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青煙或白霧
- 趙德發
- 11349字
- 2019-01-21 16:29:21
蒿子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公公當作一根“雜毛”從家庭中拔除了。
那天蒿子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召開的大會,在這個會上她的公公咸大褂子當上了咸家山大隊貧下中農協會主任。對公公的榮升,蒿子是打心眼里高興的。公公這一輩子不容易,他家過去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幾輩子都是靠要飯、做長工為生。他年輕時常年穿一件破褂子,那褂子很有來歷:他爺爺穿了五十多年,他爹又穿了四十多年,他爹死后他又一直穿到現在。算一算,這褂子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幾代人的縫縫補補,已是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當年的布紋兒。因為這件衣裳,公公便也得了“咸大褂子”的綽號。工作隊進村后訪貧問苦,馬上盯上了這件破褂子,認為這是一件十分珍貴的革命文物,是一件難得的階級教育教材。工作隊長脫下自己穿的褂子,將它換下來,囑咐咸大褂子不要說到了新社會還穿它,只說穿到解放的時候。工作隊把這褂子在咸家山大隊社員會上展示了之后,又送到了“四清”工作團團部。據工作隊長講,這褂子要在縣里的階級教育展覽會上展出。因為這件褂子,公公便成了工作隊的紅人,并且很快當上了貧協主任。貧協是干什么的?工作隊長講得很明白,從今往后就是掌大權的,就是當家做主的。蒿子想,窩囊了一輩子的公公能當上這么個角兒,那還不要揚眉吐氣?這不只是公公一個人的榮耀,一家三代恐怕都要跟著沾光呢。
那天開會回來,蒿子特意磨了些黃豆,做了一盆豆腐腦以示祝賀。吃飯時,咸大褂子看看碗里的豆腐腦,再看看一桌老小,意味深長地說:“咳,咱以前的日子糊糊涂涂,就像一鍋豆汁,該分清的也沒分清?!那濉瘉砹耍拖裨诙怪锸┝他u,誰是豆腐,誰是湯水,清清楚楚了!該留下的留下,該濾掉的得濾掉了!”
蒿子當時正端著一碗豆腐腦喂她五歲的兒子明白,對這話沒有在意。吃過飯,蒿子帶孩子去了自己的屋里,把孩子哄睡后,丈夫咸為安才從公公那邊回來。咸為安進屋后往燈下一坐,那張長方臉上掛著許多淚水。她吃驚地道:“怎么回事,你哭啥?”咸為安說:“還不是為你?”蒿子說:“為我?我怎么啦?”咸為安抹一把淚水,便說出了剛才爹和他談話的內容。原來咸大褂子認為,貧協主任應該首先做到組織上清,一家人的毛色必須一樣,不能有雜毛,有就應該拔除。蒿子問:“誰是雜毛?”咸為安說:“誰不是貧農出身誰就是雜毛?!陛镒永湫χ溃骸耙盐野瘟??要把我休了?”咸為安說:“不叫休,叫離婚?!陛镒诱f:“你同意?”咸為安哭道:“我不同意能行嗎?那是我爹,再說他又是貧協主任。不過我心里也是難受,你看看我這一臉的眼淚?!陛镒诱f:“過來,我再好好瞅瞅。”咸為安便將臉又探過去了。蒿子掄起巴掌,啪啪地扇了他幾個耳光:“你這兩道尿汁子,還不如不流!我跟你做了七年夫妻,給你養了兒子,你說離就離呀?你們一家是人還是畜生?”她罵完這幾句,轉身撲向正在睡覺的兒子,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說,“要拔連他一塊兒拔了,這是個富農羔子,也是一根雜毛!”咸為安急忙上前搶救,一邊搶救一邊說:“他爺爺說了,明白不是雜毛,是革命后代!”蒿子說:“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臭肉,還能是革命后代?我替你們掐死他!掐死掐死!”這時,明白讓兩口子的撕扯爭搶弄醒了,哭得聲遏行云。咸大褂子老兩口跑過來問:“怎么啦怎么啦?”咸為安緊抱著搶到了手的孩子說:“她要把孩子掐死!”咸大褂子喊道:“還反了她了!你們先把她看住,我去叫民兵!”說罷就走出了院子。
沒過多大一會兒,蒿子正在哭著,咸大褂子已經領著兩個民兵回來了。咸大褂子說:“蒿子你聽著,你趕緊收拾收拾,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娘家。離婚證好辦,我明天到公社拿回來,立馬給你送去!”蒿子擦擦眼淚,沉默了片刻說:“好,我收拾?!闭f罷她站起身來,突然褪下褲子,亮出了因為生孩子而落下了一條條斑紋的肚皮。咸大褂子向民兵喊:“咱快出去,她要耍美人計!”說著,便與兩個民兵躥到了門外。留在屋里的婆婆瞪眼叫道:“你要干啥?”蒿子說:“干啥?叫你們一家看看我的肚皮!知道不?它原來可不是這樣的,它白白嫩嫩光光滑滑!是我嫁到這里,為你們生養革命后代才落下的!哪知道把孩子養到五歲,俺倒成了雜毛!……”說罷,蒿子一手提著半落的褲子,一手抹著眼淚哀哀悲泣。見她這樣,孩子哇哇號叫,咸為安又流下了一些淚水,婆婆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咸大褂子在門外說話了:“老婆子你愣著干啥?還不給她把褲子提上!”婆婆便走上前去,為蒿子把褲子束好。咸大褂子探頭看看,回頭將手一揮:“快把她送走!”兩個民兵便走進屋里,捉住蒿子的胳膊就往外拖。蒿子說:“你們別拖,俺再親一下明白?!泵癖谑菍⑹址砰_,咸為安也流著眼淚將孩子抱到她的面前。蒿子努起嘴,先親了親孩子的腮幫,然后突然張嘴含住孩子的左耳,猛地一咬,那個小耳朵就缺少了半邊。在場的幾個人都失聲驚呼,明白也哇哇痛哭,蒿子卻將嘴里那塊肉吞到肚子,冷笑著說:“明白你要明白,有了這個記號,你到哪里也是我的兒子!”說罷,她轉身走出屋子,走向了茫茫的黑夜。
一行三人來到支呂官莊,村里人家已經大多睡了。蒿子的娘家也沒有亮燈,然而民兵只把門板拍了兩下,就把百年孝給拍出來了。百年孝看看門外的陣勢,驚慌地問:“這是咋啦?這是咋啦?”蒿子說:“你把我這根雜毛插到貧協主任家里,今天叫人家給拔出來啦!”一個民兵對百年孝說:“哎,俺們把你閨女送到家了,再出事別找俺啦?!闭f罷二人就回去了。百年孝對閨女說:“咳,今晚上俺躺下老是睡不著,覺得要出事,你看還真是出事了!快到屋里說說,到底怎么啦?”
蒿子進屋后哭訴一番事情的緣由,爹娘都是悲憤至極。百年孝抬起手一邊打自己耳光一邊說:“要知道這樣,俺這輩子還不如當個懶漢,叫家里窮得×蛋精光!可是,俺把日子過富了礙著誰啦?俺一不奪二不搶,是拿汗珠子換來的,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到頭來怎么就成了有罪的人啦?俺不明白,俺不明白呀!”說著說著,他仰著脖子喘不上氣來,一雙老眼也直往上翻。蒿子娘驚叫道:“了不得,你爹又要瘋!”說著就急忙去打雞蛋,將蛋清摻了白礬來灌。百年孝咽下幾口后,又咳嗽又吐,神志總算又慢慢恢復正常。
三個人說一陣,哭一陣;哭一陣,說一陣,不知不覺夜已深了。蒿子娘說:“反正已經這樣了,先睡覺吧,有話明天再說?!卑倌晷⒈阕尷习榕汩|女到東廂房睡。蒿子說:“不用陪,我自己去睡。爹,把你的煙袋給我,我想抽煙?!卑倌晷⒄f:“你從來不抽煙的,抽個啥煙?”蒿子娘說:“你就給她吧,叫她解解悶兒?!卑倌晷⒕鸵贿厙@氣,一邊將煙袋和半瓢煙末給了閨女。
蒿子娘陪閨女走到東廂房,點上燈,勸慰幾句,就回了堂屋。蒿子學男人的樣子裝上煙,在燈頭上點著,然后就坐在那兒吸了起來。開始時她被煙嗆得連聲咳嗽,吸過幾口就不再咳嗽了。她那張臉上,煙往上飄,淚往下流,交織成一幅只有墻上的壁虎才看得見的圖景。
第二天早晨,蒿子娘看看閨女還沒起,便想叫呂中貞過來。她已聽說了呂中貞遭退婚的事兒,心想讓兩個苦命的孩子到一起說說話,哭一場,她們心里也許還好受一些。老太太進了呂中貞的家,呂中貞也是沒起。老太太和呂牛氏說了說蒿子的事,呂牛氏吧嗒了兩下嘴,說道:“咳,這都是怎么啦?”她告訴蒿子娘,她家閨女自從接到支明祿退回的小包袱,一天到晚抱著腮幫子害牙疼,已經有兩天沒正經吃飯了,說罷就去西屋門口喊閨女。等呂中貞打開門,蒿子娘見她的半邊腮果然腫成了發面饃饃,她搖頭嘆氣道:“唉,可憐的丫頭……”
呂中貞知道了蒿子的遭遇也很震驚,立即邁著虛飄飄的步伐跟著蒿子娘走了。到了蒿子的睡處,推門進去,發現燈已經熬干了油,蒿子和衣倒在床上還沒醒來。她娘晃晃她叫道:“蒿子你看誰來啦?還不快起!”然而晃了一陣,叫了一陣,蒿子卻一直不睜眼不吱聲。蒿子娘向院里喊:“她爹,你快來看看,蒿子這是怎么啦?”百年孝跑進來,晃晃閨女,再看看已經差不多吸光了的半瓢煙末,哆嗦著一篷花白胡子說:“她,她這是吸煙吸暈了……”呂中貞急忙問:“那可怎么辦?”百年孝說:“叫她再睡一會兒吧,醒了就好了。”于是呂中貞就坐在床邊守著。
守到日頭老高,蒿子還是沒醒,呂中貞就又晃她叫她。這一次,蒿子睜開了眼睛。呂中貞說:“蒿子你醒啦?你快起來坐坐吧?!陛镒幽锛泵^來說:“蒿子你快起來,你中貞妹妹都來了半天了?!陛镒涌纯磪沃胸?,目光呆呆地說:“中貞,我叫人家休了?!眳沃胸懣嘈σ幌抡f:“不光是你,咱倆都一樣呀?!陛镒诱f:“你甭這么哄我?!陛镒幽镎f:“中貞沒哄你。支明祿真是把婚退了?!陛镒訏暝饋韱枺骸盀樯叮窟@是為啥?”呂中貞說:“還能為啥,他把我看成了壞女人!”說罷,她將蒿子一抱號啕大哭,蒿子也隨她一塊兒哭了起來??纯炊说臉幼?,蒿子娘老淚縱橫,低頭捂嘴走了出去。
呂中貞和蒿子哭過一陣,便各人說起各人的事來。蒿子說到自己從咸家回來時,把兒子的耳朵咬掉了半個,呂中貞眨動著淚眼說:“蒿子你真是下得了口呀?!陛镒诱f:“那是我的親生兒子呀!我還恨不能把他一口一口都吃到肚里帶回來呢!”
等呂中貞說起與支明祿的事,蒿子道:“一把‘萬民傘’就惹了大禍,怎么會呢?唉,一搞四清,俺倒覺著越不清楚了,越糊涂了!”呂中貞說:“這把‘萬民傘’毀了好幾個人呵,不光支明祿,不光是我,江妍和巴教授也毀了,聽說他倆一塊兒叫工作隊攆回了北京。你想想,俺跟他們原先不認不識,無冤無仇,如今怎么弄成了這樣!”
二人嘆息了一會兒,蒿子說:“中貞,你得找支明祿說個明白,你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到底是你揭發還是工作隊設下了套子,不能叫他誤會下去?!眳沃胸懻f:“小包袱都退了,俺怎么好意思再找他說話?”蒿子想了想說:“要不,我去替你說說?”呂中貞點點頭道:“那敢情好。蒿子,你肯出這個面,真叫我心里暖和?!陛镒游罩氖终f:“誰叫咱是從小要好的姊妹呢。你等著吧,歇一歇,明天就去。說不定,支明祿聽了我的話回心轉意,明天就叫你過門當新娘子!”呂中貞搖頭笑笑沒說什么,但眼光里分明閃動著希冀。
這時,蒿子娘已將飯做好,讓蒿子和呂中貞一起去吃。呂中貞起身要回家,蒿子說:“你看你,還是那么見外?!眳沃胸懼缓门c她一塊兒走到堂屋,喝下了一碗面湯。
吃過飯,蒿子張著大嘴連連打起哈欠。呂中貞說:“蒿子你夜里沒睡好,再去睡一會兒吧?!陛镒诱f:“我真是害乏?!钡葏沃胸懜孓o回家,她果然又回到東廂房里睡下了。
蒿子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到了院里,越過院墻看看咸家莊的方向,突然大哭著喊叫起來:“明白!明白!俺那明白呀!”聽她這么哭喊,百年孝兩口都站在堂屋門口掉淚。
蒿子哭喊一陣,接著就向院門外走去。她娘問:“蒿子你要上哪?”蒿子說:“俺去給明白辦飯,這個時候,他準定餓了……”百年孝去拉住她說:“閨女,人家不要你了,你還去個啥呀?”蒿子不聽,甩掉爹的胳膊就哭著跑了。百年孝沒辦法,只好急忙去叫呂中貞追趕。
呂中貞追上蒿子已經是在咸家莊的西嶺。她抱住蒿子說:“姐,姐,你別去了,你清醒一點兒!”蒿子掙扎了幾下,然后大瞪著兩眼,遠遠地向咸大褂子家里瞅去,嘴里念叨著兒子的小名,臉上的眼淚流得瀑布一般。呂中貞緊抱著蒿子,也是淚眼模糊。
這么站了半天,村里有人走出來上工了,呂中貞便扯著蒿子離開了這里。蒿子一步一回頭,哭聲一直沒斷。
回到家還是哭,呂中貞一直在旁邊陪著她??薜教旌?,蒿子忽然擦擦眼淚說:“噢,差點忘了,得去給你傳話了。”說罷,她洗凈臉上的淚水,吃了一點點飯,讓呂中貞回家等著消息,然后就出門去了。
到了支明祿家,支奎喜老兩口都用怪怪的眼神瞅她。蒿子笑笑說:“表叔,表嬸子,不認得俺啦?俺是蒿子,因為出身不好叫人家攆回來的蒿子。”老太太問:“你這事俺已經聽說了。你來俺家干啥?”蒿子說:“俺替呂中貞捎了個話,想找明祿說說?!敝Э惨宦犃⒓创岛拥裳郏骸八€捎話?她把俺兒害成這樣,還要怎么著?”蒿子說:“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她跟那個女工作隊說話,夸支明祿,順便說起了‘萬民傘’,沒想到人家就抓住這事整支明祿。”老太太說:“哎呀,要真是這樣,就不該怨人家中貞。這個明祿,也不把事情弄明白就退包袱……蒿子,他在東屋,你去找他說說吧?!陛镒泳妥叱鎏梦?,走向了東邊的房門。
東屋里亮著燈,房門虛掩,一股煙氣正往外冒著。蒿子一邊推門一邊說:“哎喲,明祿你在燒火呀?”進去看看,屋里煙霧彌漫,原來支明祿正坐在床頭抽煙。再看看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紙煙把兒??匆娸镒舆M來,支明祿坐正了身子問:“蒿子?你來干啥?”蒿子瞅著他說:“叫你當面恥笑我呀。五八年你叫我抬磚,我怕吃苦,就趕緊出了門子,聽人說你罵我是逃兵。現在我叫人家攆回來了,你不覺得暢快?”支明祿咧咧嘴說:“咳,這是哪一輩子的事啦?我現在是這個樣子了,還暢快呢?!陛镒诱f:“我知道你的事了,中貞妹妹跟我說的。我今天來,是替她傳個話兒。”支明祿將手里沒吸完的一支煙狠狠一扔:“她能傳什么話兒?我不聽!我恨死她了!”蒿子說:“你先別生氣,你聽我說嘛。”接著,蒿子就坐到床前桌子旁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聽完之后,支明祿好久沒有說話。蒿子也不追問,向他看了幾眼,再看看桌上的一瓢煙末和一沓子撕好的紙條,說:“明祿,我也想抽煙?!?
支明祿看她一眼,默默地拿過一張半拃長、二指寬的紙條,捏些煙末放上去,熟練地卷起,再用舌頭將紙條的邊兒一舔,拿指頭一捋,一支煙就卷成了。蒿子接過去,用嘴銜著,湊近燈頭點著,然后就吸了起來。
她吸過兩口,說道:“反正我把話捎到了,你看著辦吧?!?
支明祿說:“你說我能怎么辦?再把包袱拿回來?可我扭不過勁兒來。不管她有意無意,反正我落到這一步就是因為她!你想想,我怎么能再跟她到一塊兒過日子?”
蒿子點點頭說:“你一時扭不過勁兒來,這我信。你好好想一想,等過些日子,說不定你就扭過來了。”
對這話,支明祿未置可否,繼續坐在那里抽煙。抽完一支,他一邊卷煙一邊道:“蒿子,你叫人家攆回來,我真是沒想到?!陛镒訐u搖頭說:“富農嘛,沒有法子。”支明祿長嘆一聲說:“唉,沒想到我也成了富農啦?!陛镒诱f:“是呀,屎殼郎爬到老鴰窩里,咱們成了一色的啦。”
說罷這話,兩個人同時看了對方一眼,同時苦笑了一下。
蒿子看看手里,紙煙已經燒到了根部,就甩手一扔說:“明祿,你教教我怎樣卷煙好吧?”說著就拿起一張紙條,捏了煙末往上放。但她不會卷,將煙末都弄灑了,支明祿便手把著手去教。兩只手相觸的時候,都有些微微發抖。煙卷好了,蒿子并沒有抽它,而是拿在手中,低著頭去捏弄把玩。好大一會兒,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最終還是支明祿開口問道:“蒿子,你打算今后怎么辦?”
蒿子抬頭看他一眼,說:“怎么辦?在娘家當富農閨女,當到老,當到死唄?!闭f罷,她的眼里已經是淚光盈盈。
支明祿的神色也變得凄楚起來。他搖搖頭長嘆一聲:“唉!……”
這時,蒿子拿起紙煙,湊近燈頭點上,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纯粗鞯摰臒熆焱炅?,她將自己的叼在嘴上,騰出手來,用不太熟練的動作卷了一支給他。支明祿接過去,用充滿愛憐的眼神看了看蒿子,蒿子也用同樣的眼神看了看他。
再往后,兩個人的煙便全由蒿子來卷了。她卷一支給支明祿,再卷一支給自己。二人噴云吐霧,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這些話像他們頭頂飛升的煙縷,離起初交談的主題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但在這煙幕的遮蓋下,他們的心卻像兩只受傷的兔子一樣暗暗接近。
支明祿又吸完了一支。他從蒿子手里接過一支新卷的,再到燈頭上點時,由于鼻息太急太重,竟把油燈一下子吹滅了。屋里突然黑咕隆咚,只剩下蒿子手上的煙頭在亮,只剩下二人的喘息在響。片刻后,蒿子說:“你……你再把燈點上?!敝鞯撜f:“不用了,我借你的煙點吧。”聽了這話,蒿子就沒再吭聲。只見她手上的那點紅光在黑暗中慢慢升高,升到胸前時遲疑了一下,然后就到了她的嘴上倏地一亮。沖著這點亮光,支明祿將煙銜起,更加激烈地喘息著湊過去了。他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煙對準了那團火,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煙也燃著。接下來,那兩團火并沒有分開,就那么很近很近地,你亮一下,我亮一下,像特工人員的燈語。燈語也就是那么短暫的三兩句,突然地,兩盞燈就撞到一起了,撞得碎片紛飛火花四濺!
等那火花灑滿床前,二人的棉襖也飄然落地將其覆蓋。在沒有任何光亮的床上,這一對男女用觸覺、嗅覺、味覺與聽覺感受著對方同時也讓對方感受著。僅僅是片刻的不太諧調,片刻之后便是心領神會的配合默契。進入與吸納。沖撞與迎合。呼喊與回應。索取與給予。不知東西南北,也不知上下左右。不知是在哪年哪月,也不管過去了幾時幾刻!
最后還是煙火擾斷了他們。起初,在他們很不清晰的意識里有一股煙味,但那煙味是他們嘴里和屋里存著的,是香香的那種。但后來那煙味就變了,變得發焦發煳。等到這焦煳之氣讓他們不能忍受時,他們不得不暫時將身體分開去探究其根源。二人先是看到屋里閃爍著怪異的紅光,再伸頭往床前一瞧,原來地上的兩件棉襖早成了一堆暗火!
兩人齊聲驚叫起來。支明祿火速蹬上褲子,裸著上身跳下床,抱起棉襖就躥到了門外。他將棉襖往院子里一扔,用腳猛踏猛踩,可是腳板下面的火卻更旺更亮。這時,老兩口從堂屋里跑出來,一齊向兒子說:“快往水缸里續!快往水缸里續!”支明祿立即聽從了爹娘的指揮。待一缸水嘶嘶叫著將火全部淹滅之后,老漢向兒子說:“我來收拾,你回去睡吧。明天早晨我放一掛鞭。”支明祿問:“放鞭干啥?”老漢說:“這還不明白?你剛才是干啥來?睡了人家,不把人家娶來行嗎?”支明祿看一眼星光下黑黢黢的爹娘,帶著一臉羞窘回到了屋里。
屋里的蒿子正圍著被子坐在床上。支明祿進來后,她一言不發像一尊神像。支明祿站在床前問:“俺爹說的,你都聽見啦?”蒿子說:“聽見啦?!敝鞯摫悴辉倏月?,抓過一個褂子披著坐到了床邊。
屋里二人誰也不說話,仿佛是一方死寂之地。屋外,老兩口卻在忙活著收拾兩個年輕人的孽物,嘩啦啦地打撈,嘩啦啦地擰水。
過了一會兒,蒿子開口道:“明祿,我問你個事兒,你可要說實話?!?
支明祿說:“你問吧。”
蒿子說:“你跟中貞睡過沒有?”
支明祿搖頭道:“沒有,一回也沒有。”
蒿子長舒一口氣:“那還好一點兒。不然的話,俺更對不起她啦?!?
沉默片刻,蒿子又問:“明祿,我再問個事兒,你也要說實話?!?
支明祿說:“你再問吧?!?
蒿子說:“你到底喜歡不喜歡她?”
支明祿嘆口氣說:“唉,怎么說呢?其實,這幾年我心里是裝著商正蓮的,我忘不了她對我的好處,忘不了她是為我而死。二咣咣把呂中貞介紹給我以后,我看得出來,她對我有情有意,可我對她就是熱乎不起來,定親這么長時間了,一直是不咸不淡的。本來就不熱乎,一聽說是她揭發了我,心就一下子涼透了,就恨死她了。今天晚上你來傳話,說她不是故意的,這我信了。可是,我心里還是生氣:我囑咐過她,不要對外人講這把‘萬民傘’,她怎么就偏偏不聽,偏偏給我惹來這場大禍呢?!”說罷,他弓下腰連連搖頭,蒿子這時向前挪了挪身體,靠近了支明祿。她伸開胳膊將圍著的被子展開,像兩個巨型翅膀一樣將支明祿緊緊摟住,而后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說:“知道不?我替中貞傳完了話,就看出了你的心思。如果你不是這樣,我也不敢……”
說著,蒿子更緊地將支明祿一抱,而后就用雙手在他胸脯上撫摸起來。把那副寬寬厚厚的胸脯撫摸得起起伏伏,像大海中的航船甲板了,她又一路下移,輕輕柔柔地抓住了那根早已昂然挺立的桅桿。突然地,支明祿大吼一聲,那船就整個地顛覆了,接下來的是波濤洶涌風狂雨驟……
呂中貞一夜未眠。
她在等著蒿子。蒿子臨走時說過的,讓她回家等著消息。消息。消息。那消息無論是好是壞,呂中貞都對它懷了十二萬分的急切期待。她想知道支明祿在得知真相之后的態度,她更想知道她與支明祿的婚姻還有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她多么希望支明祿能盡釋前嫌,按照原先的打算把她娶回家里呵。呂中貞想,什么富農不富農的,什么“四清”“四不清”的,支明祿只要娶了俺,俺的身份就只有一條:他的老婆。俺給他辦飯,給他做衣裳,給他說話解悶兒,給他生兒子養閨女……等到死了,就跟他埋在一個墳堆里,看著子子孫孫給俺們燒紙磕頭……然而這美好的一切都寄希望于蒿子的歸來。呂中貞躺在自己的屋里,高豎著耳朵,捕捉著外面的一動一靜。她一遍遍地想象著這樣的情景:一串急急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院門響了屋門再響,接著是蒿子喜滋滋地進來,把怎樣說服支明祿的過程細細地敘說……可是,外面一直沒有動靜,腳步聲沒有,門聲更沒有。一遍遍的想象都落空之后,呂中貞責備自己過于急躁,告誡自己要耐心等待??墒撬鹊桨胍?,還是沒見蒿子,便沉不住氣了。
她想,到了這個時候,蒿子不可能不回來。她如果從支明祿那兒直接回家,而不是馬上過來告訴結果,那這結果肯定就是壞的了。
沒有指望了,真的沒有指望了。
黑暗中,呂中貞又一次將手伸向了床頭角落里的那個包袱。那是她一針一線納的鞋墊,是她在大雪天里跑到墩莊商店買回來的圍巾。呂中貞萬分傷感地想:這些東西,在支明祿身邊的時候是我的心,現在回到我的身邊便是臭狗屎啦!
她恨恨地抓起它們,一件件都拋向了門邊。
然后便是死了的黑夜,是死了的黑夜中再度燃燒起來的心火。已經疼了幾天的牙床,此時更加有力地將痛感四處噴射:向腮,向頰,向耳朵,向整個頭顱!呂中貞趴在枕上,疼得身體扭來扭去像一只垂死的蜥蜴。后來,她疼得實在忍受不了,就將腦袋嘭嘭地撞墻。這時,頭皮上那尚未痊愈的傷口也呼應了牙齒助紂為虐,呂中貞只好又縮回腦袋,把它抱在雙臂之間,試圖用洶涌的眼淚來澆滅疼痛之火。然而這也不行,那疼痛益發囂張,竟合著心跳的節拍歡歡快快地舞蹈。呂中貞讓它激怒了,便用指頭在口腔里探索一番,認定一顆晃動得厲害的大牙是罪魁禍首,便想把它徹底剪除。但她發現,這個時候誰都背叛了她,就說這牙床,竟也腫脹得高高肥肥要將那罪魁禍首藏匿。她摁了摁牙齦,好不容易把她要干掉的那一顆捏緊了,接著就狠狠地撕,狠狠地拔??墒?,那牙盡管已經松動,卻仍然置身于牙齦的保護之中,她往外撕,牙肉往里拽,雙方相持不下。努力了半天,那牙一直沒有下來,呂中貞只好停住手,將頭深深地拱進被窩以藏住她的哭聲……
折騰到雞叫三遍,疼痛才漸漸被困乏取代,呂中貞打了幾個哈欠便昏然睡去。哪知剛剛睡了一小會兒,突然又被從村后頭傳來的一陣鞭炮聲驚醒了。她睜眼看了看窗戶,天剛剛發亮。在這個季節,是只有娶媳婦或出嫁才放鞭炮的,那么今天是誰呢?正這么想著,娘已從她的屋里走出來,打開院門走到了街上。呂中貞知道,娘是出門看熱鬧去了,等她回來就知道是誰了。
想不到娘回來得很快,而且一回來就猛拍閨女的房門:“大霜大霜!人家支明祿成親啦!”呂中貞連衣服都顧不上穿,跳下床打開門,就那么半裸著急急問道:“什么?跟誰?他跟誰?”呂牛氏說:“誰?當年跟你好成一個頭的蒿子!聽人說,她前天晚上叫婆家攆回來,昨天晚上就去跟支明祿睡覺!今天早晨,有人親眼看見,奎喜老頭放鞭的時候,兩人剛從被窩里爬出來!”
呂中貞這時把房門關上,立即回到了床上。她想用尚且溫暖的被窩來證明一點:這不過是她正在做夢。她閉上眼睛,想等到再度把眼睜開的時候,這一切能夠全都變成假的。然而她失敗了。村后頭接連傳來幾串短促的鞭炮聲,分明是昨晚在支呂官莊投宿的要飯人去趕喜了。院外的街上,也人來人往說笑聲不斷,分明是這件突如其來的新鮮事兒引得全村人前去觀看。
呂中貞覺得,她無法再這么躺下去,她必須趕快逃離這些聲音!
她穿上衣服,打開了房門。依舊站在門外的呂牛氏問她:“大霜你到哪里去?”呂中貞說:“出去走走?!眳闻J弦荒槗鷳n地說:“你可不要想不開!”呂中貞說:“你放心,我還得給你養老送終!除了我,不會再有別人啦!”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呂中貞選擇了一條盡快逃離的路線:她沿著一條向南的胡同,沒走多遠就到了村外。而后她踏著晨霜,在村前田野里繞了一大圈,最后來到了村東的墓地。
這兒的霜更厚更重,一個個生著荒草的墳包,都像長了白毛的巨型饅頭。呂中貞聽娘說過,二十五年前生她的那個早晨,霜也是很大很大,爹就是在磨道里挖坑埋胎盤時,看到地上的情景才給閨女起名為“大霜”的。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早晨,呂中貞卻踏著同樣的一片寒霜撲到了爹的墳前!她連一聲爹都沒叫出來,喉嚨就結結實實地哽住了。她憋著長長的一口氣,接連在墳前打了好幾個滾兒,弄得渾身沾滿了霜與土,這才把哭聲迸出。
她叫著爹哭;她叫著娘哭。
她拍打著墳堆哭;她拍打著自己哭。
她流著眼淚哭;她流干了眼淚還哭!
最后,她哭累了,哭暈了,只好伏在墳堆上閉目喘息。喘息了一會兒,她的臉頰感到了陽光的照射,便慢慢地睜開雙眼,艱難地坐了起來。
此刻,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這樣一種現象: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地上的霜已經化盡,而這墓地里,竟是薄霧冥冥,紫靄升騰。再看近處的墳堆,則是煙氣繚繞,如絲如縷。
呂中貞呆呆地看著,看著??戳艘粫?,她突然想起了支呂兩姓祖祖輩輩傳說的“青煙”祥兆。她想,難道我現在看到的就是青煙?就是能夠預示家族顯赫的奇怪景象?幾百年間,這墓地里曾一次次地冒出,引得兩姓男人如癡如狂,往這個道上奔,向那個道上闖,誰都想讓這祥兆應驗在自己身上。然而除了支明祿的那個老祖,竟再沒有應驗第二次!
呂中貞想,如果我現在看到的就是青煙,那它要在誰的身上應驗呢?是支姓人還是呂姓人?是現在就應驗還是將來要應驗?如果應驗在某個人的身上,他是當大官呢還是當小官呢?……咳,我想這事干啥,這是男人的事情,跟我無關的。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沒人愿娶的女人,一個叫人家甩過好幾次的一錢不值的女人……
想到這里,呂中貞的眼淚又肆意流淌不能收束,她的牙齒也恢復了夜間的肆虐開始劇痛。
很快,這疼痛又讓她難以忍受,她便將指頭伸進嘴里,捉牢了制造疼痛最為囂張的那一顆,再一次狠狠地撕了起來。這一回呂中貞勝利了,那牙禁不住撕扯終于脫離牙床,帶著幾絲新鮮的牙肉到了她的手里。緊接著,她覺得腥氣滿嘴,連啐了幾口,吐得面前地上一片紅艷。她將那顆牙揣進兜里,又撕開棉襖上的一塊補丁,從里面抽出一團棉絮,塞進了牙床上的那個缺口。
做完這些,再抬頭看時,發現那“青煙”竟沒有了,墓地里清清爽爽陽光燦爛。她正驚異于這變化的快疾,忽聽娘的聲音從墓地外傳來了:“大霜!大霜!”呂中貞伸長脖子從一片墳頭的上方看看,見娘正扭著小腳往這邊走來。呂中貞不答應,仍舊坐在那里,只是用腳踢一些土將面前的血跡蓋住,又將身上臟兮兮的襖褲拍打了幾下。
呂牛氏走到她的跟前,看看閨女,再看看墳堆,冷冷地說:“你跑到這里,是罵你爹的吧?”呂中貞搖搖頭。呂牛氏說:“沒罵呀?你不罵我給你罵!”說罷,呂牛氏用她的一只小腳狠狠踢了墳堆一下,再用指頭一下下點著墳頭說:“呂佰槐呂佰槐,你這個驢賊!你這塊雜碎!你看見你閨女受的罪了吧?看見你閨女吃的苦了吧?你如今要是還活著,她能連個婆家都找不著?想一想,你也真狠心呀你,俺哭著求你,跪著求你,可你還是撇下俺娘兒倆走了!你這一走怎么樣?你自己早早死了不說,還拐帶得俺娘兒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你真叫人恨死了呀你!你個驢賊……”
聽著娘嘮叨了多年的陳詞濫調,呂中貞心里益發煩躁。她站起身來,扔下娘就往村里走去。呂牛氏擦一擦嘴邊的白沫在她身后說:“你快回去吧,穆專員正在咱家等你!”呂中貞停下腳步說:“他找我干啥?我不愿見他!”呂牛氏說:“他說有事,要跟你談談?!?
呂中貞猶豫片刻,但還是走了。
看著閨女的背影在村口消失,呂牛氏轉回身,看了看長著一蓬衰草的墳頭,慢慢地坐下了。
她伸出一只老手,像撫摸丈夫身上的傷處一樣,輕輕撫摸起她剛才在墳堆上踢出的那個腳窩。她嘆息數聲,流著兩行老淚說道:“你個驢賊,你可別怨俺踢你。看著閨女落到這般地步,俺心里著急呀!……你也記得,咱做夫妻的時候,俺動過你一指頭嗎?俺疼你還疼不夠呢,怎舍得打你罵你?當然俺也記得,你也從沒打過俺,罵過俺。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世上什么東西最親?一個是老少間的血脈,一個是男女間的姻緣。有人說,血脈親也趕不上姻緣親,‘滿堂的兒女,趕不上一夜的夫妻’。還有一句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咱們是多少天的夫妻?是七百零一天呀!……可是,你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去當兵不可。你整天看那個畫版,看得入了迷,中了邪!你告訴我,那張畫到底是什么意思?唵?你說呀,說呀!……”
呂牛氏沒有得到回答,墳堆沉默依舊。她氣得用巴掌在上面連連拍著:“你呀你呀!你怎么就這么拗呢!你這個驢賊!你這塊雜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