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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簡寥觀

在那個報告噩耗的越洋電話將要打過來的時候,位于瓊頂山半腰的簡寥觀正像它的名字一樣簡古而寂寥。

前面的太清殿里,十七歲的坤道阿暖一邊值殿一邊練習高功技藝。去年她拜印州城隍廟的高功法師盧道長為師,陸續(xù)學習了陰事陽事多種道場的科儀,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經(jīng)常演練以求熟諳。她踏了一會兒禹步,在三清像前站定,雙手捧著高功法師專用的朝板,展一展她那雙長長的秀眉,用近乎京劇道白的腔調(diào)念道:“一片白云天外飄,昨日仙家赴蟠桃。晨昏不見蹤跡面,忽聽穹蒼念劬勞……”

太清殿后的客堂里,三十七歲的坤道沈嗣潔正獨自呆坐。五天前,應(yīng)道長臨去美國時對她說:“我這一走,簡寥觀里老的老小的小,就你還能頂事兒,你要當好家,看好門兒。”沈嗣潔說:“師父你放心,我不會叫廟里出了差池。”師父點頭道:“好的,我一個月之內(nèi)就能回來。”師父走后,沈嗣潔真是盡心盡力。她早起晚眠,留心著道觀里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唯恐出了婁子,連自己的修煉都壓縮了時間,只在每天深夜的子時坐上一會兒。不過,簡寥觀是個荒山小廟,一天到晚來不了幾個香客,沈嗣潔要操心的也就是早課晚課,一日三餐。早晚課,她喊上阿暖就行了,反正老睡仙是從來不上殿的。三頓飯呢,也很簡單,老睡仙只在中午吃一頓,吃三頓的只有她和阿暖,隨便做一點就能對付。沈嗣潔看看墻上的表,快十點了,打算去菜園里割一點韭菜,到廚房炒一炒,同時煮上三碗米飯。

就在沈嗣潔起身要走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沈嗣潔拿起話筒,說一聲“無量天尊”,對方也說了一聲“無量天尊”。沈嗣潔聽見,那聲音細細的,不男不女,是盧美人。她的話音立刻冷了起來:“是盧道長吧?我?guī)煾溉ッ绹耍銘?yīng)該知道吧?”盧美人說:“我不找你師父,麻煩你叫一下阿暖好嗎?”沈嗣潔馬上說:“她不在。”說罷就掛了電話。

看著桌子上那部乳白色的電話機,沈嗣潔的鼻息變快加重。她在心里說,這個老家伙,真不像話。他倚仗自己是阿暖的高功師父,時常給阿暖打電話,有時候是問阿暖的學習情況,讓阿暖或唱或念,他給予一些必要的指導;有時候卻說一些與高功技藝不沾邊的事情,對阿暖噓寒問暖,黏黏糊糊,與一個道士的操行很不相稱。師父私下里向沈嗣潔說過:“我真后悔讓阿暖跟盧美人學高功。原來想,他是我當年的師弟,現(xiàn)在年近半百,不可能對阿暖有非分之念,現(xiàn)在看來不是那么回事,咱們要防著點兒。”所以,后來盧美人再打電話,師父就不給他喊阿暖,只說如果有事由她轉(zhuǎn)告。沈嗣潔接到他的電話,也效仿師父的樣子。這么一來,盧美人就很少再打電話。今天,他肯定是趁著師父不在家,又想打電話跟阿暖套近乎了。他真不要臉呀,呸!

沈嗣潔向電話機啐了一聲,從門后拿起一把割菜刀,走出了客堂。

簡寥觀很小,只有一個院子:前面是太清殿,后面是紫陽殿,東面是客堂、廚房和乾道寮房,西面是倉庫和坤道寮房。據(jù)說這道觀打宋朝就有,道士多時曾經(jīng)上百,可是到了“文化大革命”前后,這里只住了老睡仙一個。1983年逸仙宮被水淹沒,那里的道士搬到簡寥觀,這里才稍稍熱鬧起來。

院子里有棵千年古梅,正將白色的花瓣兒拋撒得紛紛揚揚。沈嗣潔踏著落英,從左腋下大褂的暗兜里掏出鑰匙,去打開了院子西北角的后門。

門扇一開,蔬菜在早春季節(jié)特有的青香味兒撲面而來。后門外的這片菜園,雖然不到半畝,但它是簡寥觀道士千百年來賴以生存的一片土地。道士們生活簡單,有米,米是主食;無米,菜就是主食。到了今天,道觀里的米一般是不缺了,可是住廟的乾道、坤道還是喜歡吃菜。尤其是沈嗣潔,因為身體較胖,想減肥,就對青菜格外多了一份感情,有空就來鋤草澆水。眼下,菠菜、韭菜、小蔥、萵苣,一樣樣都長了起來,青翠欲滴。菜園東北角的水塘里,莼菜的葉子也有了初生的幾片,圓圓的、綠綠的,散落在水面上,像當今俗家孩子們玩的小貼畫兒。

沈嗣潔站在那里欣賞了片刻菜園春色,而后撩一下大褂,蹲到畦邊,割下了一大把韭菜。她摔打幾下菜根上的泥土,提在手上,走回觀里。她聽到客堂里又傳出電話鈴聲,估計還是盧美人打的,心里說,不接不接,堅決不接!她徑直去了太清殿,想讓阿暖幫她擇菜。

到了太清殿門外,看見阿暖正手持朝板,邊舞邊唱《送亡小贊》:“一去影無蹤,何日相逢,除非紙上畫真容。要得相見難相見,夢里相逢……”沈嗣潔從內(nèi)心里承認,阿暖身段好,嗓子好,天生是當高功的料。你看她,一招一式,都那么耐看;一字一句,都那么中聽。有朝一日登壇,她肯定會博得一片喝彩。這方面我就不行,人家一看我這水桶腰,再聽聽我那破鑼嗓子,不笑掉大牙才怪哩。想到這里,一股酸溜溜的東西就積聚在她的胃中。

殿后又有電話鈴聲隱約傳來。沈嗣潔將腳踢一下大殿的門檻,說:“老大聽見了嗎?盧美人在找你,快去接電話!”沈嗣潔雖然比阿暖大二十歲,但因為阿暖比她拜師早,所以要稱阿暖老大或者師兄。然而這位師兄只當沒聽見師弟的話,向空中揮一揮長袖又念:“亡魂亡魂,側(cè)耳遙聞,東赴蓬萊島,南向朱陵宮,西碎金剛地,北免寒冰苦。從此追薦后,舉步上南宮……”

電話鈴聲還是不停。沈嗣潔說:“師兄,快去接吧!”阿暖停下來,耷拉著眼皮說:“沈爺,別拿我開涮好不好。”因為沈嗣潔比阿暖大,所以阿暖一般不叫她師弟,而是按道內(nèi)稱平輩道友為爺?shù)牧晳T,叫她沈爺。沈嗣潔說:“是真的,剛才他打來一次了,我怕你沒空,就沒叫你。”聽她這么說,阿暖就向殿后跑去。沈嗣潔見阿暖居然去接電話,愣在那里片刻,把手中的韭菜往地上一摔,把腳一跺,咬牙小聲道:“好,你接吧,你接吧。你跟了那老騷鬼跑了才好哩!”一屁股坐到臺階上咻咻喘氣。

沒想到,殿后很快傳來了阿暖的哭喊:“沈爺!沈爺!”沈嗣潔想,這是怎么啦?盧美人在電話里說了什么把她惹哭啦?哭吧,哭吧,反正是你自找的。沈嗣潔依然坐在那里不動。

阿暖跑來了,腳步咚咚,哭聲響亮。沈嗣潔一看阿暖淚流滿面,極度驚恐,急忙站起身問:“老大,師兄!你怎么啦?你到底接了誰的電話?”阿暖站在她的面前全身戰(zhàn)抖:“沈爺,天塌了,天塌了呀……”沈嗣潔抓住阿暖的兩肩,猛烈晃著:“出了什么事?你快說!”阿暖哭道:“師父她,她羽化啦……”沈嗣潔立馬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別胡說八道!師父是打過你罵過你,可你不能這樣詛咒她!”阿暖說:“是真的!是真的!剛才美國的石院長打來電話,說師父已經(jīng)走了。我怕是做夢,掐著自己的胳膊問他是不是真的。石院長說是真的,他現(xiàn)在正等著警察去檢驗遺體……”

這回輪到沈嗣潔驚恐了,她跺腳流淚道:“怎么會呢?怎么會呢?師父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一到那邊就羽化了呢?哎,你沒問問石院長,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暖說:“我嚇暈了,忘了問……”說到這里,她無比悔恨地說,“都怪我,都怪我!好好的日子,鋪什么燈壇做什么道場,這一下把師父給弄沒了!”說到這里,她撲倒在三清神像前大哭,“太上呀,祖師爺呀,你們快懲罰我,讓我替師父去死吧……”

沈嗣潔也去神像前跪下哭了一會兒。而后她爬起身擦擦淚,把阿暖拉起來說:“別哭了,咱們得趕快找人拿主意。”阿暖身子一抽一抽的,隨沈嗣潔走出了大殿。

沈嗣潔首先想到的是老睡仙,就急急走向廚房隔壁,敲著那扇破舊的木門說:“老睡仙,你起來,快起來!出大事了!”

那門卻遲遲不開。這個老睡仙,誰也不知他姓啥名啥,他自己也說不知道,是睡覺睡忘了。的確,他的嗜睡世間罕見:一天到晚老是睡覺,只在中午起來吃一頓飯,許多年來都是如此。有人問他為何這樣,他常用一句話作答:“老道老道,吃飯睡覺。”有人說,他這是學了陳摶老祖。陳摶老祖當年就是整天睡覺,有時候能夠不吃不喝連睡百日。陳摶老祖把這當作修行手段,所以道術(shù)高超,和趙匡胤下一盤棋就贏得了華山。可簡寥觀的這個老睡仙,沒有陳摶老祖的本事,只是長壽,據(jù)說早已活過百歲了。

見老睡仙不開門,阿暖也拍著門板喊:“老睡仙,快起來快起來!”

喊過幾聲,門終于開了。白發(fā)零亂的老睡仙抹著眼角的眵目糊說:“孩子,大殿失火了?”沈嗣潔哭著說:“比大殿失火還嚴重。我?guī)煾冈诿绹鸹恕!崩纤蓞s拍手笑了:“哈哈,走了好,走了好。”阿暖擦一把眼淚,不解地問:“走了好?”老睡仙還是笑:“走了好,走了好。”說罷,兩手摸索著腰間,急急走向院子東北角的茅房,邊走邊說:“我要放尿,我要放尿。”

看著老睡仙的背影,阿暖大惑不解:“他就這樣沒心沒肺?他這些年盡管一天只吃一頓飯,那也是師父操辦的呀。”

沈嗣潔說:“就是,不可思議。廟里就他一個乾道,出了這樣的大事也指望不上。咱們不管他,打電話跟別人說吧。”

兩位坤道轉(zhuǎn)身走向客堂。沈嗣潔說:“向江道長報告一聲吧。”阿暖說:“對,他是市道教協(xié)會會長,應(yīng)該先告訴他。”沈嗣潔進屋撥通印州城隍廟的電話,找到了江瑞篆道長。江道長聽沈嗣潔說了這事,反應(yīng)也很平淡,只是說:“知道了。等到應(yīng)道長回來,我去送她。”

沈嗣潔驚訝地問:“回來?我?guī)煾高€能回來?”

江道長說:“她不回來,希夷臺下不是少了一座塔?”

放下電話,沈嗣潔向阿暖轉(zhuǎn)述了江道長的話,阿暖說:“江道長的預測功夫是出了名的,咱師父出事,他肯定早就算著了。”沈嗣潔點頭道:“有可能。剛才忘了問他,以后誰來瓊頂山當家?”阿暖說:“這也問得太早了吧?”

沈嗣潔沉默片刻又說,要告訴師父的娘家人。師父雖然早年結(jié)過婚,但沒留下子嗣,只有一個叫應(yīng)延春的侄子時常來看望姑媽。應(yīng)延春在農(nóng)村種地,家里沒有電話,沈嗣潔只能打給村委會。電話通了,沈嗣潔讓他們?nèi)ソ袘?yīng)延春,那邊的人卻說,應(yīng)延春家住得遠,有什么事由他轉(zhuǎn)告。沈嗣潔就說,應(yīng)延春的姑媽去世了,讓他告訴應(yīng)延春,讓應(yīng)延春給瓊頂山簡寥觀打個電話。那人說,明白了,我一定告訴他。

兩位坤道商量再給誰打。阿暖說:“師父一共三個師弟,除了石院長,另外兩個都該告訴。”沈嗣潔說:“哪里來的兩個?盧美人早就不是全真道士了,咱師父也不認他這個師弟。只給祁老板打吧。”

她打的是祁老板的手機,祁老板接聽后,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石師兄已經(jīng)打電話給他。沈嗣潔問:“你是前輩,你說該怎么辦呵?”祁老板說:“我現(xiàn)在在日本考察。你們先不要慌張,就在山上等著。我?guī)熜终f了,過幾天他送你師父回國,到時候我也會上山的。就這樣吧,我這邊正有事。”

沈嗣潔掛斷電話,長嘆一聲道:“唉,你看,這些人都來不了,老睡仙又指望不上,可怎么辦呢?”

阿暖說:“咱們先給師父設(shè)個靈位,上香磕頭吧。”

沈嗣潔點頭稱是,便從櫥子里拿來一個平時做道場用的木制靈位牌,再拿一張黃表紙寫上“羽化仙師應(yīng)公上高下虛之靈位”,拿膠水貼好,和阿暖一起去了紫陽殿。

紫陽殿其實很小,相當于三間民房,里面供奉著紫陽真人張伯端。他九百年前在瓊頂山修煉,寫下了內(nèi)丹經(jīng)典《悟真篇》,成為全真道南宗祖師,此后瓊頂山的所有道觀都設(shè)專殿供奉他。當年瓊頂山的中心道觀逸仙宮屢建屢廢,但每一次重建都把紫陽殿當作主殿,規(guī)模巨大。玄溪水庫建成蓄水時,逸仙宮內(nèi)最后沉沒水下的就是紫陽殿。在這簡寥觀,紫陽殿雖不是主殿,但常住的乾道、坤道們往這個殿跑得最勤,因為這里有指導他們修行的祖師。正面神臺上,紫陽真人高高盤坐,右手半舉,伸出一個手指,似向后人講述他的金丹大法。西面的墻上則掛了新中國成立后一直住持瓊頂山道觀的翁崇玄大師的照片,下面擺了供桌,一年到頭香火不斷。

沈嗣潔和阿暖走進來,向紫陽真人跪拜之后,又向師爺跪拜,泣告她們師父羽化的消息。在兩位坤道的哭聲中,照片上的翁大師目光幽邃,神情凝重。哭過一會兒,二人起身,沈嗣潔指著師爺下方的位置說:“師父應(yīng)該在這兒。”阿暖說:“得去找一張師父的照片,馬上去照相館放大。”沈嗣潔說她保存著師父的一張照片,去寮房拿來,阿暖接過看看,那是一張五寸的彩照,師父穿一身嶄新的道裝,站在院內(nèi)那棵梅花樹下。她記得,這是三年前《印州晚報》的一位記者給師父照的,在報紙上登過,還配發(fā)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從神槍手到道教南宗傳人》,講述師父那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

阿暖看著師父那張微笑的臉,淚如雨下。她抽泣片刻,抬起淚眼問沈嗣潔:“我下山去照相館吧?”

沈嗣潔說:“好,你快去快回。”

從簡寥觀下山有兩條路:一條是公路,從簡寥觀走十來分鐘,至經(jīng)過玄湖大壩的公路邊,能等到通往印州城里的公交車。不過,這車兩個小時才有一班,上車后還要用四十分鐘才能進城。另一條路,先用十分鐘走到大壩下面,再沿玄溪峽谷里的千年古道,用半個小時走到山腳的溪口村,在那里坐公交車進城。溪口村的公交車很多,十來分鐘一班,沿這條路進城,一般不超過兩個小時。然而這條路太難走,在幽深險峻的峽谷里爬上爬下,沒有一定的膽量和體力是不行的。

不過,阿暖進城一般都走這里。她的膽量并不大,每當峽谷里有風聲鶴唳,她常常嚇得全身發(fā)抖;她的身體也不強壯,走在兩千多級石階上,氣喘吁吁、兩腿發(fā)軟。她之所以要走這條路,是出于一個夢想:希望在這條路上遇見她的生身父母。

十七年前,她的生身父母就是沿著這條山路把她送到簡寥觀的。那天夜里瓊頂山下了大雪,半夜里師父正在打坐,忽聽廟門外有孩子的哭聲。她起身去看,發(fā)現(xiàn)有一個襁褓放在門邊,哭聲就從里面發(fā)出。她打開看看,竟是一個出生不久的娃娃。師父把孩子抱起,聽見離廟門不遠的地方有動靜,抬頭一看,原來在一叢杜鵑樹的后面有人影晃動。師父喊道:“哎,這是誰家的孩子?”那人影卻一分為二,像鬼魅一樣飛到了崖邊。師父邊追邊喊:“別走!你們別走!”然而追到崖邊看看,那兩個人已經(jīng)沿著石階路跑下去老遠了,借雪光可以看出,那是一男一女。他們肯定是把孩子送到廟門外,藏到不遠處蹲守了一會兒,看到道士出來發(fā)現(xiàn)了孩子,才放心地跑走了。

八年前,阿暖第一次聽師父講述這一幕的時候肝腸寸斷。她雖然從小就聽師父說她是撿來的,可從來沒有想到那個雪夜會有這樣的情景。爹呵,娘呵,你們到底有怎樣的難處,才抱著我在大雪里走完那兩千多級石階,最終把我扔到山上的?你們既然那么狠心,為什么不扔下我就走,讓我凍死在廟門外,偏偏要守到師父出來把我抱起?這些年來,阿暖千萬次地在心里做出這樣的追問,每次追問之后都是淚流不止。

所以,這些年來阿暖每次走在這峽谷之中,心中都期望著這樣一幕情景出現(xiàn):有一對中年男女蹲守在路邊,見她走來,突然站起身說:“孩子,我們是你的親生父母,你跟我們回家吧!”于是,阿暖撲到他們懷里,幸福得昏暈過去……這個場面,阿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

阿暖還希望,當她走出峽谷,走進溪口村的時候,有一對中年男女從某一個院子里走出來說:“孩子,這是你的家,你快進來吧!”于是,阿暖走進院子里,不管這個家是富是窮,她都幸幸福福地住下了……這個場面,阿暖也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

但這些幻想,至今也只是幻想,只讓她在幻想的時候白白搭上許多眼淚。

與這不太現(xiàn)實的幻想相比,阿暖更愿意相信她的一個猜度:父母到廟里看過她,而且不止一次。簡寥觀雖然是荒山小廟,但平時也有一些俗家男女來燒香許愿,她的父母極有可能裝作香客來看望她。對那些中年男女,阿暖格外留意,如果人家多看她一眼,或者同她說上幾句話,她就疑心那是她的父母。前年,有一個中年農(nóng)婦來燒香,在院子里見到阿暖,說:“哎喲,幾年沒見,這孩子長大啦!”阿暖想,這肯定是我娘,肯定是!于是,女香客走到哪她跟到哪,眼里淚光閃閃。那婦女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就喊:“應(yīng)道長,你看這孩子是怎么啦?”正在旁邊忙著的師父走過來,把阿暖拉到客堂說:“阿暖,你又犯傻了?人家?guī)啄昵皝頍^香見過你,這回看你長大了,多說了一句,你就認她作娘了?”說罷,師父坐在那里嘆氣,“唉,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到頭來還是比不了把你扔在這里的那個女人。”阿暖向師父跪下,無話可說,只好連連磕頭。

說心里話,阿暖也覺得師父為自己付出得太多太多,恩比天高。師父說過,她當年把阿暖抱進廟里的時候,阿暖全身冰涼冰涼,直打哆嗦。因為這,師父就叫她“阿暖”。當然,師父是寧波人,那兒的人管小女孩叫“阿暖”是習慣,就像北方人叫女孩為“丫頭”一樣。十七年來,師父的的確確給了她無限的溫暖。從周歲前的羊奶,到周歲后的米粥,日日夜夜,點點滴滴。從五歲起,師父又教她認字寫字,一字一句,一筆一畫,直到她會讀會寫《道德經(jīng)》。十二歲時,師父正式收她為徒,為她取名“應(yīng)嗣清”,讓她成為全真道龍門派第二十八代傳人。然而,師父還是叫她阿暖,簡寥觀和其他道觀的乾道、坤道們也叫她阿暖,“應(yīng)嗣清”三個字,只出現(xiàn)在阿暖的身份證上。

每當想起這些,阿暖對師父的感激之情無法言表,同時也為自己想見生身父母的念頭感到羞愧。然而,人心就是這樣難以擺平:阿暖對師父再怎么感恩,生身父母之謎依然縈繞心頭,揮之不去。就說今天吧,雖然阿暖要進城去放大師父的遺照,一路上淚流不止,可是在峽谷里走著的時候,在溪口村穿街過巷的時候,那些曾經(jīng)的幻想還是在她腦子里閃晃。

幻想依然是幻想,她的生身父母還是沒有出現(xiàn)。阿暖在溪口村外的公路邊戚戚然上車,戚戚然進城。

印州城坐落在瓊頂山下玄溪兩邊的一小塊平原上。相傳當年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了吳國,急流勇退,與西施來瓊頂山隱居數(shù)年。在上山之前,他嫌隨身攜帶的那顆上大夫玉印太重,就埋在了玄溪岸邊。漢代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顆印,就在這塊平原上仿照印章的樣子建了一座城池來紀念范蠡。四周一方城墻,里面則用街道、房舍組成“上大夫之印”五個篆字,將這座城也命名為“印州”。兩千多年下去,現(xiàn)在的印州連城墻都沒了蹤影,更別提什么印文了。

下車后,阿暖在她極不適應(yīng)的城市喧囂中走了一段路,找到一家照相館,走了進去。正坐在那里玩電腦的黃毛小伙抬頭一看,立即把嘴一張:“哇,美女來啦!”阿暖把師父的遺照掏出來,說明來意。黃毛小伙看看照片,又看看阿暖:“原來美女是個道士呀。”他讓阿暖在這里等著,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了,隨即拿著照片去了里面。片刻后,他探出頭來擠眼笑道:“美女道士,你也進來吧?”阿暖想起師父講的戒律,坤道不能與男人獨處一室,便說她要出去辦點事,過一會兒再來拿,就走出了照相館。

站在街邊,阿暖想:應(yīng)該打個電話給盧道長,把師父羽化這事和他說一聲。雖然盧道長早就不是全真道士了,但畢竟是從瓊頂山出來的,和師父同在翁師爺門下一段時間。再說,出了這樣的大事,也應(yīng)該讓盧道長拿拿主意。于是,她走進一家店鋪,用公用電話撥打盧道長的手機。

電話通了,盧道長聽到阿暖的聲音興奮地說:“是阿暖呀?我正想找你。上午給你打電話,小沈說你不在。你進城了?好,太好了!你在哪里?我馬上過去見你!”阿暖說:“師父,我在照相館。我?guī)煾冈诿绹鸹耍疫M城來給她放大照片。”盧道長十分吃驚:“是嗎?怎么會突然羽化了呢?太意外了,太意外了!”阿暖說:“我也覺得太意外。師父,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呵?”盧道長沉默片刻,說:“咱們見面再談好吧?你在哪個照相館?我馬上過去。”阿暖說:“我拿到照片就得走了,師父你不用過來了,很麻煩的。”盧道長說:“不麻煩不麻煩,我有車子了,很方便的。你快說,你在哪條街上。”阿暖就講自己所在的位置。盧道長讓她等著,說十分鐘就到。

阿暖第一次見到盧道長是在去年四月。那時有一個溫州老板到簡寥觀找到師父,說瓊頂山是道教圣地,他慕名而來,想在這里為亡母做一場法事。師父答應(yīng)了,按照教內(nèi)的習慣做法,本廟的人做法事不夠用,就請其他道觀的人來幫忙“搭班子”。師父打電話給印州城隍廟的江道長,讓他派些人來,其中要有一名高功法師。高功是法事的領(lǐng)導者,能踏罡步斗,溝通人神,一般道士難以勝任。第二天一早,果然從城里來了七八個道士,其中的高功姓盧,臉白白的,眉清目秀。奇怪的是,盧道士一來就喊師父為“大師兄”,師父卻不答應(yīng),只淡淡地說:“盧道長,拜托了。”盧道長說:“師兄放心,保證給你辦好。”說罷就帶領(lǐng)道士們換上法衣,去太清殿做起了法事。阿暖和沈嗣潔也換上法衣?lián)谓?jīng)師,站在東西兩列道士中間又念又唱。法事一開始,阿暖就被盧道長的高功技藝深深震撼:只見盧道長手持朝板,揮動廣袖,現(xiàn)仙人下凡之態(tài)。無論是唱是念,盧道長一開口就如鳳吟鸞鳴,搖人心旌。阿暖看呆了,聽迷了,以至于常常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她想,我要是能有盧道長的本事該有多好呵!休息的時候,她向印州來的道士們打聽,盧道長收不收學高功的徒弟。一個黑臉道士笑著說:“收的收的,盧美人就喜歡收女徒弟。”阿暖問:“你怎么叫她盧美人呢?”黑臉道士說:“這是他的綽號,因為他長了一張女人臉。”阿暖大吃一驚:“怎么,她不是坤道呀?”再細看那個盧道長,脖子上是有喉結(jié),看來確是個男的。可他嘴邊幾乎沒有胡須,加上那張大白臉,看上去真像個女的。

法事結(jié)束,來幫忙的道士下山去了,阿暖的眼前還時時晃動著盧道長的身影,耳邊時時響著盧道長的唱念。她沒事時,也端著一塊朝板,學盧道長的樣子在殿堂上走動、跪拜。沈嗣潔看見了,對師父說:“咱們簡寥觀也有高功啦!”師父就問阿暖,是不是想學高功,阿暖點點頭。師父說:“你能學成高功也好,這樣咱們自己也能做些法事,增加一點收入。”過了幾天,師父就帶著阿暖和沈嗣潔去城隍廟,請求江道長安排人教給阿暖高功功課。江道長沉吟道:“我這里有三名高功,選誰好呢?”阿暖立即說:“我想跟盧道長學。”師父皺眉道:“多嘴!聽道爺?shù)模 苯篱L看一眼阿暖,嘆息道:“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好如此了。”說罷就叫來盧道長,讓他收阿暖為徒。盧道長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下來,說:“請當家老爺放心,請應(yīng)道長放心,我一定把阿暖教成!”師父讓阿暖給盧道長磕頭,算是拜了高功師父。此后,阿暖被安排在廟中居住,由沈嗣潔陪伴,一氣學了兩個月。盧道長也十分盡力,只要有空就教阿暖,把高功應(yīng)會的本事一一傳授。

沈嗣潔也想跟著學,剛學了一會兒,盧道長卻對她打躬作揖:“小沈呵小沈,你快到一邊歇著吧。你要是當高功,祖師爺?shù)瞄]上眼睛捂上耳朵!”沈嗣潔明白了,盧道長是說她的樣子難看,聲音難聽。她心里生氣,卻又不能走,因為師父交給她的任務(wù)是在城隍廟陪伴阿暖,只好氣鼓鼓地坐到一邊,當起了這師徒倆的觀眾。

城隍廟自古以來是正一道的道場,那里的道士可以娶妻食肉。盧道長也有家眷,傍晚下班回家,早晨八點再來上班。盧道長每天見到阿暖和沈嗣潔,都要問一問吃得怎樣,齋堂里的飯菜好不好,還多次從街上買零食給她倆。有一回,盧道長帶了一包果凍給她們,阿暖打開嘗嘗,眼淚差一點流了出來:她五歲的時候,有個女香客帶著一個男孩到廟里燒香,那男孩和阿暖差不多大,給了她一個塑料小圓盒,說是果凍,讓她吃。阿暖一吃就迷上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后來,她央求師父再下山的時候給她買,師父卻呵斥道:“阿暖你再跟我要好吃的,我就把你送到山里喂狼!在狼眼里,你也是好吃的東西!”從那以后,阿暖就再也不敢要果凍了……阿暖吃著果凍,偷偷瞅一眼盧道長,心里想: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要是有這樣一個父親該有多好。想到這里,阿暖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只好跑到廁所里悄悄哭了一會兒。

阿暖學高功的那兩個月,一個在春,一個在夏。天氣漸漸變熱,師徒倆臉上、身上常常出汗。盧道長教一會兒,就從兜里掏出一小沓面巾紙,遞過一張說:“阿暖,快擦擦汗。”每當這時,阿暖就心生感動。她在山上,一塊白布汗巾用了多年,現(xiàn)在都臟兮兮的,不敢掏出來了。而盧道長給的面巾紙,是這樣細這樣軟,還帶著淡淡的香味兒。

阿暖沒有想到,就是這小小的面巾紙,給她帶來了麻煩。學習結(jié)束時,盧道長送給她一包沒開封的面巾紙,讓她到路上用,她就揣到了身上。那會兒,沈嗣潔正好不在跟前。路上,阿暖想用面巾紙,掏出來看看,發(fā)現(xiàn)外面一層塑料紙上有“心相印”三個字。她明白,“心相印”是面巾紙的牌子,但這三個字還是讓她的心里生出甜蜜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種甜蜜的性質(zhì)是什么,只是覺得好稀罕,好愜意。她想,這是盧師父送我的,留著做個紀念吧,就把它放回了兜里。不料,回山的當天晚上,師父把阿暖叫到她的丹房,板著臉說:“把你兜里的東西給我。”阿暖馬上明白,這是沈嗣潔在路上看見了面巾紙,報告了師父。她遲疑片刻,只好把面巾紙?zhí)统觥煾改眠^去看看,抬手打了阿暖一個耳光,罵道:“我叫你下山學高功,不是叫你下山學邪淫的!心相印,心相印,你跟老盧心相印?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阿暖立即跪下哭道:“師父,我沒做什么,沒做什么,這面巾紙,是他讓我在路上擦汗的……”師父說:“擦汗?那你為什么不用?為什么要留著?把它當作定情物啦?”阿暖無法辯解,只好跪在那里連連磕頭。師父把那面巾紙扔到地上用腳搓碎,用手指戳著阿暖的頭皮說:“阿暖你記住,你跟老盧的關(guān)系到此為止,以后再有什么糾葛,我饒不了你!”

那天晚上,阿暖回到與沈嗣潔同住的寮房,把自己床上的蚊帳放下,一直躲在里面哭。沈嗣潔假惺惺地問:“阿暖你哭什么?你哭什么呀?”阿暖說:“我哭我傻,什么都不懂,不明白什么叫作邪淫,什么是定情物……”沈嗣潔也不再問,坐到蚊帳里裝出打坐的樣子。阿暖還是哭,哭,心里裝著一包委屈:我把盧道長看作父親,盧道長也對我沒有非禮言行,師父和老沈為什么要把我們倆看得這么齷齪呢?

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停在了阿暖面前。半開的車窗里,露出了盧道長那女人般的笑臉:“阿暖,上車吧。”阿暖說:“師父,我還要等著拿照片呢。”盧道長說:“過一會兒你再回來。我要送你一件很稀罕的東西,跟我去拿吧。”阿暖問是什么東西,盧道長說,“做高功必須用的,你見了肯定喜歡。”說罷就將另一邊的車門打開,阿暖只好坐了上去。

阿暖前些年坐過幾次轎車,都是搭香客的車進城,感覺十分舒服。她上了這輛車,左看右看,問道:“師父,這車是你自己的?”盧道長說:“當然是我自己的。花了十一萬,買回來還不到一個月。”阿暖說:“師父你真有錢。”盧道長得意地扭扭脖子:“我是江浙一帶有名的高功法師,紅包拿得多嘛。阿暖你好好跟我學,以后也會開上小車的。”阿暖笑起來:“我可不敢有這想法。”盧道長看她一眼,吧嗒一下嘴:“你看你,年紀這么小,思想倒僵化得厲害。時代變了,咱們的思想也得變。那些老一輩出家人一開口就自稱‘貧道’,我就不服氣:為什么要安于貧窮呢?要敢于把自己變成‘富道’才是。”

開了一會兒,盧道長問:“你師父在美國是什么時間羽化的?”阿暖說:“今天早晨。”盧道長問:“你沒問你石師叔,你師父怎么會突然羽化了呢?”阿暖說:“我沒問。”盧道長手把著方向盤,搖頭冷笑。阿暖說:“師父你笑什么,你知道原因?”盧道長轉(zhuǎn)過臉向阿暖說:“我能猜出個七八分。”阿暖說:“那你說說。”盧道長抿著他那沒毛的嘴道:“玄妙得很呢——以后再跟你講吧。”聽他這樣說,阿暖就不再追問,改換話題問他,師父羽化了,該怎樣給她送大單。盧道長說:“這事好辦,你們先搭個靈棚,掛上遺像,設(shè)上牌位,一天三時上供叩拜,同時給你師父造好靈塔。等到你師父的遺體運回來,給她做三天道場然后出殯。”阿暖說:“明白了。可是,造靈塔是要花錢的,我們到哪里找呵?”盧道長說:“你師叔祁老板是個大財神,找他就行。”阿暖想了想說:“嗯,也只能找他了。等他出國回來,我跟沈嗣潔求他去。”

說話間,車子駛進一個居民小區(qū),停在一幢樓下。阿暖看看外面的景象,發(fā)出疑問:“這是哪里呀?怎么不去廟里?”盧道長說:“我家在這里。要給你的東西在家里。”阿暖想起以前在城隍廟學習的時候,盧道長幾次邀請阿暖和沈嗣潔去他家,都被沈嗣潔謝絕了。沈嗣潔對阿暖說,咱們是全真坤道,不能隨便去俗家。想到這里,阿暖就猶豫起來,坐在車上不動。盧道長瞅著她說:“走呵。我是你師父,還能吃了你?”阿暖想:我是把他當作父親看待的,去他家站一站又能怎樣?就下了車子,跟著盧道長上樓。

走上二樓,盧道長打開一扇防盜門,脫掉自己穿的圓口布鞋,換上了一雙拖鞋。阿暖看看屋里干干凈凈的瓷磚地板,低頭看看自己穿的綴有白布條的十方鞋,正不知怎么辦好,盧道長順手從門邊拿過一雙紅絨布做的女用拖鞋,放到她的腳前,讓她換上。于是,阿暖的裝束就不倫不類了:“一青二白”加大紅拖鞋。

她走到客廳,四處打量一下問:“師母呢?”盧道長說:“哦,你還不知道,她去年秋天去世了。”阿暖吃驚地問:“是嗎?她是怎么去世的?”盧道長說:“上街買菜,讓車給撞死了。”阿暖心中很是傷感。她知道,盧道長有個女兒叫盧萌萌,和她同歲,去年考上了合肥學院。沒想到,那個盧萌萌和她一樣,現(xiàn)在成了沒娘的孩子。

盧道長倒沒見怎么傷感,說要拿東西給阿暖,推開了一扇房門。阿暖走過去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神堂,正面有一尊天官銅像,供了香燭水果。讓她驚訝的是,神像上方還掛了一條紅布橫幅,上面寫著:敬祝周卓軍秘書長官運亨通!阿暖問盧道長周卓軍是誰。盧道長一邊開櫥門一邊說,是市政府秘書長,他的一個朋友。秘書長想在官場上進步,他專門設(shè)了這個神堂,每天早晚上香進表。阿暖點頭道:“明白了。像這樣專設(shè)神堂為一個人祈禱,我從沒聽說過。”盧道長笑道:“哈哈,創(chuàng)新嘛。”阿暖問這樣管不管用,盧道長胸有成竹,“當然管用,心誠則靈。”

盧道長從櫥子里拿出一個長長的黃絨布套遞給阿暖,說他前幾天去茅山,給她買了一塊朝板。阿暖接過來說:“朝板?我有呵。”盧道長說:“你拿出看看,你那塊能比得上這塊?”阿暖從套子里把朝板抽出,眼睛馬上一亮:“哎呀,真漂亮!”這塊朝板的確不同尋常:它顏色微黃,古色古香,且刻著北斗七星、云紋和“獨步罡風”四個篆字。阿暖問:“這是什么料子做的。”盧道長說:“是象牙。”阿暖更加吃驚,翻過來掉過去地看。盧道長說:“過去那些高功,很少有人能用象牙朝板。阿暖我給你講過,朝板也叫笏板,是過去大臣們上朝用的。在唐朝,五品以上的大官才能用象牙笏板,五品以下只能用竹子、木頭的。你看你,起碼相當于五品官啦。”阿暖說:“那你怎么不用象牙的,整天用木頭的?”盧道長說:“我們江道爺太死板,要求高功一律用槿木的,說槿木紋理清楚,象征著高功道心昭昭,人神共知。其實這沒有多少道理,這象牙的也是紋理清楚呀,你看看是不是?”阿暖看了看說:“是呀,也很清楚呀。哎,師父,買這朝板花了多少錢?”盧道長說:“錢多錢少你不要管,你只管拿回去用。”阿暖遲疑片刻,把朝板往櫥子里放去:“師父,這朝簡還是你自己用吧,我不能要。”盧道長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阿暖你給我拿著!我千里迢迢買了回來,你不收下,不是傷你師父的心嗎?”阿暖聽他說得懇切,又想到瓊頂山上的師父已經(jīng)羽化,不會再罵她了,就把朝板留在手中。

走出神堂,阿暖說:“師父,我該去拿上照片回山了。”盧道長說:“不要忙,等一會兒我開車送你。”阿暖急忙說:“那怎么行,還是我自己走吧。”盧道長說:“你一個女孩子,自己上山我不放心,我必須親自把你送回去!”聽了這話,阿暖心里就像瓊頂山的荒坡上突然打出了一泓溫泉,熱流汩汩地向外冒。盧道長又問她吃飯了沒有,阿暖搖了搖頭。盧道長看看墻上的表,皺眉道:“都快兩點了,餓不餓呀?我去給你弄一點。”阿暖說:“師父你別忙,我不餓,我還是走吧。”盧道長說:“很快就好,你先看一會兒電視。”說著就去把電視機打開。阿暖只好坐到了沙發(fā)上。

簡寥觀里沒有電視機,現(xiàn)在阿暖只看了一眼,就無法從屏幕上收回目光了。電視里正演電視劇,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邊吃邊說話。那個女孩,和阿暖差不多的年齡,邊吃邊向父母撒嬌,和父母斗嘴。阿暖心想:我要是那個女孩該有多好。這時,廚房里傳來了切菜的聲音,阿暖起身過去看看,原來盧道長已經(jīng)換上俗裝,系上圍裙,在爐灶邊叮叮當當?shù)孛睢0⑴闹心茄蹨厝暗酶託g暢,說:“師父,讓你做飯真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吧。”盧道長揮手道:“什么也別說,快回去坐著!”阿暖只好退了回去。

盧道長像變戲法一樣,很快端出一碗熱騰騰的面條,一盤香噴噴的炒豆腐,一盤切成蓮花瓣兒似的咸鴨蛋,讓她快吃。等阿暖走過去,他又把一雙筷子往她手中遞去。阿暖向他深深一揖:“師父慈悲。”盧道長卻說:“阿暖,你這樣太見外了。”阿暖只好接過筷子。

盧道長坐到阿暖對面,指著飯菜催促:“吃呀,快吃呀。”阿暖看看盧道長,想起剛才電視里看到的吃飯場面,心中的溫泉水騰地一冒,直達雙眼。她把頭一低,兩串淚珠子滴落褂襟。盧道長吃驚地問:“阿暖,你怎么哭啦?”他取來一沓面巾紙,遞過來給她擦淚。阿暖一聞那香味兒,知道還是“心相印”,急忙用手一攔,扯起自己的袖子把淚擦干。盧道長坐回去,帶著尷尬的表情問她怎么了。阿暖抽泣幾下,說:“沒怎么。師父我沒事。你到沙發(fā)上坐著好吧?”盧道長笑一笑,就離開了桌子。阿暖這才夾起一塊豆腐,送到嘴里。

阿暖匆忙吃完,去廚房洗洗手,又說要走,盧道長便換上道裝,和她一起下樓。車子到照相館停下,阿暖去把用木頭相框裝好的大幅照片取出,拿到車上。盧道長看了看照片,嘆一口氣道:“大師兄,你早早地被人掛到墻上,這些年是怎么修煉的呢?”說罷啟動車子,向城外開去。

不知為何,盧道長一路上只開車,不說話,似在思考問題。半小時后,車子駛上玄溪水庫壩頂,阿暖說讓他停車,說自己回廟就可以了,盧道長卻要把她送到廟里,順便也給師兄燒炷香,磕個頭。阿暖說:“師父,你還是不去為好。”盧道長停下車問:“為什么?”阿暖說:“老沈要是看見你送我上山,會罵死我的。”盧道長皺著眉頭說:“你師父不在了她還敢罵你?我今天非去不可,看她到底有多囂張!”阿暖急忙拱手哀求:“師父,你、你還是別去了吧!”

盧道長看看阿暖的可憐模樣,說:“好吧。我聽你的。阿暖你記著,你那姓應(yīng)的師父不在了,可你還有姓盧的師父。今后你有什么困難了,誰欺負你了,盡管告訴我,師父為你做主!”

阿暖感動地說:“師父慈悲。謝謝師父。”說罷,下車站到路邊。

盧道長把車掉過頭來,向她擺手笑了笑,一溜煙走了。阿暖一直看著那車消失在山道拐彎處,才惘然若失地轉(zhuǎn)過身來,走向了通往簡寥觀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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