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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還君明珠

  • 劍是清風
  • 硯山君
  • 9808字
  • 2019-02-20 22:05:36

張文徹的銅劍在耳畔呼嘯生風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林沉星。她很驚訝,除了劉洵,望月宮中竟還有人能在她心中殘留即便一絲的影子。

那個喜歡和她斗嘴、總是嘲諷她女兒家不中用的林沉星,她從不曾想過這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性命。她當然無從知道過去的歲月里他都做了些什么,更不會了解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度過那最后的三個月,她只能看到他死前伸出的手,似乎想要抓住她,卻在咫尺之間永遠地垂下。

她甚至忽然記起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殺手像個孩子似的喜歡吃糖。

他倆年齡相仿,過去經常一起出任務,休息的時候他就坐在她不遠之外一顆接一顆地吃糖,夏夜蟬鳴不休,兩人各有自己的世界,似乎也沒有什么需要交流。

“小妞,我們來玩游戲吧!”那當然不是他們之間唯一一次對話,但對于過去,軒飛的確只記得這么多了。

“無聊?!笔鍤q的她曾這么回答。

“要不是因為無聊,我為什么要找你說話?”林沉星從對面走來,突然止步輕盈地跳了一下,然后繼續走到她身邊坐下,從隨身的小包里捏了塊糖咀嚼起來,又遞了一塊到她面前。

“不要。”

林沉星也不勉強,只是笑著一并塞進嘴里,然后得意地舉起了糖包。“你猜這里還有多少?”

軒飛沒想理他,他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自說自話:“今天是六月廿三,我特意拿了兩塊,正好剩下了二十三?!?

“我存了一千一百一十一兩白銀,藏銀子的地方有二十二根大柱,三百三十三塊地磚,院子里有五顆毛竹,我找了六枝六片葉子的竹枝做成了畫掛在正堂,畫下的案上擺著七個河東七彩堂開皇八年特制的八瓣蓮花錯金銀高足杯,杯里裝著九江產的九年陳釀九醞春酒,我想了好久怎么湊那個‘十’,最后決定在十個使不同兵器的門派掌門的第十個弟子那里找點兒樂子,我偷來了他們最趁手的兵器,然后找了個鐵匠將它們挨個兒熔了,再把原本是刀的打成劍,劍鍛成鞭,鞭鑄成一對袖珍雙錘,然后用十種木頭給它們做了支架,一字排開,熠熠生輝,哈哈,真是太暢快了!”

他本沒指望軒飛說話,她卻意外地開口問道:“四呢?”

“原來你有在聽嘛!”林沉星大笑,“四季啊!不用我操心,大自然都在幫忙,你說有趣不有趣?哈哈哈!”

軒飛道:“你可真是無聊透頂。”

“無聊嗎?”林沉星自語道,“是啊,我也覺得活著太無聊了。酒喝怕了,女人玩膩了,賭博次次都贏,山珍海味嘗了個遍,人也殺得乏味了,還有什么是值得去做的呢?”

軒飛沒法回答,他又滿不在乎地碎碎念道:“這個小廟里有六扇窗,每個窗子的破損都不盡相同,這樣我們就有了六個棋盤;匾額上寫著‘三洲感應’,這四個字一共四十二劃,所以我們的頭頂上懸著四十二把高高低低的刀片,就系在這些大梁上,像風鈴一樣隨風擺動,劃破了這些帷幔,如果還不想死,走路最好低下頭來;地上這些稻草都帶著劇毒,沾上一點就能要了小命;八根大柱間纏著細如蠶絲的線,每根線都連著機關,碰著就會萬箭齊發,你面前就有一根,要不要動一下試試?”

他剛才的確是跳著過來的,軒飛不由自主地環視周遭,可笑的是這些陷阱竟好像真的出現在了他描述的每一個地方,荒廢的小廟眨眼間變成了設計精妙的密室,就連供桌上菩薩的笑容也換了味道。

林沉星冷不丁推了她一下,軒飛猝不及防向右歪倒,伸出去支撐身體的手竟下意識避開了地上的稻草,她很快反應過來,一陣赤紅烈火般燒上臉頰,當即叫她惱羞成怒不肯再理人。

“好玩嗎?”林沉星吃吃地笑著,“是不是無聊至極?”

軒飛只是冷冷答道:“子時已過,明天還有任務,你若想死我不攔你,別拖累我?!?

林沉星道:“我雖然不太想活,但也不愿隨隨便便就死,為人一世已經如此無趣,一定要找個漂漂亮亮的死法方才不負此生,你說是嗎???!我想到和你玩什么了,來打個賭吧小妞!就比誰死的更有趣,如何?”

凌厲的劍光忽地把軒飛拉回現實,張文徹的呵斥在耳邊響起:“和我對手竟還敢分心!你在想什么?”

“……林沉星。”軒飛直言不諱。

張文徹面露意外,暫緩出劍冷冷說道:“聽說你殺了他?!?

軒飛點了點頭:“是,我殺了他?!?

張文徹不齒:“弱者本就該死,有什么好介懷!”

軒飛嘆了口氣,說道:“罷手吧,我不想再打?!?

張文徹卻更怒道:“林沉星可以,我為什么不行!”語罷忽然揮劍往軒飛面前全力斬來。

瘋子!軒飛機警閃開,心下罵道。這一劍勁道剛猛,恐怕能輕松削下敵人半個腦袋?!拔艺J輸行了罷!”

“不可以!”張文徹又平劍猛砍,這一擊斷然足夠劈山裂石。

軒飛后仰避之,銅劍忽然轉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其咽喉刺去。

剛猛的劍勢竟然可以在一瞬間全盤收住,自然轉作迅捷無比的快劍,這般武功造詣實在驚人。

軒飛幾乎就要應變不及,她的視線已被劍光湮沒,回防的短劍硬是還差了半寸距離。

她見過的所有出劍都不曾達到過這樣的速度,沒有人知道這是張文徹苦練了十多年的絕技,因為見識過的,全都是死人。

毫無例外!

然后千鈞一發的時刻,這本無人能避開的劍竟然再一次生生刺偏!

軒飛才發覺自己已驚出一身冷汗,短劍正好迎上,劍鋒一錯將銅劍偏向了頸邊,鴻雁在空中繞了半個近乎完美的圈,猝然換到左手,一招“高樹迎風”徑直將劍刃送到了張文徹喉口。

“折柳劍法!”張文徹不覺念出聲來,瞠目呆立。

勝負已定,這個人已無法對她構成威脅,鴻雁歸巢,軒飛收了手,低聲問道:“我可以走了么?”

“為什么……為什么……”張文徹滿目驚恐,渾身都似顫抖了起來。軒飛正詫異,他卻忽而雙膝一軟,像被抽了骨頭一般癱坐在地上。

“你……”

沒有回答,她蹲下身子伸手想去推他,猛然發現這個七尺男兒的臉上淚水肆虐成河。

她嘗試喚道:“張文徹?”

仍無回音,她輕嘆一聲,起身要走。

“為什么不殺我!”他突然喊道。

軒飛道:“我不喜歡殺人?!?

張文徹淚眼滂沱,癡癡地注視著她質問道:“你能殺林沉星,為什么不肯殺我!”

他伸手拽著軒飛的裙角,像極了搖尾乞憐的狗。軒飛這才意識到在目空一切的“狂劍”張文徹心底,最看不起的竟然是他自己。

“起來?!彼f。

張文徹好似沒聽到,只不停地喃喃自語:“你為什么這樣對我……”

你忘了么?我要你。你的身子,你的命。

軒飛突然想起這句話,他說的應該不是瘋話,我忘了?我忘了什么?

“張文徹。”她的語氣溫和了不少,“你說的到底是什么事?”

張文徹一怔,雙眼霎時失去了光芒。

“你忘了……你真的忘了……”

軒飛點了點頭。

張文徹猛然站起狠狠捏住軒飛的手臂,若不是習武之人恐怕這肱骨瞬時就要被捏碎?!澳阃??你毀了我!然后你說你忘了!”

軒飛訝然。

你不喜歡我,就不準我喜歡你?

是。

軒飛記不得,就算她能夠想起,大概也無法體會這一個“是”字對張文徹造成的傷害。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人心在某些時刻的確脆弱的可怕。原本在張文徹極度自卑的心里以為這世間至少還有一人不將他視為異類,這一點希望是浩淼星空中的北斗,是他在世海沉浮時遙望的燈光,依賴著這臆想出來的溫暖他才能拖著跛足一路蹣跚。然而軒飛毫不留情地摧毀了它,讓他逐漸建立起來的內心一夕之間分崩瓦解,于是這種畸形的愛便迅速化作仇恨,在他的心底扎根蔓延。

我要戰勝你!征服你!殺了你!要你向我俯首由得我凌辱!到那時候你可還敢看不起我?!

如果不恨她,他不知道靠什么支撐下去。

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試圖探索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的眼神還像從前一樣寧靜,沒有歧視也沒有同情,只是多了一點愧疚和不耐。

手一點一點放開,張文徹冷笑:“你居然也有了人情味,太可笑,太可笑!”

銅劍猝然而出,莫說軒飛沒有準備,就是她全力防范也定然接不下這致命的一擊,張文徹出劍之快,天下絕沒有敵手。

劍尖停在了軒飛眉心,一縷秀發略過劍鋒,輕而易舉被一切兩段,散入風中。

我不愛她,我根本就不愛這個女人,我又何必要恨她?

“小徹,我知道你想要那個丫頭,寒姐姐幫你好不好?”

這一句溫柔承諾讓他去塞北吃了一年的風沙,此時此刻回想起來又是何等的無聊,他的眼神陷入迷離,手中銅劍垂下,鏗鏘落地。

他終于可以殺了她,可惜卻再也無此必要。

他的左腳先邁出一步,身子歪斜,右腳再慢悠悠地拖上去,月色之下的這個背影不再滑稽可笑,反而像一尊蒼涼的銅像。

沒意思,全都沒意思。

銅劍靜靜躺在腳邊,軒飛余驚未定,呆立著目送他遠走。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施主有朝一日放下這把劍,不妨再來尋貧僧一醉吧!”沉沉夜幕中仿佛又響起了醉和尚狂放不羈的笑聲,張文徹狠狠吐了口唾沫,忽地也笑出聲來。

“姑娘你看,那不是蘇公子么?”才出客棧,眼尖的侍女便說道。

言曉凇抬頭眺望,正看見蘇越一行駕馬遠去,她不由嘀咕了一聲:“他去哪兒呢?”

侍女漫不經心地道:“看樣子是要出城了吧。”

言曉凇沉吟片刻,忽而劈手奪過花槍,利索地翻身上馬,拋下目瞪口呆的侍從揚塵而去。

“別跟來!我不日便回!”

奔出北門一路馳騁,不久卻在長江邊勒馬止步。渡口風平浪靜,遠遠眺見一隊渡船在江心起伏,她想著:他該是取道江都去了,還要跟上嗎?

“小將軍追了人家一路,怎么到這兒要折返了?”

言曉凇猛然回頭,卻見一叼著狗尾草的粗狂漢子側對著她坐在路邊,雖然衣衫襤褸,手足間卻儼然一副大將姿態。遂問道:“你在同我說話么?”

那漢子抬起頭來,笑得臉頰上傷疤有些變形:“這里還有別的將軍?”

出現在這兒的竟是鬼九。

言曉凇見慣了傷殘,對他的尊容并不意外,只是疑惑地問道:“為什么叫我小將軍?你認識我?”

鬼九笑道:“你的馬鐙子不是在說嗎?”

言曉凇跳下馬來打量著他,俏皮一笑:“一般人很少留心這個,你是誰?也是官家子么?”

鬼九道:“不不,小人不過一介草民?!?

言曉凇問道:“那你跟蹤我做什么?”

鬼九笑道:“許你跟著小少爺,我就不許我跟著你?”

言曉凇撅了撅嘴,道:“說得有理,但你總要告訴我目的吧?”

鬼九狡黠地問道:“那你又是為什么跟著那小少爺?”

“我……”

“你喜歡他?”

鬼九口無遮攔,嗆得言曉凇瞠目結舌:“你瞎說什么!”

鬼九眼珠一轉,忽然說道:“我知道了,你姓言,你爹爹是平西將軍言斌,對不對?”

言曉凇瞪大了眼:“你怎么又知道?”

鬼九大笑:“哈哈,我正好聽說過蘇小公子有個未婚妻叫作言曉凇,想必就是你了?!?

“什么未婚妻!你別胡說!”言曉凇慌忙辯解,“言曉凇是我姐姐!況且……小蘇不是早就成親了么……”

鬼九擺了擺手指,神秘兮兮地說道:“其一,言將軍膝下無子,只有一獨女,你必定就是言曉凇。其二,蘇小少爺并未成親,婚約也不曾取消,你還是他的未婚妻。”

“什么?”言曉凇驚疑的望著他,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鬼九咧嘴笑著:“我是誰不重要,小將軍,你想不想看看你的未婚夫到底要做些什么?”

“在下蘇越,叨擾各位雅興,深感抱歉?!?

綠綺居近日的風波真是層出不窮,江湖向來聞風而動,這些天不少好事之人接踵而至,果然盼來了最大一出好戲。

他就是蘇越!

人**頭接耳紛紛驚嘆:這個看起來眉清目秀友善斯文的小生就是近日聲名鼎沸的“絕塵公子”,而他佩在身右的正是四十年前引發江湖血雨腥風的傳世名劍——絕塵!

沒有人愿意顯現出自己的興奮,手中杯著卻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座中站起來一位中年人,頭戴綸巾,腰纏玉帶,面色紅潤,體態豐腴,儼然富庶之人,意外的是他左耳缺失,像是早年間曾叫人生生斬去。

“蘇賢侄,幸會幸會?!?

蘇越客氣道:“曾聽家兄提起,‘鬢邊花’姚慶宗姚前輩乃當世英豪,今日得見,果不其然,晚輩這廂有禮了。”

姚慶宗拊掌笑道:“過譽過譽,賢侄與令兄晉公子皆是一表人材少年有為,得子如此,蘇居士當可高枕無憂了。”

原來這正是山西第一杰姚慶宗,說起此人經歷也頗為傳奇,他本是威遠鏢局總鏢頭的獨子,仗著皮毛本事欺男霸女誰也奈何不得,不想年逾弱冠之際遇到了瑯琊王手下名將“金雕”韓千歲,為其一刀斬下左耳,自此后竟洗心革面發奮圖強,一口寶刀只為匡扶正義,五六年間大為精進竟當真闖出了幾分名堂,此后愈發聲名遠播,為山西眾人津津樂道。據傳他不以少年之事為恥,反將韓千歲奉作恩師,稱左耳之傷為鬢邊之花,故而得了“鬢邊花”這個諢名。當年“斬風大會”他亦在場,蘇越見其并未認出自己,心下更添了幾分把握。

“姚前輩謬贊,實不敢當。”

姚慶宗道:“某聽聞賢侄正追緝天德門周競蒼,不知進展如何?”

蘇越道:“周競蒼助紂為虐,如今已是過街老鼠窮途末路,不瞞前輩,在下今日正是為此事而來。”

姚慶宗道:“哦?賢侄言下之意,周競蒼竟藏身在這綠綺居?”

蘇越狡黠一笑:“姚前輩可曾聽聞‘藏葉于林’?”

“藏葉于林?!币c宗笑道,“賢侄果真機敏。不錯,現如今綠綺居魚龍混雜,的確是藏身的好地方??磥淼谜堖@兒的主人出來一見了?!?

“承蒙諸位光臨,綠綺居不勝榮幸。”

不知何時商氏已款款現身,仍是奢華的陣仗,不俗的排場。

眾人紛紛回禮,蘇越笑道:“見過商夫人?!?

商氏道:“蘇公子風采絕然,在下慕名多時?!?

蘇越心下冷笑:這女人可真厲害,倏忽而端莊神秘,倏忽而水性楊花,豈非視天下男人為玩物,盡要掌控于股掌之中?

商氏又道:“公子的來意在下已了解,在下愿配合公子展開盤查,望在場諸位多多擔待。”

蘇越想著:若是我查出來,綠綺居少不了窩藏的罪名,你倒懂得先聲奪人。哼,左右姓周的跑不出去,我便看看你敢不敢交出人來。遂說道:“既如此,有勞商夫人了?!?

語罷便與姚慶宗就座閑談,商氏退去后堂安排事宜,遣去隨從后自己留在屋中。

“雪兒救我!”

商氏冷笑,對著梁上君子喝道:“還不滾下來!”

周競蒼灰頭土臉地跳將下來,幾步爬到商氏面前,討好地諂笑:“雪兒……不不,寒大人,寒大神仙,救救我,給姓蘇的捉去,我可就死定了啊……”

商氏一腳將他踹開,柳眉怒豎:“誰借你的膽子,敢躲到綠綺居來?”

周競蒼委屈道:“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呀!別看姓蘇的年紀輕輕,論起武功我未必是他對手,況且為著‘斬風大會’重傷了軒飛的事,他此次必定要藉機公報私仇,我只怕……”

商氏道:“蠢材!他要是有證據,你還能站在這里說話?姓蘇的大造聲勢就是為了賺你出逃,沒想到你竟這么愚鈍削尖了腦袋往那陷阱里鉆。我且問你,你這一走,豈不是自認了所有罪名?”

周競蒼一怔,還是怯怯說道:“可他手上有潭、陳二人的供詞……”

商氏道:“死無對證,你抵死不認他能奈你如何?真要動起手來自然有我為你主持公道,到時候反可以一口咬定他搬弄是非血口噴人,你怕他做什么!”

周競蒼無話可說,只有唯唯諾諾:“是是……寒大神仙教訓得是,那……現在可要如何是好?”

商氏白了他一眼,說道:“事已至此,你若再不現身他定要親自來搜,你且出去,假裝對抄莊之事毫不知情,我自會在旁幫襯,出不了大亂子的,去吧。”

周競蒼只得硬著頭皮出去,商氏冷笑一聲,似乎成竹在胸。

人出來了。蘇越正欲起身,姚慶宗遞過來一杯酒,暗示他暫且按兵不動。

人群忽地如開鍋沸水哄鬧起來,周競蒼抱拳向大家施禮:“某外出多日,驚聞我天德門之變,故特前來與諸位說個明白。”又轉向蘇越道:“不知蘇公子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蘇越與姚慶宗相視而笑,一杯酒下肚,姚慶宗說道:“賢侄一向低調處事,在座諸位皆是初次相見,可這周門主居然一眼認出,呵呵,消息如此靈通之人,如何對自己派中之事卻不聞不問?”

周競蒼驚覺中了圈套,正琢磨著如何辯解,蘇越起身說道:“姚前輩,這天氣愈發熱了,周門主許是睡迷了一時糊涂,反倒記不起眼前之事了。”

姚慶宗道:“周競蒼,今我等遠道而來,可不是為著聽你廢話的。你可認罪否?”

周競蒼哼道:“吾何罪之有?”

蘇越道:“勾結邪教殺人越貨賣友求榮,這樁樁件件在下可有虛指?”

“一派胡言!蘇越,你這般言之鑿鑿可有證據?”

蘇越道:“前日伏誅的陳、潭二人有供狀一份,直指你與望月宮互通有無往來頻繁,不容你多做狡辯。”

周競蒼冷笑:“哼,蘇府動用私刑,陳潭二人必是不堪折磨屈打成招,今死無對證,所謂供詞不過一張廢紙不值一提!”

姚慶宗大笑道:“你區區天德門何等大的面子,須勞得蘇府栽贓陷害?你且問問堂下眾英雄可相信否?”

先三五人、漸漸數十人,不多時指責聲便此起彼伏,具是站在蘇府一邊,天德門敗局已定,此時順水推舟賣蘇府個人情實乃百利而無一害。

周競蒼指著姚慶宗罵道:“姓姚的,你收了他什么好處!何故非要誣陷于我!”

蘇越道:“姚前輩,不知去年無涯閣發起的‘斬風大會’前輩可有參與?”

姚慶宗道:“承蒙宇文閣主邀請,某確曾參與?!?

蘇越道:“聽聞宇文閣主懷攥妙計胸有成竹,可鵲枝山之會時扶風軒飛卻似是有備而來,而后宇文閣主竭盡全力不惜身受重傷,軒飛卻在一片混亂中從容逃走。可有此事?”

扶風軒飛!這四字無疑勝似一聲驚天炸雷,底下頓時沸騰開來。

“確有此事?!?

蘇越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周競蒼,似要把眾人的目光都牽引過去。果然有人意會,率先說道:“當時是周門主鼓動眾人一擁而上,莫非……”

“不錯?!币c宗道,“這便是周競蒼勾結邪教的鐵證!”

亦有王氏族人拔劍怒指:“周競蒼!軒飛殺害我家公子,與我王家不共戴天!你竟敢私通敵寇為虎作倀,我王家上下絕不饒你!”

周競蒼急紅了眼,偷偷向商氏使著眼色,無奈商氏卻像看不見般自始至終一言未發。他狠狠一跺腳,說道:“蘇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鵲枝山上救走軒飛的分明是你!你還敢在此妖言惑眾!”

蘇越不齒道:“無稽之談,在下才疏學淺,并無緣參與‘斬風大會’,座中眾位具是證人,周門主何苦倒打一耙賊喊捉賊?”

“哼!你無非藉著喬裝打扮蒙蔽眾人。軒飛失蹤之后一年間,有人在江西諸郡見過你,具指證你身邊有一妙齡女子相伴,如影隨行,其年紀身材都與軒飛相仿,你甚至為此女子私自毀棄與平西將軍府的婚約,如今怎的不見其人?可不是你心中有鬼?”

蘇越笑道:“此言差矣!婚約之事本就仰仗有心人捕風捉影無中生有,昔日未予澄清只因不曾料想竟有人信以為真。而在下一心仰慕人才,經年游歷知己甚多,其間不乏德才兼備的高義女子,敢請問閣下所指是哪一位?”

座下一片倒彩,紛紛指周競蒼信口雌黃。

周競蒼道:“臨川縣平安客棧,與你同行的是誰!”

“平安客棧?”蘇越冷笑,“周門主有話不妨直說?!?

角落里一雙杏眼目不轉睛只望著蘇越,不是別人,正是那言曉凇。一旁鬼九百無聊賴地喝著小酒,突然問道:“小將軍,你想不想幫他?”

“想!”她不假思索,“可是……怎么幫?”

鬼九詭譎一笑,無人見著他怎么發力,言曉凇只覺身子一輕,懵懵懂懂落在了人群之間,她不禁驚呼一聲,頓時將眾人的目光全都勾了過來。言曉凇滿面窘迫,見蘇越驚訝地望著她,只好尷尬一笑,招呼道:“小蘇……”

你怎么在這兒?蘇越險些脫口問出,但他雙唇才動,便忍了下來。

姚慶宗問道:“這位姑娘有何指教?”

言曉凇回頭望了望鬼九,猛地發現剛才的位置早已空無一人,她只好硬著頭皮走向蘇越,說道:“小蘇,你怎么不等我?”

周競蒼驚覺有變,蹙眉問道:“臭丫頭是什么人?”

不想言曉凇繡眉一挑怒而回敬:“老匹夫是什么人!”

“你……!”

言曉凇道:“姑奶奶最恨別人嚼舌根子,老匹夫再敢多嘴,要你好看!”

周競蒼道:“你到底是誰!”

言曉凇啐道:“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平西將軍府言曉凇是也!”

一石激起千層浪,言曉凇這句話有如驚雷乍響,不說別人,蘇越先是駭得目瞪口呆,但見他眉峰顫動眼神飄忽,心竟似已堵到了嗓子眼。

周競蒼不曾料到這一茬,登時不知如何應對。

言曉凇斥責道:“老匹夫!平安客棧怎么了?小蘇是我結義兄長,帶我出門見見世面罷了,幾時輪到你來多舌!”

“你、你胡說!你說是你,可有證據!”

言曉凇一愣,只得慌張地望向蘇越求助,蘇越卻視之不見,只漫不經心地玩著手中扇子,手指在扇骨上點動,佯作按簫狀。言曉凇恍然會意,遂笑道:“真的假不了,老匹夫說不是又有什么證據?不若隨我往梅影山莊尋雁姑娘對質如何?”

眾人見她說得坦蕩,又事涉梅影山莊,只不敢再去招惹墨乙的鞭子,均以為寧信其有。蘇越便笑道:“子漸、行兒與不才同門,小淞亦是我義妹,相約臨川無非一敘手足之誼,怎么話到周門主口中,竟像是變了些味道?敢請問閣下要小淞妹妹自證,可是不把平西將軍府放在眼里?”

姚慶宗也氣壯三分,喝道:“周競蒼,你這人面獸心的老東西,助紂為虐不說,今日還要在此詆毀蘇二公子、言姑娘聲譽,吾等豈會上你的當?”

周競蒼無計可施,只得硬著頭皮開口向商氏求助:“商夫人,請一定為我主持公道??!”

不料商氏仍無片語,甚至不屑看他一眼,反而揮手使人蜂擁而上將周競蒼擒住。周競蒼掙扎不脫,怒而大喊道:“好你個寒雪!兔死狗烹卸磨殺驢!事已至此,莫非你還妄想獨善其身?!”

“寒雪”這個名字出口,觸動了所有人的神經,數十雙眼神如箭,齊齊射向了默不作聲的商氏。

蘇越大喜,趁勢說道:“周門主!你素來光明磊落慷慨仗義,定是受人唆使方才誤入歧途,只要你說出幕后之人,蘇府必保你周全!”

周競蒼道:“哼,她不仁我不義!今天我就豁出性命在這里向各位言明,這個姓商的,就是望月宮天罡執事寒雪!”

看客們面面相覷,俱不知道該如何舉止。

“哈哈!整個綠綺居都是望月宮的地盤,爾等多少秘密落在了這女人手上卻不自知,可悲!可笑!”

底下喧嘩頓起,如鼎之沸,不少人跳將起來,兵器已擎在了手上。

“周門主。”商氏終于開腔,哄鬧的人群霎時悄然無聲,但聽她鎮定說道,“可聞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就是!無憑無據竟敢敗壞商夫人名聲,罪該萬死!”

蘇越引導道:“周門主急于脫罪也不該栽贓冤枉,商夫人冰清玉潔,又怎能和天罡寒雪相提并論?”

這個周競蒼果然只是個腹中空空的草包,可憐天德門前門主三十年基業怕是要二代而終了。蘇越感慨著,不動聲色地環顧四下,微弱的刀光恰似偶然反入他眼中,稍縱即逝。

寒雪處事謹慎小心,大多消息都是口頭傳遞,根本沒有什么直接證據能落在他的手上。周競蒼急得滿頭大汗,忽然青筋一震大喊道:“我見過她!”

“我見過她!”周競蒼重復了一遍,繼而放聲狂笑,“這女人從不肯摘下面紗,如果我見過她,那么……”

底下男人早已沸騰起來,蘇越裝出訝異之色煽風點火道:“怎么可能!難道你和商夫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系?”

“哼,有什么好驚訝!這個蕩婦的相好多如牛毛,有我不多無我不少!”周競蒼為了保命不惜名譽掃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錦帕狠狠丟給了蘇越,“周某年少時是個混跡市井的畫師,想不到這低賤營生今日卻派上了救命的大用場,哼,真是滑稽?!?

蘇越展開錦帕,眾人爭相探過頭來,一副惟妙惟肖的佳人小像躍然紙上,風流蘊藉燦如春華,引起一片驚嘆。果然是寒雪!蘇越心中有數,只含笑盯著商氏。

小像終于傳到商氏手上,不想她竟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笑贊道:“周門主果然丹青妙手,畫中女子風姿卓絕,商某如何能匹?”

“商夫人?!碧K越客氣地說道,“恕在下無禮,雖說清者自清,如今形勢茫昧,只怕還需夫人委曲求全。”

不想商氏卻道:“蘇公子言重,商某一介女流,帷紗掩面不過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今既有此變,少不得要淺露嫫母之顏讓諸位豪杰笑話了?!?

她說的這樣輕松隨意,卻叫蘇越心下犯難:這樣輕易,只怕不是本人。

仿佛聽得有人吞咽口水,蘇越的手心有些汗濕,看似信手拈開的折扇俶爾用力收起。

無骨玉手已經揚起,像一張無形的網收緊了旁人的心,然而薄紗褪去卻有如冷雨驟降,覆滅了炎炎熾熱,叫人面面相覷。

商氏很有自知,這張詩畫容顏雖然精致,卻失了些靈韻,假若沒有這霧里看花,她未必能像今天這樣成功。

最重要的是這位商夫人的左眼瞼下赫然一塊月牙狀赤色胎記,不管是誰第一眼看去都很難忽略,即便是周競蒼阿諛逢迎夸張美化,也絕不可能故意遺漏。

商氏依然靜如止水,半句解釋也吝于給予,周競蒼大驚失色,慌忙申辯道:“你……他……他不是商氏!他是……”

周競蒼咬牙眥目,雙手死死掐著自己的喉嚨,他想說的話只怕世間再沒有人能夠聽到。

精鋼飛刀,兩寸七分。

蘇越第一時間向暗器發出處沖去,假惺惺問了聲“何人作祟”,回過頭來時姚慶宗等人已然將周競蒼團團圍住。

“賢侄!”姚慶宗的手里捏著那柄飛刀,整個人都微微顫抖,“這是軒飛的刀!”

語出驚人,底下像開鍋的沸水,什么周競蒼,什么寒雪,一瞬間都變得不那么重要。

軒飛果然還活著!

蘇越作勢要追出門去,姚慶宗陰沉著臉攔下了他:“別追了賢侄,軒飛的輕功我等曾親眼目睹,只怕此刻早已遁到九霄云外了?!?

蘇越蹙眉為難道:“可是周門主……”

“哼,周競蒼這個敗類自食惡果,如今這般下場都是便宜了他!”

他人紛紛稱是,蘇越只得惋惜道:“周門主原也是一代豪俠,只可惜為人蠱惑不得善終。今至于此,蘇某亦有責任,某即日便親送周門主歸家,謹以謝罪罷?!?

商氏開腔道:“蘇公子高風亮節叫人欽佩,不過此事出在我綠綺居中,商某自然義不容辭,不敢勞煩公子?!?

姚慶宗也幫腔道:“此人乃咎由自取,賢侄不必自責,商夫人既然開了口,不妨照她的意思來吧?!?

蘇越見風使舵,道:“既如此,蘇某卻之不恭。”語罷上前向商氏深深一揖,趁機在其身畔私語:“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夫人若是想通了,隨時知會在下?!?

商氏只回了禮,蘇越轉而向一旁三魂出竅的言曉凇招呼道:“走吧,小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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