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在落城留下的痕跡很淺顯,幾乎沒有怎么感覺到它的氣息,它就改變了顏色。城市的樹仿佛一夜之間落去了葉子,很肅殺。然后冬天來了。
事情正如李志揚律師預料的那樣,這起轟動一時的案件很快就進入了審判程序,一審的判決結果是,以強奸罪和故意殺人罪判處四名罪犯死刑,立即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一審下來,三名罪犯都要求上訴,唯獨這個張華濤保持著沉默,從后來的情況看,其實他是最有理由上訴的。得到這個消息,柳青內心很受震動。她想起那個晚上,在藍天律師事務所內,李志揚對她介紹的情況。律師當時顯得很不平靜,又似乎很無奈。他后來在法庭上的辯護,不僅沒有影響到法官對案件的判斷,反而招來了聽眾的指責。有人當即在法庭上喊:替壞蛋說話的律師滾出去!在中國,律師往往就成了“替壞蛋說話的人”。甚至還有人把鞋子擲向他,險些就把他的眼鏡給砸下來了。這個古老的國度似乎過多地癡迷于酷刑的設計,尤其是對執行死刑方式的設計,從車裂到凌遲再到斬首槍決,卻從來沒有想過即使是死囚,也有其正當的權利。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柳青剛上班,就看見在單位門口等候她的李志揚。連日的勞頓使律師看上去有一種滄桑感,柳青不由得對這個男人有點心疼了。那天在法庭上引起的混亂,她看著成了眾矢之的的律師那副無助的樣子,幾乎流出了眼淚。
李志揚走過來,說:你得和我去一趟監獄。
柳青就問怎么回事。
李志揚說:張華濤提出了要求,說要見一下那天接他電話的女警官。
柳青感到吃驚說:他要見我?為什么?
李志揚說:也許到了最后的時刻,他有些話想對一個可以信任的人說吧。
柳青說:我憑什么讓他信任?
李志揚說:可能還是那個電話是你接的緣故吧。
柳青還是覺得納悶。李志揚說他已經同有關方面協商好了,也征得了法院的同意。對即將被處決的死刑犯這樣的要求,上級主管機關一般還是予以滿足的。
柳青說:那我們去吧。然后就上了李志揚的那輛桑塔納。剛上車,天就下起了小雨。雨點打在玻璃上,城市仿佛變得虛幻而神秘。落城監獄位于城西郊外,通往那里的路是一條陳舊失修的砂石路,非常泥濘,也非常顛簸,沿途很難看見一所房子。
在監獄長的安排下,他們去了審訊室。那個審訊室和電影電視里所見的差不多,隔著一張鐵柵欄。犯人坐的椅子是用水泥澆注在地上的,不能挪動。椅子的扶手上安有活動的手銬。不一會,張華濤被帶來了,戴著腳鐐和手銬。柳青覺得,這個人給她的印象還是和那次在火車站被抓獲時差不多,看不出有多大的變化。只是他的額頭上扎著一圈紗布繃帶,柳青想起,李志揚前些天對她說過,張華濤曾經想撞墻自殺,但沒有成功。張華濤第一眼看見女警官時,似乎有點意外,顯然,他來時并不清楚,自己的要求得到了滿足。然后他就坐下了,他說:政府,可以把我的手銬暫時解開嗎?我想抽支煙。
李志揚便和押解的獄警做交涉,得到了同意。在張華濤的手銬被打開后,律師給了他一支煙,并為他點上。
張華濤使勁地吸了一口煙,過了一會,說:悔恨的話在這里我不想再說了。我要說的,也與案情無關。但我馬上就要成一個死人了,和人說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希望你們相信我所說的,是真話。
柳青問:張華濤,你想說什么?
張華濤看了看天花板,說:還是從那天晚上說起吧……那天,我是喝了酒的,喝了半斤還多,我平時幾乎不喝酒。在喝酒的時候,有人說了一個黃段子,說一個老頭,一輩子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臨死了,就是不斷氣,邊上人就問他還有什么要求,于是老頭就說了一句話——這是個謎語,剛才說的是謎面,謎底打一個有名的外國作家。我一下就猜到了,是英國的莎士比亞。
柳青沒聽明白,就問:什么?你再說一遍?
他搖搖頭,說:不說了,你是個姑娘……可我就信任你。我今年二十六歲,確實沒有見過女人……本來,我是想好好談一個對象的,可是從部隊被踢回來,我發現自己慢慢地就不行了……
這句話引起了李志揚的注意,律師說:張華濤,你所說的“不行”,是特指你的性能力喪失嗎?
張華濤沒有說話,像是默認了。
這無疑是一個意外而重大的發現。如果張華濤是一個喪失性能力的男人,自然就無法實施強奸。柳青就問:張華濤,這一點你在接受審訊的時候為什么不說?
張華濤說:我不想說。我也不會接受你們的檢查,不會的。因為我信任你,信任你們,所以就在死前對你們交一個底,至少世上還有人知道我究竟因什么罪名死的。
柳青說:那你就更應該接受檢查。
張華濤說:不,決不。我也不會提起上訴的。
沉默了片刻,張華濤接著說:那天晚上,我們幾個在小酒店里喝酒,喝完了,我弟弟就提出要去歌廳找小姐,我沒搭理。正好遇上了那兩個女工來買夜宵,他們就動了心思,說想不到煉油廠還有這樣的美色……然后,他們就開車,跟著她們走,等到了她們值班的地方,我下去找地方撒尿去了,回來一看,他們幾個不見了。那時我的酒勁過了,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就趕快跑進值班室,那兩個女工已經被捂得臉色發青,不省人事了,他們也做完了,等著我來。我一看那場面,就覺得事情鬧大了,這是犯罪,是天大的罪惡。我抽了弟弟兩巴掌,他一下就跪到了地上,說哥你得救我啊,要不你打死我算了。我當時腦子亂極了,顧不了許多,就決定把那兩個女工趕快埋了……
李志揚說:張華濤,這一點你為什么不對我說清楚?
張華濤說:說了也是沒有人信的。何況后來埋人的事是我一手張羅的。我以為她們死了,真的以為她們死了,就用車把她們運走了……現在看來,是我殺了她們,但我確實沒有強奸。
李志揚說:有人能證明這一點嗎?
張華濤搖搖頭,說:當時屋里就剩我一個人,他們嚇得跑到了外面。我也不需要誰來證明了,今天我對你們說出來,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你們信不信沒關系。
柳青帶著憤怒的語氣說:張華濤,你還是當過兵的,也曾經做過好事,怎么當時這么糊涂?你還想說什么?
張華濤又接過了一支煙,續上,慢慢抬起頭,說:我在部隊里的處分,是個冤案。
柳青吃驚地問:冤案?
張華濤說:我沒有偷看女兵洗澡……
1991年夏天的某個夜晚。張華濤所在的部隊屬于雷達站,駐扎在一個偏僻的山區。這天是個星期六,部隊有電影,輪到張華濤站崗。大約在八點鐘光景,他聽見有人在營房院子深處喊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說:哨兵,你過來一下!你快點!于是張華濤就跑過去了,到了邊上一看,才發現是部隊的王工程師。暗淡的月光下女工程師一絲不掛,用臉盆蓋著自己的下部,很驚慌。張華濤被這個從未見過的場面嚇住了,不知所措。這時候,女工程師才說:哨兵,我出來倒洗澡水,一陣風把房門給帶上了。我進不去,請你幫我翻一下窗戶好嗎?從里面把門給我打開。
張華濤就放下了槍,心里直埋怨這女人出來倒水竟然不穿衣服。他開始翻窗戶。身手敏捷的他很快就從里面把門打開了。這件事本來到此就該結束了,誰知道偏偏這時有一道手電的光束照了過來,照在了王工程師身上,女人嚇得尖叫了起來,臉盆“咣當”一聲落到了地上。
來人是副團長和他的一個老鄉朋友,他們就是來找王工程師的。顯然,這是個意想不到的場面。王工程師嚇得趕緊跑進屋里,而張華濤正一臉是汗地從里面走出來,他們在門口險些撞了個滿懷。
副團長立刻厲聲質問:張華濤,你在干什么?
張華濤就照實把剛才的事情說了。
副團長聽過,想也沒想地就說:先回到崗位上去。明天給我寫一份交代。
張華濤感到不理解,說:我寫什么交代?我是幫助王工程師翻窗戶的啊。不信你可以問問她……
副團長說:叫你寫你就寫!
張華濤后來才知道,副團長當時正在和這個王工程師談戀愛。那晚他本來是領著自己的老鄉到女人這里來敘敘的,來看看他這個未來的媳婦怎么樣,不料竟發生了這種難堪的有失體面的事。他不能忍受自己熱愛著的女人一絲不掛地被人看見,也不能忍受這個場面讓自己的老鄉目擊,更擔心會走漏消息而成為一種永不消失的丑聞。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出來散步的張華濤被幾個蒙面壯漢拖到樹林子里暴打了一頓,他被打趴在地,看見幾只軍用球鞋正朝自己身上猛踢,頓時就明白了。張華濤的“不行”就是這樣留下的。不久,他被部隊除名了,理由是“不適合擔任職務”和“思想作風有嚴重問題”。他受到了不該有的處分,而那個王工程師也竟然寫了證明材料,說自己在洗澡的時候,有人趴窗戶,她嚇得趕緊跑了出來……
柳青不知道張華濤這最后的話是否是一面之詞,但憑一個女人和警察的直覺,對張華濤的陳述她是相信的。不過在那個時候,女警官覺得說什么都已經晚了。她只說:張華濤,你今天找我來聽你說這件事,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嗎?
張華濤說: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很不錯的警察。其實那天在掘尸現場,你已經向我走來了,我當時在車里……
柳青問:是那輛藍色的面包車?
張華濤說:是的……你很棒……我很佩服你。
柳青停頓了一下,然后又問:你還有什么別的要求嗎?
張華濤站起身說:我請求政府在行刑前不要剃掉我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