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對稱風險
- (美)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
- 18790字
- 2019-01-24 14:25:34
對稱性
由超級專家來評判專家。娼妓、良家婦女和業余演員。法國人與漢謨拉比。大仲馬永遠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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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漢謨拉比到康德
直到最近的知識化浪潮到來之前,以“風險共擔”為核心的對稱性始終是有組織社會的主要規則。事實上,早在人類出現以前,這一規則就已經廣泛適用于高度進化的自然界。換句話來說,自然界必須有這種對稱性法則,否則,就會出現類似于“向無辜者轉移風險”的行動,從而導致自然界的系統崩潰,乃至生物大滅絕。其實,古往今來,我們人類的任何一條法律、任何一項教諭,都是基于“對稱性”原則的,我們試圖糾正不平衡或彌補非對稱性。
讓我們跟隨漢謨拉比和康德的腳步,簡明扼要地梳理一下“風險共擔”中的對稱性規則是如何隨著文明的進步而不斷成熟起來的。
巴黎的《漢謨拉比法典》
約3 800年前,漢謨拉比將他頒布的法典鐫刻在石碑上并放置于古巴比倫中心的公共場所,其目的是讓所有識字的人都能讀到這部法典,或者經由他們念給不識字的人聽,以便共同遵守這部法典。這部法典共包含282條法令,被認為是人類現存最早的一部成文法典。它的核心思想是,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建立對稱關系,以防止有人轉嫁隱藏的“尾部風險”或阻止羅伯特·魯賓那樣的勾當。實際上,羅伯特·魯賓玩的勾當已經約有3 800年歷史了,相應地,反制這種非對稱風險的規則也約有3 800年了,二者幾乎與人類文明同時出現。
什么叫“尾部風險”?它其實是指一件事情發生的概率非常低。從鐘形的概率分布圖上看,就是靠近兩端的極低概率事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人們一開始就把這種事件稱為“尾部”,反正這個名詞很早就被這么固定下來了。
《漢謨拉比法典》至今廣為人知的一條法令是這樣的:“如果建筑師建造的房子倒塌了,并導致房屋主人死亡,那么建造房子的建筑師應該被處死。”
其中的道理其實與金融交易員是一樣的。建筑師(或者交易員)隱藏風險的最佳地點就是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他們試圖掩蓋那些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罕見事件的脆弱性,并且隨時準備在事件崩潰到來時遠遠地躲開。我快畢業的時候,一位滿面紅光、愛酗酒的英國銀行家曾經主動給我一些職業建議,他告訴我:“我只發放長期貸款,等貸款快要到期的時候,我就遠遠地離開。”他在某國際銀行工作,并且每5年就換一個國家,以繼續玩他的把戲。據我所知,他每10年換一任妻子,每12年換一家銀行。事實上,他大可不必如此驚慌,因為直到最近,人們才開始打算追討那些表現不好的銀行家已經拿到手的巨額報酬。在這方面,瑞典在2008年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國家。
著名的“同態復仇法”,也就是“以眼還眼”的規則,同樣來自漢謨拉比法典。當然,這里所說的“以眼還眼”是一個比喻,不是字面意思,你不必真的挖掉一個人的眼睛,所以這條法令并沒有它看起來那么呆板。在某次關于猶太法典《塔木德》(Talmud)的討論中,一位猶太拉比提出這樣一個觀點,如果完全按照字面意思執行,那么一個獨眼的人在弄瞎一個正常人兩只眼的情況下,只需接受挖一只眼睛的懲罰,而盲人犯同樣的罪行將完全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這樣望文生義地執行法典的做法,反而違背了法典本身依據的對稱性原則。再比如,某無名小卒殺死了一個英雄人物的案例也不能按照“以眼還眼”的字面意思去判決。同理,即使魯莽的醫生在手術中弄錯了需要截肢的腿,你也不必去砍掉他的腿。拉爾夫·納德
提供了解決此類事件的一條途徑,那就是依據侵權法律為受害的一方尋求賠償,依據法庭審判的結果而不是政府頒布的規章對犯錯誤的醫生進行懲罰,這樣可以充分保護消費者和公民免受政府機構濫用權力的侵害。當然,法律體系本身并非盡善盡美,也可能滋生尋租團體,但是我們即使對律師有再多的抱怨,也好過沒有律師幫助我們。
實際上,一直有經濟學家指責我想逆轉近代以來建立起來的銀行業破產保護制度,更有甚者指責我想把銀行家們送上古老的斷頭臺。其實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希望通過施加某種程度的懲罰,使得羅伯特·魯賓玩的那種勾當因風險過高而失去吸引力,從而保護社會公眾的利益。
如果要列舉只有在法國才能見到的奇珍異寶,那么鐫刻著《漢謨拉比法典》的那塊灰黑色玄武巖石碑殘片絕對算得上是其中的一個。它被安放在巴黎的盧浮宮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些通常來說顯得比我們更加博學的法國人,似乎對這塊兒石碑知之甚少,或許只有那些手持自拍桿的韓國游客聽說過它。
我參觀《漢謨拉比法典》石碑之前,曾經在同一座博物館的一間會議室里向法國金融家們講解我在本書中提出的觀點,也就是“風險共擔”。在我之前發言的是美聯儲前主席本·伯南克,盡管他的相貌(甚至性格)像極了美索不達米亞雕像上的那些智者,但他的演講卻缺乏“風險共擔”的思想。那真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場面,我不無諷刺地向現場聽眾說道:在4 000年前,我們對能夠防范金融風險的“風險共擔”思想理解得更深刻,也運用得更嫻熟,而且那塊兒蘊含著深刻智慧的石碑就在距離我演講臺300英尺的地方。然而,令我大失所望的是,盡管那些法國金融家具備很高的文化素養,但他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說什么。沒有人意識到《漢謨拉比法典》的意義不僅遠遠超越了美索不達米亞的地緣政治,而且蘊含著“風險共擔”的思想以及銀行家應該被追責的樸素真理。
表1展示了從漢謨拉比以來對稱性規則的演進過程。
表1 對稱性規則的演進

資料來源:來源于塔勒布和桑迪斯,2016年整理。
銀律勝于金律
我從左向右逐一解釋一下表格的內容,《利未記》簡直就像是抹了蜂蜜的《漢謨拉比法典》。“金律”的意思是,以你想被對待的方式去對待他人。而表格中未列出的銀律卻比金律更牢不可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什么說銀律比金律更牢不可破?
首先,它告誡你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替他人決定什么對他有利(即金律沒有排除這樣一種邏輯可能:你單方面把你誤以為對他有利的事情強加給了對方)。事實上,相對于判斷什么是有利的,我們更清楚什么是不利的。其次,銀律從另一方面提示了金律。我每隔三個星期去理一次頭發,我發現讓那位操著意大利口音的理發師在我原來頭發的基礎上剪短一些,遠比讓他給我嘗試新發型更靠譜,而且也不容易出錯。
現在我們來談談如何對待“其他人”。就像這里的“你”可以被視作個體的“你”,也可以被視作集體的“你們”一樣,“其他人”可以是一個人、一支籃球隊,或者是美國東北部意大利裔理發師協會。“其他人”這個詞,泛指個體的“他”和群體的“他們”,當我們把“其他人”當作群體概念使用時,群體內的每個成員都可以是一個獨立的單位,有可能與群體中的其他成員產生交集并形成新的群體,因此這一概念可用于各種規模的人群、部落、社會、社會群體以及國家等。正如個人應當以“待己之心”去對待他人,且避免虐待對方一樣,家庭作為一個“單位”也應當以同樣的方式去對待其他家庭。這一點同樣可以且應該被應用于國家之間的交往。睿智的雅典演說家伊索克拉底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曾經告誡過我們,一個國家應當依照銀律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去對待其他國家(前面講到的干涉主義者應該為此感到羞愧)。伊索克拉底寫道:
你認為比你強大的國家應該如何同你打交道,你就用同樣的方法去和比你弱小的國家打交道。
沒有人比伊索克拉底更好地闡釋了對稱性的概念。他活了100多歲,在90多歲的時候還做出了巨大貢獻。他賦予了金律一個生動的解釋:你希望你孩子將來如何對待你,你就用這種方式對待你的父母。以直言不諱而著稱的棒球教練尤吉·貝拉提出了對稱關系的另一個例證:我去參加別人的葬禮,別人才會來參加我的。
當然,這個解釋的引申版本也會同樣直白有效:你希望你的父母如何對待你,那你就用這樣的方式對待你自己的孩子。
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背后的理念,就是要建立一種類似銀律的對稱性。你擁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只要你也允許我擁有;你有權反對我,只要我也有權反對你。實際上,如果在表達己見方面缺乏這種無條件的對稱性,那么民主就不能存在:民主制度面對的最大威脅是,以某些言論可能傷害他人為由,試圖去限制這些言論。這種趨勢一旦形成,就會使民主滑向深淵。這些限制并非都來自國家,也有可能來自用媒體引導輿論的“思想警察”所建立的強權文化。
摒棄普世主義
將對稱性應用于個人與集體的關系之中,我們就能得出美德,現在則稱之為“道德倫理”。表1最右一欄中的規則就是伊曼紐爾·康德的“道德律”。我將其簡化為:“如果其他人在相同條件下也會做出相同行為,那么你就去做吧!”康德還說:“對待自己一如對待他人,這不應該成為你做人的手段,而應該是你作為人的目的。”
康德那些深邃但拗口的教誨總是令事情變得很復雜,而太復雜的事情往往都在現實世界中存在著大問題。所以我們跳過康德那些極端復雜的方法,因為:
普世性的行為在書本上是偉大的,但在實際中是災難性的。
事情為什么會被弄成這樣?正如我們在本書中反復強調的那樣,人類是具有領地屬性且注重實際的動物,同時人類還對自己生存環境中的人口規模十分敏感。相對于普世的、抽象的、邏輯的道理,人們更加傾向于個人的、具體的和感性的事物。例如,我們認為微觀作品要好于宏觀作品,你在車庫開派對的時候,最好直接開口和你的車庫管理員打招呼,而不是說什么宏大普世的話。也就是說,我們應當將注意力放在直接所處的環境上,并且遵循簡單實用的原則。但糟糕的是,凡是籠統的、抽象的和普世的東西總是能夠吸引那些自以為是的精神病人,他們與前文中提到的干涉主義者是一伙兒的。
這也就是說,康德并沒有提出“任何一個概念都有其適用規模”的問題,但是很多人卻因此成了康德普世主義的受害者。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現代社會崇尚抽象而不是具體。那些捍衛社會正義的戰士被指責為“將人當成目錄里面的編號,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除了宗教領域之外,在偉大的思想家埃莉諾·奧斯特朗姆之前,很少有人能夠真正領悟“適用規模”及其相關拓展性的含義。
事實上,本書要提醒大家的是普世主義被過度推廣的危險性,它會導致我們把微觀與宏觀混為一談。其實這也是發生“黑天鵝”事件的核心——人們往往有嚴重的“柏拉圖化”傾向。人們在把具體事物轉化為抽象概念的過程中,通常會遺失其中最關鍵的部分:具體事物所特有的生命和靈魂。其結果必然是一團糟。
從康德到胖子托尼
現在我們用現實中的例子進行闡釋。在新澤西州的胖子托尼看來,對稱性的意思就是:別對人扔垃圾,但也別讓人朝你扔垃圾。他對此有更加實用的方法:
首先要友好地對待你遇到的每個人,但是如果有人試圖對你來硬的,你就得給他點兒顏色看看。
胖子托尼是我在“不確定性”系列叢書中杜撰的一個人物,他的行為舉止隨心所欲,交談、生活方式、腰圍以及飲食習慣都與你所熟悉的公務人員或者經濟學講師格格不入。但他是一個心平氣和且內心堅定的人,除非有人真把他惹毛了,否則他不會輕易動怒。他的主要工作是說服并幫助那些被基金管理人稱為“冤大頭”的普通人贖回資金,并與他們的基金管理人撇清關系(因為這些人總是拿別人的錢去賭博)。
對稱性恰好也和我的職業期權交易直接相關。在期權交易中,買賣雙方事先約定一個未來的行權價格,期權的買方在到期日可以享受超過行權價的收益,相應地,期權的賣方必須承擔這部分損失。再比如,在保險合同中,投保人在繳納保費之后,風險就依據保險合同轉移給了保險公司。如果上述兩個例子中的對稱性原則遭到實質性破壞,那么這將會在系統內累積風險并最終導致災難性后果,比如2008年的金融危機。
這種對稱性還涉及交易中風險收益的一致性原則。讓我們回顧一下之前的觀點:如果銀行家把預期利潤計提一部分,變成他個人的獎金,而潛在的風險卻轉嫁給其他社會成員,比如前面提到的西班牙語女教師和公立學校的文員等,那么就會存在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即這種允許非對稱性的制度實際上鼓勵了銀行家們隱藏風險,并使之不斷累積,直至有一天突然爆發。然而那些所謂的“監管制度”,從紙面上看起來頗像救市良方,但是實際上它們只會加劇問題的嚴重性,因為這套所謂的“監管制度”縱容了隱藏風險的行為。
這就為我們引出了“代理人”問題。
騙子、傻子或兩者兼具
關于銀律(我再次提醒讀者一下,銀律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存在下面一種表達方法:
不要聽從那些以咨詢謀生的人給你的建議,除非他們會為自己提供的錯誤咨詢接受懲罰。
首先,請回憶一下前面我們從道德和知識兩個方面對“我相信你”這種心理的分析。在有關不確定性的問題上,總會有兩種人:一種人是被隨機性愚弄的傻子;另外一種是利用隨機性從中牟利的騙子。前者對現實世界的不確定性缺乏了解,錯誤地將自己以前的成功經歷歸因于自己的技能而非運氣,從而甘愿去冒無知的風險;后者則純粹是為了錢而把風險轉移給其他人。經濟學家在談到“風險共擔”的時候,往往只關注第二種情況。
現在讓我們關注一下在保險領域常見的代理人問題。簡單來說,你比任何保險公司都更清楚自己的健康狀況,那么你完全可能有動機在別人知曉你患病之前,趕緊去買一份保險。在這種情況下投保,你不但省去了大筆的保險費,而且能夠得到保險公司大筆的賠償。但是,你這樣做卻會導致其他無辜的人(比如那個倒霉的西班牙語女教師)今后要支付更高的保險費。對此,保險公司也采取了諸如設定高免賠額等篩選措施來抵消這種因信息不對稱而造成的損失。
代理人問題(或者委托/代理問題)闡明了在交易過程中因利益不一致而導致的后果。舉例來說,如果在“一生難得一次”的買賣中(比如,買房買車),這種一次性交易對于你的供應商來說你不可能是他的回頭客,他的利益與你的利益不可能因長期合作而一致,那么他們可能會對你隱瞞某些關鍵信息。
對此,僅僅抑制“騙子”的動機是遠遠不夠的,因為現實中“傻子”實在太多了,而且他們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愚蠢,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不了解自己的利益之所在,比如癮君子、工作狂、被錯誤利益關系糾纏的人、支持大政府的人、出版商、書評人或某些令人尊敬的官員,他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行為正在損害自身的利益。不過,幸好存在一種篩選機制會把這些人淘汰掉,使得他們的無知不再危及其他人。這正是進化的機制:系統會篩選愚蠢的人,從而使系統自身變得聰明起來。
由此引出了另外一個觀點:我們或許無法預知某一行為是否愚蠢,但是現實可以預知這一切。
隨意掩蓋和故意披露
現在我們從更高的層面來理解“風險共擔”,它關注事物的本質,而不是其表象。正如胖子托尼的座右銘:
你并非想要贏得一場爭論,你真正想要贏得的是一場勝利。
事實上,你確實需要去贏得你所追求的東西:金錢、土地、西班牙語女教師的芳心,或者一輛粉紅色的敞篷跑車。而一味地紙上談兵會把人推向危險的境地,因為:
相比于理解,我們更善于行動。
當然,江湖騙子和那些真正擁有技能的社會成員之間是有很大區別的,比如,信口雌黃的宏觀政治經濟學家和管道工,有社會正義感的記者和黑手黨成員。我們之所以獲得了成功,是因為我們采取了實際行動,而不是因為我們學會了說服別人。在某些領域,比如經濟學和其他社會科學領域,由于缺少親身參與的“風險共擔”,經濟學家奢談所謂的科學方法,導致他們越來越脫離實際,這也連累了其他學科,使得它們看起來像是騙局。第9章將講述他們是如何發展了一整套完整的儀式、頭銜、規范和公式來掩蓋他們對解決現實問題的無能為力。
你起身之前并不確切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經濟學是建立在人的“顯性偏好”基礎之上的。一方面,人的想法其實和他實際的行動之間并無多大關聯,因此你要避免掉到含混不清的心理學陷阱里面。人們總會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其實那不過是他們自己編織的自圓其說的故事罷了,它和科學方法并沒有什么關系。另一方面,人們的行為是具體的、可測量的,也是我們應當關注的重點。這一認識雖然很有說服力,卻很少有研究者遵循。事實上,訂婚的人最能理解這種“顯性偏好”:一顆昂貴的鉆石勝過千言萬語的誓言。新郎用這種可衡量的(昂貴的價格)且不容反悔的方式,展示了他對新娘的承諾。
忘掉那些預測吧!
停留在語言層面的預言和投資者所需要的預見毫不相干。
我認識一些預測錯誤但是賺了錢的人,也認識一些預測準確但是輸了錢的人。這是因為在生活中,重要的并不是你預測準了多少次,而是在你預測準確的那一次里,你真正賺到了多少錢。同理,即使做出了錯誤的預測,只要造成的損失不太大,其實就無關緊要,這類似于研究過程中采用的試錯法。
現實生活中的例子往往過于復雜,很難被簡化成一個精致的模型,然后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而且現實生活中的結果也不像棒球比賽那樣,可以被簡單地歸結為輸或贏。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面對的風險是非線性的,比如農夫可能會受益于降雨,但若降雨持續下去并演變成洪水,那么結果農民可能就從受益變成了受損。有關風險的非線性分布問題的專業討論在本書后面的數學附錄部分。我認為所謂的預測,尤其是那些打著“科學”幌子的預測,通常都是江湖騙子可以依賴的終極手段,自古已然。
此外,數學中被稱為“反向設計”的工程學問題似乎只能通過“風險共擔”來解釋。其實投資領域并不像工程學那樣,給工程師一臺機器,他能夠反向設計出所有的零部件和驅動程序。對于我們來說,“反向設計”極為困難。首先,進化的結果對于我們來說是不可預見的。其次,我們無法逆轉時間,我們真正能做的其實就是繼續把這種“風險共擔”玩下去,理解并接受進化最終篩選出來的結果。
“風險共擔”有助于解決類似“黑天鵝”的突發事件以及其他層面的(包括個人或者集體所遭遇到的)不確定性事件。那些在“風險共擔”中存活下來的個體或者集體,證明了他們抵御“黑天鵝”事件的韌性,我們如果人為地排除“風險共擔”,就會破壞這種篩選機制。如果沒有“風險共擔”,我們就無法理解“造物主”通過“時間”顯示出來的偉大智慧(后面將有一章專門討論涉及“時間”的“林迪效應”,其中包括了兩個方面的內容:第一,時間篩掉了脆弱的個體,留下了強韌的個體;第二,那些強韌個體的生命由此得以延長)。其實很多思想也是實踐的產物,所以擁有這些思想的人必須懂得親身參與“風險共擔”的道理。
時間是偉大的智者,它通過“風險共擔”塑造了理性——這是一種任憑深思熟慮后仍然無懈可擊的理性。設想這樣一個場景:對于法國某規劃部門的公職人員(他因受過太多的教育而變得天真,但每天準時上班)來說,某項慣例可能看起來并不合理,但它已經運行了很長時間。也許他會問:這是否是理性的?盡管他心里有這樣的疑問,但是他并沒有充足的理由去推翻這項慣例。相對而言,我們更容易知道哪些事情是明顯非理性的——首先是那些威脅集體生存的事情,其次是威脅個體生存的事情。從統計學角度來看,如果某自然規律符合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性特征,那么違背這個自然規律就是明顯不理性的(除了由殺蟲劑公司贊助的反對者以外,其他人都對此深信不疑)。我們的慣性思維使我們相信,那些有效的做法不可能是不合理的。天哪!這些年來我遇到的每一個最終投資失敗的人都會被這個思維定式所害,他們無法理解為什么某些愚蠢的做法(可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僅有效,而且能讓你賺到錢。他們堅信,一個做法只要有效,就不可能是愚蠢的。
在一個符合“風險共擔”的系統中,自我犧牲很可能是很關鍵的一個理念。這樣做的目的是確保集體或者更高層級的個體能夠存活下去。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成王敗寇”的游戲,用胖子托尼的話來說,“贏的人說什么都對,哪怕他們說狗屎會飛也是對的”。
別理會胖子托尼的粗俗語言,其實他的意思是:
所謂理性就是首先保證自己所在的集體生存更長時間。
很多不嚴謹的心理學或社會科學書籍中聲稱的“理性”,其實根本就不是那回事。與心理學家告訴你的情況正相反,事實上,無論從哪個標準來衡量,對某些尾部風險的“過高估計”不能說是非理性的,這種由于過高估計風險而始終保持警惕的狀態,從根本上保證了集體的生存。在現實中,有些風險我們無法承擔而只能選擇回避,還有一些風險(尤其是學者們策略性地回避的那種風險),恰恰是我們必須承受的。這就是風險的“遍歷性”,我們將在第19章中詳細討論這個話題。
不要把“風險共擔”教條化
“風險共擔”總體來說是必需的,但是我們也不要教條地將其應用到日常生活的所有事情上去,如果后果不嚴重,我們就完全可以忽略“風險共擔”。前文中的干涉主義者發表的強硬聲明,不同于普通人在日常交流中的無足輕重的意見,就像算命先生用來給你提供心理安慰而胡編亂造的那些話(即使它們全都是謊言),也絕對不能和干涉主義者的決策聲明相提并論。畢竟,后者導致地球的另一端有成千上萬的無辜者慘死。我們要關注的是那些大權在握的人,因地位的特殊性,他們發表的言論通常會導致嚴重的后果,如果他們不必為此負責,結果就會很糟糕。
古往今來,那些“做出決策的權力”和“承擔后果的責任”相互不對稱,乃至那種相互分離的工作崗位往往是行政系統頂端鳳毛麟角的少數崗位。普通人在生活中不太可能遇到這種情況。你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絕大部分人,比如面包師、修鞋匠、管道工、出租車司機、會計師、稅務顧問、清潔工、牙科助理、洗車工(這次我就不提西班牙語女教師了)等,都會為他們自己的錯誤決策承擔后果,并付出代價。
現代主義
本書中“公正”這個概念的內涵與古老的傳統觀念一脈相承,因此在秉承對稱性的問題上,我不得不和近一個半世紀以來的現代主義思想分道揚鑣。這種所謂的現代主義思想其實是一種唯智主義,或稱為“唯智論”(intellecutalism)。唯智主義者認為,行為與結果可以相互分離,理論與實踐可以完全割裂,他們甚至還認為建立一套嚴格的等級制度就可以用程序化的方法解決一個復雜系統的問題。
唯智論還有一個姊妹:唯科學論。唯科學論主義者將科學推崇為一個復雜而神秘的事物,而不是將其視作“好奇、質疑、探索和實踐”的過程。他們堅持在根本不需要數學的地方使用數學,其實那并不是一個科學方法,而是唯科學論。比如,讓你放棄自己靈活自如的雙手,轉而使用人工智能的機械臂,他們居然會認為這就是科學。拋棄那些經過億萬次高強度考驗和多維度檢測的自然形成的方法,轉而依賴“同行評議”出來的學術期刊,這些期刊自身或許都無法經受再版和統計驗證的考驗。因而,用后者的方法替代前者,這既不科學,也不正確。我在撰寫本書的時候,科學已經成為商販們兜售商品(比如人造黃油或轉基因產品)的把戲。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本應具有質疑精神的科學事業,竟被用來抑制人們對這些商品的質疑。
今天我們看到的那些用簡潔而精美的語言所表達的知識,其實是歷史上多少代人用他們的實踐總結和打磨出來的。你當然不會從你生活的當地小報中讀到或者從當地學校里學到如此簡潔精美且有洞見的知識。這一切來自更高層次的質疑能力、對自身智力的自信、對統計顯著性更深刻的理解,此外,你還需要有敏銳的思想和嚴謹的思維,甚至你還要有在露天市場賣地毯或佐料等方面的豐富經驗。因此,本書延續了“質疑–探索–實踐”這一解決問題的悠久歷史傳統——“不確定性”系列叢書的忠實讀者,應該還記得我在《黑天鵝》里面提到的塞克斯都·恩披里柯,他早在2 200年前就在《駁教師》一書中闡述了與我類似的觀點:
說的人應該去做,做的人應該來說。
不過,這一原則對某些學科可以例外,比如數學、哲學、詩歌、藝術,以及其他不需要與現實有緊密聯系的學科。正如偉大的博弈論專家埃里爾·魯賓斯坦所告誡的那樣:學者們應該埋頭研究自己的理論和數學表達式,千萬別告訴人們如何在現實世界中應用這些東西。他說得對!應該讓親身參與“風險共擔”的人自己去選擇所需的理論、模型和方法。
讓我們面對現代化進程帶來的副作用吧!隨著一切事物變得越來越專業化,理論誕生的假設環境和其應用的實際場景之間的偏差會越來越大。
聚光燈下的演講者
凡是做過大型演講的演講者都會發現,自己還有其他講演者在臺上很不舒服。我花了10年的時間才弄清楚原因:舞臺上的燈光會照射在你的眼睛上,從而使你的注意力不能集中(以前警察審問犯罪嫌疑人時就用這個辦法:用一束光照射犯罪嫌疑人,然后就像等合唱團唱歌一樣等犯罪嫌疑人自己招供)。但是,演講者大多數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注意力不集中,這是因為他們在講臺上被燈光照射的緣故,或者說真正的原因是做大型演講的演講者不干燈光工作,而燈光工程師又不做大型演講。
再來看一個類似的例子。紐約市對連接市區和北郊之間的北線輕軌車輛進行了全面整修,整修后的車廂看起來更現代化,顏色也更鮮亮,甚至車上還安裝了充電插座等便利設施。但之前在車廂墻上有一個小的擱板,早晨在車廂里讀報、看手機的人可以把咖啡杯放在這塊兒擱板上,畢竟,拿著咖啡杯看東西很不方便。負責整修的設計者要么從不坐地鐵,要么他坐地鐵時從不邊喝咖啡邊讀書,也許是出于美觀考慮,設計師將原來的擱板改造得稍微傾斜了一些,結果就是大家沒有擱板放咖啡杯了。
這個例子體現了當今設計和建筑行業存在的一個極為嚴峻的問題:設計師試圖用他們的作品震撼其他設計者,而不是用他們的作品取悅真正的用戶。其結果就是今天的建筑設計得千奇百怪,卻沒有很好地滿足用戶的實際需求,而且它們還很難拆除重建,只能進行一系列的修補。除了設計師以外,某些城市規劃部門的專家從未在社區居住過,他們也會為了實現所謂的改進,犯和輕軌車廂設計師同樣的錯誤,只不過他們影響的范圍更大。
我下文還會再提到,專業化會帶來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勞動和勞動成果相分離。
簡單化
“風險共擔”實現了簡單化——那種解決問題、贏得勝利的“至簡之道”。那些只會用復雜方法解決問題的人,很不喜歡用簡單的辦法。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宣揚干涉主義的人,往往熱衷于復雜的解決辦法,往往來自一個復雜且混亂的官僚體系。所以他們只會用復雜的方法,這是他們的利益所在,他們就是這樣被訓練出來的。
由缺乏實戰經驗和務實精神的人設計出來的系統會越來越復雜,直至崩潰。
如果我們評價人的體系不是依據他工作的結果,而是依據大家對他工作的感受,那么這個人就有足夠的動機把他的工作復雜化,這樣可以使他顯得很忙、很努力、很敬業。在這種情形下,采取簡單方法絕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所有向學術期刊投過稿的人都明白,一定要把論文寫得復雜一些,而且要使論文的復雜性遠遠超過“把事情說清楚”所需要的程度,這樣反而會增加論文發表的可能性。如果我們任由這種不必要的復雜性非線性地增長,那么就會產生嚴重的后果:
不親歷“風險共擔”的人,不懂得“大道至簡”。
我就是個笨蛋!
讓我們回憶一下前文提到的“pathemata mathemata”(在痛苦中學習),然后考慮一下這樣一種可能:在興奮和快樂中學習。人的大腦在參與“風險共擔”時的狀態和平時不一樣,當你親身參與“風險共擔”時,平時那些無聊的事情也會變得不那么乏味,比如對飛機的安全性做例行檢查的時候,如果你必須要乘坐這架飛機,這事兒對于你來說就不再無聊了。如果你投資了一家公司,那么閱讀財務報表的注解(真正有用的信息往往就在那里)這種極其枯燥的事情也會變得有趣了。
不過,我還有一個提醒,讓一個人去做與他切身利益相關的事情未必就能做得很好。許多智力愚笨、頭腦遲鈍的癮君子——也許可以稱他們為外交政策專家,始終能找到巧妙的方法購買毒品。在接受戒毒治療時,常有人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能把用于尋找毒品一半的精力用在賺錢上,他們早就成為百萬富翁了。但那么做無濟于事,沒有了毒品,他們那神奇的魔力就消失了。就像是那種傳說中的神奇藥水,它只會給尋找它的人非凡的力量,但當它被喝下去以后,魔力就消失了。
坦率地說,當我不參與“風險共擔”時,我就會變成一個笨蛋。我的專業知識,比如風險和概率,最初不是來自書本,也不是來自對崇高哲學和科學的渴求,甚至也不是來自好奇心,而是來自在市場交易過程中的興奮感和荷爾蒙刺激。我之前從來不覺得數學有趣,直到在沃頓商學院一個朋友給我講了上文提到的期權(以及由期權推導出來的復雜衍生品),我立刻決定要從事這項事業,將期權交易和復雜概率分布融合在一起,這是一片無人涉足的新領域。我深知傳統“鐘形”概率分布函數是錯誤的,它們忽略了尾部事件(極端事件)的影響。我知道那些學者根本就不理解什么是風險。所以,為了找到用概率方法評估證券價格的錯誤,我必須要學習概率論。不可思議的是,我剛一接觸這方面的內容就覺得概率論有趣極了,而且它還讓我深深著迷。
當出現風險時,我的大腦立刻開啟了第二種運轉方式,分析和運用復雜的概率函數馬上就變得毫不費力了。這也難怪,發生火災時,你會比在平時任何比賽中都跑得快;還有在高山速降滑雪時,我的一些動作也會變得流暢自然。但是不采取實際行動時,我又變回笨蛋了。還有一點,作為交易員,我們所用的數學知識必須和現實問題完全吻合,就像滑雪運動員給自己找一副滑雪手套一樣,我們不能像學者那樣只想著把現有的模型運用到實際問題中,他們就像是拿著滑雪手套找運動員一樣。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在空氣稀薄且呼吸困難的山頂憑空創造一個模型,用以解決我們此時此地遇到的麻煩,而且我們清楚地知道,一旦這個模型的等式錯了,我們就將付出慘痛的代價。用數學解決交易中的實際問題完全不同于在學院中學習數學,我們在寫下方程式之前,一定要深刻理解問題本身。
你為了救一個孩子而徒手舉起了一輛汽車——這當然是你平時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但是事后,你的力量仍然存在于你的體內,當面臨風險時,你會高度緊張,全身心地投入,而不會像癮君子那樣——他們的聰明才智會和藥物一起消失。你在那種緊張和專注的環境下所學到的東西會永遠屬于你。你的大腦也許不會再表現得那么聰慧和睿智,但是沒有人能拿走你已經學到的東西。這就是我反對傳統教育體系的主要原因:它完全是一個“任由書呆子制造更多書呆子”的體系。如果我們把數學變成和孩子們自身興趣和利益切身相關的事情,他們中的很多人就會愛上數學,長大以后會自覺地運用數學方法,并及時發現數學在哪些領域被濫用了。
監管措施vs法律體系
有兩種方式可以保護公民不受大公司那樣的強大掠奪者的傷害。第一種是制定監管措施。不過,監管措施不僅會限制公民的個人自由,而且會帶來另一種形式的掠奪。掠奪者包括州政府、州政府的代理人和代理人的親信們。更糟糕的是,那些雇用優秀律師的人可以把監管體系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們的辦法就是雇用原先的監管者,支付給他們高額的報酬,并弄得盡人皆知,這就在無形之中給現任的監管者發出了隱含的賄賂信號。更糟糕的是,“請神容易送神難”,監管措施一旦開始實施就會被越搞越復雜,即使有證據表明某些監管法規荒謬透頂,但是在體制內受益者的壓力下,政客們也不敢廢除這些監管措施。于是,監管措施不斷膨脹,其復雜程度超出想象。為了應付這些監管措施,企業喪失了創造力,人們失去了生活的樂趣。
總有寄生蟲會從監管措施中獲利。商人會利用政府,通過保護性監管和設置行業門檻使自己的生意獲利。這種機制被稱為“監管套利”,這種做法違背了監管的初衷。
相較于讓監管體制告訴人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另外一種保護公民的方法也許更有效。那就是把“風險共擔”置于《合同法》的保護下進行,未能如約履行責任的一方將會受到法律的懲罰。在盎格魯–撒克遜人建立的英美普通法的世界里,自古就有“假如你傷害我,我就可以起訴你”的法律基石。普通法經過了多年實踐和反復試錯之后,操作性強,適用性廣,已經以一種自下而上都接受的方式確立了權利與義務對等的原則。人們在交易時,總是傾向于援引英美普通法作為仲裁的依據。在亞洲,中國香港,以及新加坡是首選的仲裁地,在西方則是英國倫敦和美國紐約。普通法早已深入人心,成了人們自覺的行動標準,而監管體系還停留在嚴格的文字上。
如果一家大公司在你居住的社區制造了污染,你就可以和鄰居一起提起法律訴訟。在利益驅動下,律師會早早地為你準備好相關文件,這家公司的競爭對手也會很愿意幫助你們。而結案所需的巨額費用,足夠震懾該公司以后不敢再犯。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永遠都不要建立一個監管體系,有些會產生系統性影響的領域仍需要監管(比如環境被破壞以后隱含的尾部風險,需要很長時間才會顯現)。只有在無法進行有效的法律訴訟的情況下,我們才考慮監管。
盡管監管體系可以為社會帶來一小部分凈收益,但是我還是希望選擇法律體系而不是監管體系。只有這樣,我才能盡可能地保持我的自由,但是我會履行作為公民的責任,接受命運的安排,如果我傷害了別人,我就應該接受懲罰。這種態度被稱為“道義自由主義”(道義一詞源于“責任”):監管會剝奪人的自由。而自由是人的第一要義,其中也包括犯錯誤的自由(只要你傷害的是你自己),這種自由的神圣之處在于我們絕不會為了經濟利益而出賣自由。
將靈魂投入“風險共擔”
最后,也是本書的核心部分,在“風險共擔”的親歷者們看來:第一,得到的榮耀和付出的承諾是一體的;第二,勇于承擔風險(某些特定類型的風險)事件的后果,不僅是人和機器的區別,而且是將人區分成不同等級的依據(有些人可能不愛聽這句話)。
如果你不能為自己的言論承擔后果,那么你等于什么都沒說。
下文我還會提到,我對成功的定義就是過上一種挺直脊梁充滿榮譽感的有尊嚴的生活,絕對不能讓別人替我們去承擔由我們的錯誤所造成的損失。
尊嚴就是有些事情你永遠都不會去做,無論報酬有多么誘人。比如一位有尊嚴的女性,她不會為了500美元向浮士德出賣自己的身體,這同時也意味著即使給她100萬、10億甚至10 000億美元,她也不會這樣做。但是,尊嚴不僅是不去做什么,它還意味著你會無條件地去做某事,而且無論結果如何,比如決斗,偉大的俄國詩人普希金、法國數學家伽羅瓦,還有很多人都在決斗中英年早逝(伽羅瓦去世時實在是太年輕了),他們為了捍衛尊嚴,都不惜冒險決斗,將自己置于死地。他們不會選擇像懦夫一樣活著,他們寧可從容赴死,即使是伽羅瓦這樣年少有為的數學家也是如此。一位典型的斯巴達母親會這樣對即將奔赴戰場的兒子說,“要么凱旋,要么捐軀”(當地的習俗是將戰死英雄的尸體平放在他的盾牌上面,扛回來)。只有懦夫才會為了逃得更快,丟棄自己的盾牌。
如果你想了解現代化是如何摧毀人類價值觀的,你就可以將上文中那些無條件犧牲自己的古代英雄與現在從事游說職業的人進行對比,那些令人作嘔的游說者(假設他們代表的是沙特阿拉伯在美國的利益),還有那些學術不端的人,他們居然用“我還要供養孩子上大學”來為自己辯解。那些缺乏道德獨立性的人,往往通過曲解道德標準來解釋他們職業操守的正當性,而不是改變他們的職業操守使之符合道德標準。
還有另外一種尊嚴:和其他人一起參與到“風險共擔”中去,并甘愿為共同的事業犧牲自己的利益。當然,還有一種榮譽感就如同手工匠人那樣,自豪地傳承著某種手藝,而無須做出巨大的犧牲。
手工匠人
如果你做一件事的時候總想著如何優化流程、尋找捷徑、提高“效率”,那么這說明你今后遲早會討厭這件事。而手工匠人則不會,因為:
手工匠人將自己的靈魂置于工作之中。
第一,手工匠人首先考慮的是他的生存,然后才是滿足財務和商業需要,他們所做的決定并不全都以營利為目的。第二,他們的職業帶有某種“藝術色彩”,置身于現代工業化社會之外,直接將藝術和商業相結合。第三,他們是有靈魂的。他們不會賣次品,在達到自己內心的藝術標準之前,他們不會對產品質量妥協和折中,因為這里有他們的尊嚴。第四,他們遵奉神圣的戒律,對有些事情,即使利潤很高,他們也絕對不會去做。
拉丁語有句名言:品德低劣的人抄近路,品格高尚的人繞遠路(Compendiaria res improbitas, virtusque tarda)。換句話說,“抄近路”就是一種不誠實。
以我自己的職業為例,顯而易見,作家實際上也是手工匠人:銷量不是最終動機,只是次要目標。你有強烈的動機去抵制那些粗俗的誘惑,以捍衛你作品的神圣。比如,21世紀初,珠寶連鎖品牌寶格麗出資贊助作家菲·維爾登的新作品,讓她把這個珠寶品牌植入小說中,借此推廣該品牌。但此事最終演變成了作者的丑聞和贊助商的噩夢,公眾普遍對此感到厭惡和抵觸。
我還記得20世紀80年代,一些人試圖免費派發圖書,但是這些圖書的正文會插有廣告,就像雜志一樣,整個活動最終失敗了。
我們也無法將寫作工業化。如果我為了提高效率而雇用其他作家“幫忙”,那么你一定會感到很失望。有些作家,比如約瑟·科辛斯基,曾嘗試以分包的方法來寫書,事情敗露后,他被讀者徹底拋棄了。知名作家擔任總承包商然后分包給其他人完成的作品,很少能流傳后世。但也有例外,比如大仲馬,據說他開辦了一個為自己代筆的作家工作室(有45個成員),這使得他的小說的產量高到了驚人的150多部。因此,有個笑話稱,大仲馬其實是他自己作品的讀者。一般來說,作家的產量(而非銷量)是不可擴充的,大仲馬或許是個例外吧。
我們來談一些實際的吧!尤素·瓦爾帝是一位成功且快樂的資深企業家,他曾建議我不要助理,這是我迄今為止收到過的最好的建議之一。哪怕只有一個助理,都會妨礙你的大腦去建立一種篩選過濾機制——沒有助理會迫使你只去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并逐漸引導你的生活朝著快樂的方向發展。這里所說的助理不包括那些幫你完成某些特定工作的人,比如批改試卷、處理會計問題、澆灌植物,而是指那些充當守護天使、監視你一舉一動的人。這需要一種逆向思維:你到底是想要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還是完成更多的工作?我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準,就是“他有多少自由支配的時間”。如果你雇用助理,那么最終的結果是你在協助你的助理工作,被迫向他“解釋”怎么做事情,而這比做事情本身要累得多。事實證明,這個建議不僅對我的寫作和研究工作很有幫助,而且在投資上也十分有效,因為我變得更自由,思維更敏銳,輕易不會決定去做某些事情。而我的同事們則每天都忙著開無用的會議,回無益的郵件。
助理(除非絕對必要),會把你的靈魂從“風險共擔”中帶走。
試想一下,你到訪墨西哥,拿著一個手持式翻譯器,而不是用嫻熟的西班牙語和當地人交流,結果會怎樣?助理就像這臺手持設備一樣,讓你得不到真實的體驗。
學者有時候也可以是匠人。然而,那些誤解了亞當·斯密的經濟學家一方面宣稱人類會本能地追求“收益最大化”,另一方面,他們又在免費地表達自己的這個觀點,還說自己并不尋求哪怕最低的酬勞。他們難道沒有發現自己言行的矛盾之處嗎?
對創業者的警告
創業者是我們社會的英雄。他們為其他人承擔了失敗的代價。但是在現有的融資和風險投資機制下,許多人相信創業者的目標無非是將其創立的公司出售給其他投資人來變現,或者通過上市來最終套現。因此,人們誤認為創業者不會真正參與“風險共擔”,公司創造的真實價值以及長期發展的前景,與這種創業者本人沒有利害關系。這種人只是純粹的融資專家,單純追求上述目的的人,不屬于風險承擔型的“創業者”,這種人就像是(在古羅馬奴隸市場上)圈養了一個容貌姣好、招人喜愛的孩子,其目的只是等他長到4歲時可以賣個好價錢。只要看到這些人展示給我的花里胡哨、激情澎湃、充滿說服力的商業計劃書,我就能很容易判斷出他們不是真正的企業家。
過了創業階段以后,企業就開始走下坡路。公司的消亡率幾乎和癌癥病人的死亡率一樣高。其主要原因是,在成熟的大公司里,人們承擔的責任都是有時效性的。一旦你完成了你的職責,轉到其他崗位,或者跳槽到其他大公司時,你就會和羅伯特·魯賓一樣對隱約可見的風險說:“這事兒和我無關。”賣掉你創立的公司時,你的心態也是這樣的。所以,請記住:
能夠成功地創立一個好公司的人,和能夠成功地把一個公司賣出好價錢的人,一定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傲慢也行
如果某產品或公司的名稱包含公司所有者的名字,那么這相當于大聲告訴你,產品質量不僅和公司利潤掛鉤,而且和創始人的名譽緊密相連。公司的命名方式體現了創始人對公司承擔的責任,以及對產品的信心。我的一位朋友保羅·威爾莫特(Paul Wilmott)經常被人稱為“自大狂”,因為,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份金融數學期刊Wil-mott,在我撰寫本書時,他的這份期刊無疑辦得很好。“自大狂”對產品和公司的發展是有好處的:你熱愛這項事業,所以你會去捍衛它。如果你無法使自己變成“自大狂”,那么變得傲慢一些也行。
公民身份是一種榮譽
許多成功人士選擇到美國定居,他們雖然在美國長期居住,但是避免成為美國公民。他們獲得的永久居住許可是一項權利,而不是義務,個人可以通過簡單的法律程序申請注銷該許可。他們為什么不愿意在法官面前宣誓效忠美國憲法,然后在鄉村俱樂部舉行一場盛大的酒會慶祝自己成為美國公民?答案是:稅。一旦你成為美國公民,你即使居住在其他國家,也要為你在其他國家取得的收入交稅。而且公民身份幾乎是不可逆轉的(放棄美國公民身份遠比放棄美國永久居留權困難得多)。這也就是說一旦成為公民,你就喪失了稅收義務的靈活性。但其他西方國家,比如法國和英國,會允許居住在某避稅天堂的公民獲得納稅豁免權。這就吸引了一大批人來這些國家投資或在那里居住一個最短期限——相當于用錢來“購買”這些國家的公民身份,然后他們再搬去其他不用交稅的地方定居。
一個國家不應該容忍那些“避稅候鳥”型的公民或者居民。他們只享受擁有某國國籍所帶來的權利,比如在不同國家間自由往來,卻不親身參與這些國家的“風險共擔”,這種人的存在,對于熱心參與國家發展并推動國家進步的其他公民來說,是一種冒犯。
我的父母都是法國公民,幾十年前我就可以非常容易地加入法國國籍。但是,我覺得這樣做不對,我甚至覺得這樣的做法帶給我的是屈辱或冒犯,除非我親身參與法國的“風險共擔”,對法國建立真情實感。一想到在法國護照上看到我那長滿絡腮胡子的臉,我就會覺得很不舒服。我唯一考慮過的是希臘(或塞浦路斯)的居住許可,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與古希臘文化之間有一條緊密的紐帶。
但是我來到了美國,擁抱了這個國家,并且把我的美國護照視作我對這個國家的承諾,無論它好與壞,無論繳不繳稅,這就是我的身份。許多人嘲笑我的決定,因為我大部分的收入來自海外,如果我取得其他國家的身份,比如塞浦路斯或馬耳他,而不是美國公民,我就可以繳更少的稅,賺更多的錢。我確實也想(在稅法許可的情況下)盡可能地減少納稅義務,而且我也應該為此奮斗和抗爭,不僅是為我自己,也是為我的同事以及客戶,但是這是我應該承擔而不能回避的義務,這是我的“風險共擔”。
英雄不是書蟲
你如果想要學習經典作品,學習其中的勇氣或者斯多葛派的堅忍精神,就別去圖書館翻閱研究經典的學者們的作品——他們成了學者而不是偉人,其中不會沒有原因。你不能指望從學者的解釋性和介紹性的作品中學到先賢的品質。你應該去翻閱真正從事這項事業的人的作品,去了解該領域的原著,讀那些真正踐行古典主義價值觀的英雄留下的作品,比如塞內加、愷撒或馬可·奧勒留。或者你也可以閱讀法國作家蒙田的作品,畢竟他在隱退著書之前,曾經親身參與古典主義價值觀的“風險共擔”。盡量不要讀別人轉述的作品,而要讀親歷者自己的著作,實在不行,你就自己憑著勇氣去實踐探索。
你在書本中學到的勇氣并不會使你變得勇敢,就像吃牛肉不會讓你變得像牛那樣蠢一樣,兩者是一個道理。
由于某種難以理解的心理影響,人們未能意識到,你從教授身上學到的主要是如何成為一名教授,而在人生導師或激情澎湃的演講家那里學到的,是如何成為人生導師或演講家。古代的英雄不是古代的學者,更不是現代圖書館的書蟲。他們并不生活在文字里,那些英雄為使命而生,他們的精神和意志只有當你和他們承擔過相同的風險之后,你才能真正體會。因此,你并不需要什么教授來向你解釋什么是堅忍剛毅的斯多葛精神,他們幾乎不能理解這種精神(事實上,他們從未理解過)。從我個人的經驗來看,那些和我打過交道的所謂的“古典主義學者”,總是能夠在吃早餐的時候對那些英雄人物的傳奇事跡如數家珍,比如亞歷山大大帝、埃及艷后、愷撒、漢尼拔、朱利安、萊昂達斯和芝諾比婭等。但是,我們在學者身上根本找不到類似這些英雄人物的一絲一毫的勇氣。本書最重要的一章是“承擔風險的邏輯”,它就是最后一章,里面講述了一些在實踐者看來十分重要的風險因素,是如何被學者們整整忽視了兩個多世紀的。
全球化和保護主義的興起
現在讓我們把這些觀點應用到現代社會。我們再回想一下建筑師與實際住戶需求相脫節的故事。我們把它推廣到系統性效應上,比如保護主義和全球化。這樣看來,保護主義的興起可能有著深層次的原因,比如現實的經濟利益。
我打算回避一些爭議的話題,先不討論全球化浪潮是否是人類建造巴比倫通天塔的又一次嘗試。每個工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顆匠人之心。大型跨國公司收買了一批說客,想要讓我們相信保護主義是錯誤的。但是,與此相反,針對這種匠人的保護主義和新古典經濟學的思想并不矛盾,也符合經濟決策所依賴的數學原理。這些匠人在做個體決策的時候,并不完全依據使其個體利潤最大化的原則,他們有自己的理性和訴求,而且這些訴求并不傷害其他人的利益。正如我在前文中所說的,在個人榮譽感和責任心的驅使下,我們即使做出某些不以追求利潤最大化為目的的事情,也仍然是符合經濟學所謂的“理性”的。如果把目光局限于經濟利益,我們就無法理解為什么人們會有動機去追求其他方面的利益。這是因為人的訴求有許多方面,不僅只有經濟利益。
僅從統計數字來看,將生產轉移到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國家是正確的決定,也是有利可圖的。打個比方,我寫作是因為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我的一部分,就像一把刀被生產出來就是用來切東西的。我是從亞里士多德所提倡的美德角度看待這個問題的:將我的研究和寫作轉包給中國或突尼斯(或許)能夠提高我的勞動生產力,卻會讓我迷失自我,失去自我認同。
所以人總是想做點兒什么,有了一份工作他們才有身份認同感、社會認同感,才會感覺自己沒有被社會拋棄,仍然被社會需要,自己仍然在參與“風險共擔”。美國紐約州韋斯切斯特縣的鞋匠就只想好好去做一名鞋匠,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看到自己的產品被陳列在商店櫥窗里的時候,他就會感到很自豪。他不會把工作分包給一家中國工廠來代替他制作鞋子,然后去從事其他職業,即使這樣做會改善他所謂的經濟條件,這樣做他就可以買得起平板電視、更多的全棉襯衫和更便宜的自行車。因為放棄鞋匠身份,他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剝奪人們所從事的職業是殘忍的,人們希望自己的工作中有自己的靈魂。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分散化和碎片化除了可以穩定系統以外,還可以增強人們與勞動之間的關系。
以身正法
讓我們以一個歷史故事來結束本章。
有人可能會問:法律確實有效,但如果主審法官腐敗無能,我們該怎么辦?他可能成為法律體系中的漏洞,而且可能免受懲罰,這樣的法官會成為法治的阻礙嗎?我的答案是未必,至少從歷史上看,并非如此。我的一位朋友曾給我看過一幅荷蘭畫家的作品,名為《岡比西斯的審判》,這幅畫取材于古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關于腐敗的波斯法官西桑尼的故事。岡比西斯國王下令將西桑尼活活剝皮,作為他違背法律正義的懲罰。畫中描繪的場景正是西桑尼的兒子繼承父業,坐在他父親曾經坐過的大法官座椅上,那把椅子上鋪著用他父親的皮做的墊子。這個故事提醒人們,執法者如果以身試法,那么他就得按照“風險共擔”的規則,讓自己“以身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