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飛機,露西和別人調換了座位,到石高靜的身邊講了她決定去中國的原因:擺脫利迪的糾纏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的工作遇到了麻煩。
石高靜問她工作怎么了。露西說,她在“小哈瓦那”做的兩個房貸項目失敗了。那兩個客戶都是窮人,三年前看到邁阿密的房價越來越高,就用自己的舊房子做抵押,用貸款再買一套新房企望升值賺錢。可是他們的收入并不高,有一個客戶還突然失業了,他們實在還不起按揭貸款,只好把房子交給了銀行。這兩套房子因為社區的原因并沒有升值,銀行即使把房子拍賣掉,并拿到次貸保險公司的賠款,還是虧損好多。因為這事,她不但獎金被扣發,還受到主管的嚴重警告。主管說,如果再出現類似情況,她就要被解聘了。
石高靜知道,“小哈瓦那”是邁阿密的城中城,就像紐約、舊金山因為華人眾多而出了唐人街一樣,那里是古巴、牙買加、秘魯、墨西哥等中南美洲移民的聚居中心,有一些富豪,但窮人居多。他說:“露西,這就要怨你自己了。你明明知道那些窮人可能還不起貸款,貸款搞房產投資的做法很有風險,為什么還要貸給他們?”
露西說:“是我的原因,但更是銀行的原因。這種次級貸款,銀行是讓我們放手做的。他們認為,有次貸保險公司撐腰,即便有些客戶出現問題,但總體上還是會贏利的。”
石高靜說:“這個算盤打得很好,但是他們能夠一直贏利嗎?據我所知,美國各家銀行普遍采用10倍至30倍的‘杠桿操作’,搞出那么多金融衍生產品,把10億美元當作200億至300億玩,總有一天會出事的。”
露西說:“師父說得很對,他們就是在瘋狂地玩火。邁阿密是中南美洲金融貿易之都,地位僅次于紐約。華爾街上烈火熊熊,這兒怎么能安靜的了?說實話,我在推銷金融業務的時候,看見那些窮人被次貸條款刺激得眼球發亮,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覺得自己是在作惡……”
石高靜看她一眼:“露西,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你肯定明白,一個社會如果老是千方百計地刺激人的欲望,對窮奢極欲的生活方式給以正面評價,那么這個社會肯定不是一個健康的社會。現在,不只是美國,許多國家的政府為了推動經濟增長,都在鼓勵寅吃卯糧,瘋狂消費,這很不正常,令人擔憂。老子說,‘禍,莫大于不知足’……”
露西說:“對,人類不能這樣瘋狂下去,不能過分放縱欲望,永不知足。所以,我越讀《道德經》,越對我的那份工作感到厭惡。我不能再給人們的欲望火上澆油,眼看著他們把自己燒焦。我想,別等到主管解聘我的那一天啦,我現在就離開滋生罪惡的銀行,到中國求清靜、當神仙去吧!”
石高靜說:“露西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中國并不是一個光出神仙的地方,也出壞人,出魔鬼。”
露西說:“跟著師父,什么樣的壞人和魔鬼我都不怕!”說罷,她將石高靜的胳膊一抱,咯咯笑了起來。
石高靜又問露西,她去中國,父母態度如何。露西說:“他們都不支持,說我讓中國人給洗了腦,不然不會放棄年薪九萬美元的職位去中國當職業道教徒。我給他們講,我是成年人,有權選擇自己的宗教信仰,他們才不再反對。我來機場,就是他們開車送的。”聽她這么說,石高靜放心地點了點頭。
入夜,露西裹著一張毯子睡了。石高靜向窗外看看,月掛蒼穹,正將浩瀚的太平洋照得朦朦朧朧。他想,師兄的靈蛻此時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飛機后部的行李艙中,而她的元神在哪里?是否就在飛機前面高速飛行,在引領著我回歸中國,回歸瓊頂山?“平曲試罷,簪子交掉”,師兄呵師兄,你的元神在空中飛行的時候,頭上沒有了簪子的約束,應該是長發飄飄掃拂星月吧?
這時,一綹云絲正好掠過月亮,讓海天之間更加朦朧。
石高靜的眼角濕了。
有頃,一綹發絲到了他的腮邊。轉臉看看,原來是熟睡中的露西將腦袋歪到了他的肩上。此刻機艙中的燈大多關掉,幽幽的光亮里,他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發香。
他扭頭看看露西,那張美麗的臉輪廓分明,那對高聳的乳房在滑落的毯子之上十分突出,比當年與他有過短暫情緣的那個愛荷華大學的籃球寶貝更為出眾。
一種久違的感覺,又悄然萌發在石高靜的丹田之中。
他動了動臉,蹭著露西的柔軟發絲享受起來。
然而他轉眼一瞥,忽然發現師兄正將臉貼在舷窗上看著他!他的心咯噔一動,急忙坐正身體,同時也將露西推離。
再看窗外,月亮悠悠晃動,師兄已經不見,大概又飛到前面領航去了。
石高靜抬手捶打幾下腦殼,為自己的根塵未凈、起心動念而深深羞愧。他想,露西辭了職跟我去中國,就是為了專心學道。這樣一顆來自西方、十分難得的修行種子,我怎能讓她蒙垢受污?她躲開了利迪,難道還要躲開師父不成?紫陽真人有一首《西江月》說:“我見時人說性,只夸口急酬機。及逢境界轉癡迷,又與愚人何異。說得便須行得,方名言行無虧。能將慧劍斬魔魑,此號如來正智。”我如果逢境界而迷,說得卻行不得,那不就是一個十足的愚人嗎?這些年來的性命雙修豈不是竹籃打水?
他嘲笑了一番自己,閉目端坐,澄心凈慮,默念法訣,又開始了修煉。修煉了一個時辰,安然入睡。
飛機降落杭州蕭山國際機場的時間是北京時間早晨七點。還沒出機艙,石高靜就給母親和麥高打電話報了平安。他還告訴麥高,露西和他一起到了中國。露西搶過手機對麥高說:“麥高,我要在中國修成神仙,乘著彩云飛回去和你見面!”麥高大笑:“太美妙了。從明天起,我每天都抬頭仰臉等著你飛回來!”
石高靜與露西走下舷梯,見一輛飾有黃花黑幛的靈車和一輛黑色奧迪A6轎車在機場專用電瓶車的引導下緩緩開來。靈車停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和一位十七八歲的坤道下來,石高靜知道這是師兄的侄子應延春和養女阿暖。石高靜與他倆見過的最后一面,是在出國留學之前去向師兄辭行的時候,應延春恰巧也去看望姑姑。那時,應延春是剛長出胡須的大男孩,阿暖是剛學會用面巾擦鼻涕的小女孩。十三年時光轉瞬而逝,他倆今天一起來迎接闔然長逝的親人了。二人過來見了石高靜,都是淚眼婆娑,默默地跪下磕頭。
又矮又瘦的祁高篤從轎車那邊走來了,他向石高靜抱拳道:“三師兄,一路辛苦了。哎喲,你還帶回一個洋妞?”石高靜表情不自然地向他們三位介紹露西,說她是道教徒,要到中國學道修道。露西向他們拱拱手,道一聲“無量壽福”。
飛機的行李艙打開了,一具西方樣式的棕色木棺從傳送裝置上緩緩而出。應延春和阿暖雙雙撲上去放聲大哭。幾個工作人員推開他倆,抓住木棺兩邊的把手,石高靜和祁高篤也上去幫忙,把棺材抬到了靈車上。
兩輛車一先一后出了機場。石高靜和露西坐的是祁高篤的車子。祁高篤用他的一雙猴眼打量著石高靜說:“三師兄這身打扮,真像個海歸道士了。”石高靜指了指頭上的簪子說:“咳,說心里話,這根簪子我真不想要,是大師兄坐脫立亡,逼得我沒有辦法。”
等他講了大師兄在美國羽化的前前后后,祁高篤抬手摸摸石高靜頭上的簪子,說:“老大把簪子交掉,自己走掉,算是把事情看明白了。她知道,瓊頂山在她手里是振興不了的。”
石高靜問:“為什么振興不了?”
祁高篤說:“她這個人,當年雖然是個赫赫有名的神槍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可是入道之后變得過分慈悲。你也親眼見過的,她走路都是小心翼翼,怕踏死了螞蟻。咱們師父一輩子閉門清修,不問世事,老大也是這樣。師父羽化之后,她當家的這些年里,一不搞預測,二不做法事,除了撫養阿暖,就是和幾個坤道打坐。這樣,香客越來越少,她又不肯出去化緣,簡寥觀的日子就越來越難,有時候連鍋都揭不開……”
石高靜說:“你這么有錢,就不會幫幫她?”
祁高篤說:“幫是要幫的,但我的原則是救急不救貧。她連點飯錢都搞不來,在這個社會里不是太低能啦?不錯,南宗丹功是神奇,練好了能夠長壽。可是如果全靠別人養活,你就是活到百歲、千歲,又有什么意義?所以我跟老大說過,廟破了,我可以幫你修,可是飯錢我不給你。近幾年,她實在是支撐不住了,偶爾也攬點法事做做,增加點收入,但還是很艱難。”
石高靜說:“我聽說,你幾次修繕簡寥觀,還為師父造了靈塔。”
祁高篤說:“這是應該的。我畢竟在瓊頂山出家三年,是師父的四徒弟嘛。這次,阿暖和沈嗣潔又找我,讓我給她們的師父造塔。造就造吧,不就是幾萬塊錢嘛。”
石高靜道:“好,老四慈悲。”他問,為老大送大單是怎樣安排的。祁高篤說:“從今天起做三天法事,然后下葬。”石高靜問:“做法事這一套下來,要花多少錢?”祁高篤說:“估計要兩三萬。”石高靜說:“這錢我出。”祁高篤扭頭瞅他一眼,說:“這錢是該你出,你是回來接師兄的班嘛。再說,你在美國這么多年,應該是個闊佬了,這點錢對你來說算什么。”石高靜說:“闊佬?老四你開玩笑。與你這億萬富翁相比,我只能算窮光蛋。我現在還給美國銀行當房奴呢。”
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露西指著窗外驚叫起來,問石高靜,那些樹為什么沒有樹冠。石高靜向外看看,原來路邊的地里密密麻麻地栽著一些樹,樹身都很粗,卻都被鋸得光禿禿的,只剩下幾截主枝。他問祁高篤這是怎么回事,祁高篤說:“這里的花木產業很興盛,花農們從山區買來大樹,暫時栽在這花圃里,準備賣到城市里去。”石高靜問:“城里有人買嗎?”祁高篤說:“有,而且多是政府采購。現在幾乎所有的城市都大搞綠化,嫌小樹苗長得慢,就買山里的大樹來栽,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樹進城運動’。”石高靜冷笑一下:“當年是知青下鄉,現在是大樹進城,有異曲同工之妙呵。這些樹在山里長大,到城里能夠適應嗎?”祁高篤說:“你當年下鄉能適應嗎?”石高靜點頭道:“違犯自然的事情,還是不干為好。”
他把這事向露西講了,露西也覺得不可思議,連連搖頭。
祁高篤看一眼露西,說:“看來她不懂中國話。老三我問你,你和這洋妞到底什么關系?”
石高靜沒好氣地說:“師徒關系唄。我在美國的徒弟有幾百個,她只是其中的一個。她想專心學道,昨天就追到機場,跟我來了。”
祁高篤點頭道:“明白了。老三,我勸你先不要帶她上山。”
石高靜不解地問:“為什么?”
祁高篤說:“中國國情你不是不知道。她到山上一露面,人家會說,這個老石帶一個西洋美女回來,到底能不能做全真道士呵?”
聽他這么說,石高靜心生焦慮:“那你說該怎么辦?”
祁高篤說:“先讓她在印州住幾天,等到辦完喪事再說。”
石高靜想了想說:“也好。”
他向露西說,因為要給應道長辦喪事,山上的人很多,沒有房子住,讓她在山下的城市里先住幾天。露西眨著一雙藍眼睛聽罷,點點頭答應了。
兩個小時后,車子進入印州市區,停在了一座豪華酒店前面。祁高篤說:“吃了飯再上山吧。”石高靜下車后抬頭看看,酒店的大牌子寫著“逸仙宮”三個字,很是吃驚:“這酒店怎么也叫逸仙宮?這不是侵權嗎?”祁高篤說:“這怎么能算侵權,一個是道觀,一個是酒店,不違背商標法。再說,作為道觀的逸仙宮早已不存在了。”石高靜指著他說:“我明白了,這酒店是你開的。山上的逸仙宮讓水淹了,你又在印州建起這樣的一座,真是對得起師父呀!”祁高篤聽他的話里有譏諷之意,說:“我怎么對不起,我用從這里賺的錢給師父師兄修了墓塔,也算告慰師父的在天之靈吧?”聽他這么說,石高靜只好不吭聲了。
后面的靈車也到了,祁高篤招呼車上的人下來吃飯。應延春說他不吃,要在車上守著姑媽,阿暖也說要守護師父。祁高篤說:“不吃飯怎么能行呢?這樣吧,你們輪流守護。阿暖先吃,吃完再讓小應過去。”阿暖就下了車,跟著祁高篤他們進了酒店。
這酒店是四星級,大堂裝飾得富麗堂皇。祁高篤一進去,里面所有的工作人員全都立正,一邊向他行注目禮一邊喊:“祁總好!”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漂亮女性急急迎上前來,說:“祁總,早餐已經準備好了。”祁高篤說:“好的。小蘇,我給你介紹一下呵,這就是我向你講過的石博士,我的師兄,美國著名生物學家!”蘇經理立即向石高靜伸出手來:“歡迎你,石博士!我是這酒店的經理,我叫蘇秋秋。”石高靜和她握握手,向祁高篤瞪眼:“老四你忽悠什么呀?我哪里是著名生物學家,在美國不是,回中國就更不是了。”祁高篤說:“再怎么樣,你那個博士是貨真價實的吧?”
祁高篤吩咐蘇秋秋安排房間,讓露西小姐在這里住幾天。蘇秋秋立即用英語向露西打招呼,歡迎她入住逸仙宮酒店。露西說聲“謝謝”,然后面帶難色地向石高靜講,這樣的酒店太貴了,她想換一家便宜的。石高靜把露西的意思轉達給祁高篤,祁高篤向露西笑道:“請露西小姐放心,這酒店是我開的,我不要你付費。”蘇秋秋把這話翻譯給露西聽,露西滿臉疑惑地說:“祁先生,我又沒為你做什么,為什么要你為我支付房費?”石高靜說:“露西,中國人每當有客人到家里來,都是要熱情招待的。你是我的徒弟,祁先生是我的師弟,他在招待你呢。”露西聽明白了,喜笑顏開,連聲道謝。
酒店大堂的墻上掛了一塊大屏幕,正播放MTV,一群孩子騎著竹竿邊舞邊唱:
小小兒童志氣高,
要想馬上立功勞,
兩腿夾著一竿竹,
揚揚得意跳又跳。
馬兒馬兒真正好,
跟我東西南北跑,
一日能行千里路,
不吃水也不吃草。
石高靜被吸引住了,就站在那里觀看。他知道這首歌叫《竹馬》,當年他在山上聽師父唱過。石高靜剛去美國時,在一家中國餐館聽到一個老廚師哼唱這首歌,問過之后才明白,在二三十年代,中國小學生差不多都會唱這歌。他問祁高篤,他的企業叫竹馬集團,是不是與這首歌有關系。祁高篤說:“是這樣,當年我一聽師父唱它,就喜歡上了。這歌,有天真的味道,也有勵志的意思。另外,我名字里的‘篤’字,不正是由‘竹、馬’二字組成的嗎?所以我還俗后經商,就拿它當作公司的名字,也當作了竹馬集團之歌。”石高靜點頭道:“哦,把這歌詞當作‘篤’字的俗解,也挺好。”
蘇秋秋把他們領到二樓一個雅間,服務員很快端上飯菜。祁高篤為石高靜揭開面前的一個花瓷碗蓋兒,說:“師兄,你嘗嘗我新開發的石斛羹。”石高靜看看,那是半碗土黃色的湯羹。他舀一口嘗嘗,說:“沒什么特別的滋味呵。”祁高篤說:“你這就不懂了,石斛功效大著呢。當年梅蘭芳為什么嗓子好?他全靠吃石斛來保護!”石高靜看一眼祁高篤:“把梅蘭芳拉上了?不錯,他比馬大炮名氣大。”祁高篤指著他說:“你別提我當年走麥城好不好?讓馬俊仁給鱉精做廣告,是臺州的朱老板,不是我!”石高靜說:“你搭車唄。人家賣中華鱉精,你就賣神州鱉精,你這機靈鬼!”祁高篤說:“當年搭車的多著呢,江浙一帶起碼有上百家。不過,馬大炮扯著破鑼嗓子在電視上那么一吆喝:我們就愛喝中華鱉精!結果呢,什么樣的鱉精都火了,好像誰喝了鱉精誰就能成為王軍霞,拿冠軍。”石高靜說:“問題是,有的廠子弄來幾只老鱉當幌子,光賣糖水。”祁高篤說:“就是嘛,記者一曝光,所有的鱉精全完蛋了。朱老板冤,我也冤,因為我的鱉精絕對是用鱉熬出來的。”石高靜說:“你沾人家的光,掙了大錢,喊什么冤。哎,現在的石斛生意怎么樣?”祁高篤搖搖頭:“別提了,跟當年的鱉精一樣,真的假的一窩蜂上,把我這真石斛搞得灰頭土臉。”石高靜問:“那你怎么辦?”祁高篤說:“不怕,我有上千畝人工種植的鐵皮石斛,誰來看看都得說我的產品貨真價實。”
大家吃完,蘇秋秋也給露西送來了房間的鑰匙。露西去車上拿下箱子,說:“師父,我什么時候可以上山?”石高靜說:“三天之后我來接你。”露西點點頭,揮手告別師父等人。
車子一出城,莽莽蒼蒼的瓊頂山就在東北方向出現了,最高的峰頂上一如既往飄蕩著白云。看見那兒,石高靜和第一次進山時同樣激動。二十年前,急于進山拜師的他看見瓊頂山上的白云,覺得翁道長正在白云深處向他親切招手。尋到玄溪峽谷的入口后,他在一級級青石臺階上健步如飛。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石階路離開山溪拐向左邊的山坡。拾級而上,眼前出現一座道觀,山門上懸掛的大牌子正寫著“逸仙宮”三個字。那時的逸仙宮雖然有些破舊,但山門森然,大殿高聳,可謂氣勢恢宏。他揣著一顆急跳的心,一步步走進山門,看見一個又矮又瘦的小伙子挑著水桶走了出來,就問:“翁道長是不是住在這里?”小伙子不回答他的問題,卻問他是來干什么的,石健如實相告。小伙子說:“翁道長不住這里,住那邊的小廟。”石健道一聲謝,就沒進逸仙宮,沿著廟西邊的山路往高處爬去。那路沒有石階且很狹窄,石健走了一段,臉上就被路兩邊的樹枝和荊棘劃出了好幾道傷口。走了二里多遠,一座門口寫著“簡寥觀”的小廟出現在面前。雖然院墻、屋墻都用亂石砌成,顯得寒酸,但院中一樹白梅開得正旺,讓這里有了幾分生動。他走進廟里,只見荒草滿院,闃無人跡,只有東邊一間屋里傳出響亮的鼾聲。他走過去,從半掩著的門扇向里一瞧,原來是一個老道士仰臥在床上熟睡。他面黃如蠟,蓬頭垢面,每呼出一口氣,花白的胡子就隨著氣流飄拂片刻。石健想把他叫醒,然而喊了好幾聲,老道士依舊鼾睡。無奈,他上前去晃動老道士的身子,才讓他止住鼾聲睜開雙眼。石健問:“翁道長在哪里?”老道士說:“不知道。”石健又問:“道長仙姓?”老道士還是說不知道。石健說:“自己的姓怎么能不知道呢?”老道士說:“睡覺睡忘了。”石健覺得奇怪,就問:“你老是這樣睡嗎?”老道士伸一伸懶腰,念出一首詩來:“我生性拙唯喜睡,呼吸之外無一累。宇宙茫茫總是空,人生大抵皆如醉,勞勞碌碌為誰忙,不若高堂一夕寐。爭名爭利滿長安,到頭勞攘有何味?”石健想起,這是陳摶老祖的《喜睡歌》,他曾經讀過的,于是暗暗稱奇:老道士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怎還記得這個?他想問個究竟,老道士竟然鼾聲再起。他在那座小廟盤桓許久,再沒見到別人,看看天色已晚,就沿原路返回逸仙宮。他走進去,聽見大殿里有多人念經的聲音,急忙跑過去看,原來里面有四五個道士跪在神像前念經,為首的老道士恰是翁道長!再看南墻根下,先前見過的瘦小伙子也跪在那里。他把他揪起來,扯到門外,氣沖沖地道:“你這人為什么誑我?道長明明在這里,你偏說在別處!”瘦小伙狡黠地一笑,說:“嘿嘿,我是考驗你呢。來這里拜師,都是要經受多種考驗的。”石健說:“要考驗,也得是師父考驗,你算老幾?”瘦小伙說:“算老幾?我算老三!”……
想到這里,石高靜扭頭對祁高篤說:“老四,我又記起第一次進山,你誑我,讓我去簡寥觀見老睡仙那事了。”祁高篤笑道:“咳,那會兒我已經在山上待了半年,師父還不收我,我怕讓你占了先。”石高靜說:“你這家伙,就是鬼心眼兒多,我算是服你了!”祁高篤說:“怕讓你占先,到頭來還是讓你占了先,不然今天你得喊我師兄!”石高靜說:“那你怪誰?師父那時大概就看出你會還俗,猶豫再三才收下你。哎,現在老睡仙怎么樣?”祁高篤說:“還那樣,一天只吃一頓,其余時間全是睡覺。”石高靜點頭道:“真是個奇人。”
車子開上盤山公路,一會兒就到了玄溪水庫大壩。石高靜向大壩另一頭的岔路口看看,有許多人站在那里,其中還有一些執幛舉幡的藍衣人,便知道這是道士們在接靈。
等兩輛車子駛近,幛幡飄動,道樂齊鳴,道士們迎來了。祁高篤在車上向石高靜介紹,最前面端著靈牌的是沈嗣潔,靈牌后面那長須當胸的老道士是江會長,旁邊那位穿黑色西裝的中年人是市宗教局康局長。他們的后面,則是幾位身穿斑斕法衣的高功法師和十幾個手執響器吹吹打打的普通道士。車子停下,應延春和阿暖從靈車上下來,哭著向靈位和道士們磕頭,然后轉身向靈車跪下。江道長、康局長以及三位高功走到靈車前面,深深一揖,人人表情肅穆。
石高靜和祁高篤下了車,將靈車后蓋打開,在司機的幫助下將棺材移出。有兩個穿繡花法衣的道士急急跑來,其中一個伸著手說:“老三,老四,咱們一起抬!”石高靜看看,原來那是多年沒見的盧美人、他當年的二師兄,就說:“好,咱倆在頭里。老四,你和這位道長在后面。來,上肩!”于是,四個人一起將棺材扛起。然而祁高篤個子太矮,致使棺材大幅度傾斜,江道長只好讓另一個年輕道士過來換下了他。江道長又讓幾個跪著的人起身,帶領眾人原地轉身,慢慢走向通往簡寥觀的山路。
雖然是春寒料峭,路邊的一叢叢迎春花卻已開放,黃燦燦地十分醒目。石高靜想起,十三年前自己臨去美國時來向師兄告別,瓊頂山的迎春花開得正旺。現在又到了這個季節,他卻抬著師兄的遺體回來了。
簡寥觀里,靈棚早已搭好,棚門上方懸掛著應道長的大幅照片。靈棚正中擺了一口中國制式的大棺材,沒蓋蓋兒,空腹朝天。在江道長指揮下,小棺材被抬到大棺材旁邊放下。石高靜把小棺材打開,又把里面的長條鐵皮箱撬開,只見師兄在塑料袋的包裹下容顏如生,似在沉睡。阿暖拍著箱子哭喊:“師父!親娘!你快醒醒!”應延春和沈嗣潔也跪在一邊流淚。
老睡仙顛顛地跑來了。他擦擦眼角上的眵目糊,上前看看應道長,把頭點了幾點,說道:“你也睡了?睡了好,睡了好。”說罷轉身走回自己的寮房,將門一關,大概又去床上睡了。
江道長說:“咱們都出去吧,讓小沈、阿暖給應道長凈身穿衣。”眾人就走出靈棚,去院里站著。江道長最后一個出來,并且回身把門簾放下。
康局長向石高靜講:“石先生,咱們到客堂坐坐吧。”石高靜說:“好的,我先去洗洗手。”就走向了墻邊的水池。他剛擰開水龍頭,一個長條臉道士走近他,一邊把手伸向水流一邊笑道:“道兄火候好猛呵。”石高靜瞅著他問:“火候猛?什么意思?”長條臉道士向靈棚一努嘴:“把鼎爐都搞塌了,還不是火候出了問題?”石高靜聽了這話,不禁怒沖斗牛。他明白,此人是猜疑他和師兄行男女雙修之法,當胸抓住長條臉道士的法衣說:“你胡說八道!南宗是有雙修法門,可絕不是像你想的那樣齷齪!”長條臉道士急忙辯解道:“這不是我說的。”石高靜問:“那是誰說的?”長條臉道士說:“盧美人。”
盧美人正在院里站著與別的道士說話。石高靜放下長條臉道士,擦干手,從兜里掏出一張紙,走到盧美人面前向他展示,并冷冷地瞅著他。見石高靜這樣,道士們都圍了過來。
盧美人那張白臉上現出了一抹羞紅。他尷尬地一笑:“老三,這紙上寫了什么?外國字我看不懂。”
石高靜說:“這是美國警察局出具的死亡鑒定書,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應高虛女士的死亡原因是缺血性腦卒中。”
有人問:“什么是缺血性腦卒中?”
一個道士說:“就是腦溢血,血管出了意外。”
石高靜向盧美人晃著那張紙說:“老盧你明白了吧!你胡說八道怎么能行?!”
盧美人張口結舌片刻,卻把臉晃了晃說:“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你給大家解釋一下,是什么原因讓師兄的腦血管出了意外?”
石高靜更加憤怒,一拳把盧美人搗得差一點跌倒,指著他吼道:“你的意思,師兄就是我搞死的?你說這話,就不怕遭天譴?”
盧美人卻梗著脖子說:“先別說誰會遭天譴,你就說說大師兄這樣的老修行,為什么一到你那里就出了意外?”
江道長一直站在旁邊拈須微笑。石高靜掏出另一張紙交給他說:“江會長,這是你寫給我大師兄的,你為什么說‘平曲試罷,簪子交掉’,請給大家講講!”
江道長接過那張紙看看,點頭道:“嗯,這真是我寫的。大家不要亂加猜疑。應道長走之前,讓我給她算過卦,我知道她到了美國,會把瓊頂山歷代祖師傳下的簪子交給石道長的。”他指著石高靜頭頂說,“喏,在那兒。”
人們都把目光投向了那支龍頭簪子,一邊看一邊點頭。
康局長扯著石高靜說:“石先生,別跟他們生氣了,咱們喝點茶去。”石高靜就跟著他和祁高篤去了客堂。
進門坐下,康局長問:“石先生,我聽祁總說,你這次回來,決定不走了?”石高靜說:“師兄的囑托,我不能不聽呵。”康局長興奮地說:“這就對啦,這就對啦!這幾年我一直想,瓊頂山是道教南宗祖庭,不應該這么蕭條敗落,默默無聞,應該想辦法盡快振興起來。應道長一走,你這一來,契機就有了。你在美國是個博士,現在回國成為職業宗教人士,真是太難得了。”祁高篤插話道:“我估計,石兄回國出家,可能是中國道教界學歷最高的人。”康局長掰著手指說:“對呀,海歸博士,海歸道士,今后就是瓊頂山的兩塊黃金招牌!”石高靜說:“局長過獎了。我的修為,與我師父和應師兄相比還差得很遠,今后要好好學習,繼續修煉,當然也請你多多指導。”康局長說:“好說,好說。我已經和江會長商量過了,等把應道長喪事辦完,我就下達文件,正式任命你為瓊頂山簡寥觀住持。”石高靜說:“謝謝局長。不過,住持應該民主推舉產生吧?山上的道士們要多數同意才行。”康局長說:“這山上還有幾個道士?我已經征求過意見,沒有異議。”石高靜說:“好吧,謝謝局長。”
他思忖片刻,又說:“局長,這樣好不好?你任命我的時候,別寫簡寥觀住持,寫逸仙宮,可不可以?”祁高篤立即發問:“逸仙宮已經不存在了,為什么寫它?”石高靜說:“我想把它重建起來。因為歷朝歷代,逸仙宮就是瓊頂山道觀的代名詞。”康局長頻頻點頭:“對,這情況我知道。你這想法太好了,可謂氣魄宏大!我相信,逸仙宮重建之時,就是瓊頂山道教再興之日。市宗教局堅決支持你!”
喝著茶,說了一會兒別的,江道長進來說,應道長已經入殮,開始做法事了。石高靜向外面看看,道士們果然在靈棚前站成兩列,敲著磬鼓鐺鈸高唱起來。在供桌的對面,罡單的下首,應延春和阿暖跪在那里。包括盧美人在內的三位高功法師,正在院子中間執笏而立,準備上前主法。
康局長向江道長講石高靜想重建逸仙宮,江道長聽后微微一笑:“好,不嫌麻煩,你就建吧。”石高靜聽他這樣說,心中有些忐忑,就說:“會長,我不自量力,讓你見笑了。”江道長不答他的話,說要商量一下后天的送行儀式。石高靜說:“應該把小沈叫來,有些事得靠她張羅。”祁高篤就去把沈嗣潔叫到客堂。他們最后商定:儀式由江道長主持,康局長致辭,石高靜作為瓊頂山即將上任的新當家,在起棺時拈香。另外,祁高篤負責靈塔的督建和上島船只的聯系。商量完了,康局長與江道長下山,石高靜、祁高篤、沈嗣潔把他倆送出廟門。
等到康局長和江道長上車離去,沈嗣潔跪倒在地,向石高靜行了個大禮,起身道:“師叔,歡迎你回來當家。”石高靜說:“我是半路出家,你在瓊頂山住了多年,今后還得靠你多多幫助。”沈嗣潔說:“師叔有學問,再說又是個乾道,你當家肯定錯不了,瓊頂山一定會興旺起來。”
石高靜聽見廟里經師們唱得響亮,向那邊看一眼,問道:“嗣潔,從外面請人來做法事,要發紅包是不是?”沈嗣潔說:“這些道長來自印州各個道觀,有些人跟師父交情很好。江道長說了,來給道友送大單,不能收紅包。”石高靜思忖一下,看著祁高篤說:“他們不收紅包是他們的事,可我今天跟他們第一次見面,應該表示一點意思吧?往后,還得靠他們幫襯、關照呢。”祁高篤點頭道:“送點見面禮,可以的。”石高靜就問沈嗣潔法事上共有多少道長,沈嗣潔說,一共十八。石高靜說:“老四,我帶了美元,剛才在印州沒顧得上兌換。”祁高篤說:“發美元更好呵,讓他們見識見識全世界通用的頭號貨幣。”石高靜說:“也行。一人發五十,可以嗎?”沈嗣潔面現難色:“五十不大好出手,發二百還差不多。”祁高篤說:“小沈,是五十美元,不是人民幣,到銀行能換四百!”沈嗣潔羞笑道:“能換四百呀?不少,真是不少。”石高靜就掏出錢包,將十八張美鈔數給沈嗣潔。祁高篤提醒道:“師兄,簡寥觀的幾位常住也得有一份兒。”石高靜說:“對,一視同仁。有幾個?”沈嗣潔說:“三個。不過,老睡仙你不用發,他幾十年來光睡覺,有錢也用不著。”石高靜就又給了沈嗣潔兩張。沈嗣潔拿著美鈔,高高興興走進廟里。
這時祁高篤說,要去看看師兄的靈塔建到什么程度了。石高靜說:“好,我也去看看。”祁高篤就喊來正在院里看熱鬧的司機,坐車去了玄溪水庫。
來到大壩上,石高靜隔著車窗看看大片的水面和矗立在水庫中間的希夷臺,問有船沒有,祁高篤說有,水庫管理處有一大一小兩條,交錢就能坐。當司機把車停在大壩北端,石高靜下車看看,水邊果然有一大一小兩條船泊在那里。祁高篤帶他走下斜坡,向開小船的黑臉漢子說:“老闞,快送我們到希夷臺。”老闞答應一聲,立即發動了機器。小船的露天船艙有兩排座,二人上去坐下,船就向水中駛去了。
石高靜知道,這玄溪水庫是抵制農業聯產責任制的產物。1981年,全國有許多地方搞起了“大包干”,印州的最高領導想不通,下決心要讓社會主義的大旗在印州繼續飄揚。他說,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顯示集體化的力量,就決定在瓊頂山建一個大水庫。有人說,印州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基本實現了水利化,農田灌溉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沒有必要再建這個水庫。可是最高長官聽不進去,堅決讓水庫上馬,于是這年秋后,別處農民都在忙著分田,這里卻有五萬農民被集中到瓊頂山上,劈山取土,填向了玄溪峽谷。那年放了寒假,石高靜又一次來瓊頂山,一進溪口他就發現了異樣:流淌了億萬年的溪水竟然不見了,峽谷河床上只剩下一片被溪水打磨得滑溜溜的石頭。他滿腹狐疑地走上去,走著走著就被高高的土壩擋住了去路,讓他不得不爬上旁邊的山坡,繞過大壩,才到了逸仙宮。那時,逸仙宮已經住滿了民工,太清殿成了伙房,大灶里冒出的濃煙把三清像熏得烏黑。他在最后面的藏經樓上找到了師父,師父的臉也像被煙熏了一樣,皴黑而干燥。師徒倆相顧無言,都站在窗口,久久地看著橫亙在玄溪下游的大壩和壩前已經積蓄出的一大片水。石高靜嘆一口氣說:“太上講,上善若水。可這水,要被那些人逼著作惡啦!”師父卻搖頭道:“不怪人,不怪水,是逸仙宮劫數難逃。”石高靜說:“一千多年來,逸仙宮屢毀屢建,不知下一次重建要等到什么時候?”師父說:“等到水庫干了的時候。”石高靜詫異地問:“這水庫建起之后,還能干了?”師父笑了笑:“滄海尚能變桑田,一個水庫怎么能永遠不干?”
十八年過去,這水庫并沒有干涸。石高靜望著這面積達十幾平方公里的水面,心想,師父說的那一天,到底會不會有呢?
船走了一陣,石高靜看看四周地形,對祁高篤說:“逸仙宮大概就在前面。”祁高篤說:“對,再走幾分鐘就到了。”石高靜說:“能不能讓老闞到那兒停下,咱們憑吊一下師父?”祁高篤讓老闞到前面停一停,船走了一段果然不再前進。
石高靜看看這片水面,深不見底,心想,十八年前,那最后一刻,師父到底會在哪里呢?他跪在船邊,手扶船幫說道:“師父,我回來了……”
突然,一股清風無聲無息地掠過水面,蕩起了一片漣漪。
祁高篤說:“看來,咱師父聽見了。”
石高靜看著水面,熱淚盈眶。
祁高篤又說:“師兄你信不信?咱師父夜間就在這水皮上打坐。”石高靜吃驚地道:“是嗎?誰看見啦?”祁高篤向老闞一指:“他們丹灶村有人看見過。”石高靜瞪大眼睛問老闞:“真的?”老闞點頭笑道:“是。最早是我大伯看見的。他說他有一回夜間有事,走過水庫邊,正好天上有月亮,就看見有一個老道士坐在水面上一動不動。不過,老道士不知為什么,披頭散發。”石高靜渾身打一個激靈,摸著頭上的簪子說:“他沒有簪子,當然是披頭散發啦。哎,后來呢?”老闞說:“我大伯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老道士又沉到水下去了。后來,村里又有別人也看見過。”石高靜說:“真是不可思議!等到月圓之夜,我也來看看。”祁高篤說:“我曾經在月圓之夜來看過,可是湖面上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老闞,咱們接著走吧。”
老闞一加油門,小船向著希夷臺疾駛而去。
希夷臺,石高靜當年上去過幾次,不過那時它不像現在這樣是水中孤島,而是一座與玄溪峽谷蒼翠成一體的小山,距逸仙宮有二里遠,立于玄溪北側。據師父講,在道教興盛的時代,希夷臺上有許多住茅棚苦修的道人。之所以叫希夷臺,是因為《道德經》上講,“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道人們到這里修行,就是要追求那種希夷玄妙的境界。石高靜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師父有一回帶他們師兄弟四個到希夷臺上講道,讓他有醍醐灌頂之感。
希夷臺下的水邊有一座木頭搭起的簡易碼頭。小船停下,二人上島。穿過竹林,前面出現一小片平緩的坡地,有一座青石靈塔矗立在荒草間,旁邊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在那里忙活。
石高靜早就知道,雖然師父在大水中失蹤,大師兄卻一直想為師父建塔。她在希夷臺下看好了地方,申請政府批準,說服祁高篤出資,在師父失蹤五周年的時候把靈塔建了起來。當年師父失蹤之后,師兄曾找水性好的人多次下水到師父的丹房里去搜索,但找來找去一直沒尋到人,只撈出了師父的一身法衣和一頂混元巾。建塔時,只把這些埋了進去,因此這塔其實是師父的衣冠冢。
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年漢子迎上來,嘴里叫著“祁總”,讓他看看墓坑建得怎么樣。祁高篤和石高靜走過去,只見墓坑已經用紅磚砌好,幾個民工正用水泥把墻抹光,就囑咐他們仔細搞好。
石高靜看見旁邊有多塊青石,或是六柱體,或成蓮花狀,知道這是待立的墓塔,便走過去端詳。他發現,上面所有的字都是電腦字庫中的魏碑體,就說:“老四,你怎么不找人寫呢,這種字體滿大街上都是,太普通了。”祁高篤說:“時間太緊,來不及了,用機器刻,半天就成。”石高靜聽他這樣說,只好遺憾地搖搖頭,一個人走向了師父的靈塔。
師父的靈塔有十多米高,分為七級,最頂端安放了一個大大的石葫蘆。正面正中,鑲嵌著師父的照片,下面是“羽化先師翁公諱上崇下玄之塔”一行大字。石高靜向塔三禮三叩,然后起身去看靈塔最下面一圈上刻著的銘文:
全真第二十六代翁公,諱明理,法諱崇玄,1882年生于印州東鄉,十一歲皈道于瓊頂山逸仙宮,拜師汲文善門下。師一生遵道崇德,恬淡無為,一任世事白云蒼狗,唯求道統不絕于瓊頂。師潛修六十余載,隱而不露,人莫知之,直到1978年始為人所發現。1980年10月,赴杭參加全省氣功交流大會,做閉息表演,震驚全場。之后,師積極弘揚南宗道法,影響頗大。1982年,在逸仙宮羽化飛升,享年一百零一歲。
徒子 應高虛 石高靜 祁高篤
徒孫 應嗣清 沈嗣潔 敬立
石高靜把祁高篤叫過來,指著落款問他:“老四,我和大師兄的名字中間為何空出了一個位置?”
祁高篤說:“這是大師兄的主意。她說這么刻,會讓人知道師兄曾經收過四個徒弟,構成‘虛極靜篤’這話。”
石高靜點頭道:“嗯,這主意好,能讓大家知道那個‘極’后來又改換了門庭。咳,老盧他在師父門下住了兩年就堅持不下去,又想吃肉,又想娶老婆,就跑到山下當了火居道士,把師父的心給傷透了。”
祁高篤斜睨了石高靜一眼:“照你這么說,我把師父的心傷得更透。”
石高靜說:“你和他不一樣。師父早就預見到你會還俗。他親口跟我說過,以后小四的錢會多得花不了。當時我想,小四以后能有多少錢?是不是還了俗,找個好工作,每月能領個一百二百的?可萬萬沒有想到,你會成為億萬富翁。”
祁高篤笑道:“‘圓招金、長招銀’嘛。”
石高靜說:“圓招金,長招銀?對,王八圓,石斛長,你發財全靠了這兩樣東西。”
祁高篤說:“是呵。我下山的時候,師兄送給我四句話,這是頭一句。當時我不懂,一直到鱉精垮臺,改做石斛生意,才突然明白這話的意思。你看,師兄的預見多神!”
石高靜問:“那后面的三句是什么?”
祁高篤微微一笑:“保密。以后再告訴你吧。”
石高靜捅他一拳:“還有什么可保密的?你到老也改不了這狡猾習性。走,咱們到臺頂看看去。”
祁高篤說:“好的,看看當年師父帶咱們修煉的地方。”
二人就走向了通往臺頂的石階。
石高靜記得,當年水庫沒建起時,希夷臺從山腳到山頂凈高一百多米,現在雖然被淹沒一截,由于四周皆水,此山更顯得突兀險峻,石階路陡峭難登。
石高靜率先爬了一會兒,覺得心臟急跳,胸口發悶,只好停下來,倚著一片石壁歇息。他回頭看看,見祁高篤依然在剛起步的地方站著,正向水庫大壩的方向張望,就喊:“老四,你怎么還在那里?”祁高篤回過頭說:“師兄,我有個急事,得馬上回去。咱們今天別上了!”聽他這么講,石高靜只好返回。
上船后,石高靜問祁高篤有什么急事,祁高篤說,來了個國外客戶,正在城里等他。他滿臉焦急,頻頻去看大壩上的車子。石高靜說:“你急什么?讓他等一會兒就是。”祁高篤皺眉道:“回去,趕快回去。”邊說邊拿手揉搓胸口。老闞把馬力加到最大,小船很快到了岸邊。沒等停穩,祁高篤就趔趔趄趄地跳下船,扭頭對石高靜說:“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廟吧!”說罷跑上大壩,鉆到車里。
看著那車一溜煙走掉,老闞笑道:“嗬嗬,祁老板又想去‘溜冰’了。”
石高靜問:“溜冰?這個季節,到哪里溜冰去?”
老闞說:“回他的逸仙宮唄。”
石高靜問:“那酒店里有溜冰場?”
老闞詭秘地笑了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