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命在我不在天
- 乾道坤道
- 趙德發
- 13075字
- 2019-01-21 14:21:34
道之為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石高靜每次走到樹立在邁阿密大學人類基因研究中心面前的DNA模型旁邊時,都會想起老子的這一段話。他想,兩千五百年前的老子,到底長了怎樣的慧眼,竟然把宏觀宇宙和微觀宇宙看得這么透徹,描述得這么傳神?是呵,自然大道,從初始化的本一階段開始,而后成二,成三,產生天地萬物的不同級次,形成大道包容下的千差萬別,而其中的“精”,“精”中的“信”,大概就體現在這個奇妙的DNA雙螺旋結構上。
這個模型有十來米高,紅、藍、白、黑四種顏色的彩球代表A、T、G、C四種堿基,彩球組成兩條龍的樣子盤旋而上,中間用一根根橫棍連接,表示出堿基對的意思。石高靜數過多次,堿基一共是28對,與整個DNA的30億對相比,當然是微乎其微了。不過,小中見大,知微識巨,就是這樣一個模型,足以讓石高靜心中懷有無限的敬畏。他的導師,在世界基因科學領域極具權威的韋斯科特教授曾經問過他:“石,請你回答,人類的真諦是什么?”石高靜想了想,說:“按照我們中國儒家、道家的說法,是心。”他向韋斯科特教授吃力地解釋,這個心不是心臟,而是心性,包括一個人的本性、性格、性情,等等。教授問:“那么,你們中國哲學家說的心性從何而來?”石高靜答:“在很大程度上是與生俱來。”教授笑道:“哈哈,這就對啦。我告訴你,人類的真諦在于基因。一個人的心性、命運,都在這里早已編碼。好的,在這里;壞的,也在這里。當然,后天的影響也起一些作用,也會改變人的心性和命運,但是,與生俱來的那些東西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上帝曾經想了許多辦法企圖救贖人類,那么救贖的途徑在哪里?就在于基因。如果我們把人類基因圖譜全部搞出來,再研究出不良基因的修正方法,我們的手就等同于上帝之手。”說到這里,教授緊握他那只戴著橡皮套子的手,在石高靜面前有力地晃動著。石高靜十分驚訝,問道:“既然還要我們去修正那些不良基因,上帝造人的時候為何不把DNA編得盡善盡美,而是頻頻出現差錯?”教授搖頭笑道:“30億個堿基對呀,數目太大了,上帝也免不了有疏忽的時候。”石高靜笑了:“看來,上帝也不是萬能的。”
石高靜不相信上帝,他經常思索這樣的問題:這30億個堿基對組成的神秘長繩到底是誰編成的,它怎么竟然深藏在一個個細胞的細胞核里的染色體里,而且被人類一代一代復制,左右著人的生老病死,乃至性格與精神?
每做這樣的追問,他的心中總是充滿無比的敬畏。
當然,他對DNA的編碼者曾經有過怨恨。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身為中學教員的父親就經常抱著他唉聲嘆氣。他問父親怎么了,父親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天不假人,徒呼奈何!”那時,他不懂這話的意思。想不到,他剛過七歲生日,四十六歲的父親就倒在了學校的講臺上,再也沒有醒來。安葬了父親,奶奶和母親兩代寡婦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來。母親后來告訴他,石家的男人都不長壽,都死在心臟病上,你爺爺是四十三死的,你伯父是四十五死的,沒有一個能活過五十。聽說了這事,石高靜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疑問。他問母親這是為什么,母親說,是命。她問奶奶,奶奶也說是命。他問奶奶,命是什么?奶奶說,命在閻王爺的生死簿上,他讓你啥時死你就得啥時死。聽奶奶這么一說,他心中的恐懼更深,疑問更重。
天不假人,徒呼奈何!
等到上學念書,取名為石健的他從老師那里搞懂了父親的這句悲嘆:老天不讓我多活幾年,我只能徒然地喊幾句怎么辦。搞懂之后,他就把父親的悲嘆繼承了過來。同時,他也對老天,對閻王,懷有刻骨的仇恨:你們為什么對姓石的這么狠毒?為什么不在生死簿上多給我們幾年壽命!
家族的宿命,對少年石健的性格都產生了影響:他易怒,暴躁,動不動就和人吵嘴打架。為此,母親不知向人道過多少次歉,流過多少次淚。“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后,中學生石健更是在革命的大風大浪中把這種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連校長都挨過他的皮帶。他參加過重慶的大規模武斗,渴望著能擁有一只沖鋒槍,消滅掉一大群反革命分子,然后成為一名烈士,光榮地安眠于位于沙洲壩的紅衛兵墓地。可惜,在這個夢想實現之前,他卻在一次武斗中被流彈擊中了胳膊,只好老老實實貓在家中養傷。等到把傷養好,武斗已經結束,他和他的同學們被“革命委員會”送到了農村。在萬縣的一個山溝里,他和七八個知識青年一道種了整整八年柑橘。這期間,他還是因為自己可能的短壽自暴自棄,時常曠工。這樣,每年推薦工農兵大學生,都沒有他的份兒,以至于這個知青點最后只剩下他和兩個出身不好的女知青。也許是惺惺相惜,一個叫榮安鳳的對他特別關心,他也對長相出眾的榮安鳳抱有好感,二人就談起了戀愛。另一個女知青有意成全他們,經常躲到一邊讓他們在一起說話交心。然而,榮安鳳熱起來了,石健卻冷了下來。榮安鳳問他怎么了,他就向她講了自己的家族,說他不想讓榮安鳳也像他母親那樣,早早地成為寡婦。榮安鳳在吃驚之余卻說,像我這樣的黑五類子女,在世界上活著就是多余的,如果能和你共同生活一年也是奢侈的,何況你能陪我到四五十歲。聽了這話,石健感動得無法言表,只好將榮安鳳緊緊地抱在懷里,體驗了平生第一次與女性的熱吻。過了不久,高考恢復的消息傳來,他們顧不上卿卿我我,開始不分晝夜地復習。結果是,他考入杭州大學,榮安鳳卻沒考上,一年后回重慶當了工人。
進了杭大,石健被分到物理系。他向校方提出申請,要轉學生物。別人問他為什么要轉系。他說,我對遺傳學感興趣。學校批準了他的請求后,他就一頭扎進了生物學的書山之中。他第一次知道了DNA,在書本上見到了它的神奇模型。同時他也明白了,那本“生死簿”原來就藏在每個人的身體之中。在瓊頂山拜翁老道長為師后,他曾請教師父,DNA這本“生死簿”,能不能通過修煉予以改變,師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拈須微笑:“祖師早就說了,‘我命在我不在天’。”聽師父這么講,石高靜的學道之心愈發堅定,每日的修煉更加勤勉。
畢業后,石高靜留校任教。他一邊按照翁道長的傳授修煉南宗丹法,一邊盡職盡責當好生物專業教師。這期間,他的初戀女友榮安鳳數次寫信過來和他談婚論嫁,他一再向她講明自己的修道志向,讓她另做打算。榮安鳳將信將疑,從重慶跑到杭州當面問他是不是愛上了別人,石高靜說,如果是那樣,我現在就跳湖死給你看。榮安鳳這才相信了,哭哭啼啼回去,從此再不和他聯系。
為了把課教好,石高靜求知若渴,一直盯住國際生物學界的最前沿。他知道,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西方許多科學家一直在致力于基因研究,光是諾貝爾獎就拿了好幾個。他還知道,西方基因科學已經搞清楚了多種疾病與DNA的直接聯系。石高靜想,我要是能夠參加研究,親手找出藏在我體內的那個致病DNA并將它修正,該有多好呵。但他知道,中國剛從“文革”的泥淖中掙扎出來,科研條件極其落后,這樣的想法根本無法實現。
1986年的一天,石高靜從《科學》雜志上讀到了美國科學家杜伯克的一篇論文。該文提出設想,要對人類基因組進行全部測序。他讀后十分激動,寢食不安,連堅持了幾年的修煉也因為心情無法平靜而暫時中止。他想,把人的生命密碼徹底破譯,編出一本“人類遺傳天書”,這是一項多么偉大的事業呵。他后來注意到,杜伯克的論文在全世界引起了強烈反響,有人把人類基因組測序與曼哈頓原子計劃、阿波羅登月計劃并稱為“二十世紀三大工程”。1987年的春天,他得知美國開始籌建“人類基因組計劃”實驗室,一個念頭突然閃電般迸發:我要去參與這項工程。想到近幾年身邊有不少人以各種理由去了美國,石高靜決定步他們的后塵,先去美國留學,然后尋找機會進入那個試驗室。他向一些要好的朋友講了自己的想法,朋友卻都搖頭發笑,說你去美國是可能的,但是進入那個試驗室是萬萬不可能的。石健這樣回答他們:事在人為,我命在我不在天!
他向美國幾所大學發出申請,很快收到了愛荷華大學的通知書,他被錄取為生物工程專業的研究生。此時,翁師父已經羽化,師兄應高虛成為瓊頂山簡寥觀住持。他去山上辭行,師兄嘆一口氣說:“咱師兄弟雖然一個在家一個出家,可是每年總能見上幾面,現在你漂洋過海去美國,見面就難啦。”石高靜說:“等我到那邊安定下來,請師兄過去看看。”師兄說:“好吧,等到合適的時候我去看你。”臨走的時候,師兄送他一把去深山采得的“仙草”——瓊頂山特產鐵皮石斛,讓他帶到美國食用。可惜,在美國下了飛機過關的時候,這把仙草卻被海關檢查人員給沒收了,理由是禁止外來植物進入美國。石高靜雖然有些氣惱,但看看自己護照上“GAOJING SHI”這串字母,心想,你老美不讓外來植物進入,我卻在出國前改了名字,作為一個攜帶外來文化的高級智慧動物進來啦,哈哈。
他到愛荷華大學之后,才知道他的導師韋斯科特正在搞著亨廷頓舞蹈癥的基因研究。這種病在西方很常見,病人情緒異常,言語含糊,智力衰減,最明顯的標志是無法控制四肢,手舞足蹈。當時,有好幾個國家的科研機構都在試圖攻克這個難題。韋斯科特帶領他的學生像大海撈針一樣,在DNA的海洋里尋找著那個肇事的部分。然而六年過去了,他們卻沒有發現目標所在。石高靜去后,跟著他們又干了兩年,眼看著韋斯科特那本來就十分稀疏的頭發一天天變得更少,目標依然沒有發現。這時突然傳來消息:馬薩諸塞州大眾醫院的詹姆斯·P.哥塞勒博士把那個基因找到了,它就處在第4號染色體上部,包含CAG三核甘酸的重復序列。石高靜清楚地記得,這個消息傳到他所在的試驗室之后,所有的人都停下工作,呆呆地坐在那里。一位老兄捶胸頓足說:“上帝呵,我們白干了八年呵!”石高靜說:“是呵,第二次世界大戰在中國,也只是八年。”韋斯科特卻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笑了起來:“親愛的同事們,不管上帝向誰張開了那只緊攥著秘密的手,我們都應該慶賀,來,開香檳!”于是,香檳的泡沫和著失意者的淚水在試驗室里紛紛灑落……
就在這時,人類基因組計劃在美國正式啟動。石高靜十分欣喜,立即建議韋斯科特也申請參加這個簡稱HGP的宏大工程。韋斯科特卻搖頭道:“不,HGP讓別人做去吧,我要做糖尿病基因研究。”石高靜說:“如果把HGP完成,人類的整個基因圖譜一目了然了,尋找具體疾病的基因就會容易得多。”韋斯科特說:“你說的這個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想親手把奪走我健康的那個元兇找出來。”石高靜知道,韋斯科特是個“老糖”,每天必須往肚皮上打胰島素才能堅持工作。想到戕害自己家族的那個元兇,他理解了韋斯科特的決定。他知道,在美國還有幾個試驗室正在做著冠心病的基因研究,就考慮是不是轉到那里工作。但他又想,為了查找自己的病因跳槽,也太功利、太狹隘了吧。想到小時候背誦過的《毛主席語錄》中說道:“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他偷偷笑了:好,我也解放全人類去!他向韋斯科特講了自己的愿望,問他能不能把自己介紹到HGP研究機構去。韋斯科特說:“能源部有三個人類基因研究中心,但很難進去,國立衛生研究院這邊新成立了一個,要在下面建十到二十個試驗室,我可以介紹你去。”過了一段時間,韋斯科特在給他戴上碩士帽的當天,說:“我的老同學,邁阿密大學的托蘭德教授,他的試驗室已經獲準參與HGP,你到他那里去吧。”石高靜欣喜若狂,對韋斯科特千恩萬謝之后,立即收拾行李去了邁阿密。來到這個研究中心,看到高高豎立的DNA模型,他熱淚盈眶,撲上去親吻幾下,喃喃連聲:“我命在我不在天,我命在我不在天……”
在三樓的一間辦公室里,石高靜見到了托蘭德教授。這個六十多歲、長著紅鼻子的著名生物學家告訴他:“邁阿密研究中心分到的任務是,為人類第七條染色體的上半部測序,占人類DNA總量的百分之一點八。”石高靜問:“要多長時間完成?”托蘭德問:“你今年多大年齡?”石高靜答:“三十七歲。”托蘭德說:“等你五十一歲那年,咱們把它打開!”說著,他往旁邊櫥子上一指。原來,那兒高高地放著一瓶法國名牌香檳“巴黎之花”。石高靜心想:哇,十四年呵,超過八年抗戰呵!
與在愛荷華大學做的基因探尋相比,這兒的工作基本上沒有懸念,就是日復一日的檢測、檢測。石高靜被分配的工作,是做遺傳圖譜。他以一種叫作“限制性內切酶”的分子為“剪刀”,每天“剪”下一段又一段的DNA鏈條,交給其他的人去做物理圖譜和序列圖譜。
一天一天下去,石高靜對這份工作產生了厭倦,覺得十四年真是過于漫長。他想,我們家族的男人都活不過五十,我能等到“巴黎之花”盛開的那一天嗎?
他想來想去,要把這十四年堅持下來,還是要依靠修行。紫陽真人說過,要“以事煉心”。我應該把這日復一日的工作當作修行,為人類做功德,同時也磨煉自己的心性;同時,我要毫不松懈地修習丹功,以葆身體康健。于是,他上班時兢兢業業,下班后勤奮修煉,把二者結合得圓融無礙。
有一個周末,他到邁阿密海灘上練站樁,練完之后發現,有一位長著蘋果臉的白種男人站在后邊在模仿他。經攀談得知,這人叫麥高,是個中學教員,特別喜歡東方文化,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經》,他百讀不厭,光是英文版的《道德經》就收藏了三十多種。石高靜感到吃驚,問他為何這么喜歡《道德經》。麥高說:“老子的理論非常獨特。你們中國的另一位思想家孔子也講道德,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他們也講道德,都差不多,可是老子講的這一套在西方沒有人講過,讓人感到很新鮮、很神秘。”石高靜來美國后了解到,很多美國人是喜歡老子的,老子講的“道”,已經被一些人用來闡釋政治之道、軍事之道、科學之道、藝術之道、衛生之道、兩性之道等,甚至還有供兒童閱讀的普及性的圖畫書。麥高問石高靜剛才為什么站在那里做著奇怪的動作。石高靜說:“我在練站樁。這也是老子傳下來的。”麥高瞪大眼睛問:“是嗎?《道德經》里的哪一章哪一句是講站樁的?”石高靜哈哈一笑,說:“麥高先生,《道德經》是道教的基本經典,是指導人們修道的基本理論,道教徒不一定從中找到具體的方法,找到理論依據就足夠了。像我這樣站樁,應該把《道德經》第三章講的‘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當作要領。”麥高向石高靜提出,能不能教他修煉。石高靜說,可以。于是,石高靜一邊說一邊做著示范。旁邊有人看到了,也跟著他學。
就在這幾個人面向大海開始練習時,石高靜突然想:我在這里辦一家道院,作為瓊頂山南宗祖庭的下院,工作之余收徒傳道,讓西方人了解中國的道教文化,享受道家養生術的潤澤,不是一件大好事嗎?道院的名稱呢,就借用師父的法名,叫作“崇玄道院”吧。他向麥高講了這個設想,麥高興奮地說:“太好了,我當你的第一個弟子吧。另外,我還要勸說一些朋友過來學道。”
當天晚上,石高靜打電話給師兄應高虛,說了這件事情。師兄說:“很好,你能在美國辦道院,太上會護持你的,歷代祖師都會護持你的。”石高靜問:“等道院成立的時候,你過來掛牌好不好?”師兄說:“對不起,阿暖太小,我脫不開身,過幾年再去看你的道院吧。”
石高靜向當地政府遞交了建立道院的申請書和兩百美元申請費,官方對他審查了一番,很快下達了批文。在麥高等幾位道友的幫助下,石高靜把他租住的房子改造了一番,貼上老子畫像,設置了供桌,在一個周末舉行了道院成立儀式和收徒儀式。有八位白人和黑人向老子叩拜,向石高靜叩拜,正式成為太上弟子。而后,石高靜用中文向徒弟們莊重誦讀《道德經》,用英語一句一句為他們講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第二年的秋天,三位中國人忽然來邁阿密大學人類基因研究中心參觀考察,為首者是中國科學院的一位院士。見到國內同行,石高靜特別高興,約他們晚上一起吃飯。在飯桌上,院士向石高靜講,國際HGP研究的飛速發展和日趨激烈的基因搶奪戰引起了中國政府和科學界的高度重視,國家已決定組建北京、上海兩個人類基因組研究中心。石高靜說:“咱們國家重視這件事情太對了,問題是HGP的任務已經分配完畢,美、英、法、德、日五國各領了一塊蛋糕,咱們搶不到了呀。”院士說:“搶不到也要搶,反正中國不能在這個重大領域缺席。這一次來美國,一方面是考察HGP進展情況,同時也想從美國人手里搶一塊。經過多次商談,他們已經同意,從貝勒中心分出一點給我們,大約占HGP總任務的百分之一。”石高靜聽了,立即拍手叫好。院士這時問:“石先生,你愿不愿意回國干呀?愿意的話我們舉雙手歡迎!”石高靜想了想,說:“感謝院士先生對我的器重,但我只是邁阿密研究中心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國內的HGP不差我這樣的,沒有我照樣會做得很成功。我打算繼續留在這里,一邊工作一邊把博士讀完。”院士說:“我們理解你的選擇,HGP是全人類共同的事業,在哪里干也一樣做貢獻,祝你早日拿到博士學位。”
三年后,石高靜如愿以償,戴上了生物學博士的帽子。他的工作因為效率高,差錯率低,經常得到托蘭德教授的表揚。他的傳道事業也一帆風順,弟子有了上百個。他這時有了一些積蓄,就交上十二萬美元首付款,用按揭貸款買了一座別墅,把里面的大廳改造成太清殿,把道院搬到了這里。從搬來的第一天起,他就在門口掛出紅布條幅,上面寫著:老子天下第一!
這句話,也招來了越來越多對道教感興趣的人。盡管有的人不具道緣,來看了看就走了,有的人雖然拜了師入了道,卻因為不能持之以恒又中途退出,但道心堅定的人總體上是有增無減。尤其是麥高,他一直保持著高度熱情,在組織活動、講經傳道等許多方面,都成為石高靜的得力助手。在道院成立五周年慶祝活動上,石高靜任命麥高為道院副院長。這樣一來,麥高的積極性更加高漲。
石高靜的個人修煉也一直進行著,虛心實腹,性命雙修。一年年下去,他身內有太和之氣氳氤,心胸仿佛虛空一般,丹田部位則有氣團生成,時時活潑躍動。讓他最感欣慰的是,雖然他年過不惑,一年年向五十逼近,而他的心臟并沒出現任何的不適感覺。他想,照這樣下去,我是能夠等到“巴黎之花”開放的那一天的。
然而,師兄的突然羽化和臨終囑托,終止了石高靜對那一天的憧憬。
他跪在師兄的遺體旁邊,滿懷驚懼,也想不明白:師兄修煉多年,剛過半百,怎么會突然不行了呢?
他看到供桌上那支龍頭簪子,回想一下師兄從海灘歸來后的言行,幡然醒悟:師兄是為了讓我回國,坐脫立亡。
盡管猜出了這個原因,但他還是依照美國的法律規定報了警。幾個警察很快過來,勘察一番現場,把一死一活兩個中國人帶到警察局。應高虛被送到一個地方做遺體檢驗,石高靜則接受一個胖警長的審問。他用“坐脫立亡”來說明應道長的死因,那個胖警長卻聽不明白。石高靜就向他解釋:“坐脫立亡是修行者達到較高境界時的一種現象,如果他不愿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就通過施加意念,讓自己的精神走掉,前往超自然世界,只留下一具沒有生命的肉身。道教,把這種現象稱為羽化,意思是長了翅膀飛向仙界。”
胖警長聽罷,抱著膀子說道:“石先生,你肯定知道人民圣殿教的案子,希望你用充分的事實來證明你和瓊斯完全不同,而不是用一些宗教術語來為自己開脫責任。”
一聽這話,石高靜急了。他當然知道人民圣殿教。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邪教。它1953年成立于美國印第安納州,1977年,教主瓊斯為了躲避警方的調查,把一千多名信徒帶到南美洲圭亞那,第二年脅迫追隨者與他一起自殺,命令他的信眾飲下摻有氰化物的果汁,抗拒命令的人則被射殺、勒死或被注射氰化物。這次集體自殺事件共有914人死亡,其中包括276個兒童,震驚了整個世界。石高靜將桌子一拍,高門大嗓地說:“警長先生,請你不要隨便懷疑我的道院好嗎?中國道教是一種溫文爾雅、重視生命、富有博愛精神的宗教。那些全真派道士,連動物的肉都不忍心吃,還能去殺人?再說,如果是我把應道長殺了,我會打電話向你報警?”
胖警長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石先生,你的這些推理對于我們是沒有用的,我們只相信鑒定結論。”
他問應高虛女士在中國的履歷。石高靜說:“警長先生,我告訴你吧,如果時間退后三十六年,你和應女士比賽槍法,不一定能比得過她。”胖警長很吃驚,拍著腰間掛著的手槍說:“她的槍法比我厲害?她年輕的時候干什么?”石高靜:“準備和你們打仗。”胖警長說:“我知道了,她要去朝鮮幫助金日成。”石高靜笑道:“警長先生的記憶力這么差呀?《板門店停戰協定》是1953年簽訂的,已經過去將近五十年了。”胖警長尷尬地一笑:“那么,要去攻打臺灣?”石高靜說:“這回猜得差不多。那時候中國內地和臺灣的關系非常緊張,美國第七艦隊在太平洋上耀武揚威,中國就實行‘全民皆兵’的政策,在每一個鄉村都組織起了民兵隊伍,應玉蘭就是其中的一員。雖然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但她天資聰明,槍法練得特別準,百發百中。那時候,中國組織了專職軍人和民兵的大比武,應女士參加了華東大區的比賽,奪得了女民兵步槍射擊第一名。警長你要知道,華東五省一市,那時候有兩億多人口,比你們美國總人口都多。”胖警長連連點頭:“應女士真是很杰出。她得了射擊冠軍以后呢?有沒有被政府選作狙擊手,到臺灣去射殺蔣先生?”石高靜說:“她哪里會去做狙擊手,她受到了道教徒的點化,很快就不玩槍了。”
石高靜講起了應道長的入道因緣:應玉蘭獲獎之后,在家鄉的名氣很大,地方武裝部門經常讓她參加軍事演習或者做射擊表演。有一天,她在四明山上參加演習,恰巧天上有一隊大雁飛過,就端起槍來,一槍打下了一個,讓在場的人佩服不已。演習結束,那只死雁讓武裝部部長提回去做下酒菜了,她則高高興興地回村。路上,一個老道姑攔下了她。那道姑懷中還有一只大雁,在一聲聲哀鳴。應玉蘭問:“你這大雁是從哪里來的?”老道姑說:“是讓你打下來的。”應玉蘭驚訝地說:“我就打下來一只呀。”老道姑說:“你打下來的是只公雁,你們走后,這只雁從雁群中離開,飛到山上,來來回回找你打下的那一只。”應玉蘭急忙問:“它找那一只干什么?”老道姑說:“這是只母雁,跟你打下的公雁是一對呀。大雁非常重感情,一旦失偶,就會終身獨居,不再婚配。”應玉蘭十分吃驚,急忙打量那只母雁,只見它眼神凄涼,叫聲悲慘。應玉蘭流下淚水,撫摸著那只母雁說:“對不起,對不起。”她向老道姑提出,讓她把這雁抱回去,由她喂養。老道姑搖頭道:“那就違反自然規則了。雁是野生的,哪能在家里養著,還是讓我抱回山上,它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說罷就抱著雁去了山上。從那以后,應玉蘭深深懊悔,再也不想摸槍,每當上級舉行武裝演練她都托病不去,隔一段時間就去山上的道觀里看望那只落單的母雁。她發現,那母雁不愿進食,越來越瘦,半年后竟然死掉了。讓應玉蘭想不到的是,那個老道姑,也就是在道觀當家的費道長,竟然帶領幾個女道士為這只雁做了一場隆重的法事,超度它的亡魂。應玉蘭深受感動,加上每次來山上都聽老道姑講道教教義,就向老道姑說,她也想出家。費道長已知道她有未婚夫,說:“你出了家,你那對象不也落單了?你還是先盡人道,后盡仙道吧。”應玉蘭聽了這話,就暫時打消了出家的念頭,結婚生子。然而,兒子長到十歲,卻忽然得病死了,她更感覺人生無常,出家的念頭又強烈起來。于是,三十歲這年她辭別丈夫,成了四明山上的一位女道士。她在四明山住了一年,有一位道友告訴她,南宗丹法特別奇妙,練好了能夠長壽,她就離開那里,到南宗祖庭瓊頂山拜翁道長為師,開始修煉南宗丹法。后來翁道長羽化,應道長接任瓊頂山道觀住持,直到現在。沒想到,她來美國參加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慶典,卻突然走了。
胖警長聽罷,抬手摸著他的三重下巴說:“這么說來,道教徒很有愛心呵,這位應女士的經歷也非常奇特。可是,你說她通過意念讓自己的生命結束,讓精神生出翅膀飛走,她為什么要這樣做?”石高靜說:“她想讓我回國接替她,振興全真道南宗祖庭。”胖警長問,什么是全真道,什么是南宗,石高靜就向他講:“中國的道教,是一千八百年前由張道陵創立的,奉老子為道祖,以他的著作《道德經》為最重要的經典。一千年過去,就像一棵大樹形成兩大枝干一樣,分為正一道和全真道。正一道不出家,可以結婚,多從事符箓齋蘸,祈福禳災。全真道呢,是一個叫作王重陽的道士在十二世紀創立的,他的信徒出家、獨身,專注于打坐修煉,主要在中國的北方活動。那時,一個叫作張伯端的著名道士已經在南方創立了紫陽派。到了十四世紀,這一派也歸于全真,被稱為南宗,而王重陽一派,被稱為北宗……”胖警長聽到這里,抱著腦袋連連搖動:“哦,天哪,比一個最復雜的案情還要復雜得多!”
一個戴口罩的法醫走進來,遞給警長一張紙,說結論有了,這位從中國來的應女士死于缺血性腦卒中。胖警長看看那張紙,又看著石高靜說:“缺血性腦卒中,原因很簡單嘛。可你為什么要說得那么復雜,又是坐脫立亡,又是南宗北宗。嗯哼?”石高靜說:“我認為我的判斷沒有錯誤。她就是坐脫立亡。在你們看來,腦卒中是因,死亡是果。其實,腦卒中是果,師兄要走的念頭是因。”胖警長把死亡鑒定書遞給石高靜,擺著手道:“好了好了,我不想再聽你的辯解,你趕快處理尸體吧。”
石高靜打電話叫來了麥高和任由。二人得知這件事十分震驚,唏噓不已。三個人找車把應道長的遺體運走,送到殯儀館的冰棺里臨時寄存。做完這事,石高靜開車去了海灘,獨自坐到夜深。
雖然邁阿密是美國本土最溫暖的城市,但3月中旬的夜間還是有些寒冷。石高靜打了幾個寒噤,將衣服裹緊,掏出師兄留下的龍頭簪子輕輕撫摸著。他耳聽濤聲,眼看著一鉤上弦月慢慢西沉。
有一只海鷗在月光和燈光下翩翩而飛,叫聲凄涼。它幾次落在水邊,走路時卻一歪一倒的,看樣子是有一條腿受了傷。它可能不愿體會腿上的傷勢,一次次努力飛到空中,想用翅膀展示它的健壯與尊嚴。它飛來飛去,它時高時低。
一首七律詩,在石高靜心中悄然釀成:
悔做師兄氣脈謀,
曲平試罷場難收。
大西洋畔波融淚,
瓊頂山巔云載愁。
弱志虛心習妙道,
坐脫立亡為仙游。
龍簪雖細千鈞重,
居士彷徨似病鷗!
他撫摸著木簪,看著那高昂的龍頭、那被二十幾代道士的頭油浸染出的烏黑龍身,明白了一個事實:瓊頂山的八百年道統,此刻就在他的掌心之中。他無法放棄,更不能推卻。他的選擇只有一條:遵照師兄的遺愿,立即回國。
第二天,他去研究中心向托蘭德教授遞交了辭呈。托蘭德看后十分吃驚,拍著櫥子里已經放了整整十年的那一大瓶香檳說:“石,你不想和我一起慶祝HGP的最終完成嗎?你要明白,那一天是我們這個星球大放異彩的時候!”石高靜說:“我當然想在這里工作到那一天,可是,師兄的遺愿我不能違背。到那一天,我會在中國的瓊頂山為你和全世界無數同行的豐功偉績歡呼的。”托蘭德教授無奈地搖搖頭:“看來,科學的感召力還是比不了宗教。好的,你回中國吧。祝你事事順利,成為一個著名的宗教家!”
石高靜向托蘭德提出一個請求:在研究中心留下自己的DNA檢體,請教授等到方便的時候,給他做個檢測,看他身體里到底還有沒有那個搗亂的魔鬼。托蘭德立即讓一個女研究員過來,用一個棉簽在他的口腔里抹了一下,放在檢體盒中收走。
當天晚上,石高靜把麥高和任由叫到道院,講了自己的決定。麥高立即大叫起來:“不,不,你不能走!”任由也說:“院長走了,這個道院怎么辦?”石高靜說:“不是還有你們倆嗎?麥高你學道多年,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有了較高的水準,講經、傳法,都難不住你。再說,遇到什么疑點難點,咱們可以在電話里交流嘛。任由你懂醫學,可以將中醫和道醫好好研究一番,把二者結合起來,在治病和養生這兩個方面成為道院的招牌。對了,你也擔任道院的副院長,協助麥高好好干吧。”二人見他去意已決,只好答應下來。
此后幾天,石高靜忙著為師兄辦理遺體運輸手續。這件事情十分復雜,要經過美國、中國的許多部門,而且還需死者親屬申請,由中國殯葬協會國際運尸網絡服務中心與印州殯儀館承辦。為此,石高靜不知打了多少電話,發了多少次傳真,跑了多少部門。
石高靜還去找華人裁縫做了兩身道服,一套是平時穿的大褂,一套是在上殿等正式場合穿著、在道內被稱作“得羅”的道袍。到了周六道友們集合修習的日子,石高靜一大早沐浴凈身,穿上得羅,然后對著鏡子,學全真道士的樣子把自己的長發束于頭頂,用一字巾扎牢。
他看看鏡子里的自己,用手指點著說:“石高靜,從今天起,你已經是個出家道士了。你千萬記住:別給師父丟臉,別讓南宗蒙羞!”說罷,他去太清殿向祖師爺萬分虔誠地禮拜一番,跪在那里莊嚴地將龍頭簪子貫穿于發髻。
道友們陸續來了,比以往任何一次聚會的人數都多,太清殿里裝不下,后來者就在院中草坪上坐著。還有一些不是道友的也來了,口口聲聲要看中國女道士的表演。
九點鐘,石高靜讓麥高把人招呼到門外草坪上,他走到那里向大家深施一揖:“各位道友,現在我向你們報告一個消息,我的師兄,應道長,在星期一已經羽化,也就是去世了……”在場的人立即發出一片驚叫。石高靜示意大家安靜,從頭上拔下那根簪子,向大家講它的來歷,講應道長的遺愿,最后又講了自己回國的決定。
聽說他要回中國,道友們立即做出強烈反應,紛紛站起來,圍過來,嚷嚷著不讓他走。露西還撲過來抱著石高靜嗚嗚大哭,說:“師父你不能走,我要跟著你學道!”石高靜將她推開,向眾人說:“對不起,我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不然,我今天就不會把這龍頭簪子插在頭頂。請各位放心,我雖然回中國了,可是這個崇玄道院依然是瓊頂山道觀在美國的下院,我還是你們的院長,以后會經常回來的。我不在的時候,由麥高和任由兩位副院長帶領你們繼續學道修道。”他讓麥高和任由先后講話表態。二人都說,要不辜負院長的重托,繼續把道院辦好。
一個長著鷹鉤鼻子、名字叫布魯克的男道友舉手大喊:“師父!師父!我有個問題請你解答!”
石高靜說:“好,請講。”
布魯克抬手捏了兩下他的鷹鉤鼻子,說:“我們都看見了,上個周末在海灘上,應道長做了一次非常神奇的表演,但是很遺憾,她只成功了一次。師父對我們說,這個周末讓她再做表演。想不到,今天我們過來看到的是,應道長已經去世,你又準備回國。你讓我們怎樣向別人解釋,中國道士的功夫是真實的而不是騙人的呢?”
石高靜聽出了這話的分量。他抿著嘴唇沉默片刻,用真摯的目光盯著布魯克說:“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兩點,第一,應道長的表演絕對是真實的;第二,等我在中國修煉成功,會回來代替應道長給大家表演的。”
布魯克和道友們聽了這話都熱烈鼓掌,說盼望師父早日回來,讓奇跡再次出現。
剩下的時間里,石高靜給道友們上了最后一課。他講,他的師父一生只收了四個徒弟:應高虛、盧高極、石高靜、祁高篤。這些名字都是師父給起的,最后四個字是“虛、極、靜、篤”。為什么要用這四個字?因為老子有一句名言:“致虛極,守靜篤。”道教內丹修煉,講究性命雙修,北宗是先修性后修命,南宗是先修命后修性。但無論從哪里入手,都離不開“虛、極、靜、篤這四個字,要讓你的心境達到極度空明寧靜的狀態。”他勉勵道友們尊道崇德,性命雙修,讓身體健康,讓心性圓明,把有限的生命融入無限的宇宙運化之中,去實現和體會生命的長在。最后他拱手祝愿道友“無量壽福”,道友們也站立還禮,將“無量壽福”再三呼喊。
晚上,他給母親打電話,說了自己要回國出家的事情。母親聽了立即反對,說:“兒子呀,你在美國多好呵,有六萬美元的年薪,有那么寬敞的別墅,一邊工作一邊教外國人修道,那就是神仙了,何苦要回國當道士呢?你師兄去世了,她那個小廟誰愿住誰住,咱不紅眼!”石高靜說:“媽,我已經決定了,你就別再阻攔我了。回國后我把師兄的喪事處理完,就到重慶看你去。”母親長嘆一聲:“唉,你這個牛脾氣,到老也改不了了。好吧,你回國也不錯,我還能見見你。我這把老骨頭,說不定哪一天就要燒成灰啦……”聽母親這么說,再想到自己出國十三年,中間只回去看望過她一次,石高靜滿心愧疚,幾欲落淚。
第二天,他把汽車賣掉,給母親寄去一萬美元,算是盡一份孝心。他留下五千多美元帶在身上,將余錢連同積蓄一共一萬五千美元交給任由,讓任由代他歸還房貸,說用完了這些,請任由先墊付上,以后他會如數歸還。任由答應下來,卻又提出,能不能把他的藥店搬到崇玄道院。石高靜想,這樣也好,道院有了看門的,也提升了人氣,就爽快地同意了。
石高靜拿到師兄遺體的運輸手續后,立即買了機票。臨行這天,麥高、任由等十幾位道友一起去邁阿密機場為他送行。
托運了師兄的遺體,石高靜與道友們在安檢門外依依告別。石高靜注意到,露西沒來送他。他到候機廳里坐下,想起這姑娘學道中的許多趣事,為在回國時沒能見她一面而遺憾。他想,難道露西又遭到利迪的糾纏不能脫身?
眼看登機時間快要到了,他決定給露西打個電話。撥通后,卻聽露西氣喘吁吁地說:“師父,我來了!”石高靜說:“露西你來晚了,我已經過了安檢了。”露西說:“我也過了!”石高靜心下詫異:這姑娘,她沒有機票怎么能過安檢呢?
正要再問,露西卻掛斷了電話。與此同時,只見露西拖著箱子大踏步走進了候機廳,披肩金發隨著她的腳步優雅地甩動著。石高靜吃驚地站起身,露西扔掉箱子撲了上來。石高靜與她擁抱片刻,問她要去哪里,露西滿臉興奮,飛快地眨動著藍眼睛說:“我跟著師父去中國當坤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