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伏現在是新潮歌舞廳的保安了。他穿了制服,腰上系一根皮帶,他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這個人很神氣。田二伏甚至有些難為情,這樣不像個農民了呀,他想。但他心里是很滿意的,他笑了笑,就走出去上班了。
上班是從下午開始的,因為歌舞廳上午不營業。下午一點以后,就會有人來了。下午來的人,不怎么熱鬧,用包廂的也不多,他們一般就是跳跳舞,在大廳里唱幾首歌,也沒有起哄的。有經驗的人說,下午一般是同學聚會,或者單位的同事約好了來慶祝什么的,這樣比較文雅,所以保安的任務就輕松些,像田二伏這樣,他只要在大廳的四周走幾圈。歌舞廳的燈光比較暗,他剛來的時候,什么都看不清楚,以后時間長了,就適應了一些,能夠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清一些東西。按照規矩,保安和服務員是不能坐的。有的時候,下午下雨了,或者正趕上淡季,一個下午也沒有客人來,就算這樣,他們也是不允許坐下的,這樣他們這些人也就練出了好腿功。只是在剛開始的時候,站得腿都發腫,有的人甚至從腿一直腫到臉了,說出來人家也不相信。有人問,你的臉怎么腫了?告訴他站腫了的,人家就會笑,你是用臉站的嗎?腰也像斷了一樣,背也像斷了一樣,但是再后來就習慣了,習慣站著了,坐下來反而覺得憋得慌。這是比田二伏早來歌舞廳工作的人告訴田二伏的,但是田二伏不相信,怎么會呢?他想,坐著總比站著好呀。不過現在田二伏還沒有嘗到這種滋味呢!他剛剛來到歌舞廳上班,什么都是新鮮的。田二伏頭一次上班是一個下午。人很少,他們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圍了一小圈,點了一些茶水和小吃,低低地說話。田二伏就這么轉了幾個圈子,努力地習慣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東西。
小姐,點一個歌。
小姐,加茶水。
其間有人這么叫過一兩次,聲音是低沉的,低沉到幾乎沒有。但因為歌廳里很安靜,所以小姐聽得見。小姐過去辦好了,就再也沒有其他事情了,他們唱歌也唱得不多,只唱了兩三首歌。
咦,咦咦,田二伏想,這樣就能拿工資了?
晚上會忙起來的。其他人說。
后來就到了晚上了,晚上果然和下午不大一樣,他們許多人是喝了酒來的,醉醺醺、吆吆喝喝的。
喂,叫你們老板來。
喂,給我最好的包廂啊。
喂,要漂亮的小姐啊。
不漂亮不付錢的啊。
他們東倒西歪的,看見小姐就要動手動腳,弄得歌廳里這里尖叫一聲,那里尖叫一聲。
下作得來。
野蠻得來。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因為燈光的關系,田二伏看不清她們臉上的表情。他聽她們的聲音是很氣憤的,是受了欺負的樣子。后來他就過去了,他去對這個人說,喂,你想干什么?
這個人亂動的手還舉在半空中,他的嘴微微地張著,呆呆地看著田二伏,好像沒有聽見田二伏說的是什么。
田二伏有點生氣了,他以為這個人是在裝傻,所以他的嗓音抬高了一點,他說,請你注意啊,這里是公共場所,手腳規矩一點啊。
手腳規矩一點,這個人重復了一遍田二伏的話,但是好像仍然沒有弄懂,手腳規矩一點嗎?你什么意思?你是干什么的?
你欺負我們的小姐,田二伏說,我是來管你的。
接下來的事情是田二伏沒有意料到的,因為所有的小姐都噴出一大股笑聲來,她們笑得彎下腰,又直起來,直起來,又彎下去。
啊哈哈。
咦嘿嘿。
但是這個人卻不笑,他盯著田二伏,你想干什么?你想打架嗎?
啊哈哈。
咦嘿嘿。
你想打架,這個人說,我們出去擺場子。
哎呀,一個小姐拉住他的手臂,老板哎,別理他啦,他拎不清的。
先生呀,別跟他一般見識啦,另一個小姐拉住他的另一條手臂,她說,他鄉下剛剛出來,老土!
她們這么將他拉來拉去,他的氣也消了,算了算了,他說,看在小姐的面子上。
小姐又去推開田二伏,你走開吧,她們說,你走開吧。
咦,田二伏說,我來幫你們的,你們倒這樣。
咦喔哩。
啊哈哈。
小姐們又笑了,然后她們就不理田二伏了,她們繼續做她們的工作,因此歌廳里仍然是這里尖叫一聲,那里尖叫一聲,然后是說:
下作得來。
野蠻得來。
現在田二伏知道她們沒有不開心,她們有這樣的聲音恰恰證明她們是開心的。田二伏以后還會知道得更多一些,比如說,就算小姐真是不開心了,這事情也不歸田二伏管,這不在他的職責范圍里。總之現在田二伏還剛剛開始在這里工作,一切對他來說還都是陌生的,甚至有時候他偶爾在墻上的大鏡子里看到自己,也許是因為燈光昏暗的關系,他會一愣,覺得碰到了一個熟人,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后來才想起來,原來就是我自己呀。
晚上來的客人好像不大喜歡多說什么,他們坐下來就要唱歌的,因此點歌的單子一張一張像雪片一樣飛起來,小姐來來往往地穿梭也來不及。
快點,小姐。
怎么這么慢呀?
我們點了半天也沒有輪上,你們的生意怎么做的?
小姐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給生氣的客人送去些活潑。對不起,先生,對不起,老板,她們笑瞇瞇地微微彎著腰站在他們旁邊,有些客人會看在她們的面子上,看在她們美好的身段和微笑的面容分上,消了火氣,耐心地等待,反正他們也不會空著閑著的,他們仍然喝著酒,啤酒、紅酒。因為他們在晚餐的時候已經喝過,現在再喝,就容易過量,過了量,事情就好辦了,這是歌舞廳老板最開心的事情,因為如果他們真的喝多了,反而會覺得自己的酒量很大很大,這點酒算得了什么?如果再有小姐說,先生啊,你少喝點吧,身體要緊,他們就會再要一瓶。
先生啊,您不能再喝了。
誰說我不能再喝?
你瞧不起我呀?
于是他們又喝了,點的歌甚至都可以不要唱了,這時候如果他們再邀請小姐陪他們一起喝,那就更理想了。小姐好像是機器人做的,喝不醉,喝不倒,也不像他們這些人喝一點酒就滿身的酒氣,酸胖氣,小姐是蘭心蕙質,喝多少酒,身上也只有脂粉的香氣,但是酒是眼見著它們一瓶淺了,更淺了,沒了就再換一瓶,淺了,更淺了,又沒了。
一般在大廳里就是這樣的情況,這是田二伏的管轄范圍。包廂的情況他不太清楚,有時候包廂的門打開了,小姐送吃的喝的進去,田二伏無意地看一眼,也看不太清里邊的什么,有一次包廂里有一個人喝得太醉了,又吐又哭,又要打人,又要尋死,小姐沒有辦法,醉鬼的同伴也沒有辦法。他們就叫田二伏,田二伏哎,過來幫幫忙呀。
田二伏進去以后,看著那個又哭又鬧的人,也是手足無措,他兩只手張開著,怎么弄呢?怎么弄呢?
嗚嗚嗚,嗚嗚嗚,那個人聲淚俱下。你讓我去死,你讓我去死,他說。
這不行的,這不行的。田二伏說。
嗚嗚嗚,嗚嗚嗚,活著有什么意思,活著有什么意思?他說。
有意思的,有意思的。田二伏說。
你光說有什么用?你幫幫忙呀,小姐她們也都是手足無措。她們說,田二伏你光說有什么用?你弄呀。
哎呀呀,田二伏頭一次碰到這樣的問題,他去抱那個人,那個人就踢他,他去扶那個人,那個人揮舞著拳頭打他。哎呀呀,哎呀呀。田二伏說。
給他喝茶吧。有一個人建議。
不行的,田二伏說,喝茶更難過,要喝醋。
醋喝過了。
吃多潘。
多潘吃過了。
嗚嗚嗚,啊啊啊。那個人痛苦得不得了。
掐人中。
但是那個人的手揮來揮去,他的身體在沙發上扭來扭去,而且他還不是固定在一張沙發上。他從這一張沙發扭到那一張沙發,像一條上了岸的魚,一邊翻著白眼,一邊肚皮一挺就彈起來了,只不過他這條魚是在包廂的沙發間彈來彈去,把包廂里所有的沙發都揉得不像樣子。茶幾上的水果點心被他掃到地上,飲料也打翻了一些,所以雖然有人說了掐人中,也有人試圖去掐他的人中,但是他們掐不到他的人中。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給他吃安眠藥。又有人提議。
吃了安眠藥他就要睡了。
不能的不能的。田二伏說。
酒后服用鎮靜劑要出問題的。有一個人是懂的。
卓別林就是的,后來就死了。田二伏說。
那怎么辦呢?
后來經理也來了,經理看了看一團糟的包廂,臉上仍然是笑瞇瞇的。常有的事,常有的事,他說,田二伏啊,你幫幫忙,把他背出去。
背到哪里去呢?他的同伴有些不放心,有地方嗎?你們繼續玩啊,經理說,你們放心玩啊。
田二伏就去背那個人,那個人仍然掙扎著。田二伏弄不住他,只好用了在鄉下背糧包的辦法,把那個人抱起來往肩上一摜,那個人就趴在他的肩上了,他的兩只手順勢抱住了田二伏的頭,撫摸來撫摸去。他說,我愛你啊,啊啊,心肝寶貝,我真的愛你啊。
啊哈哈。
哦呵呵。
嘿哩哩。
經理走在前邊,田二伏背著一個醉鬼跟在后邊,他們穿過大廳的時候,田二伏聽見有人在議論。
醉了。
醉了。
人生難得幾回醉。
田二伏想問問經理,他們要走到哪里去。但是他看著經理的后背,覺得經理一點也不想講話,田二伏就沒有問什么,反正叫我背到哪里就到哪里了。
這樣他們走到廁所了,他們就把那個人放在一只抽水馬桶上,讓他坐在那兒。經理拍了拍他的肩。喂,他說,到家了,睡吧。
那個人坐在那里已經發出了鼾聲。
經理把那扇小門帶上,在廁所的角落里拿了一塊牌子掛在小門上,牌子上寫著:此位已壞,請勿使用。
有人來上廁所,聽到里邊的鼾聲,都笑了笑,他們上完廁所就走出去,告訴他們一起來的人,有個人在廁所里睡著了,還打呼呢。
現在田二伏又歸位了,他聽到大廳里一堆客人說起醉酒的話題。
有一個人,他喝多了,上汽車,拉開后邊的車門,就往后座上一躺,鞋一脫,就睡了。到家的時候,司機說,某先生,到了,他醒過來找鞋,但是鞋找不到了。
他脫在上車的地方了。
他以為上床了呢。
哈哈哈。
后來司機有沒有幫他去找鞋呢?那我就不知道了。
還有一個人,也是喝多了,他走出飯店看看天,看到天上有個亮亮的圓圓的東西,他攔住對面一個人問了,先生,請問這天上是太陽呢還是月亮?對面那個人朝天上看了看,看了半天,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是外地人,我也不知道。
嘿嘿嘿。田二伏笑了起來,說話的那個人回頭朝他看看,別的人也朝他看看,他們一起對他笑了笑。
打架惹是生非的人畢竟是少數,田二伏在無事可做的時候,也會和閑著的服務員說說話了,她們都笑話他土巴拉嘰,一口著著實實的鄉下話,也不大懂文明衛生,有時候還想隨地吐痰呢。其實她們中間有些人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只是她們出來比他早一點,她們已經先學會了像城里人一樣說話,一樣文明衛生,不隨地吐痰,哪怕是在沒有人看見的情況下,也不會隨隨便便,所以她們就覺得有責任帶帶田二伏。
田二伏哎,幫我拉一根繩,我要曬被子。
田二伏哎,幫我修這個臺燈。
田二伏哎,我的貓爬到樹上去了。
他們的宿舍都在歌舞廳后面的一排平房里,這是老板統一替他們租的,房錢從他們的工資里扣除。這樣他們這些人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就容易混得熟。田二伏來了沒多長時間,她們就使喚他干這個那個,好在田二伏是助人為樂的,而且反正他除了聽聽廣播,業余時間也沒有別的愛好,不像她們喜歡逛街啦、打麻將啦,還喜歡看錄像,總之都比田二伏忙。
有一天有一個記者來采訪她們,你們這里有許多外來妹,我采訪誰呢?他問。
你采訪荷葉好了。
她們就把荷葉推出來,因為荷葉年紀稍微大一些,文化也稍微高一些。后來記者就采訪了她,并且把荷葉說的話都登在報紙上了。那個采訪的事情,田二伏沒有碰上,他還沒有來呢,但是到報紙登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來了,就看到了,那一段采訪是這樣的:
21歲的荷葉每天要在歌廳上班十個小時以上,每周休息一天,這樣算下來,如果不生病,一個月的收入是六百多,還不計客人給的小費。荷葉和同來的幾個小姐妹在鄰近租了房子,每月平均攤到每個人頭上的房租只有四十多元錢,再加上自己買菜做飯,開銷不算大。荷葉說,租房子給我們的人,看起來對我們客氣,但是實際上他們還是看不起我們,因為畢竟我們是外地人呀。
不過,這小小的不快并不影響荷葉對城市的熱愛。我想我可能不大會回去了,荷葉這么說,家里那么窮,我和我們幾個小姐妹都不想回去了,在城里多掙點錢,找個可靠的不算太窮的城里人結婚,把家安下來,以后把父母接過來,讓他們好好過完下半輩子。
嘻嘻嘻。
哩哩哩。
她們看到荷葉這么說,就去嘲笑荷葉了。
可靠的。
不太窮的。
城里的。
嘿嘿嘿。
神氣的。
高大的。
像張豐毅。
像濮存昕。
其實在她們的笑聲里,都隱藏著難為情的意思,她們笑話荷葉的時候,等于是說出自己的心思了。
你們都想到以后的事情了,田二伏說,你們想得蠻遠的啊。
總歸要想想的,她們說,田二伏難道你不想?
田二伏也會想一想的,但是一想到未來,田二伏的心里就隱隱地觸動了一下,那是馬小翠。她現在會在哪里呢?
田二伏有老婆的。一個人說。
沒有的。
叫什么春的。
不是什么春,是翠,馬小翠。田二伏說。
啊哈哈。
啊哈哈。
她們就笑成了一團。
在那張報紙上,關于外來工的采訪還有許多,其中還有一個綜合分析是什么影響了進城民工的“去”和“留”。有調查的數據:
一心想留在城里的外來民工:
18至29歲:91%
50歲以上:11%
女性:57%
男性:37%
未婚:65%
已婚:38%
田二伏把那張報紙壓在枕頭底下,他覺得自己工作單位的同事上了報紙他很開心,就把報紙收藏起來,有時候還會拿出來重新看一看。現在他很想向什么人寫一封信,告訴他一些事情,但是他找不到寫信的對象,他想了想,后決定以馬小翠的名字開頭:
馬小翠同學:
您好。很久沒有和您聯系了,我現在也進城打工了,我在新潮歌舞廳做保安……
他寫著寫著,又換了一個開頭:
馬小翠小姐:
您好。
我不知道現在你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的這封信你能不能看見,但是我還是想給你寫一封信……
田二伏的同事偷看過田二伏寫的信,她們不知道田二伏的信是不會寄出去的,她們就捉弄起了田二伏。
有時候田二伏正在收聽廣播,她們就湊到他的耳邊喊一聲:
馬小春來了。
馬小翠,是馬小翠。
噢,馬小翠來了。
田二伏總是要抬頭往外看看,盡管他受過很多次的捉弄,但他還是習慣這樣看一看。
上午院子靜靜的,她們睡覺的睡覺,出門的出門,都沒有在屋子里白白地待著。田二伏呢,肯定是在聽廣播,現在田二伏的業余愛好是受到一些影響的,主要是時間上的限制。從前他在鄉下的時候,真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可以聽廣播的,就算是勞動的時候,甚至是村里開什么會的時候,都可以聽聽的。但是現在不行了,上班時候肯定是不可以聽的,不上班的時候呢,同宿舍的人如果想睡覺,他聽廣播就會影響別人,所以田二伏去買了一個耳塞,將聲音塞到耳朵里,這樣就不會影響別人。開始的時候他有些不習慣,總覺得耳朵里脹脹的,不舒服,甚至還有些輕微的疼痛,但是聽了一陣以后,這些不習慣和不舒服就消失了,慢慢適應了新的形式,如果他不用耳塞,就會覺得主持人的聲音不真切,遙遠得很,而且雜雜的,反而不習慣了,只有戴上耳塞,才能夠找回聽廣播時那種貼心的愉悅。田二伏現在正在聽著城市頻道的《生活熱線》節目,這是他常聽不厭的節目,他也仍然習慣做筆記,將聽到的有關內容記下來。他的筆記本上的電話號碼越來越多,很快就要換新的筆記本了。只不過有一點和鄉下不同了,在鄉下的時候,老鄉們有什么事情,會來找田二伏的,但是在城里卻沒有人來找田二伏問什么,他們都比他見多識廣,他們也會聽廣播,還可以看電視,而且只要拿一張當天的晚報,上面是什么都有的。所以剛剛開始的時候,田二伏甚至有一點失落感,他仍然像在鄉下一樣,主動去給別人提供信息,但是別人的信息比他還多呢。
咦,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噢,那事情我早就聽說了。
他們甚至還會指出田二伏信息里的錯誤和不實之處。
咦,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
哎,不是那樣的,是這樣的。
所以田二伏現在雖然依舊能算是一本百科全書,卻不大有人來翻他這本書了。田二伏的信息越來越多,卻無法輸送出去。
田二伏想,城里和鄉下到底是不一樣的。
田二伏這么想著的時候,廣播里正在說一個法律方面的小故事,說有幾個警察冒著生命危險奮不顧身抓住了歹徒,但是踩壞了一個人院子里的蘿卜,后來這個人就要求派出所賠他的蘿卜。他的這個要求,遭到了大家的反對和指責,人家看見他都是指指點點地戳他的背脊骨,甚至他的單位也覺得他給他們丟了臉,就把他開除了。記者去采訪他的時候,他就躲起來,他覺得這件事情很難為情……
隱隱地好像有人叫了一聲馬小翠,田二伏習慣地向外面看看,他就看見有兩個男的已經站在了門口。
喂,馬小翠在不在?
咦,咦,田二伏一時有些不明白,馬小翠、馬小翠怎么會在這里?
不在這里,能在哪里?兩個人中的一個說,他的面相兇兇的,好像很生氣。
他們中的另一個是更生氣的樣子,你想包庇她?休想啊!他說。
你們說什么呀?田二伏說,什么呀?
你想跟我們玩緩兵之計?
我們不會上你的當。
真的不在這里。田二伏說,要是在這里,我的信也有著落了,再說了,要是在這里,我還寫什么信呀,天天見面說說話就可以了。他心里這么想著,但是沒有說出來。
昨天還在這里上班呢,今天就不在了?騙誰呢。
上班?田二伏這時候把耳塞摘了下來,他聽見他們說上班,就更聽不懂了你們找誰啊?
王小香。
喔喲喲,搞錯了,搞錯了,田二伏笑起來,冬瓜纏到茄棵里了。
怎么會搞錯呢?他們說,不會搞錯的,王小香就是在這里的,休想逃走。
是在這里的,是在這里的,田二伏很熱情了,王小香的熟人,就像是他自己的熟人一樣的,你們請坐,你們先坐,這會兒她人不在,不過一會兒就要回來的,你們先坐下歇歇。要不要喝水?喝開水還是喝茶?
他們兩個人懷疑地看著田二伏。這個人一會兒咬定不在這里,一會兒又說在這里的,又要叫他們喝什么,他們覺得他在耍什么花招,他們的警惕性很高,不坐,也不喝什么。他們是來向王小香討回彩禮的,他們中的一個叫鐵蛋,和王小香配過親,彩禮也送過了,是五千塊錢,后來他們的事情不行了,就退了婚,但是彩禮沒有退。鐵蛋叫王小香退,王小香說,那是你自己送給我的,我不退了。
王小香就進城打工了,鐵蛋到王小香家里去討,也沒有討著。王小香家里的人都和王小香的說法差不多。
我們又沒有向你們要,是你們自己送過來的。
給了又要討回去,想好事得來。
鐵蛋雖然是鄉下人,但是嘴巴也算是會講的,另外他還有一個表哥做后盾,他們兩個加起來,在嘴上也不會吃虧的。
不給彩禮你們肯嫁女兒嗎?
給了彩禮你們還賴皮呢。
你想叫我們人財兩空啊?
王小香家里人也覺得有點說不過他們了,他們現在已經有一點以退為進了。
沒有辦法,錢已經用掉了。
最后他們甚至只好出賣王小香了。
你的錢我們又沒有拿到,只是看了一眼而已。
實在要討,你找王小香去討吧。
鐵蛋和表哥就來找王小香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田二伏聽了這樣的事情,心里就想,你們的事情比我還好一些,我連彩禮還沒來得及給呢,馬小翠就已經走掉了。不過現在田二伏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著這兩個人很生氣地站在他面前,掛著兩條胳膊,也不走,也不坐,也不要喝水,有一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他有點同情他們,他想勸勸他們,但是他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樣的,所以他無從開口。開始他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但他們并沒有什么反應,后來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收音機的耳塞拔掉,讓聲音傳開來。
聽聽廣播吧。
他們兩個對他看了看。
是蘿卜的事情。
他們兩個又朝他看了看。
毛病啊。
毛病啊。
他們的眼神是這么說的,但是田二伏并沒有讀出他們的眼神來。他告訴他們,這是蘿卜的故事,有一個人要叫警察賠他的蘿卜。
什么東西啊?
他們兩個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們認為田二伏是在戲弄他們。他們早已經聽說王小香在城里又找了一個對象,會不會就是這個人?看他這種樣子,倒蠻配王小香那種樣子的。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又說話了。
你少來這一套。
你別把我們當傻瓜。
你們是不是聽說我們要來,故意設計好了圈套?
什么呀!
輪到田二伏莫名其妙了。
問你,什么名字?
問我嗎?
不問你問誰?
我叫田二伏呀。
田二伏?田二伏嗎?
他們中的一個向另一個看看,另一個想了一想自言自語地說,田二伏,田二伏?
是這個名字嗎?
好像是……好像不是……好像是……
怎么不是呢?田二伏有點委屈。我明明是田二伏,為什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呢?
好,就算田二伏吧,田二伏你是王小香的什么人?
咦,咦咦,田二伏笑起來,他實在覺得太好笑了,什么呀,這個話怎么反倒你們來問我呢?應該是我問你們的,你們,你,還有你,你們是她什么人?
我們,我們……他們覺得有點尷尬,說不出來。
咦,咦咦,田二伏說,你們連自己是王小香的什么人都說不清楚,你們不會是騙子吧?或者是犯罪分子?
你才騙子。
你才犯罪分子。
那么你們是干什么的呢?
你明明知道的。
你是王小香的對象,你還假裝不知道。
咦?
咦什么?他們說,咦有什么用?今天是逃不過的。
田二伏突然覺得腦子有點亂。
田二伏哎,王小香拿了一堆電池來,給你啰。
哎呀呀。
哎呀呀什么呢?像個女人,大驚小怪的,王小香說。聽廣播費電的,我從前聽的時候,兩天就要換新電池,不換就嘶啦嘶啦的。
是的呀,是的呀。
收起來吧。
你哪來的這么多呢?
偷的。
嘻嘻嘻。
哩哩哩。
她們都笑起來了。
田二伏啊,王小香看中你了。
田二伏啊,王小香幫你偷電池哎。
田二伏啊,你長的像王志文。
像周潤發。
嘻嘻嘻。
哩哩哩。
田二伏遐想起這些,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王小香好是蠻好的,想起她的事情有點甜絲絲的,但是她不是我的對象呀,他想。
那兩個人站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們拖了凳子坐下來,田二伏說,你們喝開水嗎?
不喝。
那你們,喝茶?
不喝。
那你們?我有速溶的咖啡。
不喝。
那,總要喝點什么,口干的。
不喝。
他們兩個人又看了看田二伏,現在他們慢慢地覺得可能自己的想法出了問題,田二伏如果是王小香新找的對象,他可能不會是這種樣子。他對他們很客氣,態度也好,還要請他們喝這喝那的,雖然他們不肯喝,但是他們心里也是有點感動的。所以他們慢慢地打消了與他作對的念頭。他們調整了一下思路,覺得可以從另一條路重新開始走,他們拿出煙來請田二伏抽。
田二伏平時是不抽煙的,但是如果有人請他抽,他也會抽一根,所以當鐵蛋和表哥請他抽煙的時候,他就拿了他們一根煙,像他們一樣點起來抽了。幾個劍拔弩張的人,一點了煙,緊張的氣氛就開始緩和下來。現在他們這里的氣氛確實是好多了,他們開始說一些別的話題了。
你們是王小香家鄉的嗎?
是的。
我猜猜啊,田二伏說,我猜猜你們是來干什么的。
鐵蛋和表哥就看著他,看他能不能猜出來。
我猜出來了,田二伏說,你們是想請王小香幫你們找工作。
咦,田二伏的話倒提醒了鐵蛋和表哥,他們確實是想在城里找工作的,找王小香討錢也是真的,但是兩件事情都還沒有做成,心里難免有點著急。現在田二伏說了這樣的話,讓他們感到有一點希望了。
王小香能幫我們介紹工作嗎?
王小香是不是混得很好啊?
王小香嘛,田二伏說,要說好也是一般,要說不好,也還可以的吧。
那,他們兩個覺得希望又在逃走了,有些泄氣,那——
田二伏感覺到了他們的失望和氣餒,他心里有一絲絲疼痛,他看著他們沮喪的臉,覺得有點于心不忍,要不,要不,他說,或者我——
什么?
可以幫你們想想辦法的。
找工作嗎?
找工作呀。
咦咦。
咦咦。
你幫我們找工作啊?
你幫我們找工作啊?
他們的臉上分明寫著奇怪和不信任,但是田二伏是感覺不到這一點的,他不是個愚笨的人,但是他的敏感總是往好的方向去的。
可以試試的,田二伏說,我有點把握的。
哎呀呀。
哎呀呀。
你怎么不早說呢?
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們呢?
他們兩個激動起來,有點摩拳擦掌的樣子了,好像就要上班,也會像田二伏這樣穿著神氣的制服了。
哎嘿嘿,你原來是領導呀,他們說。
嘿嘿,我不是的。田二伏說。
但是看起來你有點像的。他們說。
我堂叔是領導,田二伏說,他是老板。
所以呢,你是領導的親戚,所以也有一點像的。他們說。
嘿嘿,別人也有這么說的,田二伏說,不過我自己不覺得。
現在他們的思路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他們似乎已經把討彩禮的事情丟到一邊,暫時忘記了。
我們其實不一定在乎做什么工的。
我們也不一定要像你這樣穿這種制服的。
我們也可以做做一般的活,體力活,什么都可以的。
比如洗洗碗、洗洗杯子、掃地也好的。
沒有男的做這種事情的,田二伏說,男的只能做保安。
那我們就做保安吧。
田二伏想說好的,我幫你們爭取爭取,但是他還沒有說出來,就有一群女孩子奔進來了,她們一路奔一路叫著。
來了來了。
來了來了。
什么來了呀。
派出所來了。
奔進來的人里就有王小香,她進來看到鐵蛋和表哥,她說,咦,你們來了,你們什么時候來的?
田二伏張望著,看著外面,看了一會兒,也不見有派出所的人進來,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他問。
已經走了,他們來抓田老板的,看見田老板在吃面,就抓走了。
啊呀呀。田二伏一急,拔腿往外面跑了,其他女孩子也跟著又一起往外跑,王小香也跑,鐵蛋和表哥在后面追著喊?王小香,王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