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企鵝歐洲史·追逐榮耀:1648—1815
- (英)蒂莫西·布萊寧
- 3688字
- 2019-01-24 14:28:30
導言
每一部歐洲史都得始于某個主觀選擇的年份,當然,要是打算寫作一部涵蓋自智人出現以來萬事萬物的歷史,那倒是不用了。可有些年份比其他年份更主觀。不幸的是,在同一時段內,對某種人類活動而言,某個年份可能具備一定意義,但對其他人類活動來說,那個年份的意義就幾近于無。以1789年為例,它在政治上產生了雷鳴般的回響,可在音樂和美術領域,恐怕連蝙蝠叫那么小的聲響都沒有產生。1648年也是那種年份。因為《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是在那一年簽訂的,它終結了持續30年、對歐洲的破壞超過此前任何一次沖突的戰爭,因此這一年看上去是個很合理的起始點。此外,和約還解決了至少兩個重大爭端:西班牙承認了荷蘭共和國獨立,而此后一個半世紀內歐洲德語地區的架構也得以確立。這兩個解決方案背后存在著更為重要的東西:承認宗教多元主義的存在。天主教和新教的狂熱分子都不斷夢想能夠讓他們的真正信仰取得勝利,可在1648年獲得承認的僵局此后從未受到嚴重威脅。
所以,這本書選擇的起始年份是有資格作為起點的,可也必須承認,威斯特伐利亞的解決方案留下的未竟糾紛和它了卻的一樣多。西班牙和法國之間的戰爭一直持續到1659年的《比利牛斯和約》,或許要到1714年波旁王室繼承西班牙王位一事獲得國際承認后才真正宣告結束。在北方和東方,瑞典的霸權在一系列紛繁復雜的戰爭中遭到一個又一個大國的挑戰,直至1721年的《尼斯塔德和約》(Peace of Nystad)才宣告瑞典霸權終結,在這一進程中,國際態勢依然不算穩定。將要成為國際政治兩股主導力量的是英國和法國之間的“第二次百年戰爭”和俄國的擴張,前者始于1688年,后者不早于1695年。要是說各國國內政治還有什么走向,那么就是變得更不穩定了。法國內戰——投石黨之亂——始于1648年,英格蘭在1649年處決查理一世后宣布建立共和國。這兩場沖突的解決方式大相徑庭,前者是1661年的路易十四“親政”,后者是1688年的“光榮革命”。
1648年有尚未解決的問題,而1815年同樣將留下未解決的問題。在后續章節中,筆者會把絲線紡到一起,為讀者充當穿越那毫無圖解的連貫迷宮的向導,即便書里沒有黑格爾(Hegel)或馬克思(Marx)乃至輝格派史學家推崇的那類宏大敘事,讀者也必定能從中理出發展的脈絡。在政治上,最為驚人的發展是國家奪取支配權的不懈行軍。到了1815年,在歐洲的大部分地區,國家在其疆域內都獲得了事實上甚至法律上的對立法和效忠的壟斷權。盡管政體形式從民主到獨裁都有,但政體背后都是抽象化的統治權——國家。在國家核心層面未能完成“立法權壟斷”[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語]的政治架構——像波蘭和神圣羅馬帝國——在能夠更為準確地閱讀時代信號的對手面前變成了易遭捕食的對象。世俗化是國家發展中的重要部分,它將在天主教國家消除任何形式的教廷干涉,在所有國家都使教會服從于國家??墒?,在國家血管里流淌的血液既稀薄又不夠溫暖。為了賦予國民動力,需要注入更具鼓舞效果的血液。人們越發感到民族主義可以提供這種輸血效果,民族主義是一種世俗宗教,能夠釋放出人們的虔誠和憎惡,其兇猛程度不遜于世人在稍早時候的宗教沖突中所體驗到的虔誠與憎惡。
成功的國家也需要適應社會變遷。只有那些成功整合了精英的國家才能繁榮。這種整合可以通過宮廷實現,就像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工程;可以通過代議制國會實現,就像英國議會;可以像普魯士和俄國那樣通過軍役貴族實現;還可以像哈布斯堡君主國一樣結合上述三種做法。在每一個案例中,事實都證明固化很難避免,固化似乎是與政治體制分不開的。即便是通常能夠因時而變的英國式解決手段到1815年為止也經歷了一系列動脈硬化。不論社會復雜程度如何,所有歐洲國家都需要和一種新興文化空間——公共領域——打交道。公共領域位于家庭的私密世界和國家的官方世界之間,是一種讓此前相互隔絕的個人在一起交流信息、想法和批評意見的論壇。不論是通過訂閱同樣的期刊實現長距離交流,還是在某間咖啡館或某個自愿建立的新團體——比如說讀書俱樂部或共濟會支部——里面對面地會談,公共的整體權重都要遠高于個體成員的總和。正是從公共領域中生發出了能夠挑戰舊制度決策者的新的權威來源:公眾輿論。這一轉變發生的時間在歐洲各地自然有所差異。首先產生公共領域的是不列顛和荷蘭共和國,因為它們都擁有較高的人口識字率和城市化水平,也擁有相對自由的審查制度。有必要說明的是,在歐洲的另一端,俄國是與英、荷相反的另一個極端,在19世紀之前,人們很難在這個國家找到什么類似公共領域或公眾輿論的東西。我們將要看到,公眾輿論在被有效操控時可以成為國家額外資源與額外權力的來源。要是像在法國那樣,它受到了忽視、誤解或疏遠,結果就可能是革命性的變化。
創造了公共領域的力量從本質上來說源于歐洲的內外擴張。在戰爭、衰退、瘟疫、饑荒導致17世紀上半葉出現嚴重問題后,恢復進程是緩慢而間歇性的,恢復速度也快慢不均,可指標還是逐漸向上的:人口增長,農業生產力提高,商業和制造業得到發展,城市化水平提高,殖民擴張也重新開始。在18世紀的第二個二十五年里,這一進程開始鞏固并加速,但也不時被挫折打斷。尤為重要的是在第一章中要討論的物質交流的進步。不過受益狀況的分布不算均衡。排在首位的得利者是國家,為了維持不斷增長的武裝力量,國家渴望得到更多的稅收,要讓城堡里的富人和門檻上的窮人都成為稅收對象。居于次位的得利者是地主,隨著他們依靠農產品獲得的總收入不斷增加,而購買制成品的開支相對減少,他們開心地利用了“剪刀差”。土地價格上漲到原先的三倍,土地所有權帶來的聲望也未消退,有進取心的地主可以讓自己的財運極為興旺。佃農是一個關鍵群體,這一時期的大部分農業創新都必須歸功于他們。同樣發家致富的還有金融家和商人,前者中那些能夠涉足國家財政的人物和后者中參與殖民地貿易的人物發展狀況尤為突出。富有進取心的制造業業主只要能夠突破行會的限制性措施,就可以享受雙重好處——既得益于18世紀勞動力供應量的增加,又得益于同一時期越發強勁的消費革命。
簡而言之,18世紀的經濟發展制造出了規模龐大且日益壯大的受益者階層。要是某位顯貴擁有礦藏豐富、交通條件良好、處在工業化地區的大莊園,而且——或許是最重要的因素——還幸運地擁有成為實業家所需的才智和個人品質,那么他可能就身處利用世紀機遇的最佳位置。在一個理想世界里,他——要不是因為女性受到各類歧視,實際上也不一定非得是“他”——也會與一個涉足政府財政的家庭聯姻,投資銀行業和海外貿易。他的良知已經被腐蝕到足以讓自己忘記這個世紀有大概700萬奴隸被從非洲販運到加勒比地區,然后在那里被迫勞作。對他來說比較穩妥的是當一個英國人,這樣在面對以戰爭或革命形式突然到來的懲罰時受到的影響會小一些,他的大陸同行們則較易受害,特別是在1789年之后。
可利益分配得非常不均。從地理上講,從商業化的西北歐到欠發達的東歐存在著鮮明的梯度,前者到1815年時已經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工業化,而在后者那里,人們則可能在旅途中一連幾周都碰不到任何像是城鎮的地方,而且那里的物質和社會條件要說有了什么變化的話,也是變得更糟了。在東歐,奴役、文盲、貧窮和較低的預期壽命在1815年仍然是普遍狀況,就像在1648年那樣。即便在西歐,經濟發展也未能吸納快速增長的人口。缺乏彈性的食品生產導致價格上漲,與此同時,缺乏適應性的工業拉低了工資。結果就是人口貧困化,因為很大一部分人是不能自給自足的。一類新的貧困出現了,這并不是饑荒、瘟疫或戰爭突然帶來的痛苦,而是持久的營養不良和就業不充分所致。它也是一種惡性循環,因為營養不良的人還沒可憐到不能生育孩子的程度,而這些孩子后來就延續了父母的窮困。資本主義侵蝕了傳統社會及其價值觀,人們也越發仰賴市場力量。
用理性主義目的論來描繪新價值觀發展的做法富有吸引力?!袄硇詴r代”或“啟蒙時代”是貼在這個時代上的流行標簽,甚至普及到了近乎陳詞濫調的地步??擅恳粋€陳詞濫調都以真相為內核。這一時代的確見證了歐洲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理性主義和世俗化。它目睹了牛頓(Newton)的《原理》(Principia)、洛克(Locke)的《人類理解論》(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休謨(Hume)的《人性論》(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論法的精神》(The Spirit of the Laws)以及狄德羅(Diderot)和達朗貝爾(d’Alembert)的《百科全書》(Encyclopédie)的出版,而這里僅僅列出了侵蝕以上帝為中心的傳統宇宙觀的大量著作中重要的幾部。然而我們有同樣充足的理由將這一時代稱作“信仰時代”,因為這一時代也發生了多次堪稱標志性的宗教大復興,其中包括詹森派(Jansenism)、虔敬派(Pietism)和衛理公會(Methodism),宗教文獻也前所未有地流行。正如浪漫主義革命所示,宗教在18世紀也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消亡。第十章提出了如下主張:與其把文化發展概念化為從信仰到理性的線性進程,倒不如將它視作理性文化與感性文化間的辯證交鋒,這樣還合乎情理一些。歌德(Goethe)在《浮士德》(Faust)中對這一事實上存在的沖突進行了最為深入的探究,這部長詩有12 000多行,斷斷續續地耗費了歌德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時間,以下幾行詩可以作為本書的引語:
在我的心中啊,盤踞著兩種精神,
這一個想和那一個離分!
一個沉溺在強烈的愛欲當中,以固執的官能貼緊凡塵;
一個則強要脫離塵世,
飛向崇高的先人的靈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