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刑偵物證技術人員,在柳青的感覺中,辦一個案子雖然沒有像讀一本書那么悠閑輕松,但辦案過程與閱讀卻很相似。有的案子辦過了,就好像看了一本時尚的雜志,花花綠綠的,但看過就看過了,記不起來;而有的案子辦過,就像讀到了一本當時感覺很累的書,多少年后你都記得它的基本輪廓,甚至某些地方給你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很長時間以后,當女警官回憶這起命名為“8·24”的案件時,心情還是難以平靜。
落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西漢時期,這里就有了一個商埠的規模。它坐落在藍渡江的北岸,這條美麗的江是長江的一條鮮為人知的支流。據說太平天國時期,曾國藩的一支湘軍就是從這里進軍直逼南京的。落城也是一個新興的工業城市,二十年前,國家在這里興建了一座煉油廠,隨后便有了擴建城市的計劃。它雖然不像北方的大慶那樣,整個城市是以大油田為中心來進行設計的,但煉油廠幾乎占據了城市的三分之一。“8.24”案件就發生在煉油廠的內部。
1994年8月24日夜,有兩名上夜班的女工失蹤。煉油廠保衛部門向公安局的報案,實際上已經是在十二小時之后了。如果說這可能構成一起案件,那么案發地點應該就是夜班女工的值班室。據門衛反映,當晚10點左右,還看見這兩個女工騎著一輛紅色的本田摩托車從外面吃夜宵回來。按這個時間推算,她們不會再次離開廠區的內部。然而現場的勘查,除了痕跡員找到了一些陌生的腳印外,就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了。假定這里就是案發現場,那么說明作案人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刑警們甚至認為,這里可能不是案發地點,那些腳印實在說明不了什么。就在他們準備離開之際,副隊長李林發現了唯一的疑點,就是屋子里的電話線有被扯斷、重新連接的新鮮痕跡。
李林說:接線的手法不是很專業,感覺是個新手完成的。
這話一說出,柳青就預感到事情不妙,她也仔細察看了,認為李林的判斷正確。她的直覺是這兩名受害人極有可能已經遇害了。不過當時她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刑警們接著發現,其中一名女工所用的那輛紅色本田摩托車還停放在車棚里。這個發現,部分排除了兇手謀財害命的可能性。女工的單位很快把照片送來了。兩名女工,年齡分別是二十三歲和二十五歲,其中一個未婚。從照片上看,她們的長相、打扮都還不錯。那么,強奸的作案動機便得到了強化。落城刑警支隊人數不多,下設兩個偵查大隊和一個技術大隊,凡是涉及重大案件,一般都是集中召開案情分析會議。刑警們從煉油廠回來之后隨即開始了討論,大家一致的意見,是把這個案子內定為強奸殺人罪。這不過是推斷,缺乏必需的證據。在隨后的幾天里,柳青在那個假設的現場反復查看過,她希望能找到一點血跡或者精斑。但是沒有。時間很快過去了一周,刑警隊沒有找到更多的線索。那幾天柳青腦子里總在想,那間值班室究竟是不是第一現場?還有沒有犯罪的第二現場?如果說兩名女工遇害了,那么尸體又在哪里呢?
到了第九天下午,持續一個多月的高溫天氣突然迎來了一場大雨。雨后,落城的天空變得晶瑩剔透,空氣也隨之清新了許多。這場來勢迅猛的雨沖刷了地上的污垢,也把人間的罪證暴露出來了。當天傍晚有人舉報,在煉油廠第四區那條新修的道路旁,準備栽埋電線桿的坑里,露出了一個女人的半只鞋。
刑警隊及時趕到了現場,立即實行封鎖。按照工作程序,第一個進入現場的是攝影員小朱,他負責固定現場。第二個是痕跡員老趙,主要任務是尋找可疑的痕跡。隨后是負責物證鑒定的柳青和法醫汪工。柳青一看,就斷定這是埋尸的地方。她和法醫小心地把表面的浮土刨開,然后就看清了女人的一只帶著尸斑的腳。
柳青對現場指揮李林說:是這里,先把尸體刨出來吧。
經過挖掘,兩個女工的尸體出現了,真是慘不忍睹。兩個年輕的女人被繩子彎曲著進行了捆綁,頭和腳并在了一起,就這樣被埋了。那時夕陽已經完全沉沒了,西天還殘存著幾條瘀血一般的晚霞。挖掘尸體的工作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在低聲議論著兇手的殘忍,同時也不斷地發出要求公安盡早破案的呼聲。這樣的時刻,刑警們只能沉默著,在沉默中感受著令人窒息的壓力。對他們而言,案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接下來就是偵破了。如果這個案子不破,他們在市民中的威信將會大大降低。
柳青有一個習慣,每回只要是在公開的現場,她在完成專業任務之后,都會站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在墨鏡后面靜靜觀察著圍觀者的表情反應。她總有這樣的感覺,兇手可能就隱藏在這些圍觀者中。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看,許多罪犯在作案之后,都有一種復雜的心理。他們既想知道后果所引起的關注程度,也帶有看看警方手里有無線索的好奇心。柳青注意地看著每一個人,然后就注意到了對面的另一條路邊停著的一輛藍色面包車。她感覺那車是有意停在那個位置的,那是一個很好的觀察現場的視角。駕駛室里有一個男人在向這邊看著,那個人也戴著墨鏡,一支香煙叼在嘴角,好像煙灰還很長……就在柳青慢慢地向那輛面包車走去時,忽然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看來電顯示,是陳暉的號碼。柳青就說:喂,陳暉嗎?
陳暉說:當然是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呢……
柳青說:我現在正出現場,出案子了,回頭我和你聯系。
電話掛斷,等柳青再回頭時,那輛藍色的面包車已經不見蹤影了。柳青感到那輛車有點問題,可惜沒有看清牌照。她有些悵然,陳暉這個電話來得真是不合時宜。
兩名女工的尸體被運回解剖室,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柳青和法醫汪工對尸體進行了清洗,陳放在解剖臺上。原本是要連夜進行解剖的,但由于尸體在地下掩埋了數日,尸體表面雖在腐敗,但腹內組織還有部分的硬化,法醫決定把解剖安排到翌日的上午,他對柳青說:你回家吧,我留下值班。
柳青猶豫了一下,說:汪工,還是你回吧,一大家子都在等著你呢。
汪工說:你行嗎?
柳青說:我行,你走吧。
解剖室在支隊辦公大樓的三層最西角,值班室就在它的對面。法醫走后,柳青給家里去了電話,說自己今晚值班,不回去了。電話是父親接的,他只簡單地詢問了案件的進展,就沒有多說什么。等柳青洗完澡,夜已經很深了。整個這一層樓沒有其他人,柳青突然感到有些恐懼。她把子彈推上了膛,壓上保險,去走廊上看了看。走廊里只有一個燈泡還亮著,顯得很昏暗。她感到走廊里的風是涼颼颼的,覺得衛生間某個水龍頭沒有關嚴,總有滴水的聲響,但她卻不想去檢查一下。她迅速回到值班室,和衣靠在床上,用毛巾擦著頭發。這樣的時刻,她會承認一個女人與生俱來的局限,她不能不感到害怕。越是睡不著,就越有去小便的感覺。可是她竟沒有出來上衛生間的勇氣。她忍了很久,把報架上的幾份報紙都瀏覽遍了,然后她看著窗外的月光,想:我這是怎么了?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我是為這些放在對面的冤魂來申冤的,是幫助她們找到正義的啊,她們怎么能恫嚇我呢?
柳青再次從值班室走出來,先去上了衛生間,順便把那個沒有關好的水龍頭關嚴實。出來的時候,月光已經從窗口射進了走廊,那月光確實令人膽寒。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周圍有那些屈死的亡靈像灰色的綢緞一樣在身邊飄動著,但她已經不再感到害怕了。不過,她又想,今晚如果有陳暉在這里陪她就太好了,她會老實地躺在男人的懷里,發生什么也不在乎。
尸體解剖認定,兩名死者生前遭到了輪奸,因為柳青從尸體體內所提取到的是混合精斑。同時,他們在死者的肺部還提取到了大量的灰塵和纖維的吸入物,這就說明,死者并不是在輪奸后致死(也沒有找到鈍器打擊和勒死的跡象),而是當時被口腔里塞著的棉絮造成了窒息,直接被拖到了土坑內,活埋了!那時她們的心跳微弱,呼吸還在!這種分析匯報上去,給刑警隊增添了破案的難度。罪犯作案手段極其殘忍,上級要求,立即成立“8·24”專案組,限期一個月內破案。更有壓力的是,這種結論很快傳到了社會上,激起了廣大市民的憤怒。那些天總有很多電話直接打到刑警支隊,詢問破案的進展情況。有的還在電話里破口大罵,你們這些人全是飯桶!
可是直接的線索很少,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線索。他們確定了死者的死因,卻找不到兇手,案件的偵破實際上已經陷入了僵局。那些天,全刑警隊的人都是連軸轉,日夜加班,不知排查了多少人。但是案件還是沒有進展,壓力可想而知。連已經卸任的柳立中都坐立不安,每天柳青回家,父親便會問上一句:“8·24”有進展了嗎?柳青搖搖頭。今天晚飯之前,父親沒有問什么。飯后,他把女兒叫到書房里,語氣深沉地問:你覺得你們能限期破案嗎?
柳青想了想,說:我想知道的是,如果限期不能破案怎么辦?
柳立中說:如果我還是你們的局長,我會主動向上級辭職的,然后再由新任的局長來處理你們。
柳青說:辭職是自責的方式,但你別忘了,也是推卸責任的方式。
說完這句話,柳青就出門了。外面已經是華燈初上,月色迷蒙。今晚隊里沒有安排加班,她想獨自去藍渡江邊散散心。連日的勞累使她感到自己陡然老了許多,在落城,既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那就去找一個高聲喊叫的地方好了。她真的打算站在大橋上對著開闊的江面縱情地喊上幾嗓子。
剛走到街上,柳青就聽見有人在喊她。不是一個人聲音,是幾個。循聲看過去,一個街口大排檔上坐著幾個中學的同學,他們在對著她揮手。柳青便走了過去,大家很客氣地騰出一個座位。柳青說自己剛在家里吃過了,同學說再喝點啤酒好了。不好推辭,柳青就坐下了。簡短的寒暄一結束,大家便問起“8·24”案件。一個同學說:柳青,煉油廠的案子有眉目了嗎?柳青搖搖頭。又一個同學說:要是這樣的案子你們都破不了,那么你們可真……他沒有好意思說完,但誰都明白他想說什么。于是有人出來圓場,舉起酒杯,說:來來,大家干一杯!
柳青把一杯啤酒慢慢喝了下去。冰鎮的感覺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順著食管往下切著。這酒好苦!是啊,干公安這一行,就像是作家寫出了一部有爭議性的作品,說什么的都有。你沒見到110的苦衷嗎?一個小子上馬桶,家里沒有手紙了,就給110打電話,說:110,我沒有手紙了,你們幫我送過來吧。一個老太太喜歡去鄰居家打麻將,總是忘記帶鑰匙,也不斷打110,讓警察替她翻窗戶。但要是一個案子警方沒有及時偵破,他們會罵你無能,罵你白癡,罵你吃干飯的。可是,你能想象一個社會里沒有警察的情形嗎?如果全體警察放上一個月的假,那么大街上就會有公開的殺人、搶劫、強奸。一個家庭一旦出事你會首先想到的還是警察啊!所以,干這個職業有時真感到寒心。
離開同學的大排檔,去江邊的興致已經敗了。柳青去了一個公共電話亭,用磁卡撥通了陳暉的住宅電話,可是電話里只傳出陳暉的錄音效果:我是陳暉,請您在聽見語音提示后留言,我會給您回電話的,謝謝。錄音的聲音雖然有點失真,卻讓柳青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陳暉就是那個樣子,很禮貌,很健談。于是柳青說:陳暉,你好,我是柳青,這幾天一直在忙案子,沒有和你多聊,再見。
其實這個時候,她非常想和陳暉在電話里聊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