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檢結(jié)果得出的結(jié)論,雖然準確描述了犯罪的經(jīng)過,但給柳青的心情投上了一層陰影。她意識到了同事之間也出現(xiàn)了那種微妙的變化。這個案子的尸檢是由她協(xié)助法醫(yī)做的,那幾天加班,與他們在食堂一起吃飯就少了很多。他們有一種無形中被孤立的感覺。有一天柳青問汪工,是否也有這樣的感受?汪工說,那是自然的。如果我們不提出活埋,那么上級也不會這么擠壓我們了,社會上也沒有這么多的指責。弄不好,整個刑警支隊這個月的獎金會一筆勾銷,要跟著背黑鍋的啊!法醫(yī)這樣一說,柳青內(nèi)心就更加不安了。她的工作就是這樣的嚴肅,這樣的嚴密。她是在盡責,但卻要為此付出代價。
也就在這天的下午,陳暉來電話了,電話還打進了柳青的辦公室。這回是柳青自己接的,一聽是陳暉的聲音,她就好高興。她把辦公室的門插上,想和陳暉好好聊聊。這個電話很及時。
電話里陳暉說自己剛從外地出差回來,沒想到能聽見柳青的留言。柳青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一下,就說:怎么會沒想到呢?
陳暉說:你這個人很矜持啊!
柳青就笑了,說:我最近確實忙得昏天黑地的,案子上壓力很大。
陳暉說:這你可得悠著點,偵破總是滯后的,你無法預設犯罪,更不能超前制止犯罪。不過你們的樂趣也正在這里……
柳青覺得男人說得真好,讓她好舒心,她說:這個案子真的讓我很苦。
陳暉說:苦中作樂吧。凡是可以稱作是事業(yè)的,都是苦中作樂。現(xiàn)在可以對我說說案情嗎?
柳青說:案情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是一起輪奸殺人案,我們找到了被害人的尸體,發(fā)現(xiàn)是被活埋的,但是卻很難找到有效的線索……
正說到這里,外面有人敲門。
柳青匆忙把陳暉的電話掛斷,然后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的是舉報中心的小王,一個看上去很稚氣的小伙子,神色似乎有點異樣。柳青就問:小王,有事嗎?
小王說:我剛才接到一個電話……
柳青問:說什么?
小王說:好像是一個男人……他什么也沒說,但是呼吸很重,李隊估計這個電話還會打進來,就讓我來叫你……
柳青和小王一起去了舉報中心的辦公室。那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在了,副支隊長李林皺著眉頭說:柳工,你來看這部電話。
柳青說:為什么?
李林說:你的聲音好聽……能給人好感。
柳青笑著說:報案還分聲音嗎?
李林說:異性相吸嘛。我上學的時候,從來就不曠女老師的課。
大家哈哈大笑。李林又正色道:剛才的電話什么也沒說,就掛斷了。這說明對方在猶豫……如果這確實是個報案的人,那就對我們太有利了……
忽然,電話鈴驟然響起,所有的人都把笑吞進了肚子,屏住了呼吸,感覺像有什么大事情要發(fā)生似的。李林向柳青使了個眼色,柳青便果斷地拿起了話筒,說:這里是落城公安局刑警支隊的案情舉報中心,請說話。
柳青首先聽到的還是一聲沉重的喘息。
于是柳青立即重復了一遍。
這時對方才說:我想知道,煉油廠的那兩個姑娘被埋的時候確實還活著嗎?
這樣的語氣,使柳青很自然地想到,電話的那端很有可能就是作案人。她內(nèi)心一陣激動,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以正常的語調(diào)說:你關心這個?
對方說:是的……
柳青說:能問一句為什么嗎?我想你不是出于好奇吧?
對方抬高了聲音說:我必須知道!
柳青想了想,說:我可以告訴你,她們是被活埋的。
對方?jīng)]有說話了。接著又是一聲喘息。
柳青還是平靜地發(fā)問:你是誰?請自我介紹一下好嗎?
那人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把電話掛上。
柳青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這時,她聽見了電話里有火車站廣播的背景聲,正在提示一趟開往西安的列車的檢票,便一邊緩和地說話一邊拿筆在紙上寫下了“8.24——火車站”,推到了李林的面前。
柳青再次問道:你是誰?能告訴我嗎?
這時,對方才說:我是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電話就此掛斷了。
顯然,這個電話極有可能是其中一名作案人打來的。李林立即做出決定:所有外勤全部出動,封鎖火車站所有路口。李林擔心這種臨時性的布控人手不夠,便把其他技術大隊的人員也編入其中。
不到半個小時,各路趕來的刑警就到達了指定的位置。為了不驚動犯罪嫌疑人,李林吩咐各輛警車都不許鳴警笛。柳青把勘察箱放在車上,把六四式手槍推上膛,隨著高逸明的小組開始在車站的南門外進行搜索。他們分散著向幾個公共電話亭奔去。在靠近入口處的那個電話亭邊上,柳青很快注意到一個戴著軍用迷彩帽和寬邊墨鏡的男人在蹲著抽煙。憑直覺,柳青就感到這個人可能就是剛才打電話的家伙。柳青對高逸明使了個眼色,后者便直接向那人奔了過去。蹲著抽煙的青年男子把半截香煙在鞋底上按滅,然后站起身,他的身材不算高大,但很魁梧。他正準備把煙頭扔到不遠處的一個垃圾桶里。也就在這當兒,高逸明出手了,他的手迅速向那人的領口伸去,但是卻被那人同樣迅速地攔截住了。
高逸明拿槍指著那人的腦袋,大喊一聲:別動!動就打死你!
那人說:等我把煙頭扔了行嗎?
說著,那人就把煙頭像投飛鏢似的準確地扔進了垃圾桶。
幾個刑警一擁而上,把那人給銬住了。那人沒有再做任何的掙扎與抵抗。他的墨鏡已經(jīng)被打落在地上,露出了極其疲憊的目光,那目光很快落在了柳青身上,女警官也用鎮(zhèn)靜而嚴肅的眼神直視著他,沒有一點回避。那人被押著從柳青身邊經(jīng)過時,突然停住腳,對柳青說:剛才是你接的電話嗎?
柳青的鎮(zhèn)靜被這突如其來的發(fā)問瓦解了一半,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甚至感到有點緊張了。
高逸明上來抽了那人一耳光:是又怎么樣?你這混蛋!
那人把嘴里的血吐掉,說:別這么橫,我要是跑,就不會這么便宜地落在你們手上了。然后就自己跳上了警車。
犯罪嫌疑人的情況很快就查清了。此人叫張華濤,二十六歲,曾經(jīng)在部隊里服役,還是特種兵。三年前,這個張華濤由于在部隊里偷看女兵洗澡被遣送回了落城,自然也沒有得到地方上的安排,屬于那種社會閑散人員。局里得知這個報告后非常高興,要求連夜對張華濤進行突審。
負責突審的是高逸明。考慮到這個案子的突破,與柳青有著直接關系,副隊長李林也安排她參加了這項工作。對張華濤的審訊開始很順利,他招供自己是“8·24”大案的作案人,但沒有說出他的同伙。審訊一直進行到午夜,張華濤還是那句話:我只說自己的事情。
高逸明說:張華濤,我們這是在給你機會,懂嗎?
張華濤說:我不需要警察給我機會。
高逸明拍案而起:你不說,我們照樣能把你的同伙逮到!
張華濤冷笑道:那是另外一碼事了。
盡管張華濤拒不交代自己的作案同伙,但他的捕獲歸案,畢竟還是為破案提供了有力支持。警方經(jīng)過周密的偵查,很快找到了一些相關的線索。其他三名犯罪嫌疑人在一周內(nèi)相繼落網(wǎng)。其中一人是張華濤的弟弟張華山,是煉油廠內(nèi)部的一個駕駛員。至此,一度陷入僵局的“8·24”輪奸殺人案宣布告破。四名案犯在偵查完畢后準備移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但是,在這之前,圍繞張華濤那個電話是否帶有自首性質(zhì)的問題,刑警支隊內(nèi)部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按照《刑法》規(guī)定,犯罪分子自動投案、如實交代罪行的屬于自首,但同時也認定如實供述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罪行的,也以自首論。那么,張華濤的這個電話是否屬于自首就顯得有點模棱兩可了。
柳青在日記里有過這樣的描述——
對張華濤那個電話引起的爭論還在繼續(xù)。主要焦點是,張華濤此舉算不算是自首?如果算,那么他日后的量刑就會減輕;如果不算,那么他必死無疑。分歧就是這個。一種意見認為,張華濤還是應該屬于自首的性質(zhì),否則他就不會主動給舉報中心打那個使自己暴露的電話了。他是當過特種兵的,他怎么會選擇火車站這樣極其容易識別的場所來給舉報中心打電話呢?反對的意見是,張華濤根本就不是想自首,他已經(jīng)買好了去西安的車票,他不過是想上車之前證實一下,那兩名女工是否真的像社會上傳聞的那樣,以緩解內(nèi)心的壓力。
我是第一種意見的支持者。我認為,張華濤之所以打這個電話,是罪責引起了他內(nèi)心的嚴重不安。我能體會他當時的心情,他絕不是僥幸,而是罪責難負,所以他需要尋求解脫。
高逸明立刻就站起來反駁:我不同意。如果當時我們不是按照李隊的部署及時行動,你能保證他不上車嗎?
我說:不能保證。但是也不能認為他就一定會上車逃跑。
高逸明說:難道我們還要聽信他自己的辯解?
這時,副隊長李林插話說:張華濤自始至終沒有說自己這個行為意味著什么。他只說,我愿意償命,你們早點送我上路。
刑警支隊的意見反映到了局里,最后的結(jié)論是排除了張華濤自首的可能。這個結(jié)論雖然不是柳青的意料之外,但她還是覺得有失公平。今天下班回來,她對父親說了自己對張華濤定性的看法,她說:其實像張華濤這樣的罪行,即使是自首,也難免一死。但是我們得對他負責,讓他死得清楚,死得服氣。
父親柳立中想了很久才說:這不能認為是自首。張華濤給舉報中心打了電話,只是了解兩名死者是否是被活埋的。他心里有壓力,所以想問個明白。但他沒有說其他的,就把電話掛了,不是嗎?
柳青說:這至少說明他是有自首傾向吧?
父親說:但最后他還是放棄了。
柳青說:那他為什么不逃呢?
父親說:法網(wǎng)恢恢,他能逃幾天?
柳青說:他根本就沒有想跑的意思。去抓他的時候,我看見他就坐在電話亭外面抽煙,好像是等著我們?nèi)プニ频摹?
父親說:辦案子主要是依照證據(jù)和事實,不能光靠推理。
柳青說:你是擔心這樣的解釋,會讓社會輿論對我們公安的形象不利吧?這么大的案子,久攻不下,結(jié)果還是靠罪犯自己提供線索才破獲的。
父親氣得把手里的杯子一摔:混賬話!
柳青也毫不示弱:本來就是這樣!
這時,電話響了。單調(diào)的鈴聲使父女間的爭執(zhí)暫時停歇下來。柳青去接電話,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請問,柳青在嗎?
柳青猶豫了一下,說:我就是。
對方說:我是李志揚……
柳青感到很意外:哦……
李志揚在電話里說:你現(xiàn)在有空嗎?
柳青說:有事嗎?
李志揚說:我想和你談談“8·24”案件,我是受我的當事人張華濤委托,想了解一點情況。
柳青立刻說:行。
李志揚說:那我在辦公室等你吧。
藍天律師事務所設在落城唯一的老街上,租用著一家小旅館的一個套間。辦公條件也很簡陋,除了一輛桑塔納和兩臺電腦,就看不出有什么值錢的家當了。見到李志揚,女警官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和那次在商場門口見到的那個書生,不像是同一個人。那個人顯得文弱,面前這個男人今天給她的感覺卻很堅實,給人一種信賴和安全感。
李志揚沒有過多的寒暄,在給柳青倒上一杯水之后,他就切入了正題。他說:我初步了解到,張華濤給刑警隊打的那個電話,是你接的。
柳青說:是的。我可以把當時的情況對你介紹一下。
李志揚打開筆記本:好,你說。
柳青說:你最好不要記錄。今天我來,也不能理解為一次公務——如果是公務,你應該去隊里辦手續(xù)申請調(diào)卷。我們是私人會見,既然話題談到了“8·24”,那就不妨說上幾句好了。我們今天的談話只能是一種觀點上的交流,不能拿它當作呈堂證據(jù)。
李志揚笑著把眼鏡摘下,擦了擦說:那好,你隨便說好了。
于是柳青把接電話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又說了隊里關于這個電話引起的爭論,同時也沒有掩飾自己的看法,她說:我是主張“自首”的一派,是少數(shù)派,保留意見派。
李志揚說:看來我們很默契,因為我們這個行當歷來就是當少數(shù)派和保留意見派的。
柳青說:關于張華濤,有一點我腦子里始終有個結(jié)。作為男人,他身上有那種豪爽的江湖氣,也有一種男人氣。我實在不懂的是,他怎么可能去犯那樣的罪呢?而且作案手段竟是那樣的殘忍……
李志揚說:犯罪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也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你那種感覺我也有。其實,為張華濤當辯護律師,不是我的選擇,也不是他的要求。
柳青說:是法院指派的?
李志揚說:也不是。我是受一個老干部的委托——我暫時不想告訴你那個人是誰。但我可以告訴你,張華濤有恩于這一家,他曾經(jīng)在藍渡江里救起過老人的孫女。
柳青一愣:還有這樣的事情?
李志揚說:是的,千真萬確。所以那老人就找到我,希望我能出面為張華濤辯護。
柳青說:這個案子你接嗎?
李志揚有點疑惑,說:為什么不接?
柳青說:你覺得還有勝訴的可能?
李志揚明白了,說:當律師并不只為勝訴,為的是一個公正。
柳青一下子覺得自己剛才說得太隨便了。這個道理她懂,在中國,面對一起如此重大的將要提起公訴的惡性案件,律師幾乎是不可能勝訴的。但他們的存在有利于司法程序的建立,有利于案件審理的公正。于是她喝了一口水,想借此掩飾自己輕微的不安,然后她嘆道:一個人真是太復雜了,誰能想到這個曾經(jīng)見義勇為的張華濤會墮落成一個強奸殺人的罪犯呢?按照他的罪行,想免除一死恐怕不現(xiàn)實。
李志揚沉默了片刻,說:他也未必想活啊。我去看守所接觸過他一次,他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求生的愿望,這讓我覺得很奇怪,也是以前沒有遇見過的。這個案子上面追得很緊,很快就要開庭了,我預感到,可能不會讓張華濤活到春節(jié)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