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玉案(上)
- 鄰里曲,聲聲慢
- 言子芥
- 3133字
- 2019-02-03 22:46:59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蘇尋本是來尋查當年謝家內亂的舊情,沒想到卻意外聽聞了他父親與母親的舊事。在他眼中一直剛正不阿的父親,高貴冷艷的母親,竟有這樣一段坎坷卑微的身世嗎?
有什么樣的出身自然不是他們的錯,他也不會因此看輕他們分毫,但在別人眼中,這樣的過往,可以繼承家主之位嗎?他從未想過,父親,在明爭暗斗的世家浸潤多年,是不是也用過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呢?
道海的話他不全信,但他也沒有理由騙他。而葉一秋,看起來與這些并無關聯,那她又在這段過往中,充當了什么樣的角色?
如今看起來,謝家的機關都出自她手,而她對此地環境也頗為熟悉,甚至死去的那幾個黑衣人,也隱隱有謝家的影子。但他清楚,清平斷不可能為了試探他去幫謝家做些糊涂事,那么這位璇璣閣主與謝家,竟是本來就有交情嗎?
她引開無影,是本就要去清泉寺,還是調虎離山,讓謝家有機會做更好的防備?刺殺方丈,是本就想搶那些東西,還是為了讓他們看到什么?她到底知道多少事?
本是一個明確的目的,因為雜亂無章的線索,時局好像變得撲朔迷離起來,隱隱有一些他不曾想過的因果,在這張網后蠢蠢欲動。
他忽然想,毒是先皇命人下的,本就牽扯皇家密事,也許查清楚了也不能大白于天下。那么,若是父親真的做錯過什么,若家主之位本就是謝彥青的,他還會偏執地追求一個真相嗎?
蘇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外面又下起雨了,天色漸漸暗下來,卻不肯一下子變成黑夜。空氣又悶又熱又濕,到處都變得濕噠噠、黏糊糊的。同時他的寒毒也隱隱作痛起來,不因天熱而緩和。
他出神地想著梅三娘的傳說。母親,這樣的江南,也是你所喜歡的嗎?
栩栩走到外間敲了敲門,發現里面的人并無反應。她心中氣未消,自顧自將給他準備的蠟燭點上,然后硬邦邦地向里面道:“說好的教我輕功,還算不算數?”
蘇尋似是才發現她,疑惑道:“我這里不用蠟燭。”
“這是給你祛濕用的,不是照明用的。”栩栩覺得這人去了一趟山下有點奇怪,往常不是應該老遠就知道她來了。算了,誰要關心他!
蘇尋接過蠟燭,見她掌心纏著布條,他一愣,一股好聞的草木清香撲面而來。
“這是什么香?”微微放低聲音。
“青玉案。”栩栩覺得有點郁悶,很普通的一句話,她怎么平白聽出一絲歉意來。“取自賀鑄的詞,不過反其道為之,卻是用它來保持一個清清爽爽的狀態了。”
稍一走神,蘇尋指尖已搭上她的脈搏。“輕功的事,休息兩天不遲。”
在栩栩頭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手已經反握住了蘇尋的手。“你發燒了!”她就說,這人剛剛怎么傻乎乎的,指尖也沒有那么涼。
發燒了嗎?蘇尋呆呆地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輕咳一聲。他覺得今天分外清醒,應該無礙的吧。
栩栩終于注意到兩人的不妥,啪的一下摔掉他的手,見他一向清澈的眸子變得有些迷離,卻格外的亮。“若是瘴氣引發的,我還是叫顧先生來看一趟吧。”
“等等,你撿了那些散落的紙回去,可有什么發現?”
“你是說這個?”栩栩從懷中拿出幾張勉強修補得完整的紙來。“似乎抄的是佛經,紙上沒有什么特殊的藥水痕跡,也確實是多年前寫的,而且似乎以前就被淋過。”
說著她猶豫了一下,“但奇怪的是,這紙,很像秦家用來寫方子的梅花箋。”
“秦家避谷不出已有百年,會不會是別家效仿的?”
栩栩搖頭。“這紙箋制作起來極為麻煩,自帶香氣還做了暗紋和劃線,只有秦家才喜歡用這種精致的紙開方子。我也是在娘親那里偶然看到,卻連娘親也不會做。”
“不過畢竟我也不了解秦家的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別的用處。”
“藕香榭那里,除了你還有誰知道嗎?”蘇尋又問。
栩栩也很困惑。“我之前想了好久,可自我發現那里,從沒見還有別人去過。但回憶起來,荷塘竹林倒不像是天然的,可能是很久無人看管過。那杏衣女子看不出年紀,難道竟是她小時候時常玩的地方?”
幼時、葉一秋、江南、謝家、秦家、東瀛、道海。
好像有一條什么線,突然明朗了一下,卻又重新埋入一團亂網中,快得讓人抓不住它。
稍一沉吟,蘇尋道:“我去一趟藏書閣。”既然謝家重新布置了機關,且去會一會它,不然豈不是浪費了他們一番心思?
栩栩瞪大眼睛說:“你發燒呢!”見他也不在意便要出門,又急道,“帶我去嗎?”
蘇尋無奈。“上回是已破得機關,這回還未知曉其厲害。你身上不便,先去歇息吧。”
栩栩見他仍是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顯眼,想到先前那一抹紅,不禁紅了紅臉。“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栩栩攔不住他,那人也不曾回過頭來看她一眼,不知聽到了沒有。
她忽然后知后覺地想,阿顏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不是也是叫她不要離蘇尋太近?因為追不上的,追太緊反會傷了自己。
蘇尋一進謝家,就發覺自己被人盯上了。
是個女人,還是個熟悉的女人,蕓櫻。
她似乎很早就來了,發現藏書閣的機關已被改過,但不知如何破解,想原路返回,卻苦于陣法一變,原路已走不通了。
她武功不怎樣,輕功和藏匿的功夫卻是一流,一路跟著蘇尋竟一步不落。
兩人剛靠近藏書閣,藏書閣的燈就自里面亮了起來。
隱約可見兩道人影,一男一女。
“阿萩,你還肯回來幫我,我很高興。”男的,是謝四爺謝彥和。
那女子并不答話,謝彥和卻不減興致。
“我知道你逍遙江湖慣了,但女人么,總要一個可以停下來的臂彎。你既肯幫秦家牽線,也肯幫藏書閣重設機關,為什么不直接來找我呢?”
“我幫秦家牽線,是為了銀錢,不代表我沒有底線。”女聲蒼涼而低沉,竟然是葉一秋。
“底線?自大哥那件事后,還有哪個謝家人能再談什么底線?”謝彥和笑了一聲,仿佛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葉一秋沉默了一下。“別再說那件事,我也不是謝家人,和你們不一樣。”
“阿萩,當年是我太急了,沒能爭得過二哥。但你看二哥如今遠在京城,我們私下動點什么手腳,回頭再告訴他,他還不是得聽我們的?”
“老三死了正好,省得他礙手礙腳。實在不行,就是把當年的事重演一遍,又有何難?”
葉一秋卻不再接話。
“謝家把你當跳板,秦家把你當線人,你丈夫把你當玩物,阿萩,左右這謝家都會我當家,你跟著我有什么不好?”
“要不是我當年瞎了狗眼,會被我夫君拋棄?”聲音帶上一點怒意。
“別這么說,阿云是個好孩子。再說男人要是真喜歡女人,還在意是不是第一次?”
“他們把我當棋子,那你把我當什么?”
謝彥和的聲音里帶上一點狷狂,“一個出色的女人。再說,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好。我再信你一次。”
葉一秋的聲音里帶上疲倦,謝彥和卻不在意。“阿萩,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別再叫我阿萩。”
“哈哈哈,剛剛夸你識趣,讓我先占幾句便宜又怎么了?”謝彥和大笑著離去。“這藏書閣的書你隨意看,只怕找不到喜歡的,還得來問我。”
葉一秋靜靜地坐在藏書閣里,也不見她動作,許是在思考什么。
蘇尋凝神聽了半天,見他們隱隱提到當年的事,偏偏總是繞過,身上又燒得難受,不禁呼了口氣,同時觀察到不遠處蕓櫻似也在走神。
不想葉一秋閃身過來,輕喝道:“誰在那里?”
蕓櫻身形微晃,葉一秋細長的手指架在她脖子上,她卻神情冷漠,沒有絲毫懼意。
“阿云……”
蕓櫻一把推開她,徑直走了出去。
呵,阿云是個好孩子。葉一秋唇角顫動,又留戀地摸摸指尖。
你連她化個妝是什么模樣、平時在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會再信你?
而她自己,又如何對得起這個本不該出世的可憐孩子?
趁著葉一秋神色悲戚,猶自出神,蘇尋也不動聲色離開了。
栩栩這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小腹隱隱作疼,加上一會夢到爹爹掉入池塘,一會夢見山底開著大片紅花,一會夢見朝昭回來了,一會又夢見蘇尋滿身是血——
栩栩猛然驚醒,不見鮮血也不見紅花,微微松了口氣,但仍覺得不安。
靜了一會,她忽然輕聲喊道:“蘇尋?”
剛剛回來的蘇尋一頓,落在了她窗外。
“怎么?”他暗暗稱奇。就算他發燒腳步聲略重,連謝家的暗衛都聽不出來,栩栩是怎么察覺到的?
栩栩只是聽到一絲風動,直覺便認為是他回來了。但真把人叫住了,這會她也有點懵,便說:“我問過顧先生了,給你煮了點退熱的藥擱在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