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文車妖妃
- 百鬼夜行中短篇集:百鬼夜行—陰
- (日)京極夏彥
- 16864字
- 2019-01-31 17:42:40
1
最早見到那女人是在何時?茫茫然地,無法明確想起。
那是——
那是在我年幼之時——沒錯。
如此模糊的記憶,肯定是年幼時的事。
那時我見到什么?見到了誰?
仿佛才剛要接近,卻又立刻遠離。
究竟是什么樣的記憶?
總覺得忘卻了某個很重要的事情。
女人?對了,關于女人的記憶。
那是個非常、非常……
迷你的女人——
不對,不管多么久遠的過去,不管那時多么年幼無知,那種東西也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會看到那種東西,絕對是我的幻覺。
因此……因此,我想這是一場夢吧。
一般而言,很少人能在醒來之后還清晰記得夢境,只知道自己做過夢,卻完全不記得內容;與其說忘記了,更接近無法想起。曾聽人說過,忘記并不是記憶的遺失,忘卻與無法回想或許是一樣的吧。
我們忘記某事時,并非永久地失去它,反而像是很珍惜地將之收藏起來,卻混在其中找不著了。因此,遺忘比起遺失還要更惡質。
只知道它確實落在記憶中難以觸及的深處,卻千方百計也無法拾得。而且這種記憶愈來愈多。
與其如此,還不如完完全全遺失了更好。
一個接一個珍藏記憶,連帶著找不回的記憶也愈積愈多了。
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已塞滿了過多的記憶,腦子愈來愈脹痛,這究竟有何意義?我時常覺得,干脆全都消失不見豈不很好?
所以,我最討厭做夢了。
我一點也不需要這些沒有用的記憶。
只會讓腦子愈來愈脹痛——
只會讓腦子——
頭痛欲裂,我從睡夢中醒來。
老毛病了。剛醒來,身子鈍重,無法活動自如。
似乎——又做夢了。
不對,不是夢,而是在沉睡之間錯綜復雜地想起了幾個討厭的回憶。可是——等到醒來,卻又忘得一干二凈。
我不知道夢中所見是何時的回憶。只知道醒來后,討厭的回憶的殘渣像劣酒的糟粕沉淀在心底。
我緩緩坐起上半身,頭好痛。
挪起沉重的雙腳,移向地面,腦子里傳來有如錐刺的痛楚,不由得趴向前,抱著頭忍耐痛苦。過了一會兒,總算緩和些了,我微微張開雙眼……
見到床的旁邊……
站著一個身高約莫十公分的迷你女人。
——她在這里。
那女人皺著眉頭,眼神悲傷地看著我。
——啊,原來她在這里啊。
突然間,我感到十分懷念,卻又非常寂寞——我移開視線。
不愿去看,不愿去看。
不能看她。
我離開了房間。
2
七歲時,我參加了一場葬禮。
家父開院行醫,所以我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常接觸死亡。在模糊的印象中,我似乎從小思想世故,認為人有朝一日必不免一死,不覺得死亡是件悲傷的事。
那時去世的是位醫生。
是小兒科的醫師——我的主治醫師。
我自幼身子孱弱,一天沒看醫生就活不下去,當時每天都受到這位醫師的照顧。幼年的我,一整天的大半時間都在床上度過,所以,我與他的相處時間甚至比父母親還長。
但是我對他的去世并不怎么悲傷。
我家是一間老字號的大型綜合醫院。
從前的經營狀況甚佳,醫院里雇請了好幾位醫師。
這位去世的醫生是父親的學長,但他對身為院長的父親總是畢恭畢敬,對我也愛護有加,如今想來,或許單純只是因為我是院長的女兒吧。
肯定是如此。
當然了,七歲的我并沒有洞悉此一事實的能力,但隱約還是感覺得到他的居心。
所以在他死時,我并不覺得悲傷。
記憶中,喪禮那天下著雨。
我與身高比我略高一點、宛如雙胞胎的妹妹并肩站在一起,在自天空飄落的毛毛雨中,看著由火葬場的煙囪里裊裊升起的濃煙。
妹妹似乎很害怕。
“那道煙是什么?”
“那是燒尸體的煙。”
“要把尸體燒掉嗎?”
“對啊。”
妹妹哭了。我有點不高興。
——當然燒了才好呀。
——當然燒得一干二凈才好呀。
我輕輕地推了妹妹一把。
妹妹跌倒,放聲大哭。
大人們連忙跑到妹妹身邊,妹妹全身沾滿泥巴,不停地哭泣。我佯裝不知情,故意轉頭望向別處。
自此時起……
自此時起,那女人就已經在了。
她站在火葬場的入口旁靜靜地看著我。
一個身高只有十公分左右的、非常迷你的女人。
我只記得如此。
沒有人認為是我故意推的,連妹妹本人也沒發現,所以大人們并沒有斥責我。
天生病弱、總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我,竟會興起惡作劇的念頭,推倒活潑好動的妹妹——不止周遭的大人,就連妹妹,不,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做出這種行為。
——但是。
事后回想起來,那女人一切都看在眼里。
從此之后,我偶爾會失去意識。
我是個全身都是病痛,隨時可能死亡的孩子,因此即便失去意識,一點都不奇怪。
下一任醫師很快就來了。
是個討厭的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多么討人厭。
新來的醫師長得瘦骨嶙峋,混濁的眼睛仿佛死魚眼,在他身邊總會聞到一種如陳舊墨水的臭味。
我從小在醫院長大,沒什么機會出外玩耍,所以我早就習慣了消毒水的味道;不僅如此,我還很喜歡這種味道,我覺得那是能殺死有害細菌的清潔味道。
新來的主治醫師光是身上的異味就不合格,令人厭惡。只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嫌惡他的理由其實有點過分。他身上的味道并非污濁的氣味,也不是生理上難以忍受的惡臭,僅因覺得那與醫院不相配就厭惡他,可說是種莫須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舊討厭他。
每當我接受診察時,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當醫師的臉靠近我便令我作嘔,頭暈目眩中,他削瘦的臉幻化成兩個、三個……
當我難以忍受而移開視線時,總是——
那個迷你女人總是在一旁看我。
醫師的桌上有一個插著好幾把銀色鉗子的麥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后面盯著我看。
眼神充滿了憐憫。
——討厭的女人。
我再度移開視線。
每當這女人出現,意識總會變得模糊。
等恢復清醒時,經常覺得很難受,吐了好幾次。
但是我的身體狀況一年到頭都很糟,就算嘔吐也沒人會大驚小怪。不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妹妹,都只會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樣。
受他人同情并不愉快,誰知道他們的關懷是否出自真心。我瞪著擔心我的家人。
但這在家人眼里,似乎也只是病狀的一環,從不放在心上。
“很難過嗎?”
“沒事吧?”
“會痛嗎?”
我沒響應,就只是瞪著他們,反而引來更多的同情。
對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腫瘤。
疼惜似的輕輕撫摸,只會讓腫瘤愈長愈大。
想治好腫瘤,就只有將之戳破,讓膿流出才行。
一直以來,我都如此認為。
只不過我很快就放棄采取明顯的反抗態度。放棄的原因并不是我判斷那并沒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于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發現這個道理。于是我在不知不覺間,不,我在很早以前就變成一個好孩子了。
我想,在他人的眼里,我應該是個沒什么野心,也不怎么可愛的孩子。
在變成好孩子之后,周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謝而非采取反抗態度,因為我已經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摯認真——不,應該說他們有多么地愛我,我不該厭惡他們對我的愛。但是——
我并不是因為父母親的態度而大受感動。一般人總能直覺地感受到別人的關懷,但是我卻只能作為一種常識來理解,如同通過學習得到知識一般。
因此……
道理上雖然懂,卻無法切身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對我而言,親情不過只是畫餅充饑罷了。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在我的內部,如今依然確實地留有過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們就在不斷隱藏不合世間常識的想法,將之塞進腦子深處的過程中成長;而我,同樣也在將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內心后,總算跟上世人的腳步。
我變得愈來愈膨脹。
我總是在想,好希望能快點脹裂開來。
不久——那個迷你女人不再出現于我的面前。隨著成長,我告別了兒童時代,同時也忘記了她。
不對——是變得無法想起了。
或者只是——并非那女人不再出現,而是成長的我對那女人視而不見罷了。
我覺得這不無可能。
那個迷你女人或許一直都在我的身邊,躲在器物的陰影里,偷偷地看著我。
肯定如此。
那個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后、洗手臺的旁邊、時鐘上面,毫無意義地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之所以沒有察覺,是因為在家人及他人的憐憫眼神下,我早就變得遲鈍。
證據就是,我時常感覺頸子背后有股冰涼的視線扎著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轉身或突然抬頭。
我一直對自己為何會有這種舉措感到不可思議,如今想來,多半是我在潛意識中害怕著——若是猛然回頭,或許會與那迷你女人視線相交。
因此我總是緩緩地、緩緩地動著。
雖說我本來就沒辦法活潑地迅速行動——
3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覺有些寒冷。手摸上脖子,像冰塊一樣冰冷,都起雞皮疙瘩了。現在幾點?我在這個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記得我在黃昏前身體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現在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剛才——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或許做了夢吧。
但說是回想,我并不確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記憶。
我陷入混亂,我想我還沒有完全清醒。
女人?現實生活中當然不可能存在那種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為什么我會認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場旁。
——在診療室桌上的杯子背后。
太可笑了,根本沒這種生物存在。
絕對沒有。
——在剛才的床邊。
床邊?
——那女人就在那里。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亂了。頭痛愈來愈嚴重。我也不明白為何會跑到走廊來。該吃藥了。藥放在餐具柜的抽屜里——
來到漆黑厚重的房門面前,伸手握住門把。就在碰到門把的瞬間,我猶豫了,動作停了下來。
——就在里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開。
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之后,我沿著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繼續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發感冒。就算只是個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送命。
過去因為感冒好幾次差點喪命。
我又覺得頭暈目眩了。
走廊上到處可見尚待整修的空襲痕跡。
我打開接待室的門。家里的門又厚又重,我沒什么力氣,總得費上一番工夫開門。好不容易推開吱吱嘎嘎作響的門,進了房間。
房間很暗,沒其他人在。
這座巨大的醫院遭到嚴重空襲,恰似一座巨大的廢墟,過去的熱鬧光景不再,除了父親以外沒有半個駐院醫師,只剩下幾個護士與寥寥無幾的病患還在院里。
我們一家人就住在這座廢墟之中。
因為是廢墟,所以白天也幾乎沒什么人。
這棟建筑——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應該居留之所。
但是我卻只能在此生存。
這座廢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雙手抱著肩膀,在沙發上坐下。
如此一來多少驅走了些寒意,頭部依然疼痛,但意識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眼睛也習慣了黑暗。
室內裝潢富麗堂皇,與這座廢墟一點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樂的房間。
雖然是二十五年來早已看慣的景象,依然無法適應。
暖爐上擺著一個金色的相框。
里面有一張陳舊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們是一對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里一個在笑,另一個則皺著眉頭。
遠遠看來,分辨不出誰是誰。
尤其在昏暗的房間,更難以辨識。
我瞇起眼睛,仔細注視。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來。我早就忘記這對并肩合照的少女當中,哪一個是我。我是——左邊,還是右邊?
記憶變得不確實。不,是沒有記憶。
我是在笑的那個?
還是不笑的那個?
——究竟是哪個?
連這張照片是幾年前拍的,我也沒有什么印象,簡直就像于夢中拍攝的照片。
我不知道這張照片自何時擺飾于此的,在不知不覺間這張相片就在那兒,已有數年之久,未曾移動。
褐色的相紙中,我們姐妹看起來很年輕。
兩人均綁著辮子,穿著同樣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對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還是女學生,那么至少是十年前。
當時應該是十三歲或十四歲吧。
在我的眼里,當時妹妹真的是個美麗的少女,充滿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時代的我們長得非常相像,仿佛真正的雙胞胎一般,經常被認錯。但是隨著成長,我與妹妹的差異逐漸明顯。當從童年進入少女階段時,我們姐妹之間的差異已然十分明顯。
雖然在外表上依舊沒有明確差別。
少女時代的我們在臉蛋、聲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極了。
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分辨照片中的我們。
但是,從那時開始——我就欠缺了某個重要的部分,雖然我并不知道欠缺了什么。體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學。比起陽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顯得灰暗而陰沉。這種內在的差異,凌駕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們之間的差異便是根生于此吧?
不對,并不是如此正當的理由。
那時,在我們還是女學生的時候。
去上學的只有妹妹,所以正確說來我并不是女學生。當時我每天在家休息養病,幾乎不曾離開這個醫院——我的家。只有與沉默寡言的家庭教師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里,我的病房才成了學校。容貌有如貴婦的家庭教師每天以機械式的、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講解一定的課程,講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見的光景永遠是四方形的墻壁與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藍白色的熒光燈,所嗅聞的則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與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開朗活潑的女孩,過著比一般人更豐富而華麗的少女時代。她每天看著各式各樣的景色,沐浴在陽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
同樣是姐妹,為何有如此大的差異?這太不合理了。但當時的我并不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平待遇,也沒有嫉妒過妹妹。
不,或許當時的我不能說沒嫉妒過妹妹。老實說我或許曾羨慕過妹妹。但是羨慕與嫉妒這種情感,是在內心某處認為自己與對象同等,或更優秀時才可能產生——
而我,我想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與妹妹同等——一次也沒有。
不管容貌有多么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領悟,我不可能成為妹妹那樣的人,所以想嫉妒也無從嫉妒起。
我基于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憧憬與妹妹相處,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于憐愛還是同情——溫柔地對待我。那時候,我們姐妹真的相處得很好。
妹妹從學校回來一定會來病房找我,告訴我今天她體驗到什么事情。有時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時神采奕奕地,有時又悲傷地——
聽她述說在外的體驗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從外面回來的妹妹總是帶著陽光的氣息。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我聽妹妹描述外界的事情,仿佛自己親身體驗般地覺得高興、悲傷。只要有妹妹陪伴身邊,即使人在病床上也能漫游學校與公園。我透過妹妹沐浴在陽光之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認識豐富的世界。妹妹的喜悅就是我的喜悅。所以我感謝她都來不及了,怎么可能嫉妒她呢?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從腦中傳來說話聲。
——別說這些漂亮話了。
——你的思想根本就……
一點也不健康。
沒錯,一點也不健康。
不服輸、不甘心、憤恨、好嫉妒……這才是一般人應有的反應吧?
但是個性扭曲的我,白白長了與妹妹相像的容貌,卻沒有一般人應有的正常反應;不只如此,為了讓可悲的自己正當化,我用可笑的姐妹之愛將自己不健康的心態包裹起來。
妹妹很溫柔?那只是單純的同情,妹妹在憐憫我罷了。不對,或許在輕蔑我,我聽著她充滿優越感的自夸而欣喜——
沒錯,我早知是如此啊。
我早知如此,并選擇如此做。
因為喜歡妹妹?因為妹妹是我的憧憬?不對,這是欺瞞。我喜歡的——是我自己。我只是個扭曲的自戀狂,難道不是嗎?
妹妹——
我一直以為妹妹是我映在鏡中的倒影。
在走廊上奔跑的腳步聲。
活潑的笑聲。
烏黑光亮的頭發。
水汪汪的眼睛。
有如花蕾般的嫩唇。
柔韌頎長的四肢。
充滿彈力的白皙皮膚。
我所欠缺的一切,妹妹全都具備了。
另一方面,我則——
雖然相似。表面上雖然相似,卻有所不同。
皮膚有如白子一般慘白。
細發有如人造絲。
眼睛有如玻璃珠子。
至于笑聲——
我從來就不曾出聲大笑。
我只是妹妹的未完成品,妹妹就是完成版的我。
若是如此——
我覺得非常悲傷。
妹妹是鏡中的我?并非如此。
我才是鏡中虛像。
我才是妹妹映在鏡中的歪曲虛像。
妹妹是真品,我只是妹妹的仿冒品。
但是——
但是我也早就知道了。
我老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妹妹的——未完成品——仿冒品。只是我明明知道,卻甘于如此。如此一來,恐怕我連自戀狂也稱不上,而是丑惡的仿冒品,不是嗎?
不僅如此,我似乎也不想成為真品。
我是一個不想彌補不足的部分、僅僅看著真品就滿足了的,膽小、卑鄙、卑賤的仿冒品;通過對一切完滿的妹妹的憧憬,幻想自己欠缺的部分得到補足而獲得滿足感。為此我壓抑嫉妒與羨慕,將同情與輕蔑視作親情,捏造自己不可能達成的虛像,偽裝自己愛著自己,并以多重的欺瞞細心地將之包裝起來——
因為根本不存在值得被愛的我。
腦中深處再次響起聲音。
——不對。
——如果補足了欠缺的部分。
——你就會成為妹妹。
——這么一來,妹妹就不需要存在了。
——所以……
是那個迷你女人的聲音……
但是卻從腦中傳來……
“啊啊!”
我捂住耳朵,發出近乎嗚咽的嘆息,猛烈搖頭,試圖甩開妄想。
頭好痛。
到底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吐露真情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本來就抱著自己是個丑陋女人的自覺活到現在,就算重新體認這個事實,也無法改變什么。況且我真的不討厭妹妹。
我們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真的相處得很融洽。
我再次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我們沉默地并肩站著。
——或許在相框的后面……
我打了個冷戰,閉上雙眼。
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或是悲傷。
說不定是因為懷念。
埋藏于我腦髓深處的無用記憶又蠢蠢欲動了起來,平常想找找不到,卻老在這種時候竄出來。
某人的聲音在腦中蘇醒。
是妹妹。
姐姐——
“姐姐,你知道嗎?爸爸很喜歡這張照片唷——”
“可惜我拍得不是很漂亮——”
父親的——
父親喜歡的照片。對了,這張照片是父親擺在這里的。記得那恰好是戰爭即將開始的前夕,在外半年的妹妹總算回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照片就是此時開始擺在這兒。但是為何父親要把這張照片擺在這里?我并不知道理由,所以問了妹妹。
剛剛浮現于腦海的,就是妹妹當時的回答。
那是——
4
在我十六歲那年的秋天。
妹妹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到秋天這段期間,以學習禮儀為由送到熟人家暫住。
后來聽說這是為了擺脫糾纏妹妹的不良少年,不得已做出的權宜之計。當時有個不認識的年輕男人對妹妹苦苦追求,還登門提親——事后我才聽傭人說起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件。
但是,聽說會發生這事件是因為我的關系——應該說,似乎是我害的。
剛好在那時,不知原因為何,我的病狀又嚴重惡化了。
聽說我暈倒失去意識,長期處在徘徊于生死之境的病危狀態。
說“聽說”,是因為我完全都不記得了,只能從父親、母親及醫生們的態度或只言片語胡亂想像。
關于那時的事情,每個人的口風都很緊,誰也不愿詳細告訴我。對病人說明病情的嚴重性并不能幫助病情好轉,所以他們采取這種態度也很合理。
實際上,即使到現在,我也仍未完全康復。
父母一方面要照顧重病的長女,一方面還得保護次女不受不良少年的騷擾,的確是非常辛苦呢——我不關己事地想。
雖為姐妹,我們兩人卻是如此不同。
有時常想,如果我那時就此死去不知該有多好。
但是我活下來了。
經過半年的療養,勉強保住一命。
時局逐漸變得動蕩不安,所以妹妹也回到家里。
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
那天——
我換上了暌違半年的洋裝。
因看護的辛勞而眼窩凹陷、一臉憔悴的母親也化了妝,父親將這張照片裝飾在暖爐上,傭人與醫師們都在場,大家都笑得很開心。真是好久不見大家的笑容了。
這些都是這個房間里發生的事情。
母親表情又悲又喜,告訴我今天的慶祝會是慶祝我的病情好轉。
但其實是為了慶祝妹妹回家吧?
因為宴會上大家開口閉口都在談論妹妹;而且我的病情也沒真的好轉,頂多只是恢復意識,能起床活動而已。
但是卑賤的我依然并不覺得嫉妒。
記得我那時比起自己疾病痊愈、慶祝會,我更高興妹妹回來了。
但是……
妹妹變了。
半年不見的妹妹,美貌變得更為出眾。
妹妹已不再是個美麗少女,
而是成為一名美麗女性。
妹妹變成大人了。
另一方面,剛由死亡深淵回到現世的我,當然顯得分外憔悴。妹妹由女孩成長為女人的這段期間,我一直呼吸著醫院的腐敗空氣,浸泡在點滴的藥液中;消毒水的味道深入肺部深處,連在血管里流動的血液都帶有藥味。
因此,妹妹投向我的眼光才會如此困惑吧。
那已經超乎憐憫、同情或輕蔑的程度了。
她說:
“小心身子,別太勉強了,姐姐。”
空泛之言。
就跟我從小體會的那種一模一樣。
證據就是,妹妹絲毫沒對我說過她這半年來發生的事,也沒詢問我的近況;雖然說就算問我,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短短半年的空白,在我們姐妹之間造成了巨大的隔閡,也在此時有了決定性的差異。我想,我已經——連妹妹的仿冒品也不是了。我假裝身體不舒服,從慶祝會抽身回到自己的病房。我不想看到妹妹變成成熟女人的容顏。
回到房間,反倒真覺得不舒服起來。
一波波與心臟跳動相同頻率的劇痛敲打著我的腦子,我感到暈眩。雖然宴會上什么也沒吃,卻三番兩次地到洗手臺前嘔吐。
我抬起臉來,妹妹出現在鏡中。
變成成熟女性的妹妹映在鏡子里。
我們的容貌竟是如此相像。
我也同樣——變成一個成熟女性了。
我凝視鏡子,用力抱住雙肩,手肘壓迫到胸部,非常疼痛,覺得乳房腫脹。我的身體無視于我的意志,變成了女人。直到此時我才發現——自己也早已不是少女了。
鏡中的形象開始扭曲,我又失去了意識。
同時——我們姐妹的少女時代也結束了。
醒來時妹妹守候在枕旁。她的眼神既非憐憫也非蔑視,而是像外人般看著我。我睜開眼睛,妹妹流著淚,一語不發地離開房間。
接下來有一段期間,每個人對我都像對外人一般疏遠。連父母都像對待外人般地看著我,對待外人般地跟我說話。一如既往對我報以憐憫眼神的,就只剩下不知躲在何處的——
迷你女人而已。
其實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在這半年對抗病魔的日子里,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惱,不知是否該告訴我這件事情。結果接下這個可憎任務的是母親。母親像對待客人般地客氣,小心翼翼地,仿佛要穿過地雷區般謹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這個事實。
說完之后,她哭了。
我則是什么感慨也沒有。
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舍棄結婚生子、幸福過活的人生。縱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對我而言實在沒什么差別。
這算什么大事嗎?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難道說,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嗎?還是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嗎?若是如此,我也不想當人。那么我算什么?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難道就沒有活著的資格嗎?
我不想當女人。
一直以來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并不是健康的身體或開朗的個性。
而是——女性的特質。
一直以來,我頑固地拒絕成為女人——不論是老成的思想,還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棄,一切都只是基于此一心境的偽裝。
這樣的我,理所當然地隨著成長與妹妹的差異也愈來愈明顯。誰也無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體也確確實實地朝向女人蛻變。那么,如今變得再也不能懷孕豈不是個好消息嗎?
于是就在我十六歲的冬天,長久以來的愿望成真——我不再是個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隨之逐漸崩壞瓦解了。
戰爭開始了。
那個年頭,一切是如此殘酷,但對于放棄作為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戰爭剛開始時,整個社會高呼增產報國,可是等到戰情告急,這些空頭口號也沒人喊了。舉國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個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沒在全國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燒彈襲擊,成了一片火海。全國人民死到臨頭才慌張、恐懼、哭泣。戰火也襲擊了醫院。父母親茫然地呆站著,看著遭炸彈擊中、燃燒得轟然作響的建筑物,妹妹哭了。
——要燒掉嗎?
——對啊。
總是窺視死亡深淵的我一點也不覺得恐怖,亦不感到悲傷。
——當然燒了才好呀。
——當然燒得一干二凈才好呀。
我想。
仔細想來,我與父母、妹妹從那時候起就不太說話了。開戰前后,我的家開始崩壞瓦解,如今已經完全分崩離析了。
醫院在空襲之中受到嚴重的破壞。三棟建筑當中,有兩棟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駐院醫師也幾乎全部戰死,廢墟當中只剩下崩壞的家庭。成了空殼子的家庭,與墻壁、天花板同樣坑坑洞洞的建筑物一起迎接敗戰之日。
我二十歲,妹妹十九歲。
戰爭剛結束時,醫院提供遭空襲受傷的人們病床,所以一時還很熱鬧,我也在醫院里幫忙看護。可笑的是,忙碌時的我總覺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錯覺。那是個僅僅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沒有空閑思考多余之事。
但是——半年過后,社會上的騷動逐漸平靜下來,醫院里的病人也一一離開,等到市街開始重新建設后,醫院反而變得冷清了。
此時——千瘡百孔的建筑里,終于只剩下千瘡百孔的家庭。
敗戰之后又過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歲了。
醫院的修繕工程尚未動工。
無人修補破碎的家庭,任憑時光流逝。
我們將目前這種狀況視為理所當然,仿佛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在這五年之間,我也曾以藥劑師為目標用功讀書,但因體力終究無法負荷而放棄了。我現在天天看閑書過日,過著逃避現實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指責我。自從我不再是個女人的那時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員的資格。
妹妹今年夏天結婚了。
她的丈夫入贅我們家。
一名老實青年加入成為我們家的一員,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沒什么不同。我不知道他們相識、相戀,進而結婚的經過,沒人肯告訴我。
我抬起了頭。
為何我會來到這個房間?
因為只有這里還沒崩壞嗎?
因為只有這里還保持著過去的風貌嗎?
照片中的我們一點也沒有變。
過去的時光永遠留存于相紙之中。
我總算理解父親為何想擺著這張照片了,因為這張照片是我們這個家庭崩壞前的象征。
父親那時或許敏銳地感受到家庭的輪廓即將逐漸崩潰、瓦解,所以才在完全崩壞前將這張照片擺飾在此吧。
胸口好悶。
空虛,好空虛啊。
抱著即將崩壞的預感過活,這是多么空虛的事啊。我現在總算理解——我所感覺到的與父親同樣感覺到的事情,那實在太空虛了,所以才會死命地抓住某些事物來穩固自己。我想父親也是感覺如此,才會將照片裝飾在這里吧。
——不對不對。
什么?哪里不對了?
聲音從相框的方向傳來。
相框的背后,隱約見到熟悉的和服花紋。
那里……有誰在那里?
——那才不是什么即將崩壞之前。
——這是那一天的照片嘛。
——看,你笑得多么開心。
——仿佛收到情書一般。
——才不是崩壞。
——而是你破壞的。
——是你破壞的呀。
——那女人在這里。
“別再說了!”
我大聲叫喊,恢復清醒。
5
突然之間,燈光亮了。
我驚慌失措,全身僵直。
“什么,原來是大小姐。這么晚了不開電燈一個人在這里——我還以為是小偷呢。”
門打開了,內藤站在門口。
“真不像大小姐應有的行為。”
內藤用右手敲了敲擺飾照片的暖爐。
不行,那女人會——
“什、什么事,內藤?”
“問我什么事?這句話應該是我問才對吧?嘿嘿,穿這么薄的睡衣,很養眼喔。”
的確,我現在穿的衣服并不適合出現在他人面前。內藤露出下流的眼神仔細打量著我的身體,聲音異常沙啞地說著,邊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
但是我仍舊注視著暖爐上的相框,視線直盯在相框上,身體仿佛凍僵,無法動彈。就在相框后面,剛才……
“大小姐,怎么怪怪的,發生了什么事嗎?”
“你、你才是,為什么這么晚了——”
“我跟品行高尚的您不同,是夜行動物,總是在深夜出來捕食獵物。”
內藤下流地歪著下唇笑了。他把臉湊近我身邊,渾身散發出一股混雜著煙臭與酒臭、非常下流的氣味。
我很討厭這個男人。
內藤在我的家庭崩壞之始——戰爭開始后的第二年——也不知怎么攀上關系的,以實習醫師的名義住進我們家。
他自稱是我們家族的遠親,真是莫名其妙。但是這男人是母親帶回來的,說不定不是騙人的。戰爭即將結束時他被征召入伍,翌年復員歸來。母親原本似乎打算讓他入贅,與妹妹結婚。只不過從來沒人對我提過這些事,因此當中經緯我并不清楚。
但是——
不管經過幾年,我依然無法喜歡這個低俗的男人。
內藤今年在醫師的國家資格考中落榜,妹妹則趁著這個機會結婚了,但詳細經過我也完全不了解。
在這之后,這男人的性格就很不穩定。
內藤說:
“我來到這里也快八年了,好像從來沒機會跟大小姐獨處呢。”
討厭,我討厭他的聲音。
“我——不太舒服,頭很痛。我在這里休息一下就回房間了,不勞你費心。”
“這可不好,我來幫您看看吧。我好歹也算個實習醫生——”
內藤伸手觸碰我的額頭。
“別碰我!”
我使出渾身力氣甩開他的手。
我的手背啪的一聲,重重地打到他的手心。
內藤小聲地叫痛,倒退一步。
“你干什么!”
“別碰我!不要再碰我了!”
我有股沖動想立刻消毒額頭跟手背,我討厭他的氣味。
“大小姐呀大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以為我想對你做什么嗎?別開玩笑了,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嗎!我就這么污穢嗎!”
“我——”
在我回答之前內藤站了起來。
“你……你的確是個大小姐,但是你的家又算什么?這個醫院,你們一家人——你知道世人在背后是怎么說你們這一家子嗎?表面上或許什么也不提,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你的家系是——”
“住口。再說下去,你在這個家就——”
“待不下去了?我可不認為。我是夫人的寵兒。不只如此,跟你妹妹的關系也……”
“你……內藤,難道你……”
“嘿嘿嘿嘿,接下來別繼續說下去比較好吧?畢竟他們才剛新婚而已哪。只不過啊,大小姐,你的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卻因而驕縱,把其他人都當笨蛋,以為只有自己才是聰明人,總是冷眼旁觀——”
“我才沒有——”
“你知道你的妹妹都怎么說你嗎?說你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說你是狐貍精啊。”
“騙、騙人!”
不可能,妹妹才不可能說這種話。
而且我早在十年前就失去作為女人的資格了,所以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我可沒騙你啊,大小姐。我可是親耳聽到喔。你該不會跟那個入贅的家伙有一腿吧?”
“我?為什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可能跟妹夫做出那種事——”
“你妹非常恨你咧,說老公被自己的姐姐搶走了。”
“怎么可能,這是無憑無據的誤會。如果妹妹真的說過這種話,我一定要親自跟她澄清。”
“不好不好,最好不要。”
內藤說完,向我靠近一步。以食指尖輕撫我的下巴。
“你還真的一臉無辜喔?”
內藤仔細盯著我的臉瞧。
“嘿嘿嘿嘿,可是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咦?”
“我說,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內藤粗聲吼叫,用力拍了桌子。
殘響在房間里回蕩。
“你——你說什么,我什么也——”
“你——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女人嗎?裝出一副連蟲子也不敢殺死的圣女面孔,總是瞧不起男人——你……”
內藤講到這里停了下來。
“我——我又怎么了……”
“你比你以為的……”
“咦?”
“更女人得多了。”
內藤用很難聽清楚的小聲說,嘆口氣,把臉朝下,低著頭繼續吐露心聲。
“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想的,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引誘男人!你就是這種女人。”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你這張天真無辜的漂亮臉蛋。”
內藤粗暴地抓住我的下巴。
“還有這副美麗的胴體!”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很痛,用像是要舔遍全身的下流眼神打量后,用力把我推開。
“我看那個軟趴趴的女婿雖然跟你妹結婚,卻迷上你了吧?所以管你怎么辯解你沒有勾引他也沒用!你妹妹梗子恨你,恨你這個姐姐,久遠寺涼子!”
我是個女人?
我只是個未完成品,內藤在開惡劣的玩笑。
“怎、怎么可能有這種事,你別作弄我了——”
“我可沒作弄你!”
內藤突然緊緊抱住我,不讓我跑掉。
“就算大聲求救也沒人聽得到。這間房子的墻壁很厚,而且你是這個家的腫瘤,就算聽見了也沒人會來救你。院長、夫人、你妹妹都一樣,沒人想跟你接觸。我現在就來切開腫瘤替你治療。”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我頭一次發現,原來男人的手竟然這么硬。好痛,全身快被折斷了,呼吸困難。我踢動著雙腿掙扎,內藤將右腳插入我的兩腿之間。意識逐漸蒙眬。酒臭味很難受,我把臉側向一旁。
“怎樣!”
“放開我。”
“怎樣!被你嘲笑、輕蔑的男人抱住的感覺怎樣!”
“我才——”
我并沒有嘲笑他。
也沒有輕蔑他。
我只是不想成為女人。
我不能成為女人。
“放開我!”
我奮力一推,總算將內藤推開。
心跳劇烈,整個房間在我眼前咕嚕咕嚕地旋轉。
內藤被我推倒在沙發上,他動也不動地,自嘲且下流地笑了。
接著他說:
“嘿嘿嘿,你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我、我早就習慣憐憫跟輕蔑了——”
我早習慣了。
我瞪向內藤,跟小時候一樣。
“哈,好可怕。”
內藤呼吸也很急促。
“別裝出這么可怕的表情嘛,真是糟蹋了這張漂亮臉蛋。嘿嘿,以前我從來沒有機會像這樣正面看高傲大小姐的臉。”
“別再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內藤緩緩站起來。
由上而下看著我。
“抱歉,我喝醉了。你沒事吧?涼子小姐。我忘了你的身體——狀況很不好。”
我——蹲著,像個胎兒一般抱著自己保護身體,并哭個不停。
我有多久沒哭了?
“我——不是人。我是沒辦法生孩子的女人。從出生起就一直跟死亡相鄰,什么時候死去都不奇怪。不,應該說早點死了比較好,我只是家人的負擔。所以請別管我了,別管我了——”
我在說什么夢話。
頭好痛。腦子深處那些沒用的記憶又膨脹了起來,頭痛得快爆開了。
內藤繼續站著,以沉靜的語調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涼子小姐,你已經——算是已經死了一半了。”
內藤繼續滿不在乎地說:
“——但是啊,就算如此,下定決心不戀愛就死去也未免太——”
“戀愛?”
我沒聽過這個詞匯。
我望向內藤,他刻意回避我的視線,移開眼眸,接著說:
“你最好知道,不管你多么討厭男人,多么想躲在自己的殼子里,還是有人愛慕你的。你看,講究道理的令尊與嚴格對人的令堂當初還不是相愛結婚的?所以說——”
“別再說了。”
“所以說——”
不知為何,內藤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拜托你別再說了,你不是說你已經知道了嗎?我不想再聽這種話!”
“你聽啊!”
內藤又變得激動起來。我捂住耳朵。
“你長這么漂亮,卻一封情書也沒寫過,這太異常了,這太扭曲了。你一定是瘋了!”
“情書?”
——呵呵。
笑聲?我緩緩地抬起頭。
注意內藤背后的、在暖爐上的金邊相框里的我與妹妹的、十五歲秋天的——
在笑的是我。
為什么笑了?
相框背后,我看到有一張小臉正在窺視我。
——呵呵,情書啊。
“誰?”
內藤也回頭了。
難道他也聽見了?
不是幻聽。
“你聽見什么了嗎?”
我沒辦法回答。
“好像聽到笑聲——是我的錯覺嗎?”
跶、跶、跶……
迷你女人正跑著。
內藤慢慢走近暖爐,仔細觀察了一下。
“是老鼠嗎?”
就在時鐘的旁邊。
——果然,她在。
好可怕。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趁勢起身,拼命推開沉重的大門,奔跑著離開房間。
內藤似乎在我背后喊了什么。
但我已經沒有興趣聽了。
6
我來到走廊,朝自己房間的反方向逃跑。并非想逃離內藤,而是想逃離那女人,逃離自己的過去,更重要的是,想逃離現在的自己。
我到底是誰?難道說,我不是我以為的自己,我以為不是自己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說我是女人?很美麗?勾引男人?
別再戲弄我了。
我最討厭內藤了。
離開醫院的大廳,穿著拖鞋穿過回廊。幸虧值日室的護士背對外面,沒發現我。
回廊有屋頂,但已經算是屋外,風很冷,中庭雜草叢生。
月亮升起了。
別館——二號館遭到空襲,成了廢墟。
我穿過別館。
新館——三號館也有一半遭到炸毀。
啊,內藤快追過來了。
我有這種感覺。因為內藤就住在這里——新館二樓原本當做病房使用的房間。
新館再過去就是——
我停下腳步。
覺得喘不過氣。出生以來從來沒這么跑過,但很不可思議地,頭痛卻減輕了,也流了點汗。我平時幾乎不流汗。我有點擔心地望了望背后,幸好內藤并沒有追來。只要想追,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輕易追上我。
更不用說成年人的內藤了。
走廊盡頭有個進出口,由這里出去會看到一間小建筑物,那是我小時候每天報到的地方——過去的小兒科診所。
現在則是妹妹夫婦的住處。
——不行。
不能繼續往前走了。那里是我不該進入的禁地。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如此。
或許是內藤剛剛的那番話,令我覺得不該侵犯妹妹夫婦的圣域。可是失去去向的我,如今也不能折返,最后我打開了最靠近我的門走了進去。
第一次進這個房間。
房間里只有柜子與書桌、書架,非常樸素,原本似乎不是病房。
或許是他——妹夫的房間吧。書架上整齊擺滿了筆記本與醫學書籍。
柜子里則整齊地擺滿了實驗器具與玻璃箱。玻璃箱子里是——
——老鼠?
有幾只老鼠被關在里面,是實驗用的白老鼠。
跟我一樣,靠著藥液過活的老鼠。
在微弱的月光下,白鼠看起來仿佛綻放藍白色的光芒。
從巨大的窗戶中可見到的是……
月亮,以及——
——小兒科診所。
我慌忙轉過身,背對窗戶。窗戶沒有窗簾,妹妹夫婦居住的建筑看得一清二楚。
妹妹與她的丈夫就在那里生活,我不該窺探他們的生活,我沒有那個資格。
不敢開燈,也不敢離開房間,最后我拉出書桌前的椅子坐下,低頭不讓自己看窗外。
閉上眼睛,就這樣保持不動,原本亢奮的情緒逐漸平緩,總算稍微恢復了平靜。
——多么糟的夜晚啊。
真是糟透了,僅因為被沒有意義、在心中來來去去的記憶所擾,離開房間——結果被那個內藤——
抱在懷里的觸感再度蘇醒,全身止不住顫抖,連討厭的氣味也跟著蘇醒。
——我跟妹夫有關系?
什么鬼話,這一定是內藤的謊言。那個人靠著野獸般的敏銳直覺發現我的不安心情,隨口說出這些胡扯來擾亂我,一定是如此,他就是這么卑鄙的男人,何況我跟妹夫根本——
——他長什么模樣?
我對妹夫的臉沒什么印象。
我沒跟他交談過,也不曾仔細觀察他的容貌。
我下意識地逃避著他。
明明同住一個屋檐下,這實在很異常,我們明明已經成了一家人了。
——啊,不算一家人嗎?
我們表面上是一家人,實際上卻像陌生人。在廣大的廢墟里過活,即使一整天沒見過彼此也不奇怪。如此扭曲的生活,有一半是我自愿的。因為——父母妹妹都算外人了,更何況妹夫呢。而且,妹夫是個男人。我想,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我才會忌諱他,討厭他,刻意地回避他吧。
因為——
我一直擔心我內心深處的女性特質會因為接觸男性而覺醒。不管是頭腦,還是心情,都猛烈地拒絕自己成為女人。可是只有身體比自己想像的……
——更女人得多了。
唉。
我嘆了口氣,回想起內藤說的話。他所說的果然是事實嗎?我終究還是個女人嗎?
討厭,好討厭。如果這是事實,我覺得非常污穢。不是針對男人,而是自己。
但是我并不像討厭內藤那般討厭妹夫,明明他的容貌與聲音都如此模糊沒有印象,但很奇妙地,我就是不像討厭內藤那般討厭妹夫。
——那是因為啊。
因為?
——戀愛。
戀愛?多么遙遠的話語啊。
——情書。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
——你那時收到了情書。
姐姐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是狐貍精。
——看你笑得多開心啊。
在笑的是我。
“討厭!不對!完全不對!”
我大聲叫喊。
醫院雖已成了廢墟,隔音效果仍然格外良好,不論叫喊得多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只要自己安靜下來,世上的一切聲響亦隨之消失。這里就是這樣的場所。
房間恢復靜寂,只剩下心臟的跳動。
不行,沒辦法保持安定。我應該變得更理性一點,情緒化對身體不好。
我必須重新安定下來——更理性一點。我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從一開始就陷入混亂之中。
都是那個迷你女人——
對了,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
迷你尺寸的女人?以常識思考便知這種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不是在不在場、記不記得的問題。然而我的精神不知出了什么問題,把這種生物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我又抱住雙肩,低頭閉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氣,繼續思考。
更理智地思考。
迷你女人的真面目,應該是——
應該是我已經舍去的女性化的自我吧?
她總是憐憫愚蠢的自己。
肯定是這樣。
也就是說,她終究是個幻影,我則是害怕自己的幻影的膽小鬼。我破碎、不安定的神經讓我看到的幻影,這就是那個迷你女人的真相。
證據就是,迷你女人只在我的神經異樣亢奮,精神不安定的時候才會出現,剛才的情形亦然。內藤被我異常的情緒所影響,所以才產生了幻聽,一定是如此。再加上那個男人喝醉酒了,精神也十分亢奮,更助長了幻覺的產生。
不對,還是很奇怪。難道剛剛兩人聽到的細小聲響,真如內藤所言有老鼠嗎?
聽說沒有比人類的記憶更不可靠的事物。我記得很久以前就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是追根究底,那是我真正的記憶嗎?難道并非只是因為我的神經有疾患,而創造出栩栩如生的虛假記憶嗎?難道不是我根本沒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幻覺帶給我真實感,并回溯既往竄改了我的記憶嗎?
已經過去的事件,不管是事實還是假造,在腦髓中的價值都是一樣的。這跟夢是一樣的,虛幻的記憶不過只是醒著的夢境。
或許有某種契機——應是受到某種刺激——使得在我的腦中長年累積有如膿般的東西在今晚突然暴露出來。
這一切如夢似幻。
回想今晚慌亂、害怕的情形,多么幼稚啊。
將恐懼的心情塞入內心深處,故意視而不見才是成長。
我張開眼。
因為是處于這種狀態——所以才會覺得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斷然地改變我的想法。
沒錯,我并不坦率,病弱也是事實,但是——我的人格并沒有扭曲到會造成日常生活的問題。
而我的家庭也一樣。我的家庭的確缺乏對話,也缺乏溫暖,但至少沒有彼此憎恨。像這種程度的扭曲比比皆是,相似的家庭四處可見。乖僻的我只是在耍脾氣,自以為不幸罷了。
我們的情況其實很普通。
幸虧妹妹結婚了,父母因而稍稍寬心。
聽說妹夫是個很優秀的醫師。這么一來醫院也后繼有人,不必擔心了。
所以,就算我一生未婚,就算無法生小孩也無須在意。建筑物壞了再修補就好。等妹妹夫婦生了小孩,我們家應該也會恢復正常。我只要維持現在的我即可,就這樣茍延殘喘即可。
沒有什么好不安的。
當然,我跟妹夫有什么曖昧關系之類的胡言亂語,更是天地翻轉過來都不可能。
我總算平靜下來。
已經——沒事了。
頭痛好了,身體也不再發寒。這般痛苦狀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仿佛剛從漫長噩夢中醒來。
我緩緩地抬起頭。
窗外——
潛意識里我似乎依然回避著小兒科診所。不過仔細想想,這并不奇怪,深夜里毫不避諱窺視新婚夫妻的房間才有問題。
——回房間吧。
吞個藥,準備入睡。
等醒來跟妹妹好好聊一聊。
就像我們少女時代那樣。
我站起身子。
就在此時——
喀沙喀沙。
我聽見聲音。是柜子的玻璃箱子中的老鼠發出的嗎?
不對,是從腳下——不,是桌子里發出的。
我看了桌子一眼。
什么也沒有。
喀沙喀沙。
真的有聲音。
是抽屜。
蟲子?還是說,里面也養了老鼠?
我伸手握住抽屜的拉柄。
為什么想打開?明明沒有必要在意。
心跳加速。
無可言喻的焦躁感纏住了我,不,不是焦躁感,這是——毀滅的預感。
趕快……
趕快打開。
我手貼額頭,似乎輕微發燒。
感冒了嗎?
是死亡的預兆嗎?
但我已經習慣了。
我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來都與死亡的預感毗鄰而活,因此——我并不害怕。
手撫胸口,傳來心臟的跳動。
啊,我還活著。
脈搏愈跳愈快。
沾滿藥味的血液快速送往腦部。
腦子愈來愈膨脹。
視覺隨之變得異常清晰。
整個世界超乎尋常地鮮明起來。
打開抽屜一看——
沒有什么老鼠。
只有紙張,不,是一些老舊的信封。
抽屜里只收藏著一束信件。
信,我討厭信。灌注在一個字一個字中的情感、思念與妄想,濃密得仿佛充滿氣味,光看就讓人喘不過氣來,這種東西若能消失于世上該有多好。胡亂封入了無用的記憶——信就像記憶的棺材,令人厭煩。信令人忌諱,不吉利。我最討厭信了。
當我慌忙要將抽屜關上時,我發現了……
——這是?
這些信件是……
妹妹——寄給妹夫的——
——情書嗎?
封入了愛慕之情,
與熱切的思念,
男給女,
女給男,
傳遞于兩者之間的文字——
這種東西,我……
自然沒有看過,
也沒有寫過。
腦子膨脹。
無用的記憶啊,別蘇醒。
腦袋像是快爆開了。
喀沙,喀沙喀沙。
瞬間,整疊情書崩塌。
從泛黃的信封底下,
一個十公分左右的迷你女人露出臉。
——她在,她果然存在。
女人帶著無法想像存在于世的恐怖表情瞪著我,清楚地說了句:
“蠢蛋。”
接著她遞了一封情書給我。
在這一瞬間——
過度膨脹的我,終至破裂、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五年晚秋之事。
庭院荒蕪之昔日舊家
屋內處處多有目
為奕者之家耶?
——《百鬼夜行拾遺》/下之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