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競逐權力:1815—1914》導讀
- 企鵝歐洲史·競逐權力:1815—1914
- (英)理查德·埃文斯
- 3271字
- 2019-01-21 10:31:13
李宏圖
多年前,我就開始關注英國學者理查德·埃文斯教授,他主要研究歐洲近現代史,特別是德國史,同時也喜好史學理論。早在1997年,面對英國正在興起的后現代主義史學,他出版了《捍衛歷史》,站在“傳統史學”的立場對此進行批評,此書出版后立刻在學術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埃文斯教授穿行在不同的研究領域,學養深厚、視野開闊,既重史實,也具思辨。2016年,他又出版了《競逐權力:1815—1914》這部書,考察19世紀歐洲歷史。此書剛一出版,我便在巴黎的一家書店購得此書,粗略瀏覽一下,便覺得此書非常有助于我的研究和教學,因為在這本書中,他對19世紀的歐洲歷史做出了有別于常人的深入解析。
從歷史的視角來看,歐洲不僅是一個地理劃分,還是通過歷史發展和制度建構起來的文明共同體。因此,歐洲的歷史演進呈現出一個不斷走向統一性的歷史成長過程。特別是到了19世紀,促進歐洲成長的動力迅速加大,一個同質化的歐洲躍然形成。一些新概念的出現就是明證。例如1800年,出現了“歐洲主義”(Europeanism)這一概念,1830年左右出現動詞“歐洲化”(Europeanize)和名詞“歐洲化”(Europeanization)。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19世紀時,歐洲通過“歐洲化”成為一種獨特的文明類型,形成了共同的認同。
作為一部歐洲史的著作,特別是對19世紀歐洲的歷史進行書寫,若要反映出19世紀歐洲的歷史進程,展現出19世紀歐洲歷史的獨特性質,例如其有別于18世紀和20世紀歷史的特質,我想,這樣幾個方面是繞不開的主題:例如,歐洲如何率先形成現代社會,什么是“現代”的內涵;在現代性的推動下,歐洲又如何成為同質性的歐洲;歐洲文明內部的沖突與紛爭,何以讓歐洲走上了互相殘殺的戰爭之路。平心而論,書寫這樣一部歷史的確是一件棘手的工作,盡管有些學者已經做出了嘗試,例如,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所寫出的“年代四部曲”中的《資本的年代》,德國歷史學家于爾根·奧斯特哈默的《世界的演變:19世紀史》,而《競逐權力:1815—1914》的作者、劍橋大學歷史學教授理查德·埃文斯雖然坦陳受到上述兩位的影響,但走上了與他們完全不同的書寫之路,通過自己的深思熟慮,他從19世紀歐洲的歷史中抽取出“權力”這個主題詞,因而將19世紀的歐洲歷史特征體現在其主書名《競逐權力》上。
初看起來,“競逐權力”似乎和政治特性緊密相連,而實際上從政治的維度難以概括19世紀歐洲歷史的全貌,但經過作者的詮釋,才覺得作者提煉出這一主題,內含其對19世紀歐洲歷史的真知灼見。誠如作者所說:
對權力的追求滲透19世紀的歐洲社會。國家爭奪世界權力,政府追求帝國權力,軍隊加強自身的軍事權力,革命家密謀奪取權力,各政黨競逐執政權力,金融家和工業家追求經濟權力,農奴和佃農逐漸掙脫占有土地的貴族的武斷權力。19世紀最重要的社會進程——受壓迫的各階層人民掙脫了壓迫者權力的控制——主要表現在婦女擺脫了把她們置于男人控制之下的一整套法律、習俗和傳統觀念的束縛。女權主義者爭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工業化的新世界,工會繼續爭取在薪酬和工作條件上有更大發言權,不斷發起罷工;現代主義藝術家對學院派的權威提出挑戰;小說家把家庭等社會組織內圍繞權力展開的斗爭作為自己作品的核心內容。
讀完作者的這些解析,不禁心生贊佩,這一概括解析不愧是大家手筆。通常我們只是將19世紀的歐洲史平面化地表述為這樣一些內容:19世紀工業革命的完成,現代社會經濟體制的確立;以英國三次議會改革為代表的民主化的行進;隨著英國“日不落帝國”的形成,歐洲通過對世界的殖民與擴張確立起了對世界的主導性地位;隨著工人作為一個階級的形成,他們掀起了大規模的社會革命,力圖創造一個嶄新的社會;在思想文化上,自由主義、民族主義、社會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紛紛登場;人們對世界的認知與表達也從現實主義開始轉向象征主義和現代主義;等等。而這本書的作者卻在這些內容中洞察出“權力”這一特征和機制,不能不說確實體現了作者的獨具匠心。
值得稱贊的是,作者在對19世紀歷史的處理和書寫中,擺脫了像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那樣的“宏大敘事”,而是要去探究“歷史發展的線索”。或許我們也可以說,在不同的歷史書寫范式的指導思想下,對歷史進程的洞察和提煉也就隨之不同。如果說霍布斯鮑姆聚焦于時代,因而將19世紀定義為“資本的時代”,德國歷史學家于爾根·奧斯特哈默則從全球史的視角出發,將19世紀概括為“世界的演變”。而埃文斯從歷史的發展線索入手,提煉出“權力”作為理解19世紀歐洲歷史的主線。這也使19世紀的歐洲歷史區別于17—18世紀歐洲歷史的發展,例如英國歷史學家蒂莫西·布萊寧所概括的“追逐榮耀”。
理解權力,的確體現出作者對現代社會的形成以及現代性特質的精辟洞察,并且梳理出了一種現代性的譜系,用“知識考古學”的方式挖掘到了現代社會的基礎,這和著名的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福柯曾將“權力”作為解構現代性的主題不謀而合。盡管我們無從確知作者是否受到過福柯思想的影響,但對其抽取出“權力”來概括19世紀歐洲歷史的進程,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作者不僅僅是進行敘事性的歷史表述,而是在進行一種反思性的歷史書寫。
同樣,在該書中,作者并不滿足于進行一種主題性的提煉,而是在寫作中時刻關照19世紀如何既是18世紀的延續,又是相對于18世紀的一種斷裂,同樣,19世紀的何種內在特性又導致20世紀更大規模的戰爭與革命,人們的思想觀念和實踐何以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從而又和19世紀形成了一種斷裂,開創了人類歷史的又一轉折。為此,作者將1815年拿破侖第一帝國的失敗或者法國大革命的結束作為歐洲19世紀的起點,將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作為終結點。對這一時間節點的選擇,作者解釋道,在1815年以前的大部分時間里,人們看重的是榮耀、榮譽等,而在19世紀,人們越來越看重權力。那么為什么作者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作為該書的截止點?對此作者沒有給以解釋。但如果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閱讀完此書,就可以從中窺見作者的深意。正如作者在該書的結尾處所寫: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洲緩慢而不均衡的民主進程發生逆轉。種種新政治運動,尤其是納粹和法西斯主義,登臺亮相,企圖使用極端暴力手段推行極端政策,對社會進行暴風驟雨式的改造。恐怖、處決、屠殺、酷刑和集中營成為“一戰”后歲月的特征。此后沒過多久,發生了種族滅絕,其規模之大令巴爾干兩次戰爭期間的種族暴力和19世紀90年代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相形見絀。歐洲眾多名城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壞,大量勝地毀于一旦。數百萬人將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一回死難者既有士兵,又有平民。一些有眼光的歐洲政治家已經預感到,1914年的宣戰將造成巨大震蕩,但沒有想到歐洲即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1914年8月3日黃昏時分,英國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爵士在外交部自己的辦公室里佇立窗邊,俯瞰下面的商場,轉身對前來拜訪他的友人說:“歐洲各地的燈火正在一盞盞熄滅。我們有生之年看不到它們再次點亮的時候了。”
的確,從15世紀開始,歐洲因其科學革命與工業革命所帶來的奇跡,以及日益增強的軍事地位,在全球化的開始階段成為世界的中心,整個世界體系就是以他們為中心而建立的,這樣一種地位也使得歐洲人充滿無比優越的驕傲與自信。但讓人無法想象的是,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使歐洲陷于“崩潰”。歷史學家寫道,歐洲戰場空前的傷亡人數,尤其是精英階級和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群體的戰亡,特別沖擊著知識階層的心態,導致其廣泛失望。這場戰爭似乎也嘲弄了啟蒙思想家一直所高揚的理性、寬容與進步價值觀。在德國老兵埃里希·雷馬克所寫的《西線無戰事》這部描述“一戰”的小說中,他轉述了一個士兵的疑問:為什么擁有千年的文明傳統也不能抵御這血腥風暴的來臨?也許,作者埃文斯這本書的標題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對權力的競逐是19世紀歐洲歷史如此演變的動因。2018年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100周年,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這本書不僅立體地敘述了19世紀歐洲歷史的過程,而且深刻地揭示了19世紀歐洲歷史發展的動力機制。19世紀的歐洲絕非孤立的存在,它在與18世紀的斷裂中成長,并內生出帶來20世紀災難與希望的種種要素。而對于讀者而言,作者的這一歷史書寫無疑具有很高的閱讀價值,將成為重思歐洲歷史的寶貴資源。
2018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