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大單
- 乾道坤道
- 趙德發(fā)
- 14461字
- 2019-01-21 14:21:34
當繚繞在瓊頂山山巔的云朵與西天的晚霞遙相呼應(yīng)成為同樣顏色的時候,簡寥觀里的法事也結(jié)束了最后一個項目。道士們放下法器,更衣吃飯。飯菜是沈嗣潔雇請附近村民來做的,一鍋素菜加一鍋米飯。道士們各自取碗去吃,而后由祁高篤派來的中巴車接回城里。
石高靜和應(yīng)延春吃罷,去接替阿暖守靈,阿暖爬起身,擦擦腮邊的淚水走了。石高靜看見棺材前面的線香將要燃盡,拿來三根換上,坐到旁邊的席子上歇息。應(yīng)延春挪了挪屁股坐到他的對面,囁嚅片刻說:“石院長,我姑媽的鑰匙在你那里吧?”石高靜說:“嗯。你姑媽是有一串鑰匙,我把它帶回來了。”應(yīng)延春說:“那你給我吧,我去她屋里收拾一下?!闭f著就向石高靜伸出手來。石高靜說:“這不合適。按照道內(nèi)規(guī)矩,道人羽化之后,留下的東西都是廟里的。在過去,要把東西擺出去‘賣大單’,誰看中了什么誰就買,錢由廟里收。你姑媽的東西也應(yīng)該是簡寥觀里的財物?!睉?yīng)延春吧嗒一下嘴道:“沈道長這樣說,你也這樣說。可是,你們的規(guī)矩是你們的,我這里也有規(guī)矩?!笔哽o問:“你有什么規(guī)矩?”應(yīng)延春說:“遺產(chǎn)繼承法?!笔哽o看著應(yīng)延春那張因在田間長期勞作顯得特別粗糙的臉,猶豫片刻說:“你等著,我和你姑媽的兩個徒弟商量一下?!?
他來到廚房,向正在吃飯的兩個坤道說了這事,沈嗣潔憤然道:“小應(yīng)怎么這樣!師父羽化的第二天,他就跑到山上向我要鑰匙,要收拾師父的東西。我說,鑰匙讓師父帶到美國去了。沒想到,他現(xiàn)在又跟你要。師父的東西不能給他!”石高靜問阿暖怎么辦,阿暖卻說:“給他吧?!鄙蛩脻嵪虬⑴裳鄣溃骸安恍?!不能壞了規(guī)矩!”
石高靜見兩個人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正思慮怎么辦才好,靈棚里忽然傳來應(yīng)延春的哭聲。他聲音粗壯,邊哭邊說:“姑媽,姑媽,我可憐的姑媽!你的心好狠!你撇下我了,我再也沒有親人了呀姑媽……”看見阿暖被那哭聲感染又在流淚,石高靜說:“按遺產(chǎn)法辦吧。”沈嗣潔氣鼓鼓道:“遺產(chǎn),遺產(chǎn),好像我?guī)煾高€有萬貫錢財似的,哼!”石高靜說:“就是,你師父還能有多少財產(chǎn)?咱們別計較了?!闭f罷,他去靈棚和應(yīng)延春講了這個決定,應(yīng)延春點點頭止住了哭聲。
等到兩個坤道過來,石高靜讓阿暖守靈,他和沈嗣潔帶著應(yīng)延春去了紫陽殿西面師兄的丹房。他掏出師兄的鑰匙開了鎖,沈嗣潔第一個進去把燈打開。
石高靜與師兄二十年前相識,但從沒進過她的丹房?,F(xiàn)在走進去,只覺清香撲鼻,好聞得很。他知道,這是師兄留下的丹香味道。紫陽真人說過,“自然丹熟遍身香”。師兄在美國期間,曾在她住過的房間里留下了這味道,數(shù)日后在瓊頂山再次聞到,他覺得既親切又傷感。
沈嗣潔抬手向房間里一比畫,對應(yīng)延春說:“師父的東西都在這里,你想拿啥就拿啥吧!”
應(yīng)延春站在屋子中央,這看那看。
石高靜環(huán)視一下,發(fā)現(xiàn)屋里的陳設(shè)十分簡單,僅有一床一桌一櫥兩個凳子而已。唯顯特別的是,床前的地上,有一只已經(jīng)坐破了的大蒲團。他知道,師兄的功夫和丹香,都是在這個大蒲團上練出來的。
應(yīng)延春伸手打開櫥子,看見里面只有幾件青色道袍和一件紫色法衣,就把櫥門關(guān)上,指著床邊的桌子說:“石院長,你把抽屜打開?!?
石高靜開了鎖,拉出抽屜,三人一起去看,見里面有一些錢,一些雜物,還有一個藍布包。沈嗣潔對應(yīng)延春說:“師父的錢都在這里,你拿去吧?!睉?yīng)延春就去收拾。他先揀百元大鈔,然而只揀了三張就沒有了,剩下的全是零錢。他搖頭道:“不對,怎么只有這點錢呢?”
石高靜說:“你姑媽就是沒有錢。她去美國的機票還是我給買的呢。”
應(yīng)延春嘆一口氣,去抽屜里把那些零錢一把把抓出來,裝進自己的衣兜。他撥弄著雜物看看,見沒有一件值錢的,就把那個藍布包拿了出來。石高靜說:“這應(yīng)該是本書。你姑媽在美國跟我說過?!睉?yīng)延春不吭聲,把包放在桌上打開了。
里面果然是一本書,線裝的,四角均已磨損,破舊的封皮上有“悟真篇”三個正楷大字。石高靜拿起來翻閱片刻,見這書的內(nèi)容與平時自己讀到的《悟真篇》一樣。不一樣的是,天頭、地腳以及行間有一些后來寫上去的蠅頭小楷,內(nèi)容是給正文做注。讓他奇怪的是,這些做注的文字筆跡風格不一,墨色濃淡不同。翻到書的最后,看到有一行字是“瓊頂山全真龍門第五代弟子李靜石敬刻”,不禁萬分驚喜:原來這是元末明初的刻本。再看封三那一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人名。第一行是“瓊頂山全真龍門第六代弟子馬真樸拜讀”,立即驚叫起來:“馬真樸?”沈嗣潔問:“馬真樸是誰?”石高靜說:“是元末明初的一位高道,他在瓊頂山修煉多年,而且經(jīng)常去玄溪上游的一處懸崖邊做單腿獨立,暴風驟雨襲來時也色不變身不動,據(jù)說活到一百一十歲。”沈嗣潔說:“哎喲,這位祖師爺可真厲害!這書他讀過?”石高靜說:“書上有他的簽名,應(yīng)該不會錯。”沈嗣潔嘖嘖連聲:“了不得,了不得!”
再看后面,是另外一些人的簽名:
全真龍門第七代弟子金常月拜讀
全真龍門第八代弟子陳守身拜讀
全真龍門第九代弟子蔡太用拜讀
……
全真龍門第二十六代弟子翁崇玄拜讀
全真龍門第二十七代弟子應(yīng)高虛拜讀
石高靜看到,從六代到二十七代,全真道龍門派在瓊頂山的傳人,每一代都有人在這里簽了名字。書中的那些注解,肯定也是這些祖師們讀書時隨手寫下的。
圣物呵。圣物呵。石高靜心里念叨,手在戰(zhàn)抖。
應(yīng)延春看看他,伸手道:“石院長,這書是我姑媽留下的,我把它拿走吧?!?
石高靜把眼一瞪:“這可不行。這書是南宗的遺產(chǎn),不是你姑媽的遺產(chǎn)?!?
應(yīng)延春說:“在我姑媽的抽屜里,怎么不是她的遺產(chǎn)?”
石高靜向他展示著書頁說:“小應(yīng)你看,這是南宗道士祖祖輩輩都讀過的一本《悟真篇》,是講怎樣修煉的,你姑媽只是一個保管者。她在美國跟我說過,祖師爺們有這么一本書留下,讓我回來繼續(xù)珍藏著它?!?
應(yīng)延春說:“她讓你珍藏,有什么證據(jù)嗎?她寫遺書了嗎?”
石高靜心中騰地冒出火來,指著應(yīng)延春厲聲道:“小應(yīng)你不要太過分!本來,你就不應(yīng)該到廟里要你姑媽的遺產(chǎn),我們看你可憐,就遷就了你。可你不該把不屬于你姑媽遺產(chǎn)的東西也拿走。這書是瓊頂山的,不是你的!”他把書重新包好,放進抽屜,吧嗒一下鎖上。
應(yīng)延春看看上了鎖的抽屜,咧咧嘴說:“我不要這書也行,可你得給我一點錢?!笔哽o說:“我憑什么給你錢?”應(yīng)延春說:“就算我把書賣給你們了。”石高靜讓他這說法弄得哭笑不得,但為了讓他死心,就問:“你想要多少錢?”應(yīng)延春說:“我要一千?!笔哽o心中竊笑:看來,這家伙還是不明白這本書的價值。他說:“好吧,我就給你一千。我今天身上沒帶錢,等給你姑媽出完殯再說好不好?”應(yīng)延春說:“不,你身上有錢。今天沈道長替你發(fā)給道士美元,你也給我美元吧。”石高靜苦笑一下:“好,好,我給你美元?!本吞统鲥X包,數(shù)給他三張五十的。
沈嗣潔看了說:“還不快拿著?一百五,能換一千二。你得的更多了?!?
應(yīng)延春臉上現(xiàn)出滿意的神色。他接過去仔細看看,裝進了兜里。
三個人回到靈棚,見阿暖正一邊流淚,一邊向著師父的棺材叩拜。三個人也隨她叩了三個頭,到一邊坐下。然而,阿暖的叩拜還在繼續(xù)。
石高靜問:“阿暖,你這是行的什么禮?怎么磕不完了呢?”
阿暖站下,擦一把淚水說:“叩謝師父的養(yǎng)育之恩。她養(yǎng)我一天,我還她一拜?!?
石高靜吃驚地道:“一天叩一個頭?你在她身邊十七年,那要叩多少呵?”
阿暖說:“六千來個。”她又俯身拜倒,嘴里說道,“這一拜,是1983年七月初五,師父為我背黑鍋挨罵的日子……”
聽了這話,石高靜的眼睛立即濕潤了。這個日子他是知道的。那天是師父羽化一周年,他專程從杭州趕來祭奠。師兄請來一些道士做法事,引得當?shù)卦S多老百姓前來觀看。那時阿暖只有七個月大,老是哭鬧,師兄只好把她抱在懷里忙這忙那。突然,外面有一群半大小子喊叫起來:“姑姑子,養(yǎng)孩子,砸你廟里的大牌子!”他們還從地上撿起石頭,用力砸向了簡寥觀的匾額。在場的道士和俗人都被這舉動驚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應(yīng)道長,應(yīng)道長緊緊摟住阿暖,委屈的淚水蓄滿了眼窩。石高靜知道,自從師兄收養(yǎng)了阿暖,就有人造謠說,瓊頂山的道姑生了孩子。在不斷升級和更新的一個個謠言版本里,道姑與道士有了密切聯(lián)系。再后來的謠傳里,那道士不是別人,正是道姑的師父翁崇玄。有人說真是想不到,在深山里修煉了一輩子的老道士,有著神奇法術(shù)的翁大師,竟然與女弟子有一腿。有聽者獻疑:翁老道壽高百歲,還能留種嗎?說者回答,老道修煉了一生,元陽充足,讓女弟子珠胎暗結(jié)沒有任何問題。由此,說者還推斷,翁老道去年夏天水漫逸仙宮的時候為何失蹤,原因正在這里。他是讓女弟子懷上身孕,沒臉在瓊頂山住,浪跡天涯去也……那天晚上,石高靜勸師兄說,把孩子送人算了,你一個出家人犯不著為俗家棄嬰污損名聲。師兄卻說,太上講,“吾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不敢為天下先”。出家人應(yīng)該慈悲為懷,要“齊同慈愛,異骨成親”。這孩子被她父母遺棄了,我怎么能忍心再遺棄她呢?此后,她照樣忍辱含垢,撫養(yǎng)阿暖。
阿暖的叩拜還在繼續(xù)。她一次次跪倒,又一次次爬起身來。每一次磕頭前,都輕聲說一下日期。
拜到八月十四這天,阿暖多說了一句:“這天師父把羊娘、羊哥送走?!闭f罷,她的眼淚再次涌出,跪倒時悄然灑落。
阿暖曾經(jīng)有羊娘、羊哥,石高靜聽師兄講過。師兄撿到阿暖的第二天,抱著孩子去三里外的鶴山村化緣,讓有奶的女人分點奶水喂養(yǎng)阿暖。來到一戶人家,女主人說我沒有奶,可我家的母羊有,你把它牽去用吧,用完了再還給我。于是,師兄就把那戶人家的母羊牽到廟里,擠羊奶喂阿暖。不過,母羊來的時候還帶著兩只羊羔,此時也在吃奶,阿暖等于從它倆那兒分得了一份。每當師兄擠了羊奶喂阿暖的時候,就指著三只羊說:“阿暖,叫娘,叫哥。”然而阿暖一直不會叫。一年多之后,羊奶變得寡淡,阿暖也可以吃米粥之類了,師兄就抱著阿暖,趕上母羊和兩只小羊去了山民家里,把羊還給了人家。就在向人家告別的時候,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阿暖竟然向那三只羊叫道:“娘!哥!”師兄說,她親眼看見,那三只羊站在那里看著阿暖,一個個眼淚汪汪……
石高靜還聽師兄說,阿暖六歲的時候,聽師兄說起這事,非要去看她的羊娘、羊哥不可。師兄不讓去,這天她趁師兄下山辦事,自己偷偷去了鶴山村,進村后遇人就問,她的羊娘、羊哥在哪里。村里人覺得驚奇,把她盤問了一會兒才搞明白了,把她送到村后的一戶人家說,老宋,道姑養(yǎng)的小孩來找羊娘、羊哥了!老宋看了看阿暖說:“你羊娘羊哥四年前就下山了?!卑⑴瘑枺骸跋律降侥睦锶チ??”老宋說:“我也不知道?!卑⑴纯蠢纤卧鹤永锕粵]有羊,只好回了道觀,等到師父回來,就問她下山見到她的羊娘、羊哥了沒有。師父得知阿暖去過鶴山村,抱著她淚水涔涔,說:“見到了,她們娘兒仨整天在山腳下吃草呢?!卑⑴タ矗瑤煾刚f:“你去不了,那一千多級臺階你走不動的……”當阿暖大了幾歲,終于能把那一千多級臺階走完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明白,羊娘、羊哥下了山,就再沒有了吃草的機會,而是被羊販子送到了羊肉館里。雖然明白了這個結(jié)局,但她每次走在玄溪峽谷中,看到路邊有人放羊,還是希望有三只羊抬起頭來,聽她喊羊娘、羊哥……
看著一次次俯身叩拜的阿暖,石高靜心酸眼熱。他想,這孩子有情有義,用這種方式向師父感恩,也真夠意思。十七年,六千多天,拜六千多次。按一分鐘六次計算,她要用去二十個小時呢!這樣,出殯前的今明兩夜,她要連拜不止才行。有這樣的養(yǎng)女,師兄的在天之靈應(yīng)該欣慰啦。
沈嗣潔說:“師叔,你從美國回來一直沒休息,肯定很累,我給你收拾好了丹房,你去睡吧?!笔哽o說:“我是有點累。好,我去休息?!?
沈嗣潔把他領(lǐng)到了東廂一間房子里。石高靜見里面桌椅齊全,床鋪整潔,自己的行李包也被提到了這里,就說:“很好,謝謝嗣潔,你回去吧?!鄙蛩脻嵃谚€匙交給石高靜,向外走去。石高靜叫住她說:“哎,阿暖在那里磕頭,時間長了容易累著,你好好照顧一下。”沈嗣潔說:“嗯,師叔你放心吧?!彼nD片刻,看著石高靜說,“師叔你想不想知道,阿暖為什么要給師父這樣磕頭?”石高靜問:“為什么?”沈嗣潔說:“她是心中有愧,覺得對不住師父?!苯又椭v,師父派阿暖下山學高功,阿暖卻和盧美人勾勾搭搭,讓師父十分生氣。
石高靜聽了這些吃驚不小。他想,阿暖看上去單純樸實,不大可能做出這事,如果有一些瓜葛,那也是老盧起了歹心。再者,阿暖對師父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不是一個“愧”字就能解釋的。古人有言:“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边@個沈嗣潔,說不定也是個搬弄口舌的,對她的話不能全信。
沈嗣潔還在說盧美人和阿暖,說盧美人整天打電話找阿暖,把師父氣得夠嗆。石高靜打斷她的話說:“小沈,我要休息了,有話明天再說。”沈嗣潔這才把舌頭收住,點點頭走出門去。
石高靜把門關(guān)上,倒了一杯水,坐在床邊喝著。他聽見隔壁傳來深沉而悠長的鼾聲,心里說:這個老睡仙,就是天塌下來也照樣睡呵。
喝完水,他上床坐進被窩,關(guān)掉手機,想修煉一會兒。哪知一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飛機上,身體晃晃悠悠,腦子昏昏沉沉,只好倒頭睡下。
醒來,窗戶已經(jīng)發(fā)亮。他起床洗漱一下,去靈棚看看,阿暖還在叩拜,旁邊只有應(yīng)延春一個人裹著大衣蜷臥在席子上。石高靜看見阿暖動作遲緩面容憔悴,心疼地說:“阿暖,你快停下休息吧。”阿暖這才坐到一邊。石高靜問她拜到哪年了,阿暖說:“拜到2000年了。”石高靜說:“還有九年呢,你能拜得完嗎?”阿暖喘息著說:“能,一定能?!彼认乱槐?,又接著叩拜。
一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是沈嗣潔來喊阿暖去做飯。石高靜說:“嗣潔,讓她拜吧,我?guī)湍阕??!卑⑴泵φf:“師叔,我去。”爬起身就走了。
當太陽在瓊頂山最高峰露出金燦燦的臉面時,阿暖過來說飯好了,讓石高靜和應(yīng)延春去吃。二人一起走出靈棚,忽然聽見大殿那邊有人用生硬的漢語叫道:“師父!師父!”
石高靜轉(zhuǎn)臉一看,只見露西拖著箱子匆匆走來。他猛地站住,皺起眉頭用英語問:“露西你怎么來啦?我不是說三天之后去接你嘛!”
露西到他跟前站定,仰臉喘息片刻,擺著頭道:“我受不了,我真的是受不了!”
石高靜問:“你受不了什么?”
露西說:“我受不了那個酒店的淫蕩氣息!”
露西向石高靜講,昨天她住進祁先生開的酒店,發(fā)現(xiàn)房間里有許多中國古代的男人女人做愛的圖片,都掛在衛(wèi)生間的墻上。她感到很新鮮,就一張一張地看,看得她起了性欲,很想找個中國男人仿效一下。但她知道,那樣做是錯誤的,是與職業(yè)道教徒的身份不符的,就克制住自己不再看,去床上睡覺休息。后來,她被酒店的蘇女士喊醒,去吃了晚飯。想不到,她回房看了一會兒電視準備打坐,隔壁卻有人做愛,大聲喊叫,經(jīng)久不息,這又讓她欲火中燒,徹夜難眠。她想,在這種地方住下去,是很容易墮落的,所以今天一大早就離開酒店,打出租車來到了這里。
聽了露西的訴說,石高靜氣憤地道:“老四搞的是什么鬼名堂!”他責備露西,不該不經(jīng)他允許直接跑到山上。露西委屈地噘著嘴說:“我昨天夜里打你手機,可是你關(guān)機了。我想另換一家酒店,又怕中國的酒店都充滿了性。”石高靜苦笑道:“怎么能都是那樣?咳!”
沈嗣潔從齋堂里走出來,看看石高靜,再看看露西,眼里滿是猜疑。
石高靜不無尷尬地向沈嗣潔介紹,這是他在美國收的徒弟露西,跟他來瓊頂山出家修道。沈嗣潔張大嘴巴“噢”了一聲,話里有話地說:“噢,師叔的徒弟真漂亮呀??此悄?,跟煮熟的雞蛋白一個顏色兒……”
石高靜向露西介紹了沈嗣潔,又帶她到靈棚給應(yīng)道長磕頭,與阿暖見面。
石高靜讓沈嗣潔給露西安排住處。沈嗣潔說,住我隔壁那間吧。石高靜和露西跟她過去看看,見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且落滿塵土,肯定有好長時間沒人住過。露西問石高靜,她把筆記本電腦帶來了,這里能不能上網(wǎng)?石高靜說估計要用客堂里的固定電話撥號上網(wǎng)。露西又問能不能在這間房子安一部固定電話?石高靜說:“露西,你是來修道呢,還是要搞一間辦公室經(jīng)商?”露西做個鬼臉,不再吭聲。
沈嗣潔說,山下的道長們馬上就來了,咱們得抓緊吃飯。石高靜把這話翻給露西,露西點點頭,跟著他倆去了齋堂。
飯后,露西帶著一臉好奇在廟里這看那看。石高靜陪她看了前后兩個殿堂,讓她叩拜神像與祖師,給她講道教常識與簡寥觀的歷史。他還帶露西走出廟門,指著玄溪水庫大壩,講那座沉入水中的逸仙宮。
祁高篤打來電話,說今天公司有事,他不上山了,明天再來。石高靜問他,知不知道露西到了山上。祁高篤說:“不知道呵。哎,她怎么只住一夜就跑到山上去了?”石高靜說:“她說,她受不了酒店里的淫蕩氣息!你搞了個什么鬼地方?”祁高篤大笑:“哈哈,想不到你徒弟還挺清純。我這逸仙宮是神仙府第,怎么能是鬼地方呢?”石高靜說:“老四你別笑,我有空好好教訓教訓你!”
中巴車載著大群道士來了。石高靜迎上去,對他們拱手施禮,打著招呼。露西也帶著如花笑靨,學了師父的樣子。
道士們看見露西都很吃驚,向她瞥上一眼就急匆匆進廟。盧美人停住腳說:“老三,這位外國美女是誰呀?”
石高靜向他做了介紹。盧美人聽后表情夸張地說:“露西小姐,我最最熱烈地歡迎你!我和你師父當年是師兄弟,以后你需要我?guī)兔ΡM管說!盡管說!”石高靜向露西轉(zhuǎn)達了盧美人的歡迎之意,對別的內(nèi)容沒做翻譯。
道士們換上行頭,來到大殿。盧美人指著一位頭戴蓮花冠的道長向石高靜講,上午的法事只用一位高功,就是這位周道長。石高靜見周道長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恭恭敬敬抱拳道:“周道長辛苦了。”周道長還禮:“石院長別客氣?!闭f罷,他指揮道士各就各位。
法事開始,周道長腳穿鞋底很厚、鞋幫繡有云頭圖案的“云履”,在神壇前鋪著的罡單上邁著一種奇特的步法走來走去。石高靜知道,這種步法據(jù)說是大禹傳下的。大禹當年治水至南海之濱,見一神鳥步法奇特,便模仿之,運用于治水之方術(shù)。后世道士將這步法搬上了醮壇,步罡踏斗,法天地造化之象,合日月運行之度。此時,周道長踏動禹步,掐指念咒,法衣炫炫,廣袖飄飄,儼然一位神仙行走于銀河星漢。
周道長走了一會兒,在罡單中央停下,當胸執(zhí)笏,面對三清像朗聲說文:“昔在延康,氣未分于清濁。肇判太極,行乃正于方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上羅星斗,下列山川。三清為眾圣之尊,四帝總?cè)f靈之職。于是,天尊演教,濟物利生;太上垂科,隨機赴感。人天以之而交會,凡圣由是而混融……”
周道長這一番說文,莊嚴至極,聲情并茂,讓石高靜深受感染。他想,道教的齋醮科儀,涵融文學、音樂、煉養(yǎng)、禮儀于一爐,把神圣性與藝術(shù)性緊密結(jié)合,真是叫人嘆為觀止。
代表齋主跪在罡單下首的阿暖,趕來圍觀的眾多山民,也都看得入迷。
周道長說文完畢,躬身下拜,連連叩首。阿暖也隨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站起。當她又一次磕完頭要站起時,身子突然晃悠幾下,歪倒在地,引得大家一片驚呼。石高靜急忙過去叫道:“阿暖!阿暖!”
此刻阿暖面色蒼白,睜眼看看師叔,欲站無力。石高靜把她扶起,向眾人講了阿暖為報師父的養(yǎng)育之恩,昨夜叩拜了一夜的事情。在場者無不為之感動,都勸阿暖快去休息。阿暖說:“我走了,這里沒人跟著高功師父磕頭了。”石高靜知道,應(yīng)延春在靈棚守靈,沈嗣潔里里外外應(yīng)付各種事務(wù),都不能過來,就說:“有我呢,你快走吧!”他招呼幾個看熱鬧的村婦過來,讓她們把阿暖送走,又對周道長說:“請繼續(xù)?!闭f罷,他接替阿暖屈膝跪倒。露西效仿師父的樣子,也跪在了旁邊。
露西這么一跪,立刻破壞了法事現(xiàn)場的肅穆氣氛。本來,山民們見露西站在人群中,還以為她是一個外國游客,現(xiàn)在見她跪在石高靜身邊,就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盧美人向他們熱心地解釋,說這是他師弟的徒弟,跟著師父來中國當坤道的。聽他這么說,山民們議論得更加熱烈,對這位洋道姑評頭品足,還對她和石高靜的關(guān)系做著猜測。有一個小伙子說:“哎,到底是徒弟還是小蜜?”這話引起了一片哄笑。石高靜實在無法忍受,便讓露西離開這里,去后面的靈棚里坐著。露西疑惑不解地問:“為什么呀?”石高靜說:“為了讓這里安靜?!甭段鬟@才起身向人們聳聳肩,帶著遺憾的表情走了。
一些山民追她而去。露西走進靈棚,靈棚門口立即被山民圍得水泄不通。沈嗣潔從齋堂里走過來呵斥道:“看什么看?不就是一個外國黃毛丫頭嗎?你們這樣鬧,能讓我?guī)煾盖屐o嗎?”但山民們不走,還是伸長脖子去看那個黃毛丫頭。沈嗣潔就分開眾人走進靈棚,氣呼呼地把露西扯出來,一下下地往給她安排的寮房門口推。露西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乖乖走進去,把門關(guān)上。沈嗣潔回轉(zhuǎn)身,像驅(qū)趕羊群似的一下下?lián)]手:“別看了,走吧走吧!”山民們這才意猶未盡地去前面觀看法事。
法事做到十一點,道士們停止唱念去吃午齋。石高靜到靈棚看看,阿暖又在拖著疲憊虛弱的身子叩拜,就讓她停下歇息。等阿暖起身,他問露西在哪里,阿暖說在她的寮房。石高靜讓她去喊露西吃飯,阿暖看看院里的道俗兩眾,說:“師叔,你別叫她拋頭露面了,我給她送一點吧?!笔哽o點頭道:“這樣也好?!?
想不到,阿暖去取了飯菜,一手端一碗往西面寮房走,卻被正在院里張羅道士們吃喝的沈嗣潔喝住了:“阿暖你回來!你要干什么?”阿暖說:“我給露西送去?!鄙蛩脻嵉裳鄣溃骸安恍校≡谶@廟里,只給天尊、祖師上供,不能給大活人上供!她想吃,自己出來!”
看見沈嗣潔發(fā)火,滿院的道士和山民都去瞅石高靜,瞅露西住的寮房。這時,石高靜腦子里突然蹦出“欲蓋彌彰”這個詞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對阿暖說:“好,你叫露西出來吃。”
阿暖敲門之后,眾目睽睽之下,露西走了出來。她向眾人拱手說一聲“無量壽福”,大大方方地走向米桶。阿暖把給她盛好的飯菜和一雙筷子遞給她,她道一聲謝接到手中,見旁邊蹲了一些正在吃飯的道士,就走到東邊寮房門前,想坐在臺階上吃。然而剛走過去,全身奇臟的老睡仙突然開門走出來,把她嚇出一聲尖叫,手中的飯菜灑了許多。老睡仙向她笑一笑,轉(zhuǎn)身向茅房急急走去。露西看著老人的后背連連搖頭,她身后則是一片笑聲。
下午,阿暖又到大殿跪著。石高靜想,不能再把露西藏藏掖掖,心無掛礙、坦蕩自然才是正確的做法。他讓露西去大殿和阿暖跪在一起,一則向應(yīng)道長表達敬意,二則觀摩道教科儀。露西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在大殿一直跪到法事結(jié)束。山民們起初還注意看她,后來見怪不怪,就把她視為常人了。
吃過晚齋,山下來的道士們走掉后,露西對石高靜說她想洗澡,但是不知浴室在哪里。石高靜問沈嗣潔,沈嗣潔說:“荒山小廟,哪有浴室,誰洗澡誰就自己燒水,提到自己房里洗去?!笔哽o明白了,這里還和從前一樣。他和露西說了這個情況,露西驚呼:“噢,我回到中國的古代了!”
阿暖在一邊聽明白了,立即去廚房燒水。露西過去幫她,興致勃勃地往灶膛里添加木柴,灶門口吐出的火苗將她的白臉烤成了紅臉。把水燒開,阿暖裝到一個木桶里,幫露西提到寮房,還將師父用的木澡盆給她送去。
等到露西關(guān)門入浴,阿暖又到靈棚里叩拜師父。坐在那里的石高靜勸道:“阿暖,你太累了,就別再拜了。”應(yīng)延春也說:“阿暖你快歇著吧,我姑媽肯定已經(jīng)領(lǐng)情了?!卑⑴瘏s說:“這是我發(fā)了愿的,我一定要拜到底。”說罷又跪了下去。
石高靜見阿暖這么認真,心中感動,任她拜去。坐到十一點來鐘,應(yīng)延春讓他去休息,他就走出了靈棚。此時老梅樹默立院中,枝杈上掛滿星星。他想到師兄在這簡寥觀住了十八年,明天就要去希夷臺陪伴師父了,便站在那里默默傷感。
露西悄悄走來,叫了一聲師父。石高靜見她里面穿著睡衣,外面裹著一件羽絨服,就問她為什么還不睡。露西說她睡不著,她剛有了一次神奇的體驗。石高靜問她體驗到了什么。她說她洗過澡打坐修煉,剛坐一會兒,就覺得兩個乳房中間有一個點連連跳動,接著,那兒就像發(fā)生了爆炸,迸發(fā)出許多能量,輸送到全身,讓她感到非常舒服。這是她從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不知是什么原因。石高靜說:“露西我要恭喜你,你得到瓊頂山氣場的潤澤了。這里千百年來有無數(shù)道人修煉,他們遺留的信息與能量幫助了你。你住在我?guī)熜值し康母舯?,更能直接受惠。你?yīng)該記得,我?guī)熜衷诿绹蚰愫桶倌戎v過,兩乳中間的穴位叫作膻中,是女丹修煉中的關(guān)鍵點。修煉到了一定程度,那兒就會有異常感覺,像你剛剛體驗到的跳動、爆炸等等。如果你繼續(xù)修煉,一定會氣機活潑,經(jīng)絡(luò)通暢,扎扎實實筑好你的根基。”露西說:“對,應(yīng)道長就是這樣講的,我只是記不住穴位的名稱。師父,我如果到應(yīng)道長住過的房間修煉,是不是效果更好?”石高靜說:“肯定更好?!甭段髡f:“那么,我住進她的房間里吧?!笔哽o問:“你不怕?”露西說:“我不怕?!笔哽o說:“好,等到給她送過大單,你就搬到她的丹房?!?
露西點點頭,輕輕走到那兒,從窗戶里向里面窺視。石高靜也默默走到她的身后。露西窺視片刻,突然轉(zhuǎn)身撲向石高靜,發(fā)著抖說:“師父,應(yīng)道長正坐在里面!”石高靜大吃一驚,推開露西走了過去。他趴到窗戶玻璃上看看,從門窗透進去的微弱光亮里,似乎有一個人坐在床前的蒲團上。
這難道是師兄的元神?他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想進去和師兄見面說話,就去悄悄打開門鎖,輕輕走了進去。
然而,這時再看那蒲團,上面并沒有人,空空如也。露西也跟進來說:“沒有應(yīng)道長呵?”石高靜說:“她和咱們捉迷藏,躲起來了?!彼麤_著蒲團深深一揖,“師兄,以后我和露西在這里常住,你要多多保佑我們呀?!?
說罷,他將燈打開??吹阶雷?,想到那本《悟真篇》,他就打開抽屜把它拿走,想在睡前拜讀一會兒。
出門后,石高靜與露西各自回房。走到院子中間,他忽然看見沈嗣潔正默不作聲地站在老梅樹下。他問她站在這里干什么,沈嗣潔說:“陪我?guī)煾浮!笔哽o問:“你師父在哪?”沈嗣潔說:“在這廟里,哪一個地方都有她。”石高靜聽了這話心中一酸,險些落淚,向她點點頭走開了。
回到自己的住室,石高靜見桌上有一尊小香爐,旁邊還有一扎線香,就將書放到桌上,取一支香插到爐內(nèi)點著。洗凈手,關(guān)好門,他向那書三禮九叩,而后無比虔敬地捧起,坐到桌前。
他翻開書頁,開始默讀紫陽真人的七律詩:
不求大道出迷途,縱負賢才豈丈夫?
百年光陰石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
只貪利祿求榮顯,不覺形容暗悴枯。
試問堆金等山岳,無常買得不來無。
人生雖有百年期,夭壽窮通莫預(yù)知。
昨日街頭猶走馬,今朝棺內(nèi)已眠尸。
妻財拋下非君有,罪業(yè)將行難自欺。
大藥不求爭得遇,遇之不煉是愚癡。
……
石高靜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處注解:“大道大藥,體用一如?!彼?,這位祖師說得太對了。大道為體,大藥為用,而有些學道者,包括我自己,往往是重藥輕道,沉迷于具體的修煉方法之中,而忘記了對大道的體悟。
再看下面一首:
學仙須是學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
二物會時情性合,五行全處虎龍蟠。
本因戊己為媒聘,遂使夫妻鎮(zhèn)合歡。
只候功成朝玉闕,九霞光里駕祥鸞。
在“二物會時情性合”一句旁邊,有這么一行小字:“坎離性命乾坤性命身心,一也。”石高靜想,修煉者一般把這里的二物理解為心與腎,亦即“坎離”,而這位祖師卻把二物與乾坤、性命、身心等同。他的意思是,后天之坎離即先天之乾坤,在先天為性命,在后天又為性情,究而言之只是“身心”兩字而已。這種闡釋,真讓人茅塞頓開。
再往下看,一處處注解都給人釋疑解惑,包含著真知灼見。石高靜看得入迷,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到窗外的鳥叫聲把他驚醒。他看看表,已是早上五點,遂起床洗漱。到靈棚里看看,阿暖還在叩拜。他問阿暖是不是快拜完了。阿暖喘息著說,快了,還有最后半個月。石高靜嘆息一聲,向師兄的棺材磕了三個頭,坐到一邊陪她。
阿暖的叩拜已經(jīng)非常艱難了。她汗流滿面,氣喘吁吁,每次下跪都咬緊牙關(guān);每次站起,都是努力幾次才能成功。
再一次站起后,她晃悠片刻說道:“二月初一?!?
沈嗣潔來了。她睡眼惺忪,顯然是剛剛起床。她到棺材前磕過頭,站起來說:“阿暖,去燒飯啦?!?
石高靜說:“等一下,她這就拜完了。”
沈嗣潔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她瞅一眼阿暖,鼓突著嘴走向了廚房。
阿暖依然在叩拜,再一次將要跪下時說:“二月初七?!?
石高靜知道,這一天離師兄羽化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
“二月初八?!?
“二月初九?!?
“二月初十?!?
這一次跪下去,阿暖突然放聲大哭!她五體投地,兩手拍打著地面喊道:“師父!娘!我的親娘!……”
石高靜紅著眼圈對著棺材說:“師兄,你看見了吧?你沒有白養(yǎng)這孩子……”
應(yīng)延春這時也醒了。他跪倒在阿暖旁邊,一邊磕頭一邊哭泣。
阿暖哭過一陣,爬起身擦擦淚水,晃晃悠悠地去了廚房。
八點來鐘,石高靜接到祁高篤的電話,說他已經(jīng)去了島上,船只和墓地都沒有問題。石高靜說:“好,我們舉行完了儀式就送師兄過去?!?
八點半,一大群道士坐中巴車來了。盧美人下車后向石高靜拱拱手,不自然地笑一下了,直奔靈棚而去。
一群莊稼漢子扛著木桿、繩索來了。這是沈嗣潔從附近村里請的殤夫。他們到靈棚里打量一下棺材,穿繩系扣,做著起棺的準備。
康局長和江道長坐同一輛車來了。石高靜走過去迎接,見二人表情都很沉重??稻珠L看到跟在石高靜身后的露西,竟然搖了搖頭。他問石高靜準備好了沒有。石高靜說準備好了??稻珠L說,那咱們抓緊。江道長立即招呼大家集合。
道士們很快到靈棚前站成兩列,看熱鬧的大群村民圍出一個半圓。江道長走到靈棚門口,向應(yīng)道長的遺像深施一揖,回身說道:“天地無私,生死有序。道山有約,鶴駕難留。今日各位齊聚瓊頂山,為全真道南宗傳人、簡寥觀住持應(yīng)高虛道長送行。現(xiàn)在請市宗教局局長康明瑜先生致辭。”
康局長走上前去,向應(yīng)道長的遺像鞠一個躬,轉(zhuǎn)身講了起來。他簡要總結(jié)了應(yīng)道長的一生,對她愛國愛教、刻苦修行的作為給予了高度評價,說應(yīng)道長的仙逝,是印州市宗教界的重大損失。
康局長講完走下去,江道長高聲道:“邈矣仙游,丹灶空留明月在。悠然羽化,芝房唯有白云封……”
他的話音未落,突然從院子東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夢不醒來,野鶴空悲華表月。事都撇去,桃花哪戀武陵春!”
眾人驚訝地扭頭去看,原來是老睡仙站在他的寮房門口,抖動著胡子在向這邊喊。
江道長向老睡仙拱拱手,說一聲“謝老神仙指教”,轉(zhuǎn)身發(fā)出指令:“起棺!”
話音剛落,道士們手中的響器一齊發(fā)聲。石高靜端著手香爐走進靈棚,帶領(lǐng)阿暖、沈嗣潔、露西和應(yīng)延春一起向師兄的棺材三禮三叩。殤夫們將杠子插入繩扣,打一聲號子,猛地將棺材抬起。石高靜與阿暖等人轉(zhuǎn)過身,在前面帶路,慢慢走出廟門。
路上歇過三回,來到水庫邊,殤夫們將棺材小心翼翼地抬上大船,放于船頭甲板,用繩子牢牢固定。康局長和江道長坐小船,其他人坐大船,很快到了希夷臺下。祁高篤早已在碼頭上迎候,指揮著棺材與人先后登岸。
在江道長的主持下,棺材入壙,覆蓋,立塔,一切如法如儀。三位高功率道士們做了最后一通法事,大家向新立的靈塔叩拜一番,又去翁大師的靈塔前叩拜一番,整個儀式就結(jié)束了。
人群散開,大家這看那看。幾個道士走近翁大師的靈塔看那銘文。一個道士瞧瞧落款處,指著那兒向盧美人喊:“盧道長,這個盧高極是不是你?”盧美人走來看一眼,說:“不是我是誰?當年我在瓊頂山,師父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我是他的二徒弟嘛?!蹦堑朗啃Φ溃骸氨R高極,盧茂英,你讓我們叫哪個好?”盧美人訕笑道:“都好,都好?!?
石高靜聽見他們的對話,覺得奇怪,就走過來看。他發(fā)現(xiàn),在大師兄和他的名字之間,昨天還是空白的地方,竟然出現(xiàn)了“盧高極”三個字,就急忙招呼祁高篤。祁高篤過來看看,鼻子里哼一聲,問盧美人這是怎么回事,盧美人說:“不是你立的塔嗎?我怎么知道?”祁高篤說:“我立塔的時候,沒把你刻上呀,怎么一夜之間突然有了?”盧美人紅著臉說:“也許是師父顯靈?我畢竟做過他的徒弟嘛?!笔哽o冷笑道:“老盧,你還真成了神話中的角色了?師父會不會這樣顯靈,你心里大概最清楚?!鄙蛩脻嵲谝贿呎f:“讓盧道長說說,他是什么時候過來刻上的?”盧美人急赤白臉道:“怎么是我刻上的呢?不可能嘛!”沈嗣潔看著阿暖,恨恨地說:“你說你這寶貝師父,到底是人還是鬼?”阿暖看看沈嗣潔,再看看盧美人,一雙秀目中滿是疑問。
石高靜站到一邊,憤懣地想,盧美人當年在逸仙宮拜了師父,時間不長就跑下山去改換門庭,還到處講翁師父的壞話,說他和女弟子不清不白,把翁師父氣出一場大病。翁師父生病時曾向石高靜講,當年紫陽真人收徒不慎,三傳非人,三遭禍患,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遭了同樣的報應(yīng)?,F(xiàn)在,盧美人竟把自己的名字偷偷刻在師父的墓塔上,豈不是荒謬至極?!
江道長過來了。祁高篤向他說了這事,江道長微微一笑:“不就是幾個字嘛,何必在意。你們往塔里面瞅一瞅,有你們的師父嗎?”石高靜心中豁然開朗,說:“江道長講得對。這靈塔本來就沒埋師父,咱們何必在意塔上多了這幾個字?!苯篱L說:“想通了就好,走,咱們上船回去吧?!庇谑牵蠹揖屯a頭邊走去。
康局長卻叫住石高靜,說要和他談?wù)劇?匆妿煾覆蛔?,露西也停住了腳步??稻珠L看看露西,指著不遠處的一塊裸巖說:“走,咱們到那邊坐著說。”石高靜就讓露西在此稍等,自己跟著康局長到裸巖上坐下。他見局長臉上布滿陰云,與昨日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笑了笑說:“局長,你有話就講吧?!?
康局長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兩口,說道:“石院長,非常遺憾,我不得不收回昨天對你的承諾……我已經(jīng)和你說了,要馬上發(fā)文,任命你為住持,把瓊頂山的道教事業(yè)統(tǒng)領(lǐng)起來,振興起來,可是,昨天晚上有人打電話給我,說你沒有資格擔任這個職務(wù)?!笔哽o吃驚地問:“是誰打電話?他憑什么說我沒有資格?你看我頭頂,有師兄留給我的龍頭簪子!”康局長看看他的頭頂,但隨即轉(zhuǎn)移了目光,說:“我明白這支簪子的重要意義。但是他們提出疑問,說你帶一個美國姑娘回來,關(guān)系曖昧,能成為名副其實的全真道士嗎?人家不服呵?!笔哽o一聽這話著急起來:“局長你別聽他們的。露西是我在美國收的徒弟,她要跟我到中國學道修道。我跟她是純潔的師徒關(guān)系!”康局長問:“既然是純潔的師徒關(guān)系,那你為什么要把她藏到城里不讓她露面?”石高靜氣急敗壞:“咳,這都是祁高篤的餿主意。他要我考慮到中國國情,別讓露西在這幾天露面,免得人多嘴雜引起非議。”康局長說:“石院長,我相信你的說法。但是,分管宗教的領(lǐng)導也接到了電話舉報,不同意你擔任瓊頂山教職,讓我任命別人,局里今天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笔哽o急忙問:“你任命了誰?”康局長說:“城隍廟的盧高極道長。”
石高靜大吃一驚,騰地站起身來道:“盧美人?這怎么行?瓊頂山是南宗祖庭,全真龍門派道士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二十七代,盧美人是正一道士,他怎么能上山當住持?”康局長說:“可是領(lǐng)導說,什么南宗、北宗,什么全真、正一,反正都是道教,讓誰住持都一個樣子。再說,盧道長原來就是瓊頂山的全真道士,而且是翁崇玄道長的二徒弟,也有些資格。石院長,只能這樣了,請你原諒。你如果愿意留下,我一定和盧道長談?wù)劊屇憷^續(xù)住在簡寥觀?!笔哽o說:“我當然要留下。不然,我怎么向師父、師兄交代?”康局長長嘆一聲:“唉,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是個嚴重的傷害。但我無法改變這個決定了,請你諒解。”石高靜沉默片刻,說:“局長,我理解你的難處。我服從安排,我知道該怎么做?!笨稻珠L起身拍著石高靜的肩膀說:“嗯,到底還是你的思想境界高。你有這樣的態(tài)度,就好辦啦?!?
康局長看看碼頭邊,大船早已走了,只有小船還在那兒,就讓石高靜師徒倆和他一起走。石高靜說:“局長你先走,我到臺頂看看去。我有十幾年沒上去了?!笨稻珠L說:“那好,我讓船工送我到大壩,再回來接你?!?
石高靜看著局長離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氣,連連搖頭。露西走過來問:“師父,我看你很不高興,那人向你講了什么事情?”石高靜猛地站住,圓睜雙目向她吼:“什么事情?還不是因為你?露西你明白嗎?你冒冒失失地跟我來中國,壞了我的大事!”說罷,轉(zhuǎn)身就向希夷臺頂走去。
露西一雙藍眼睛里充滿了疑問,追著他問:“師父,我怎么會壞了你的大事?請你告訴我好嗎?”
石高靜卻不答話,氣哼哼地踏上石階路向臺頂走去。露西跟在后面,眼里蓄滿淚水。
石高靜走了一會兒,覺得胸悶氣喘,只好放慢了腳步。
再往上走,石階變得陡峭,他低頭弓腰只看腳下。走著走著,他突然覺得臉上一疼,像被針扎了似的,原來是一根松樹枝橫在面前。他抬手撥開,繼續(xù)前行,不料,那針扎般的感覺卻轉(zhuǎn)移到了左胸。他想,這松針好鋒利呀,竟然能扎透好幾層衣服?
他站下身,抬手摸摸那兒。針扎的感覺還在,然而這疼痛不在皮膚,在胸腔里面。他倚著一塊巨石站下,想休息一會兒,可是,似乎有一只大手悄悄伸進他的胸腔,猛地揪住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來。
石高靜突然明白:一直與他的家族作對的那個魔鬼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