貴世家是在王朝開端即太祖和成祖兩朝建置的,但從15世紀初葉起便鮮有新的冊封,而這種體制也顯得越發不合時宜。加之,勛貴們縱使永久保持由朝廷給予他們的高貴身份,他們的權勢和威信卻逐年下降。在這種關系上最為顯著的是五軍都督府和京營的演化史。兩個集團本來都是襲封高級軍事貴族者的禁臠,但二者漸漸變得越來越服從兵部的節制,而且勛貴職權的衰替還表現在它受宦官侵蝕上,正像被文官侵蝕那樣。
重要軍事職務的指派權也旁落于非貴族軍人即通過考試的武舉人和武進士手中。從15世紀晚期起,由兵部定期舉行這種考試(像文職業務考試的略小翻版)。
明代的軍事建構的破敗,常被歸因于“承平日久”。情況真是如此嗎?的確,明朝不像宋朝那樣承受著長期的沉重壓力。但它有過許多煩惱,諸如需要同時對付內部的造反者和南方的鄰居緬甸和安南;北方的蒙古人始終是潛在的威脅,不時恐嚇著北京。在一次“輕舉妄動”中,被他的首席太監誘出舉行有勇無謀親征的皇帝,做了西蒙古酋長的俘虜并被扣留年余,從而在明廷引發了一場巨大危機。注1牟復禮注意到從這次崩潰中“中國人沒有吸取應有的教訓”,
這個裁決也可適用于明朝其他的軍事努力。
注1:見《明代名人傳》中朱祈、朱祈鈺、也先、王振各傳:第一卷,289—298、416—420頁;第二卷,1347—1349頁。
作為“中國的第三條邊界”的防御設施,即東南沿海的海防能力,到15世紀初以驚人的速度降低,而在明初海上力量曾大大發展,如今則完全逆轉了。
當16世紀中葉倭寇(日本的海盜)的侵犯特別嚴重之時,海防也陷入悲慘的境地。于是招募了特別部隊并建立新的指揮組織。在這場斗爭中,朝中最能干的將軍戚繼光,再次取得制止擄掠者的成功;為此,“彼實練新軍”。
由于不重視戚繼光的經驗,在17世紀,中央政府只能靠招安海寇,才能在沿海維持表面的和平。
“舊中國”的軍事沒落,使得儒家思想不是被責難,便是受揶揄。就負面而言,長袖善舞的儒家官僚學者,被指稱把持要職而浪費了務實、有才干和勇敢的許多人才,因此應為國家易受夷狄侵略負責。但從正面說,他們則被譽為以文制武,并使協調技藝在較量中勝過角力技藝的群體。費正清在《中國軍事經驗的多樣性》一文中,強調中國官員將戰爭看作他們應付五花八門的問題的終極手段,“訴諸武力等于承認文治的失敗”,他們“高瞻遠矚地主張,盡可能不用暴力以維持秩序”;即使戰爭不可避免,他們仍然認為,“戰爭過于復雜,不能讓武人擅自處理”。
后一描述要是賦予明朝就過度慷慨了。巧匠在手頭總備有一套工具,對每一件都按精細的工作程序予以關注和維護。作為安定和諧的匠人,明朝的官場在這方面很拙劣。軍事力量不僅受文職衙門的管束,還被搞得失去效用。武人不僅受文官統轄,還被降了格。將士們遠遠沒有得到共同事業中低級伙伴那樣的尊重,反而受到憂慮、猜疑和厭惡之類的待遇。正如明亡后一份揭它短處的評述所云:
唐宋以來,文武分為兩途。然其職官,內而樞密,外而閫帥州軍,猶文武參用。惟有明截然不相出入。文臣之督撫,雖與軍事而專節制,與兵士則離而不屬。是故蒞軍者不得計餉,計餉者不得蒞軍,節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節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勢不可叛!
如上引所示,并非所有明朝文官在軍事業務方面都注定是白癡,那時的政治家對于明朝關于軍事方面的一貫的態度和政策也并非全盤接受。盡管如此,飛黃騰達卻主要不是依靠軍功。既能馳騁于戎陣,又能揖讓于廟堂,這類人委實罕見。雖說居上位者理應才兼文武,事實上官員們認同的是他們的文職身份。在明代中國不會有如同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或者黑格(Alexander Haig)的官員,也不會有做了州長或市長還向選民炫耀以往軍功的上校。這樣的角色變換,在明代士大夫是不可思議的。
儒家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應對這種右文偏向負責。但任何觀念形態,除非與權勢者利害攸關,都不會得到長久的反復的宣傳。盡管個別大臣曾遭空前的凌辱,尤其在本朝太祖皇帝的專制年頭,但到了明中葉,文官體系也臻于全盛,士大夫們極力使他們自己變成精英中的精英。勛貴、宗室、權閹——無一幸免于來自孔夫子武庫的彈藥的轟擊,由于他們全部缺乏科舉考試必備的文學教養,因而均被認為沒有領導社會的道德資格。如此排斥異己在相對承平時期也許自有作用,但在南明,當王朝已在生死之間掙扎,需要它的所有精英都最大限度團結之際,文官系統和其他社會成員——尤其和武人——的疏離,也達到無法彌合的程度。
通過某種歷史的透鏡,可以看到南明史上文官建構被軍事建構沖擊——驅除的轉向過程,既痛苦又緩慢,直到結束,宮廷的唯一支柱來自并非源于明朝體制的軍事組織。文武權力之間此消彼長的下一階段,應當是遠在東南的鄭成功和西南的孫可望的軍事組織中有文職管理出現,并已有這種趨勢出現的若干征兆。然而清朝制止了那些萌芽發育的機會。
文職官僚在明代盡管勢力龐大和唯我獨尊,卻并不堅如磐石,且在兩個方面取決于強大的皇權:第一,為了它的實際存在。君主和官僚實際上是互相依存的關系,雖然他們時常激怒另一方,那卻是一種“必要的張力”,是傳統的中國人尊嚴的健全所需要的。有意義的是,明代的君主制的獨裁統治和官僚壟斷權二者在中國歷史上都達到頂點。大臣們匍匐在明帝寶座前都帶著受虐狂的神態,但“在頓首中,自尊透過自卑凸顯”。第二,官僚體制需要一個強大的、果斷的皇權來現實地行使它得自于“天”的最終權威,并借以抑制官僚體制的派系紛爭。中國的政府內總存在著密布的派系,因為中國總在制度上提供條件,使那種易于轉移的權力(派系權力)發榮滋長。那是政治科學的一種觀測,并非譏刺。
派系是一切官僚機器的潤滑劑。對于歷史學家的問題應當是:在怎樣的情形下日常的派系競爭會變得狠毒起來,導致自相殘殺乃至導致本團體的最后自殺?在明代,官僚體制的高血壓癥和致命的黨爭,主要原因在于輔佐皇帝的難題。
我已說過皇權對于官僚是重要的,因為那種制度,在多數朝代,通常包括皇帝和他的合法代表,一二名主要大臣或者說首輔。但1380年猜疑心極強的太祖以謀叛罪名處死了他的丞相,完全廢除了相權,并規定任何官員敢于建議重設此制便予處死。這就導致在六部(吏、戶、禮、兵、刑、工)尚書之上,只有皇帝才可處理上達國家金字塔頂端的那些復雜而大量的例行公事。太祖幾乎可以獨自處理,然而他的子孫們既無此能力,也無此意愿,來負荷如此重任。接著,皇帝和行政機構之間的這個裂縫,則由“非法的”或“違憲的”成分所填補,即宦官和大學士。明朝受到宦官專權的困擾甚于任何王朝。他們扮演的荒誕角色被認為是君主專制的必然產物。
但更準確些,不妨認為他們獲得這種角色,是由于明代列宗在專制政體內充當專制君主(并非認為他們沒有胡作非為)都不及格。大學士制度的演變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作如是觀。
甚至早在太祖時代,皇帝已從翰林院借用相當多的高級文書人員。通過每三年一次科舉考試的出色俊彥,通常會進入這個帝國最高的官方學術研究院,開始他們的征程。慢慢地,這些從“翰林”出身的秘書們更頻繁地成為重大決策過程的依靠。在15世紀的第二個二十五年里,他們已構成真正的內閣,所受加銜也已超過統治集團中其他任何成員,并且在那個世紀的第三個二十五年內成為推選首輔的慣常來源。大學士的職責,也從單純地奉旨草詔,發展成不等奏疏呈送皇帝,便預擬皇帝旨意而秉筆為他代訂路線指示或者作決定。早先的皇帝們慣于把那些建議看作只是建議,但后來的皇帝們則傾向于認可他們的大學士的智慧——經過首輔——并將略作改動的“票擬”直接予以批準。于是,大學士們便獲得了間接的執政和立法的權力,而內閣職位的攫取所需經過的翰林院也成了舉國政治權謀的一個主要鵠的。
然而輔佐皇帝的難題未能由此化解,因為無論大學士的職能多么必需,它依然屬于模糊的慣例,很不舒服地高懸于皇帝與官僚之間,并且不被任何一方所充分信任。
經理的助理決不可說成是助理經理。大學士據有非正式的執政權力,他們被迫忠實地服從皇帝的任性。此外,不顧他們名義上兼有部院大臣的職位,他們究屬實質上的內廷成員,不能期望從外朝得到一致的支持與合作。某些大學士雖然變得強大而有勢力,通常與皇帝寵幸的宦官結盟,可是他們似乎必不可免要被外朝多數官員的怨恨所挫敗。難題是怎樣設法在已經取消宰相的制度下成為一名宰相。
假如首席大學士曾有祖訓賦予的職責,并非是個不穩定的衍生制度,則此位置被這個或那個官僚派系所獵獲,都可引出朝政趨于安定的效應,因為此派當別派居優勢時,它要給予哪怕是忿忿然的承認。但由于它的公職權限最終模糊不清,它的占有者就總可以被認為在越職而受指控,特別是他們假若嘗試在政府中獲得堅固勢力并像宰相可行的那樣行使領導的時候。結果,派系斗爭加劇了,因為問津內閣統治權失敗的任何重要派別,都可依據成憲做理由攻擊它(無論是誰都通常以道德術語來精確表達)。這個首輔位置連對最柔順謙和的在職者都是座烤爐,而且得隨時充當皇帝過失的替罪羊。有誰試圖通過那個公職向政府施加真正的影響,必受彈劾,理由不外是乘危篡取特權,或把皇帝引向墮落。
的確,它就是首席大學士張居正(1525—1582)果斷的行政改革由高漲到激起“反行政機構”運動的同一理由,后者是由明末“東林”社團所領導的。
因為皇帝與官僚之間的空白領地曾由宦官和大學士來填補,所以17世紀20年代東林領袖在魏忠賢暴政下殉難,以及東林余緒復社在30年代攻擊強人首輔溫體仁為“閹黨”,便都不足為奇。
由于缺乏宰相制,君主的無能和派系的爭執這兩大古老難題,在明代越發難解了。更糟的是,它也使另一個古老難題,即中國士大夫內部“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二者的基本分歧,因而加劇。雖然個別人物純屬何種典型的區分頗難,但在涉及任何治國政綱的爭論中,總有這兩種見解的對立。前者言辭犀利,后者應事老練。同時這種交鋒也總在超越具體主張正確與否的層面,因為中國人的傳統的社會政治議論大抵帶有弦外之音,所以它也被看作基本觀念的直接反射,譬如人的本性及由此而來的那些應有的道德功底鍛煉。
考慮到本書宗旨,關于中國的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二者的通常分歧之一,即他們之間所橫亙的如何克服人性弱點的見解鴻溝,指出下列之點便已夠了。前者大致認為人人可臻于至善——至少可以很大改善——經過靈魂的或意志的悔過而達到。他們改造人的舉止修養的門徑是倫理的教誨和勸誡——經常如此卻不必定如此,腔調是自命公允的。而后者對同事或上司做人的短處無論怎樣都更傾向于容忍。他們辦事順利的捷徑是對此多所遷就或有意利用——經常如此卻不必定如此,腔調是冷嘲熱諷的。這相反的兩種觀測角度用于如何輔助皇帝時便產生以下結果:依據一方,既然誰都甘愿接受皇帝血胤中那些實不可免的無力勝任者和無可救藥者,那就也應甘愿承受那些或可出現的諸如首席大學士這樣人物的權力增長。如此容易接受可能不完美環境的態度遭到反對,那些堅決爭“國本”者以為,不管這塊素材怎樣不足數,他都可以教育好,引導好,從而能夠由他親手操持政府的韁絡。換言之,大臣的一類喜歡相信,“要是皇帝不能管事,就給他一個能管事的人吧”;而另一類傾向于說,“皇帝必須要管事,同時我們有責任確保他能管并且管到”(當然不超過習慣和先例的限度)。
考慮到上述因素,也許就容易了解,為什么萬歷朝發生的問題,對明朝官僚體制的震蕩那樣巨大,致使它再沒有恢復固有地位。在儒學復興論者(特別是開創東林運動的那班人)看來,張居正非但在皇帝倘被啟蒙便決不會贊成的情形下,傲慢無禮地僭越皇權,而且為了私利,有意隔絕皇帝與可能啟迪他的那些人的接觸。稍后他們便大膽地反對愚昧的皇帝本人,因為他不斷稽遲正式指定他的寶座繼承人——從而也貽誤后者正規的(即儒學的)教養的起點。在對當朝皇帝(他統治四十七年的大部分時間拒絕會晤他的大臣)的影響已被剝奪之后,他們如今又行將丟掉下一次機會。因此,他們憂心忡忡,以為嗣續大事倘不趕緊決定,那么國家就會送給非儒門的丑類,即那些自我膨脹的宦官們或首輔們。他們不幸而言中。國家先給了小人,再給了夷狄。然而倘若“清流”的儒學復興論者的抗議不是那樣咄咄逼人,如此令穩健派敬而遠之或望而卻步,并且誘發了猛烈的反擊,那么這兩次權力喪失有可能避免或延緩。在南明,我們同樣將看到那個輔佐皇帝的難題從未化解,甚至到末日仍在引發論爭與宿怨。
一般定讞在晚明尚未衰亡前總述及官場的普遍腐敗,以作為王朝毀滅的肇因。然而“腐敗”是個籠統的字眼,要求特殊的界定和社會學的解析。(哪些行為是合乎慣例的,或者說由制度上或經濟上的狀況必然導致的?)在大多數案例中,它似乎更多屬于某一情況的結果,而非其肇因。官員們納取賄賂,欺騙和勒索他們的子民,長此以往,不正之風于是產生,即無視與他們人人有關的政府前途而采取不正當行徑。不管國家的前途被假定為哪一種,是基業不朽還是易代在即,他們都既無認同感又無事業心。即使不能完全歸咎于惡性的派系沖突,當一個群體喪失其團隊精神時,這個滋殖腐敗的異化心態也肯定要與日俱增,正如17世紀頭四十年明朝官僚體制出現的斷裂所表明的那樣。況且,由于前述的原因,它被來自專制皇權的強制懲戒所阻遏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另外有兩個難題,也是明朝特有的,在南明相關史料中均有記載:(1)遍布各地的明朝諸親王、郡王,其中多數缺乏基本的領導能力;(2)廣泛的社會不安與混亂,在1644年北京失陷和地方政府的權威與能力已到公然被質疑的程度之后,都加劇了。較諸前述難題而言,這些都是主旋律的副部,并非因為它們對理解這世紀中葉的社會政治狀況較不重要。更確切地說,是因為在關于南明的這部著作中,我選定的重點領域是那個政權體制的內部難題;其實親王郡王問題和廣泛的社會不安問題,對于當時的清朝也同樣是大問題。
與其他王朝不同,明朝貴族享有終身爵祿的,是太祖的所有男性后裔——大概還有他們的姑母、姊妹和女兒。只有儲君被留在首都,其他的皇帝子孫舉行成年禮后,便帶著御賜的大規模地產(附帶大量佃戶和扈從),被派駐到畿外王國上去。嫡長子繼承這些親王的頭銜和地產,而庶幼子和其他子孫也被分封爵銜和皇室土地,這些土地在各省多半集中于某些州府中。起初,這個制度的意向,是在國土每一隅都安插皇帝的血親,以鞏固王朝的統治。但在一系列高貴的親王發起反對在位皇帝的叛亂之后,這個制度所具有的意義,更像是保持親王們和重要皇族的距離,將親王們限定在其封土之內以遠離首都的一種計劃。他們逐漸變得動輒都有莫大限制——例如,親王郡王們未經皇帝許可不得擅離封土,他們本人及其隨從官員也不能參與各種軍政事務的管理。而且,所有皇族成員都不許從事任何職業和參加科舉考試,或者在享受爵祿外做任何事情。
明朝初期宗藩制度設置之時,沒料到親王和其他食祿皇族的人數會不斷膨脹,也沒料到他們的供養會成為國家歲入的嚴重負擔,這種重負在16和17世紀達到這樣的程度:據1553年的一個估計,從各省每年存留的稅糧中所支付的宗藩祿廩,是歲供北京糧食的兩倍。這時,食祿者總數已逾兩萬三千人,到萬歷朝晚期這個數字更超過八萬人,而且政府絕對不可能像先前那樣供給他們了。盡管某些親王郡王的領地在繼續增加,其他皇族的祿米卻被削減與緩供,就像他們的婚配和襲封的情形那樣,爵位較低的許多宗室成員因而窮困潦倒。1590年,宗室中無爵者被許可謀求諸如農工商以及想從事的各種職業;到1606年,親王郡王以下各級宗室成員都獲準可參加科舉考試,按規定凡取中者總是被指定到各省擔任較低職位,不得到首都做官。雖然士大夫們普遍認同宗室成員必須從事某種職業,卻并不歡迎他們一心一意地闖入文官的公務圈,而把他們看成是懶惰的、無知的和道德不可靠的。
眾多的親王郡王和宗室成員在南明時期兼具禍福二重性。一方面,無論忠于明朝的人士集合在何處,那里也就多半有個親王郡王適合作為恢復事業的象征,或者較為罕見地擔任抵抗集團的實際領袖。但由于這些親王郡王們過去彼此從來沒有聯系,在國家政務上也沒有任何親身經驗,他們的觀察力與追隨者的眼界都是狹隘的,同時他們的領導造成忠明活動出現許多不同的、常常互相競爭的中心。至于明朝的下層宗室,備受貧困和無所事事的怠倦所折磨,一旦清朝表示,他們如降服便可得到榮耀以及終身衣食無憂,許多人便會輕易轉而歸順清朝。當然,清朝也感到對付無處不在的那班明朝的親王宗人是很大的麻煩,不管他們充當敵手,還是充當不可信賴的合作者。供養如此一批徹底的寄生者所需費用,對于清朝的負擔能力來說也是沉重的,尤其是它正面臨因征服戰爭的不時之需而財政支絀的狀況。但倘若他們食言,拒不履行對明朝皇族的許諾,則后者將造成不利的政治分割狀況,這一恐懼使清朝寧愿對他們實行厚待政策。
明朝皇族的處境只是晚明時期身份制遭侵蝕的一個例證。事實上每個社會階層都能發現傳統認可的諸等級間的關系正在猛烈扭曲的證據——例如,地主和佃戶,主人和仆役,雇主和傭工,士人和非士人。17世紀前半葉以如下事件的頻繁與惡性地涌現而凸顯于中國歷史,譬如:賣身奴仆反對家主的叛變,其要求從財物和人身自由到擺脫家主的羞辱,不一而足;反對地主的抗租,則是由改易不公正的慣例的要求所煽起的;礦業、手工業和運輸業的全體人員罷工,抗議政府措置失當,以及地區的或周期的經濟失調;宗教的派別組織和非法的秘密會社,針對權勢者的鎮壓而奮起抵抗;前已述及的軍隊叛變和大量的農村起義,大多都由官員壓榨和自然災害協同造成的饑荒所引發;還有各類盜匪——本地的或區域的,來自山澤或湖海的——把那些四分五裂的各色人等作為食料。不消說,一個王朝的沒落時期同它的盛年時期相比,情形的失常總是趨于更加糟糕,更加不可彌補。但在晚明,反叛精神在社會中的那種喧囂和彌漫,卻是特異的。現代學者們傾向于把這個時代看作階級斗爭高漲的歲月,而且把注意力集中于地主—佃戶、家主—奴仆之間的沖突。但廣泛的考察已表明,社會關系的崩潰,甚至出現在同一社會等級之內,例如某些家族或團體的長幼尊卑之間。
似乎很難否認,造成明朝社會不穩定的原因,除了明朝政府統治失效,同等重要的還有前近代經濟變遷的多重因素在起作用。同樣難以否認,恐懼、憂郁和疑忌也彌漫于晚明社會,從而導致南明的下層組織發起抵抗運動并取得成功。但這種狀況,以及社會因而蒙受的普遍軍事化,不論對于明朝還是清朝,都是極大的麻煩。
本書只想指出,17世紀40年代中間,這些社會“矛盾”發展到了如此地步,以致只有等到戰爭的藝術應用之后,和平的藝術才有用武之地。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在從另一方手中并從沖突中的各種武裝力量手中奪得社會控制權之前,是不可能制定改善社會的政策的。征服力量最終取決于軍事力量,而明朝釀成的否定身份制的危機,最嚴重的即在軍事領域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