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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輟學

  • 一個平民的變遷
  • 徐祖威
  • 15678字
  • 2019-01-29 14:43:08

我心中的母親

我上學了。

背上哥哥用過的舊書包,我蹦蹦跳跳地進了教室。黑板的上方是一張毛主席的畫像,我高高地抬起頭望著毛主席那慈祥的臉龐。下課的時候,我嘗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毛主席,發現無論從哪里看過去,毛主席都在注視著自己。我站在左邊,毛主席在看著我,我走到右邊,毛主席還是看著我。我的心里就像水燒開時的水壺蓋子那樣撲撲直跳。“毛主席他好厲害呀,在他面前絕對不能說假話,任何人心里想的事,他一定都知道的。”阿娘從小就給我講神仙的故事,那都是些虛妄的事情,誰也沒有看見過神仙到底長什么樣。現在,一個活生生的巨人就在教室的中央,他每天都在看著我們,他就是真正的神仙啊。一個七歲不到的孩子,本能地這么想。

我的童年是撒野慣了的,如今到了學校一下子也收不住。我讀書不算用功,語文不錯,算術就不行了,這離父親要求考第一的愿望相距甚遠。有什么辦法呢?我實在弄不懂為啥要“先乘除,后加減”,于是,舉手問老師。老師以為我是在搗蛋,可是他也無法解釋這個問題,我竟然把老師搞得哭笑不得。這個無知無畏的孩童,喜歡的是書本以外的原野。

有時我會弄出一些人們意想不到的花樣來。有一天,我捉住了一只蜻蜓,在它的尾巴上插進一根松針。蜻蜓馱著這個長長的“尾巴”拼命地往上飛,它身負重擔,飛得那樣艱難。我看著蜻蜓,心里想,它會飛到哪里去啊?它疼不疼?它會不會死掉?可是蜻蜓飛遠了,它再也不愿意回到我的身邊來了。

自從阿娘走了以后,我在內心深處慢慢地依戀起了母親。家里紅木的五斗櫥上有一張彩色照片,那是在著名的王開照相館里照的。我站在五斗櫥前面,對著照片仔細端詳了好半天。照片上,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父親身材中等,肩膀寬厚,頭發有著好看的光澤。他穿著綢緞的長衫站立著,濃眉底下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前方。母親是坐著的,她身穿剪裁得體的花邊旗袍,差不多是緊裹在身上,露出了優美的線條。即使是在照片上,還是能夠看出,旗袍的質地是絲綢,色彩是荷花的顏色。母親的旗袍叉開得很高,往下看就是一雙繡花的鞋子。這一切穿在母親身上是那么得體,充分顯示出年輕女性曼妙的身材。母親的臉是瘦削而俏麗的,烏黑的長波浪發式恰到好處地覆蓋在臉龐的兩側。她有著雙眼皮和水靈靈的眼睛,就像閃亮的墨玉。一張櫻桃小口微微張開,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我覺得,自己的母親跟曾經見到過的廣告畫上的女子相比也差不多,是那么清純高雅、端莊嫵媚、光彩奪目、雍容華貴,抿嘴微笑中留下了三四十年代女性的風韻。

在生活中,我的母親也是好看的,她的手指甲總是修剪得細細長長,雖然沒有涂過蔻丹,同樣漂亮。她不搽粉餅,也不穿高跟鞋,可是她每次出門,總會引來別人羨慕的目光:“真是好身段。”我無數次在心里說:“我媽媽真好看。”當然,我更希望自己能夠依偎在母親的懷里,就像在阿娘的懷里一樣,甚至我希望母親能親親我,那該是多么幸福!

沒有人會知道那時候我內心深處的渴望和依戀。

我眼中的父親

我看得出,母親是家里的主管,父親每個月領兩次工資,自己只留下乘車錢(一張公交月票卡),其余都交給母親。在我的眼里,父親是一個值得佩服的人,他一個人養活全家八口,不愧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從父親身上,我看到了男人的責任和擔當,他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我的成長。

轉眼就到了國慶節。一九五六年十月一日的上午,舉行全市規模的國慶大游行。天剛亮,我就起床了,興高采烈地拿著一只小凳子來到延安東路(愛多亞路)永壽路口的街沿上,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的場面。八點鐘敲過不一會兒,游行隊伍果然浩浩蕩蕩地走過來了。舞獅子的過去了,來了耍龍燈的;耍龍燈的過去了,又來了載歌載舞的。眼前凈是花花綠綠的民族服裝,耳中滿是鑼鼓喧天的聲響。工人、農民、店員,男人們,女人們,個個意氣風發。我仔細地數了數,每一排都有十八個人,排得整整齊齊,一點都不歪斜。整條隊伍不見頭也不見尾,不知到底有多長。人們齊聲高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說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為了人民立功勞。”歌聲讓我也熱血沸騰了,我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加入到這個隊伍里面去呢?再看馬路邊上,圍觀的群眾密密麻麻,里三層外三層。有全家出動的,有小孩騎在大人肩上的,這是全民的狂歡,振奮民心的節日。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年代。先是大家吃大鍋飯,吃里弄公共食堂的飯菜,不用自家燒了。再接下來,就是大煉鋼鐵運動,轟轟烈烈的。政府一聲號令,全民出動的壯觀場面不時出現,家家戶戶都把家里的鐵家伙翻出來了,什么大燭臺、舊鐵鍋,就連值點錢的銅香爐、銅臉盆、銅錢、銅把手、錫鑄酒壺、銅帳鉤之類,也統統交出去了。居民們把家里的物件都無償送給了國家,不問回報,連一張收條都不拿。我搞不清楚大人們為什么都像著了魔似的。昨天,我還看到石庫門的前門上有兩只威風的帶著精美花紋的鐵門環,可是今天,忽地就不見了。就連自家門洞里樓梯旁的鐵欄桿也沒了蹤影。我和父親一起,把家里銅質的高腳痰盂、大燭臺都搬了出去。我看見家里還有一把銅的鎖,于是小心翼翼地問:“爸,這個東西怎么辦?”父親橫下心,毫不猶豫地說:“交出去。”

在一大塊過去叫作洋涇浜的空地上,堆滿了“廢銅爛鐵”,足足有十幾米高,好幾輛大卡車不停地來回裝運,這些人們生活中的日用品不知都運到哪里去了。在一邊的墻上,拉著大幅的紅色標語:“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稍微走過去幾步路,又是另一幅大標語:“超英趕美,大踏步跨進共產主義!”

那個時代,我的小小頭腦里每天都灌進不少新的東西,“三面紅旗”“三反五反”“鎮反肅反”“思想改造”,還有“三大革命運動”。反正不是三就是五,寫作文就這么套,準沒錯。大人們的精神是昂揚的,他們開會的時候總會起勁地唱著這首歌:“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毛主席領導我們的隊伍,披荊斬棘奔向前方。向前進,向前進……”可是我的心頭始終有個不解的疑問,把好好的鐵鍋砸壞了,再重新造新的,這叫“多快好省”嗎?要是我阿娘知道這事,肯定又要叫了:“作孽啊,作孽!”我回家把這個想法對母親一說,母親慌亂地斥責道:“你這個小人不要管大人的事,快去做作業!”父親也冷冷地說:“政府的事要你曉得做啥啦?反正是為大家好嘍。”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只不過是想借著說話與父母親近親近而已。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識相地跑出去了,找到我的小伙伴們,玩起了弄堂游戲。“刮香煙牌子”“釘(盯)橄欖核子”“抽賤骨頭(陀螺)”,我玩得得心應手。今天,我們先玩“擠煞老娘有飯吃”,再玩“斗雞”。斗雞就是單腿著地,另一條腿彎起用手端著,當做攻防的“武器”。男孩子們單腿跳躍著,勇敢地端起“武器”沖向對方,就像好斗的公雞一樣。

白天玩瘋了,夜里就不太平了。我睡到后半夜做起夢來,在夢里我走著走著,不知身在何處。突然之間有了尿意,情急之中就在弄堂口的陰溝處就地方便。這個時候我裹著被子已經翻到了地上,還渾然不知。父親對我怒喝一聲,把我叫醒,原來已經尿濕了被子。我還想爭辯:“我剛才以為是在陰溝邊上……”父親的大手已經掄起來了,我趕緊捂住屁股。母親說:“把手拿開,可以少打兩記,用手捂著,就要多打。你要長長記性。”我只好束手就“打”,哼也不敢哼了。

“大躍進”不但鬧得雞飛狗跳,連小小麻雀也遭了殃。我是最喜歡麻雀的,每天清晨都是聽著麻雀的叫聲起床。有時候,三兩個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聲音美妙如樂曲,一天聽不到就像丟失了什么。在我印象中,麻雀是最勤快、最有志氣的鳥,從不好吃懶做,但如今卻也被列入了“四害”的名單里,要把它們趕盡殺絕!它們明明是吃害蟲的呀,可這道理跟誰去說呢?弄堂里男女老少全出動了,人們敲鑼打鼓,喧囂鬧騰,喊聲震天。我跑出家門一看,原來人們手里拿的除了鑼鼓,還有臉盆、鋁鍋、茶缸,和能夠發出響聲的壇壇罐罐。人們一邊敲,一邊喊“喔—西,喔—西”。鄰家的一個小女孩拿出一條大紅的緞子被面,撕開來做成許多小紅旗,發給小伙伴們。在一片搖旗吶喊聲中,不少麻雀受驚之后,失魂落魄,四處亂飛,有的撞了墻,肝膽俱裂,墜地而亡,更多的則落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有人說麻雀偷吃糧食,其實麻雀既吃糧食,也吃蟲子,可以平衡自然生態。有人說我們自己的糧食也不夠吃,所以要從麻雀的嘴巴里奪回糧食。可是,麻雀消滅了,我們的肚子仍然空空蕩蕩,大家反而更加饑餓了。我坐在教室里的時候,肚子常常會餓得發出“咕咕”的叫聲。有一次,連講臺上老師的肚子也發出了不可遏制的“咕咕”叫聲,弄得老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很不自在。

這時候,家里也醞釀著大的變動。父親是個務實的人,他不善于講大道理,而是喜歡實干。對于穿著打扮,他一點兒也不講究,總是不曉得什么時候該穿什么衣服、什么衣服該怎么搭配。家里的孩子漸漸長大,為了改變一家人住房擁擠的情況,他果斷決定,放棄地段換面積,把目前一家人住著的在大樓里的十五平方米和十三平方米的兩間小房間,調換到太平橋地區順昌路復興中路口的兩間石庫門新式里弄房子。石庫門房子有一上一下共兩間,一間有三十平方米,另一間有二十八平方米。底樓的是客堂間,有三米半的高度,長長寬寬的,很寬敞。灶披間是幾家人家合用的。天井是獨用的,有兩扇厚實的黑漆大門。大門的腰間,橫插一根門栓,看上去就給人一種安全感。外面的路面是青石板鋪就的,自南向北逶迤而去。弄堂是窄窄的,兩邊全是三上三下的石庫門房子。每個門牌的里面都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天井的墻面上有斑駁的綠苔,正對著天井的是客堂間,西式的落地木窗,花格子的窗欞上鑲嵌著玻璃。

我跟父母睡在客堂間里。父母睡的是紅木大床,我的床是兩塊鋪板搭起來的,只有七十幾公分寬,緊靠著墻角的一邊。落地的立式菜櫥也放在客堂間墻邊,一家八口人的鍋碗瓢盆全放在里面。稍稍有點氣派的,除了紅木大床還有這張紅木飯桌,它配著八只紅木凳子,占據了不少地方。寬敞的客堂間里,也就這幾樣家具,擺設簡簡單單。

走過灶披間,通過木樓梯走上二樓,便是一間長廂房,東、南、西三面有窗,長條式木頭鑲玻璃窗,透過窗戶,陽光把廂房照得通透明亮。“小弟睡在客堂間,好幫姆媽做家務。”父親說著,把其他四個子女安排到二樓睡覺。看來,留我住在樓下客堂間,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方便幫助母親做家務。我是懂事的,明白自己對家庭應該承擔的義務。

少小學當家

六十年代初,“三年經濟困難”開始了。我們家和幾乎所有的家庭一樣,都面臨著饑餓的威脅。我們兄弟姐妹總是喊吃不飽,家里面也存不下讓我們飽腹的東西。糧店里沒有粳米,菜場里開秤賣菜的時間越來越短,百貨商店也是貨物匱乏,了無生氣。那時我還不太懂國家大事,只是聽說赫魯曉夫出爾反爾,撤走蘇聯專家,刁難我們,乘人之危,索要賠償。毛主席和中國人民并沒有被嚇到,我們推翻了“三座大山”,贏得了抗戰勝利,打下了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也勝利了,還怕誰?中國人民要挺起腰桿子,一切靠自力更生,就是勒緊褲帶,也要把“債”還上。

上海人民也和全國人民一道,與祖國肝膽相照,苦樂共享。面對饑餓,我家制作了一種新型主食,叫“菜面疙瘩”,就是把蔬菜菜皮跟面粉和在一起,弄成一個小疙瘩狀放到水里煮熟。這種面食里只放一點鹽,油水是時有時無的,不過它干濕兼備,吃起來倒也不難下咽。只是這種東西穿腸而過,半個小時過后撒一泡尿,肚皮又緊貼著肋骨了。我那時十一二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卻常常餓得頭昏眼花,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我的身體也自此難以長高。那個時候,學校的墻面上刷著偉人意境宏大的詩詞:“暮色蒼茫看勁松,亂云飛渡仍從容。”我懂得了克制,從容地走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努力不使自己的身體搖晃倒下。

那個時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誕生了各種各樣的中國式票證:購糧證、煤球卡、肉票、魚票、蛋票、布票、豆制品票,等等,由于實施計劃供應,凡維系生存的柴米油鹽,都要憑票證。家里出現了花花綠綠的票子,母親經常在燈下擺弄這些花紙頭。因為我已經承擔起一部分家務,因此,母親必須對我進行計劃經濟的啟蒙教育。“你看,這是全國糧票,到外地出差要用的。這是上海地方糧票,只好在上海用。買一只大餅要用一兩的糧票,字要看看清爽,壹兩、貳兩、壹市斤,這幾個字你老早就學會了,千萬不要弄錯。錯進勿錯出你曉得伐,你多給了人家,人家不聲不響就收進去了,阿拉就吃虧了,就要餓肚皮了。”“哦,哦,我曉得了。”

我終于搞清楚了,豆油一人一個月半斤,雞蛋一人一個月半斤。過年的時候供應年貨,要分大戶小戶,五個人以上是大戶,我們家里有八口人,那是很吃虧的。定量的糧食要給干重體力活的人,從事輕體力活的就少一點,未成年人就更少。光有票子還不行,有些東西還要跟證本一起用,比如買米時要帶糧票和購糧證,買煤餅和煤球要帶煤球卡,連引火的小柴片也是定量供應。我們一家人只能說是勉強混個溫飽,孩子們的肚子里都沒有什么油水。

好多人家已經改一日三餐為一日兩餐了,豆腐渣、菜皮皮也上了餐桌。糧店進了黑面粉和秈米,家家戶戶都要派人去搶購,因為這些粗糧漲性好,耐饑,價錢還便宜。秈米只要一角三分錢一斤。有些人家還會拿自家每月每人五斤的粳米定量跟別人家換粗糧。有一次,我跟著母親一起去糧店,他們要買的粳米是一角七分一斤,還要搭買三分錢一斤的山芋十斤,以代替糧食。排隊的人很多,我和母親兩人輪流排隊,前后耗時三個鐘頭。我心里沒有怨言,覺得自己到底對家庭有用了,不是一個吃閑飯的人了。

那時候,里弄的墻上裝有大喇叭,每天定時會播放新聞和通知什么的,以示精神鼓舞。大街小巷貼滿了“大干社會主義”的標語。在六十年代初期,我常常聽到大喇叭里傳出人民公社豐收的喜訊。“喜看稻菽千重浪”,多么好的句子啊,我好幾次寫到作文里面去了。可是,我總是把“稻菽”寫成“稻穗”,老師用紅筆圈了幾次我還是沒改過來。我當時并不理解,“稻菽”比“稻穗”抽象而美妙,是大手筆才寫得出來的。

在這“三年經濟困難”的非常年代,連父親也鉆研起了做飯這件事。一個休息天,父親鄭重其事地叫住了我,他親自示范,用紗布卷住筷子,小心地蘸上一點豆油,往鍋子里涂一圈,既可以攤餅,又可以炒菜。然后他在鍋里放水燒湯,一點油水都不浪費。父母的言傳身教深深地影響了我,我成了家里的小大人。有一天,我看到放煤球的鉛桶底部積著一層煤灰,我就把煤灰倒出來,和上水,做成了煤球,放在天井里曬。一天曬下來,煤球變硬了,跟買來的煤球一樣好燒。母親表揚了我:“小弟懂事了,懂得節約了。”聽到母親的話,我的心里喜滋滋的。走過弄堂的時候,也有鄰居夸贊我:“你爺娘生了一個好兒子。”也聽到鄰居問父親:“冼先生,你兒子真不錯,你是怎么教他做煤球的?”“啊,也沒怎么教,是他自己想到要做煤球的,嘿嘿。他劈柴生爐子都會的。”父親不無自豪,也禁不住贊揚起我來。

有一天晚上吃過飯,父親給我布置了家務:“小弟,明朝早上早點起來,到菜場去幫你姆媽排個隊,買塊豆腐吃吃,讓她多睡一歇。你媽媽很辛苦,讓她多睡一會兒。”我知道父親對母親的體貼,爽快地回答:“好的,我三點鐘就去排隊。”

“四點半才開秤,你三點半起床就可以了。”父親叮囑了一句。

第二天凌晨,外面還是一片漆黑。父親輕輕地把我推醒。我坐了起來,揉了一下惺忪的雙眼,打了一個哈欠,穿好衣服下了床,跑到水泥水斗前,用毛巾沾濕了冷水,擦揉沉重的眼皮,冰冷的毛巾激醒了我。我戴上一頂帽子,拎了一只竹籃子,輕輕地走出家門、掩上房門。馬路上一片寧靜。商店的門板緊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出了弄堂,走在馬路的彈格路上,看見倒馬桶的人力車經過身旁,臭氣熏天,我捂住了鼻子,更感覺到周圍的寂靜。這時候,半輪下弦月斜掛在天空,天上稀疏閃耀著一些小星星,寒風一陣陣地吹過,商店門口的布幌子被風卷了起來,看不清上面的字。路燈是暗淡的。我有點哆嗦,但卻感到快樂,因為母親可以多睡一會兒,父親也會高興的。我不時地從嘴里哈出熱氣,再用小手對著熱氣搓幾搓。我貼身穿的是母親用紗手套的棉線織成的內衣,外面套著一件阿娘給我做的夾襖背心。寒風一陣又一陣地呼嘯著,不住地抽刮著我的臉,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揭凈了墻上、電線桿上的張貼。走到順昌路菜場,找到豆制品攤位時,已有兩位老媽媽在排隊。我把一只空籃挽在臂彎處,抖抖縮縮地挨在她們身后……

一個老媽媽帶著驚訝的神態發話了:“怎么只有你一個人?你家里的大人呢?幾歲啦?”“八歲。”“你會買嗎?”“我讓姆媽多睡一會兒,等一歇她要過來的。”另一個老媽媽不由得發出了感慨:“喔唷,這個小囡真乖,這么懂事呀。”兩個老媽媽都露出了贊揚的表情。我很欣喜。

天漸漸亮了起來,排隊的人增加不少,菜場里開始喧鬧,頭班電車也開出來了,馬路上走來三三兩兩上班的人們。這天,我幫媽媽排了兩個隊,買到一塊豆腐和兩樣蔬菜,一天的下飯菜有著落了。

我愛上了閱讀

這一年,我讀三年級,開始偷偷地翻找姐姐的書。第一本書有一個紅色封皮,上面寫著“政治讀本”,我打開一看,里面是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這個書名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一行行看了起來。書里寫到有三個中國的窮人,兩個男子和一個農婦,沒錢買船票,就偷偷登上了洋人的客船,結果被船方查出。洋人殘忍地對他們進行鞭打,并剝去女子的衣服,倒掛在輪船欄桿的外沿,任憑海浪沖擊。還折磨羞辱那個農婦,并咧開嘴巴露出滿是淫樂的下流面孔。這時,只見方志敏怒不可遏地對著洋人流氓大喝一聲:“打!”他的正氣凜然,也激起了幾十個乘客的憤怒地喊聲:“打!”使幾個滅絕天良的洋人這才驚慌地逃跑了。我不由得對方志敏挺身而出的英雄舉動產生了深深的敬意,心想,這才是有膽量、有氣魄的英雄啊!這是我閱讀到的第一本課外書,從此,我便愛上了閱讀。

在班級里,我是個活躍的,也是貪玩的學生,我和男女同學都相處得不錯。在玩耍的時候,我有想法,有主見,一些同學常常聚攏在我的周圍,于是,我自然被認為是皮大王了。有一個傍晚,老師終于上門告狀了。

老師說:“冼之威人是聰明的,語文成績不錯,造句和作文都很有想象力。他跟同學的關系也很好。總的來說是不錯的。就是太貪玩。你們當父母的不要去打他,要配合學校,多多督促他不要太貪玩。”

父親聽了老師的話,連連點頭說:“不會的,不會的,謝謝老師。我們是不會打他的。是我們家長沒有教育好孩子,給你添麻煩了。以后我們一定多多管教他,你走好。”

老師似乎還不放心,出了門又回頭關照:“不要打小孩喔。”

父親又連連點頭,示意老師放心。

然而,火山還是爆發了。老師前腳剛走,父親后腳就緊閉房門,施展了他的“管教”方式——“棒子底下出孝子”。憤怒的父親撩起巴掌把我打了一個趔趄,我跌倒在地開始哭。我剛想站起來,父親鐵青著臉,抄起旁邊的一根木頭又朝我屁股上打來。我覺得地動山搖了,不再抵擋,只是哭。父親便說:“你再哭,我打斷你的腿,我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赤佬。你為啥不好好讀書,坍我的臺,我冼家門怎么出了你這個孽種。”父親大概也打得累了,但是他恨鐵不成鋼,仍不解氣,于是他換了一個懲罰的方法,叫我跪在洗衣板上。我不敢違抗,只好跪了上去。凹凸不平的硬木楞把我的膝蓋硌得好痛好痛,我忍不住叫了起來:“阿娘,阿娘,儂快點來救救我呀!”父親聽到我呼喊阿娘來救命,更加光火。“你再叫,再叫你就不要起來了!”一旁的母親看到我的屁股,已經呈現出紅一道、青一道的血痕,她不忍心了,對著我說:“快向阿爸討饒呀。”我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說:“阿爸,阿爸,我錯了,以后一定好好讀書。”

做父母的哪里曉得,其實我是最喜歡讀書的。我對算術一直有偏見,卻喜歡讀文藝書籍。我經常會一個人跑到舊書店,東翻翻,西看看,一呆就是一兩個鐘頭。我在書店里看完了《悲慘世界》,雨果筆下的故事情節讓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我看曹禺的《日出》,恨不得剁了金八這個惡魔,然后去救可憐的“小東西”。在自家的天井里,我讀了《安徒生童話》《木偶奇遇記》。還到文廟書市去淘書,淘到心儀的書就帶回家偷偷地看。我花的是父親給我的買大餅油條的錢。通常,我只花四分錢買一根油條,省下三分錢就積攢起來。錢少的時候,我就到馬路地攤上花一兩分錢看連環畫。《三國演義》《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上海的早晨》等古今長篇小說就是這樣讀的。我經常欲罷不能,一口氣連看幾本。尤其是《三國演義》中的劉備、關羽、張飛、趙云、諸葛亮等人的形象被刻畫得栩栩如生,我著實佩服這些英雄人物。每當錢積攢到幾毛錢的時候,我會即刻去逛舊書店、逛文廟,連《沫若文集》這樣的學術書也買過。自從那一次暴打我以后,父親以為我“改邪歸正”,喜歡看書了。這個沒什么文化的父親可不知道,我讀的其實都是“閑書”,如果被他知道了,搞不好是要鬧出大事情的。

在肚皮填不飽的年代,精神食糧還沒有斷絕。我曾在復興中路黃陂南路口的一家舊書店里看到一句格言“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這句話一直牢牢地記在我的頭腦里。

除了讀書,我還愛看電影。離家不太遠就有長城、建國、嵩山三家電影院,我是那里的常客。花上八分、一角錢就可以看上《農奴》《紅孩子》《護士日記》《林海雪原》《寂靜的山林》等影片。這些電影豐富了我的知識積累,激發了我的想象力,使年少的生活有了些許亮色。

我越是愛好文學,就越是顧不上算術了。一次珠算課上,我對珠算口訣毫無興趣,卻對算盤的構造產生了好奇心。我用小刀把算盤四角的鋁包皮撬開來,想看個究竟。霎時間,算盤珠子滾落到地下,嘩啦啦地四處散開,同學們都笑了起來。俞老師走過來對我說:“你想上課嗎?你已經是四年級的學生了,怎么還不懂課堂紀律?”他真是對我這個學生有點生氣了。我也很沮喪,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后果,便把頭耷拉到前胸,后悔得說不出話來。同學們幫忙,把散落一地的算盤珠子一一撿起、歸攏、交給了我。我感到羞愧,覺得對不起老師和同學。下課后,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給了我一番批評和教導,叫我寫一份悔過書明天帶來。老師也是講策略的,這一回,老師不再上學生的家門去告狀了。

然而,我還是沒有逃過精明的父親的眼睛。“今天怎么這么晚回來?”“老師,老師叫我留下來,談話了。”我支支吾吾地實話實說了。父親也看到了那只弄壞了的算盤,他咆哮道:“你的手為啥這么賤?你看怎么辦?”母親插話道:“這要怪她阿娘,小時候沒用蠟燭包把他包過,人長大了就收不攏了,手腳像猢猻一樣停不下來。”父親接著說:“今晚餓你一頓,叫你記記牢。”母親又補充一句:“把作業做好再說吧。”這一次父親沒有體罰我,他也改進了教育方法。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還有弟弟都圍坐在紅木飯桌前吃晚飯,對于饑腸轆轆的我來說,飯菜的味道多好聞啊,真香啊!可是我不敢吱聲,在旁邊的一只方凳上沙沙地默寫著珠算口訣“三下五去二……”。咕嚕嚕,咕嚕嚕,肚子里面打鼓一樣地響開了。阿爸,姆媽,聽到了沒有?我咽了一口口水,接著寫悔過書。還沒寫完,母親的聲音傳了過來:“吃飯了,菜飯要冷了。”我像接到圣旨一樣趕緊走到飯桌前,狼吞虎咽地把飯吞進肚里,我早已吃不出菜的味道了,只顧著把碗里的飯全部吃光,就連掉在桌上的飯粒也用手指頭蘸著放進嘴里,饑餓的滋味太難忍了。哥哥姐姐沒有流露出同情的眼光,他們的臉上只有奚落和責怪。

家里出了大事

對于父親,我并不記恨。在我的眼里,父親是養家糊口的大丈夫,了不起的男人。父親對我這個兒子則有著復雜的感情:我能吃苦,會干家務,這一點難能可貴;可是我貪玩,數學跟不上,成績不拔尖,叫人操心,恨鐵不成鋼。父親沒讀過書,卻崇尚“學而優則仕”“兩耳不聞窗外事”,祈盼“望子成龍”。

就在這個時候,家里出了大事——父親生病了!

父親患病住進了廣慈醫院,醫生診斷說是胃癌晚期。晴天霹靂,家里的大樹“轟”地倒下了,一家人憂慮、焦急。此時大哥已經工作,二哥、姐姐和四弟還在念書,母親急得亂了方寸。還是大哥有點主意,他買了一點水果,托人要送給外科的主刀汪醫生,但被汪醫生謝絕了。在六十年代,病人家屬給醫生送禮是很忌諱的,正直的醫生會認為這是污辱他的人格。汪醫生說的很實在:“你們這樣做是不好的。你們別著急,我們一定會盡力,這是醫生的本分。”汪醫生的話語代表了六十年代白衣天使高尚的醫德醫風。他們想病人所想,急病人所急,只接受口頭的謝意而拒絕實物的感激。要是收下禮品,便是對醫生這個職業的褻瀆,是乘人之危的不地道。在汪醫生看來,禮節、感謝可以用文明的語言表達,同樣能彰顯人與人之間的尊重。汪醫生還怕大哥不放心,又說道:“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不要急,你們一定要放心,我會盡力的。”多么好的醫生啊!一家人還有什么話好說呢,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愿,讓父親這個家里的頂梁柱渡過難關。

手術結束了。汪醫生告知,父親胃部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同時他也坦言,這個病在醫學界還沒有被攻克。母親的嘴唇戰栗著:“醫生,孩子他爸只有四十九歲,我們都要靠他的。”頃刻間,眼淚從她呆滯的眼睛里像泉水一般涌了出來。“醫生,我爸爸還有救嗎?我們離不開爸爸啊。”我拉著醫生的手問道。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汪醫生情緒微微有些波動:“你爸來晚了呀,再早些時候來檢查就不會這樣了”。隨后,他關照我們盡量照顧好病人,給他多吃點有營養的食物,或許能夠維持一兩年。

母親坐在手術室門外的長椅上,那張絕望的臉上,每一個部位都浸透著深深的、蝕骨的哀愁。我在一旁低著頭,悄悄地抽泣著。我看不見母親的眼睛,就蹲下身子側仰著看她,她的睫毛是濕潤的,面頰上掛著淚痕。我和母親一樣悲哀和無助。

父親回到了家里。他自己并不知道實情,他的病情被家里人隱瞞了。但是,到底是什么情況會讓父親患上不治之癥呢,家里的大人分析后得出這樣的推測:父親平時太節約了,常把晚上吃剩的飯菜放入鋁制飯盒,第二天帶到單位當午飯。剩飯剩菜在飯盒里經過一個夜晚,會發生化學反應,產生有害物質,誘發癌細胞的生長。長期如此,釀成胃癌。可是再一想,當時不如此又能怎樣?他一個月的薪水是七十六元,要負擔全家八口人的衣食住行和五個孩子的學費,他不節約能行嗎?為了增加收入,母親后來到里弄居委會反映了家中經濟的困難,懇求領導安排一份工作。母親這才有了一個掙錢的機會,就是給出口服裝釘紐扣,發計件工資,加工一件毛衣得五分錢。她每天七點半出門,四點三刻回家,每月收入約十一元錢,聊補家用。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把父親照顧好。雖然他現在每月只能拿三十二元的病假工資,但他依然是家里的精神支柱。可是白天家里面沒有人,父親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吃不上熱飯,喝不到熱水,又談何好好照顧?我的心里翻騰起波瀾,蒙在被窩里想了好幾個晚上,思想斗爭了數個來回。幾天后,我對母親說出了心中的決定:“姆媽,我不上學了,我要照顧阿爸。阿爸沒有人服侍不行的呀!”父親一聽這話急了:“這怎么可以,小孩要讀書的。”我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于是就有條有理地解釋道:“姆媽要去上班,大哥也要上班,二哥還有半年要考大學,姐姐已初三。還是我一個人退學吧,爸爸需要有人照顧呀……”

其實這個提議正合母親的心意。“總要有一個人為這個家做出犧牲的,誰呢?小弟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從小會做家務,洗衣,買菜,生爐子做飯,買一些柴米油鹽的,洗洗刷刷的,他都能干。他很勤勞,不怕苦,還好強,只能是他了。”十一歲的我提出的建議,得到了全家的認可,父母終于拍板定局。

我退學了

我要退學的消息傳到學校,老師和同學都驚呆了:“你怎么不讀書了,這多可惜呀,小學還沒畢業呢!”

我無奈地回答:“我也沒有辦法,我爸爸生了很重的病,我必須照顧他。我也舍不得學校,舍不得你們大家。”

我辦好了退學手續,離開了校園。教室里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音樂教室里,同學們正在學唱新的歌曲……多么美好的校園生活,多么可敬可親的老師和團結友愛的同學!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快樂只在學校,只在那些同學們身上,這是我少年時代稍縱即逝的快樂。別了,別了。我的眼里涌出了淚水。在校門口,大家珍重地囑咐我:“你有空要回學校看我們啊,有機會就復讀,我們再做同學。”

我回到了家里。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理解的這個“當家”,不是當家做主人的當家,而是為家庭犧牲的意思。從這個時候開始,母親正兒八經地教我燒飯和一應家務了。這個菜要放多少鹽,那個菜要放多少水,火候該如何掌握,母親講得仔細,我聽得認真。每天到了燒飯的時候,我都要把煮透的米湯用湯勺舀出來,端給臥床的父親喝。在我嬰兒時期,阿娘是這樣喂我的,現在我又這樣服侍父親,我覺得很樂意,因為是他生了我。

每天必做的事情還有:幫父親的刀口換紗布、消毒,倒尿液,擦洗身子,洗腳。每天周而復始地做這些事情,我沒有怨言,也沒有馬虎。在我的悉心照料下,父親的臉色好多了,變得紅潤了。

一場家庭大戰

照料父親有了小小的成就以后,我貪玩的習性又冒了出來。畢竟,我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有一天,我在門口玩耍時,把足球踢到鄰居家的玻璃窗上。“敲碎玻璃老價鈿”,有一支童謠中就是這么唱的。鄰居找上門了,這讓很要面子的父親氣不打一處來。把鄰居應付走了以后,父親不顧病體,暴跳如雷,二話不說,拿起拖把柄對著我就打。正在這時,敲門聲響起。奇怪,父親竟然知道這是他老母親的敲門聲:“去,開門,儂阿娘來了。”阿娘來了!我欣喜若狂,趕緊去開了門,一下子撲到阿娘的懷里。阿娘看著父子倆的這副樣子,大惑不解:“哪能搞的,生了大毛病,還要打人?為啥孫子一看到我就要哭啊?!”

在兒子和孫子的天平上,阿娘偏袒孫子。他對著我父親大聲嚷嚷:“我看儂精神好得來,打人也打得動。儂倒講講看,為啥要打伊?”阿娘剛剛放下行李,還沒有來得及歇一口氣,就教訓起兒子。在她的意識里,孫子是自己養大的,要打要罵需要得到自己的同意。兒子打孫子,她無法忍受。我父親見狀也無可奈何,只好放下手中的拖把柄。我看到父親住了手,趕緊討饒:“阿爸,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了,當心氣壞身體。阿娘,儂也不要怪阿爸了。”形勢顯然對我有利了,當父親的似乎覺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戰,竟然向老母親頂起嘴來:“他不爭氣,在外面闖禍了,我就是要教訓他一下。”阿娘一聽更加光火,她把飯桌上的碗碟嘩啦一聲推到地下,用力拍著桌面,大聲地叫嚷。我害怕極了,也搞不懂為什么這兩個自己最親的人為了自己竟會吵得如此厲害。于是我又只好去央求阿娘:“阿娘,儂勿要生氣了好伐,儂勿要再生氣了。”說完,我連忙拿起掃帚去打掃地上的碎片。

阿娘看到我在掃地,氣也消了一大半了。沒想到這時候“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我們三人在客堂間的這一番吵鬧,驚動了二樓的我二哥,二哥氣呼呼地下樓對著阿娘說:“你再跟我爸吵,我就把你扔出去。”孫子居然說要把阿娘扔出去,這讓一向重禮數的阿娘如何受得了。她認為,這個孫子真是喪盡天良的不孝之孫,她用右手背拍著左手心,用寧波話罵了起來:“娘希匹,賊拉兒子婊子生,儂冼阿良哪能生得出這種忤子。”眼看家庭大戰就要擴大、蔓延,母親只好使勁把我二哥推回到樓上。阿娘也呆不下去了,她拉起我的手,就來到了女兒家。我沒有想到,阿娘把我二哥說的話傳給了我姑姑聽,而我姑姑竟又把話傳給了我二叔聽。這下事情可就更加不好收拾了。

第二天,我二叔拿了一瓶六十度的高粱酒來到了我家,他關照我父親,叫我的二哥不要走開,有幾句話要問問他。我二叔比我父親小十四歲,中等身材,長得很結實。他的面孔因為經常喝酒而變得發黃,甚至有點發青。他的眼皮是腫的,一雙小小的眼睛卻發著駭人的光芒。喝了幾口酒以后,他的臉色轉成了紅紫青色,他對著我二哥開口說道:“老二,你為啥說要把你阿娘扔出去?她是你爸的娘,也是我的娘。我娘再有錯,也輪不到你做孫子的管啥閑事。你太沒規矩了。”

我的二哥有點口吃地招架著:“阿爸,在生病,她還要,吵……”

二叔聽到這話更加生氣了,他轉向我父親,問道:“阿哥,你有啥想法?要是我兒子講出這種沒規矩的話,我就把他打死。我今天倒要看看,誰敢把我娘扔出去!”

父親終于明白,他的這個弟弟這回不是來探望自己的病情的,而是來興師問罪的。父親對我二叔說道:“小爺叔,我家老二講要把他阿娘扔出去,這是不對的。可是有我在,他真會那樣對阿娘嗎?你也犯不上發這么大火氣啊。”父親因為激動和心臟的痙攣,臉色轉白,看上去更加蒼老了。

我二哥看到父親的樣子,便對二叔說:“我倆到二樓去談好嗎?”母親擔心事情鬧大,對我二哥說:“讓你阿爸多活兩年吧,算了,你就不要再講啥了。”我二叔卻說:“阿嫂,不要緊的,我們上樓去講好了。”

這時候,我二哥突然對著二叔跪了下來:“算了好吧,我給你跪下了,別再讓我阿爸生氣了。”父親看到這一幕,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我竟突然大聲哭了起來:“都是我不好,我不爭氣,讓你們不開心了。”我邊說邊打自己的耳光,足足打了十幾下,兇狠有力,小小的臉頰頓時紅腫起來,血從牙縫里淌了出來。

剎那間,大家都愣住了,不知所措,沉默了下來。

母親無奈地說了一句:“作孽啊。”

我以羞辱詛咒自己、自我懲罰的極端方法阻止了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來獲取父親、二叔和全家的原諒。一場家庭大戰就此結束了。

我心里好酸、好苦,孤獨、茫然……

哭聲中送走了靈車

生活還是要過下去。我還是每天照顧父親。在給父親洗腳的時候,我用力地揉搓他的十個腳趾,每隔幾天就給父親剪指甲。父親對我的孝心很感動,有一天他動情地對我說:“小弟,我也是喜歡你的,我其實是舍不得打你的,你不要記恨我。你跟阿哥阿姐要團結,不要對他們有啥想法。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會有偏心的。一家人和睦,我就放心了。我們冼家門里,將來最有出息的人就是你啊。”

我望著父親,覺得父親心里充滿了對子女的愛,語重心長。從父親眼眸里我看到了父子情深的另一面,仿佛父親在內心深處是認可我這個“恨鐵不成鋼”的三兒子的,他對我說的“冼家門里將來最有出息的人就是你”,讓我難以忘懷。危在旦夕的父親希望我原諒他對我的嚴厲,不要記恨,我只希望父親快點好起來。

病魔在加緊吞噬父親的生命,他一天天地瘦了下去。病魔轉移到了他的一只眼睛,使這只眼睛可怕地凸了出來,這是癌癥惡化的表現。他的嘴唇也不時抽搐,呼吸越來越困難。手術后的兩年零十一個月,在父親彌留之際,他想說什么,交代什么,可是已無張嘴之力。他的臉上發出幽靈般的灰光,眼神遲疑呆滯。阿娘趕來了,她深情地望著久病不愈的兒子,叫著:“阿良,阿良,我是儂姆媽。”她聲聲呼喚即將離去的兒子,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擦拭著他眼角流出的淚水。

“爸爸,爸爸……”我曾聽阿娘說過,用力按人中可以喚醒昏迷的病人,我用大拇指按住父親的人中,只聽得父親積蓄起最后的力氣,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小弟,你要爭氣,我過去打你、罵你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要恨我。你要待姆媽好……”他又努力向周圍的人無精打采地一瞥,雙眼還是不肯閉上。阿娘用手撫摸他睜著的眼睛,父親的眼睛終于合上了,呼吸漸漸停止了。這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七日的上午,五十一歲的父親走完了他短暫的人生路程。

父親的身體剛才還是熱的,現在卻成了躺在幽暗的客堂窗下小床上的一具冷冰冰的尸體了,一切發生得這樣突然。我給父親擦洗了身體,穿上壽衣。父親的雙手平靜地放在左右兩邊,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緊閉上了,病魔再也不能折磨他了,他終于可以安詳地睡去,再也不需要勞神費心地牽掛子女的溫飽和家務事了。他給冼家留下五個子女,他已然超脫了,他該忘掉世上的磨難和痛苦。冥冥之中,我仿佛聽到父親穿過天堂之門的腳步聲,他留下兩大間石庫門的房子和一套紅木家具。他沒有享受過快樂人生。

接尸車開來了,我的腦子里萬念俱灰,摸著父親的身體號啕大哭。車上下來一個人,他把父親的手腳捆綁起來,好像父親會逃走似的。然后他拎起尸體塞進鐵皮箱子里,關上門,腳踏著三輪式接尸車遠去了。母親把一只碗摔碎在地上,清脆的響聲震動了全家的痛處,一家人在大哭聲中送走了靈車。

我放逐了自己

辦過喪事以后,我久久沒有恢復過來。有時會呆呆地看著父親睡過的床,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似乎變得成熟了,想用自己的肩膀減輕母親的負擔,想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人生。我屬于少年老成,知道體諒人,從六歲起,就懂得為父母分擔家務,無怨無悔,無所畏懼。

我的成熟,也反映在我新的愛好上:我喜歡穿著打扮了。我會在商店的櫥窗前對著模特兒上下打量,駐足觀賞。我把阿娘悄悄塞給我的零用錢存起來,存到一定數目,就去買生發油涂在頭上,弄得頭發光鮮亮麗。我也沒和母親商量,一個人跑到商店買了隱花襯衫,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但是母親并不懂得我的心思,她生氣了。她對我說:“人還不像人,就要漂亮了,穿得像啥個樣子,不三不四的。”我這時候嘴巴也硬起來了:“是阿娘給我的零用錢,我有權利用的。”大哥在一旁聽了,顯然很不服氣,教訓我道:“你怎么和媽媽頂嘴啊!你還小呢,就這么講究穿著,這么不懂事。”大哥比我年長十一歲,戴一副眼鏡,看上去斯文老練。他的長相也很有特點,雙眼相隔較遠,仿佛能把偌大的世界盡收眼底。他的目光犀利,能把對方的心事一眼看透。他有文化,會說話,很受母親看重,在弟妹中威望不小。為了穿著上的事情,以及生活上的許多瑣事,大哥和我產生了不小的矛盾。這些矛盾似乎很難調和,甚至我的一些朋友曾經問過我:“你和你大哥好像總是針尖對麥芒,難道不是親兄弟?”我無言以對。

這時候,一個想法在我心里醞釀了無數遍:我要獨立,我要自立,我要像一只自由的鳥兒那樣,展翅飛翔。

一九六四年,我因為照顧父親而無奈輟學,僅念到小學五年級,就和許多閑散在家的青年人一樣,成了一員“社會青年”,等待著里弄居委會把自己分配到工廠工作。這樣的等待漫長而無趣。

到了一九六六年,毛澤東早在一九五五年作出的指示“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再度流行起來,“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歌聲也如滾滾春雷,席卷大地,給那些沒有書讀、沒有工作的城市社會青年指引了一條“康莊大道”。里弄干部組織了一隊隊工作人員,揮舞彩旗,敲鑼打鼓,來到每一戶有社會青年在家的對象門前進行宣傳,動員呆在家里吃閑飯的社會青年離開城市,分流到農村、邊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八月二十五日,兩位居委會干部來到我家,他們對我說:“你去崇明島好嗎?那里是市屬國營農場,種水稻和棉花的。”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再也不想賴在家里了!我要出去闖一闖,看一看,我要過獨立自主的生活!

那一年,我十六歲,是個容易沖動和浮躁的年齡。我的少年時代要提前結束了。

“你要考慮好,到農場去是要吃苦的。”母親提醒我說。

“我已經想好了,我走了以后,家里就少一張嘴吃飯了。二哥和姐姐都閑在家里還沒有工作,家里四個人吃閑飯怎么行,我不去誰去?我走了,姆媽你的負擔就可以減輕一點。”

母親打了個寒噤,說:“也好,你就去吧,早點獨立也是好的。你阿爸也是十六歲到上海來學生意的。而且,這個家里你也比較懂事。”母親似乎是不得已地,也是無奈地說道:“四個孩子都在家里也難啊,只能讓你去崇明了。”

就這樣,我自己決定了自己的人生走向。

然而,母親一定不會體諒到我的感受。這個家庭對于我來說,冷漠而孤寂,缺少我渴望已久的那一分親情……但是,外面的世界就一定精彩嗎?我對此一無所知。十六歲的少年啊,為了獨立和自強,我主動提出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去開荒種地。

我離開城市,放逐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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