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早上去公司上班,在電車里遇見了四年沒見的弟弟。”這是《溫柔的嘆息》的開頭,青山七惠的小說。
青山的作品,帶著日本文學的特點,就是,舉重若輕。很多發生在我們生活中重到令人窒息的事情,在日本八〇后筆下,更是云淡風輕到沒故事。我本人對這類青春唯美之作沒什么癮,不過青山的好處是,她基本沒脂粉腔,因此,看《一個人的好天氣》,看她裝得那么好,心里也贊嘆。
不過,星期天的早晨,翻開輕而薄的《溫柔》,卻被這句開頭電了一下。到今天,我自己的弟弟離開我們,整整二十六年了。弟弟剛出事那幾年,我常常就有這樣的念頭:遇見一年沒見的弟弟。遇見兩年沒見的弟弟。遇見三年沒見的弟弟。
其實,二十六年過去,半輩子活下來,想到弟弟,倒不再是過去特別痛心的感覺了。尤其這些年,生活中的不如意讓我們動不動就要回到過去的好時光,每次我都發現,和弟弟一起生活的十五年,越來越成為我們這一代的黃金記憶。比如,臺風天的時候,看對面簡易棚的屋頂被掀開,露出里面一摞摞的廢報紙、硬紙板,就和朋友非常幸福地聊起了各自的賣廢品經驗。
哦,多么美好的廢品收購站!在父母那里得不到滿足的生活,全靠廢品收購站來實現。吃父母不允許的零食,看父母不允許的電影,讀父母不允許的書籍,都可以指望廢品。放學路上我們尋尋覓覓,一個小鐵片、一把銅鑰匙、半截牙膏管子,全部可以送到廢品收購站!朋友說,他家邊上有池塘,他爹媽專業養鴨,有一陣子,他父母老在飯桌上議論他們家鴨子的毛為什么長得不密,而且容易掉。事隔經年,朋友在飯桌上還笑得眼淚出來,他們家的鴨子后來看到他,都嚇得嘎嘎往池塘里跳,爹媽養鴨,他收鴨毛,有點成果了,就往廢品站送。
靠他們家的鴨毛,朋友吃遍了鎮上的小吃。我和弟弟沒這么爽,父母不養鴨不養雞,我們只有拼命刷牙用牙膏,惡向膽邊生的時候,也把牙膏浪費掉,擠到墻上補洞。但一個牙膏管也就換四分錢,買一套金庸小說得用一輩子的牙膏。終于有一天,弟弟和我一起出門上學的時候,特得意地對我使了一個眼神,我們拐出外婆的視線后,弟弟馬上從書包里很費力地摸出一大包東西,他用報紙包得方方的,搞得跟《毛選》似的。他拿出來,嚇我一跳,是外公外婆鎖大門的銅閂子,那東西沉得跟小孩一樣,不知道弟弟怎么背出來的。
今天回想,當年的壞人壞事真是具有特別的故事性和抒情性。我們沒有多考慮后果,就直奔廢品收購站。而且,因為寶記弄邊上的廢品站工作人員跟我們家里人都認識,我和弟弟還特意不遠萬里跑到江北中心的收購站。工作人員雖然有些狐疑,也收了下來。多少錢知道嗎?那是我和弟弟有生之年最大的一筆廢品收入,整整六元六角。
沒想到有那么多錢,我和弟弟也有點蒙。不過,既然已經翹課了,既然又剛好在江北汽車站邊上,我們就買了兩張票,到了鎮海,玩了一天,約莫著該上下午第二節課了,就從鎮海回寧波,到家差不多放學,外公外婆居然一點都沒發現。而且,銅閂子的事情,家里人也從來沒有疑心到我們身上,外婆一直覺得是讓人給偷了,讓叔叔找了塊大石頭代替。此事不了了之,但也多少助長了我和弟弟的僥幸心理。這是后話。
反正,匱乏年代樂趣多,我把這些講給兒子聽,連廢品收購站都要跟他解釋。他茫然,我沒勁,就算了。而且,更難跟他解釋的是凝結在廢品上的歡樂,那種在路上跟廢品相遇時的喜悅。而我,帶著兒子在路上走,街邊落下的一元錢,他也就隨腳一踢。有一次,在菜場門口,遇到他一年沒見的幼稚園同學,兩人也淡淡的,就打了個招呼。后來我問他,你看到同學,怎么不激動啊。他就說,他也沒激動。
所以,看八〇后的小說,常常我驚訝他們怎么寫生寫死如此淡然,看看我兒子遇見他同學的反應,我有點明白我們和后面一代的情感結構,是很不相同了。而我父母,一定也覺得我們這一代太變態了,居然會拔鴨毛、擠牙膏去換錢。怎么辦呢?cool確實成了歷史性的美學原則。比如在《溫柔的嘆息》中,一對四年沒見的姐弟,在電車里相見,兩人也就昨天剛分開似的,弟弟搬到姐姐家里住幾天,閑來無事,幫姐姐寫她的日記。通過弟弟的日記,姐姐發現自己的生活實在太乏善可陳了。所以,遇到一個看著喜歡的男生,在弟弟的鼓勵下,她主動發了一個短信。如此,她去男生那里過了一夜。但是,這個男生,比她還消極,事情沒有再發展。她又回到一個人的狀態。可是,發生過的事情畢竟發生過了。走過街角,姐姐感覺風景有些不同了。
什么都發生過,什么都好像沒發生過。這個,其實也不是最近這些年的情感方程式,大半個世紀前的法國文藝和日本文藝中,都特別流行過這樣的情節設置,男女主人公說起生死,跟談論早餐一樣。不過,在那個年代,貝爾蒙多這樣的狀態大家都看得出來是裝酷,不,其實不能說是裝酷,這是在一種不便高調談論理想的時候,低調表達理想的狀態。可現在似乎有些不一樣,到處是失去了夢想的貝爾蒙多,失去了理想的珍西寶,發生過的感情,經歷過的生死,似乎是白白發生了。說到這個,其中應該也包含了青山七惠未來的抒情難題:從《溫柔的嘆息》看,青山是渴望通過姐姐,對當代生活有所抒情,但是,大概連青山自己也不相信,姐姐未來的抒情力氣能從哪里來?
能從哪里來?如果青山七惠是方向的話,這力氣恐怕也接續不了多久。我想,在這個度量衡上,唱一些紅歌,讀一些紅色經典,也許是有意義的。
老歐洲
一直非常喜歡亨利·詹姆斯的小說,通過男女相遇的故事,潤物細無聲地表現歐洲和美洲的碰撞。世故的老歐洲,天真的新美洲,一個拖著悠久高貴的歷史和文藝腔,一個帶著新鮮激情的金錢以及荷爾蒙,前者精致繁復卻虛偽,后者率真勇敢但粗糙,兩情相遇,各取所需,好像彼此都觸動了對方。不過最后,歐洲還是那個老歐洲。
7月份,去了趟意大利,感受了一下老歐洲。詹姆斯寫作《阿斯彭文稿》的威尼斯、濟慈生命最后歲月眺望過的羅馬、但丁路遇貝特麗契的翡冷翠,意大利到處是典故,隨便一個茶館就是拜倫待過的,隨便一個咖啡館就是繆塞風流過的,搞得我在狹長的“希臘咖啡館”排隊上廁所,對門口的廁所管理員都有點敬畏。在他的目光下,一整支歐洲文藝隊伍清洗過他們如廁后的手吧。
但是,就像拜倫詩歌里說的,這個地方,“命運的星辰已經暗淡”,擁有最輝煌歷史的意大利,今天看看,比從前更世故,比過去更腐朽。
擁有最輝煌歷史的意大利,今天看著,比從前更世故腐朽。
我們一行八人,在意大利待了十來天,所到之處,飯店也好,商場也好,只要事關買賣,意大利人都會很踴躍地對我們說“你好”或“謝謝”。他們的發音是那么標準,不像美國人說“你好”,常帶著濃重的英文腔,意大利商人錙銖必較的品質,正面體現在他們的發音上。但是,安東尼奧是怎么罵夏洛克來著的?
不能相信威尼斯商人的善意啊!出租到站,他們燦爛一笑,十歐的車費變成十五歐。剛朵拉到站,六十歐變成一百二十歐,歐歐歐,藍天下的剛朵拉船夫,還是當年歷史學家西蒙茲鐘情過的后代嗎?所以啊,千萬不要因為意大利美女美男跟你瞄發瞄發,你的心就融化了。他們唱歌給你聽,絕對不是他們好客,他們跟你說“你好,謝謝”,也絕對不是他們熱情,他們很知道自己的美貌,也知道運用自己的美貌,而這美貌的內核,是沒有心的。到最后,連我們這群人中最好色的袁領導也看破紅塵,說了句:他們就是惦記我們的錢啊。袁領導前后問過十多次路,每次,都被亂點了方向。在他們燦爛的羅馬笑容下,他們其實沒心沒肺,或者說,歐洲已經老到你感覺不到他的心跳了。
因此,千萬不要為沖進商店亂買一通的中國人感到丟臉,西餐廳里我們也沒必要非得壓著嗓子講話。在沒有心的歐洲,今天的中國人就像一百多年前亨利·詹姆斯筆下的美國姑娘,雖然會被歐洲人非議、各種看不起,但是,到最后,垂垂老矣的歐洲會發現,這些在歐洲博物館里吵吵嚷嚷的中國人,至少都有熱烈的心。可能粗糙一點,甚至可能粗俗一點,但是,相比老歐洲,中國不老。
火車從米蘭到威尼斯,上來一個特別時髦的意大利小伙,迅速地一人發一張紙。紙上兩兒童照片,看不太懂,我們判斷是兒童走失啟事,小伙大概是義工。可是一分鐘后,這個小伙子挨桌來收錢,說這是他的倆孩子,他沒工作,等等。袁領導給了錢,但大家都有種受騙的感覺,因為這男人笑得太甜。
這是歐洲,在他們迷人的笑容中,你感覺不到體溫。
香港制造
灰暗的城市、嚇人的閃電,單親媽媽麥太躺在產床上祈禱:“保佑我的孩子像周潤發像梁朝偉……”資質平平、相貌平平的小豬麥兜就這樣降生香港。當然,他沒有成為發哥或偉仔,他成了最草根的香港人。幼稚園、小學、中學、工作、負債,生活中有的是唏噓有的是打擊和失望,但是憑著“死蠢死蠢”的執著、善良和樂觀,麥兜粉嘟嘟迷糊糊興沖沖地一天又一天地過著。
右眼長著可愛胎記的麥兜陪著香港人走過了最上上下下的十幾年,九七回歸、金融危機,一直到SARS,麥兜唱著“我個名叫麥兜兜,我阿媽叫麥太太,我最喜愛食麥甩咯,一起吃雞一起在歌唱”,贏得了貼心貼肺的親和力。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Hayao Miyazaki)的《千與千尋》全球風靡,但是在香港的票房輸給了《麥兜故事》。一個香港朋友告訴我,麥兜是他們至今生活在香港的一個理由,他們喜歡麥兜的名言,諸如“大難不死,必有鍋粥”,諸如“臀結就是力量”,諸如“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霎時之蛋撻”,這些最憨直的市民宣言只有香港人心領神會。就像“蛋撻”,它的歷史基本可以追溯出一個草根香港史。
去年年底回到香港,完成論文答辯后就約了朋友一起去旺角,上魚蛋鋪,排蛋撻隊。其實我既不是魚蛋迷,也不狂戀蛋撻,只是我知道回到上海,總會有人問我:“去香港,食魚蛋吃蛋撻了嗎?”
如果我說沒有,朋友會覺得我不懂香港,他們的目光會讓我很羞愧。是真的,你可以說沒去過山頂,沒去過維多利亞港灣,不知道淺水灣酒店的下午茶味道如何。但是,如果你去了香港,卻沒上茶餐廳,沒食魚蛋,沒吃蛋撻,你就太不酷了。因為,魚蛋、蛋撻和茶餐廳都已經入了流,是資產階級隱秘魅力的一部分了。
九十年代初在上海,我們談起香港的時候,說的是半島酒店,是皇后大道,是永不落幕的香港燈火;但是,現在,上海也擁有驕人的外部硬件了,有了絕不輸于香港的天空線,有了更昂貴的生活。這樣,就輪到魚蛋和蛋撻出場了。
魚蛋和蛋撻是這樣被想象的:“小超人”下了班不回家,開車先去買蛋撻;周星馳拍了戲,要吃點魚蛋提提神;還有那些無數的開著寶馬去旺角買小食的大小白領就更不提了。因此,一時間,魚蛋和蛋撻代替半島成了香港生活的象征。而急就章風格的吃,比如在臨街小鋪,則全面改寫了半島式中規中矩的排場。至于它們象征的到底是什么,是往日心跳,還是現代情懷,倒是可以從香港電影中尋找線索。
《重慶森林》中,金城武、林青霞、梁朝偉、王菲,四個主人公,沒看他們好好地吃過一頓飯,雖然“吃”事實上是電影中最重要的一個主題:幾場愛情都是從“吃”開始,靠“吃”推動,終結或升華在吃上。比如下面的兩個鏡頭。
鏡頭一(金城武問林青霞):
“小姐,請問你中不中意食菠蘿?”(粵語)
“小姐,請問你喜不喜歡吃菠蘿?”(日語)
“Do you like pineapple?”(英語)
“小姐,請問你喜歡吃鳳梨嗎?”
鏡頭二(梁朝偉對王菲說):
“給我一份廚師沙拉,謝謝。”
“拿走還是在這兒吃?”
“拿走的。”
“你新來的?我沒見過你啊。”
……
金城武就在電影里吃啊吃,有一次,還一口氣吃掉了三十罐鳳梨罐頭;梁朝偉也不斷地在那個小店買廚師沙拉……鳳梨罐頭加上廚師沙拉,一個容易過期,一個容易制造,就跟香港生活一模一樣。面對如此人世,香港人快餐快嘴快步快馬加鞭地生活著,一切的相逢都匆匆都意味深長,都是時間輪盤賭上的一次機遇。譬如,金城武說他和林青霞的第一次相遇,“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她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而五十七個小時之后,他愛上了這個女人。再譬如,《阿飛正傳》中,張國榮用阿飛般的無賴和執著對張曼玉說:“1963年4月16日下午3點前的一分鐘,這是你無法否定的事實,因為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是你無法否認的。”
這個城市就這樣一分鐘一分鐘地呼吸著,一公分一公分地丈量著,生活,愛情,一切都帶上了稍縱即逝的質地,人和事短兵相接,電光火閃地產生七情熄滅六欲。《花樣年華》中,張曼玉幾度和梁朝偉擦身而過,王家衛極其細膩地表現了他們相遇時的身體距離,表現了空氣中衣服的聲音,對“一瞬”的“永恒式”表達讓人預感到這段愛情大限在前。同時,張曼玉一次次換上旗袍,一次次下樓去面攤買面條;衣服是晚宴般的鄭重,面條卻是最草民的生存,香港精神就在這里寓言般匯合:傾城的姿態,普羅的道路。就像多年前,張愛玲所描繪的淺水灣之戀,轟轟烈烈的香港淪陷不過是成全了白流蘇。說是舉重若輕也好,說是舉輕若重也好,香港人對生存的體悟總要比他城里的人多一分方生方死的感覺。
也因此,周星馳的愛情大話雖然無厘頭,卻滿世界流傳著,“曾經有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后來才后悔,人世間對我最好的就是你了。你用刀劈死我吧,不用想了,如果上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講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畢竟,誓言從來都只是誓言,“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港人個個都特有“只爭朝夕”感,而且,幾乎每一個香港人都喜歡“只爭朝夕”的武俠電影和槍戰片,而此類電影似乎也是香港電影市場可以分庭抗禮好萊塢的秘密。在那個世界里,子彈比米飯更普遍,鮮血比玫瑰更動人。吳宇森說:“不少人看到人家挨打,情感會得到宣泄。”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香港人,看著周潤發、張國榮成千上萬地揮霍子彈,不心疼,還由衷地滿足。
好像很難想象沒有吳宇森、徐克的香港會是什么樣子,起碼,教堂里飛不出潔白的鴿子,周潤發會淪為百分百中年男人,黑道不知道怎么拿槍,許多香港人不知道如何打發許多個無聊的日日夜夜。豪哥、小馬哥、杰……他們魚貫而出,左手槍,右手也是槍,每一槍都打在香港人的心坎上,因為你只有零點零一秒的優勢,因為你的敵人也已經握槍在手,這是對時間最驚心動魄的體認,快快快!快快快!吳宇森、徐克的敘事永遠激情盎然,每一分鐘都有危機,每一分鐘都是高潮,直到電影結束。
說起來,香港的時空感的確和其他城市不同。一百年了,香港人總覺得自己生活在“借來的時間”和“借來的空間”里,所以,他們精打細算一切的時空,他們追求每一寸每一分的利用率。也因此,在香港生活慣了的人,跑到其他城市,感覺就像被按了一個“慢放鍵”。有一個香港朋友,好不容易拿了長假,跑去雅典休養生息,沒到行程結束就回來了。他說,在那里生活,感覺不到時間,讓人心慌。打開任何一部香港電影,你就會發現,香港人走路的速度比內地任何地方都快。也就是那樣的一種日常速度,造就了風靡世界的杜可風攝影速率。
香港就這樣羅拉般疾走了一百年,一直走到一九九七。一九九七那一陣,香港人個個心神不寧,個個心懷鄭愁予式的擔憂:“我嗒嗒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應該說,這倒不是愛不愛國的問題,一九九七那陣,每一個香港人都會告訴你:“我周圍的朋友都在忙著做事,要把自己想做的事趕在‘七一’前做完,因為對自己以后的命運沒有把握。”
其實,對命運的無力把握感從來都在香港的血液里,這也是海島的精神氣質決定的,香港不大,資源有限;而且,很顯然,這種無力感自始至終彌漫在整個香港電影史中,這個城市生產了那么多那么多活色生香的喜劇片就是一個佐證。香港人都非常重視每年的賀歲片,不光是為了每年的賀歲片都是明星云集,想看到誰就能看到誰,而且,香港人喜歡并且需要影片最后的大吉大利。香港人重視傳統,重視兆頭,重視風水,重視這個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水。
有時候想,香港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認同“城籍”的居民。中環金鐘尖沙咀,他們喜歡;太子旺角油麻地,他們喜歡;長洲南丫大嶼山,他們喜歡……香港人戀愛著這座城市,走得再遠,都改不了港腔港調,就像講粵語的麥兜麥嘜,雖然登錄內地后講起了普通話,總還是一眼就讓人發現:香港制造。
在我的童年時代,“香港制造”暗示了某種精神生活的腐朽,改革開放后我才知道家里有香港親戚。不過,崎嶇的時代卻并非全無道理,幾十年的滄海桑田,叫人越來越強烈地感到“香港制造”的確暗示了一種精神生活。
譬如青馬大橋,它絕對不同于楊浦大橋。在上海,我們說起楊浦大橋,口氣和《新聞聯播》差不多,那是這個城市蓬勃發展的一個證據。但青馬大橋不是這樣的,青馬大橋是傷口,也是止痛劑。關錦鵬在《念你如昔》中說:“去年偶爾問起一個朋友,問他如果要他最愛的人送他一份禮物的話,他會想要什么。那個時候剛好從新界坐巴士到九龍,他指著那條在海面上搭滿大大小小棚架,還在建筑當中的青馬大橋,說,我要他送我這個東西,還要其他人不準在上面走,閑著兩人在上面散散步,看日落。那我就插嘴說,你要不要他一并把那個新機場送你?突然間會想到,在這些風花雪月的玩笑背后,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情緒?”
這就是香港制造,這個城市和著市民們的愛恨一起生長,不像在上海,我們茫茫然抬頭,發現黃浦江上又多了一座橋。
新加坡的做法
兒子還有二十年才能長大,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給他找個好的幼兒園、好的小學,當然,前提常常是,為幼兒園為小學“做點什么”。
那次和《聯合早報》的朋友們吃飯,說到這個“做點什么”,大家都很有心得。連著名美女嬿青都不能幸免,為了女兒上小學,她得到小學去打義工,為孩子們講兩年的故事,而且,注意了,一定得父母親自去勞動!
當然,有不需要做義工的學校可供選擇,政治正確的姿態是,就讓孩子上普通學校,交便宜的學費,抵制名校。但是,世界業已分流,天下父母,誰不希望孩子在更美麗的校園里接受教育?所以,新加坡學校招生,比如,就近原則,比如,義工原則,對于規則已壞的世界,還算是一種補救。不清楚這個政策在貫徹中有多徹底,但至少聽上去它挺親切。咦,這個站在學校門口維持秩序的男人不就是昨天在電視里演講的叔叔?
從新加坡回來以后,我跟很多朋友談到這個名校的錄取政策,大家都感嘆,雖然這種做法也有貪污勞力等種種嫌疑,但畢竟是回饋社會的行為,所以值得在中國社會推廣。知道我們為幼兒園“做點什么”?家里再窮,小強爸爸還是一定要求給幼兒園“捐款”,并且特別在捐款書上寫明,自愿;而我的同事,這幾天一直在打電話,因為他“本人”執意要給幼兒園老師安排一次旅游。這樣,我說我沒做什么就把兒子送進了幼兒園,人人都用狐疑的眼神看我。
聽說過貴族幼兒園面試嗎?傳說是這樣的,一個教師拿出一張十元紙幣,問:“這是什么?”一個小孩說:“這是我爸給乞丐的。”教師道:“恭喜,你被錄取了。”聽上去有些超現實,但金錢的所向無敵正在成為中國的最大現實。每次走過玩具店,我三歲的兒子總是先問我一句:“媽媽,你有沒有帶錢?”他已經知道他的快樂要用金錢購買。
因此,試著回到交換勞動的時代吧,我幫你把道路守望,你幫我把孩子教育,在金錢的蠶食中,讓我們先把幼兒園、小學搶救出來。
它到底是我們的
飯桌上坐定,京城來的就問,有上海土生土長的嗎?我們說有,讓北京領導猜,他毫不猶豫揀了桌上最白凈最體面的男人,說,你。被挑中的就有些光火,故意粗魯著點,老子山東的,什么眼光!潛伏下來的真正本地人就在一旁樂,因為被北京人說是上海人,意思不會太好。
然而,就算天天和房東一起分擔“啊,上海男人”的辛酸壓力,就算夜夜和老婆一起想念家鄉的星空,來到這個城市的無數外鄉人,一年兩年三五年,終于是一輩子,離開上海的沖動一直有,但一直的沖動一直被延宕了。那么,在這個艷名遠播又聲名狼藉的城市,是什么東西拽住了他們?
上海吃得好。以前,民間流傳“北京人什么都敢說,廣州人什么都敢吃,上海人什么都敢穿”,但最近幾年,連廣州人都跑到上海找館子了。國內各大菜幫在上海灘上輪番轟炸,先是杭州菜,接著是湖南菜,再是四川菜、東北菜、客家菜,吃到現在,一家飯館里是什么菜都有了。
“今天,我們在上海可以吃遍全世界的菜系。”電視上的洋人豎著拇指向全世界做廣告。天地良心,這廣告貨真價實,吃俄羅斯菜,臺上有俄羅斯姑娘的大腿舞;到土耳其餐廳,俊美的土耳其小伙就跑過來為你服務。當然,常常也聽說,俄羅斯姑娘其實是新疆姑娘,土耳其小伙是一戲劇學院打工仔。然而,不管那么多了,看那老板娘多么風情萬種,她一邊跟你遞眼神,一邊幫你涮羊肉,雖然是,你花了一斤羊肉的錢只吃到半斤的貨,但是,半斤羊肉半斤溫柔啊,而后面半斤,才是真正的上海風味。吃遍全世界,你永遠會想念上海老板娘。
胃舒坦了,人就挪不動,而且,飽暖思淫欲,因著上海老板娘,就想娶個上海小姑娘了。雖然很多年前,魯迅已經講授過“上海的少女”的不良傾向,但是,洛麗塔畢竟好過末路狂花啊。走進北方店鋪,小白楊似的女服務員美則美矣,但是你抬抬頭,店鋪上方拉一標語:“我們決不打罵顧客”,心頭一哆嗦,Farewell,小白楊。回頭來看上海小姑娘,沒錯,還有不少小姑娘在傳承海派風格,“作”了要死,不斷創造Mission Impossible,但是,也應該看到,當代作女,亦是作資雄厚的,無限纏綿加上無限想象力再加無限能動性,日月換,山水轉,辛苦歸辛苦,但在一個價值失落的時代,作女為猛男撐出多么大的一片打拼天地。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你白頭偕老的她雖然已經溫順體貼,但拐過地鐵口,看到一對小戀人,女孩對著男孩叫:“我現在就要吃糖炒栗子!”稀里嘩啦,你多么想回到過去,要死也好,要活也好,說是折磨也可以,說是饋贈也可以,反正,在上海生活,就是有這樣曖昧的幸福。
有了吃,有了女人,上海再糟,也是家的方向。八千里路云和月,上海TMD的確有讓外地人特別不順心的地方,出租車司機倒不特別繞你路,但一聽說你河南來的,就問:“艾滋病嚴重吧?”知道你安徽來的,就說:“我們家保姆也是安徽的。”總之,經意或不經意,要壓你一頭。在這方面,港澳臺以為可得體面,也沒門,你說你臺灣來旅游的,他就說五百元帶你浦東半天游,你說不要,去地鐵站就可以了,司機就冷言冷語:“臺灣經濟也不行了吧?”
不過,碰上你心情好,說:“行,五百元,浦東半天游。”司機馬上精神飽滿,一個漂亮弧度,拉你上高架,一邊開車一邊導游,諾,現在我們就在延安高架上了,等會我開下去讓你們開開眼,這個高架有來歷呵!當初在這個地方打樁,一連打斷十幾根樁子,不可思議啊,因為這個地方的地質不可能是這樣,全國的大科學家大工程師都到場了,也沒用。后來,請出玉佛寺的方丈,方丈看了也搖頭,說,地底下有一條黑龍,樁正好打在龍爪上,得過一百年,黑龍才會離開。沒辦法。請方丈想想辦法,方丈考慮很久,終于說出:用一根金屬大圓柱,上面雕上九條金色的龍,在某時某刻打下樁去!果然,柱子順利地打了下去,但泄漏天機的方丈不久圓寂了。
然后,司機開車在那龍柱子旁兩個來回,讓你好好瞻仰,一邊證明他見聞的深廣,一邊證明五百元的物有所值。你要再感嘆幾句贊美他幾句,司機就更興奮了,索性先帶你在市區里兜一兜,看看,那邊就是馬勒別墅,中紀委來查辦上海社保大案的辦公室,捉進去好幾十個啊,那個叫什么的,剛到門口,就尿褲子了!終于,你深深地覺得,這五百元,物超所值了。
所以,亂世自有亂世的法則,而所有的上海人,多多少少對這個城市懷有自豪,雖然他們平日里可能受盡高樓大廈的氣,但指著外灘三號,他們依然與有榮焉。可能就是這么點虛榮心吧,上海的城市化進程這么迅速,人民這么委屈,但是大街小巷里的上海人,依然興興頭頭,仿佛這個城市的明天里,活生生地養殖著他們的夢想。
晚上回家,安靜的地下鐵,突然,有一個男人站起來,說,各位,現在我給大家唱一首《人生何處不相逢》。大家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擺好架勢,幾乎是深情地唱起來:隨浪隨風飄蕩,隨著一生里的浪,你我在重疊那一剎,頃刻各在一方……他一唱完,車廂里的年輕人就為他鼓掌,半揶揄半鼓勵。男人于是脫下帽子,點題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于是,幾個年紀大的乘客裝睡回籠覺的樣子,不搭理遞到眼前的帽子;一中年男人投了一塊錢后,問他一天能掙多少?年輕的情侶大約被歌詞感動,投了五塊錢,賣唱男人立馬送上口彩:“好人一生平安。”
我在徐家匯下車的時候,賣唱男人也下車來,不過,換個車廂,他又上去了。也許是燈光的關系吧,他一進入車廂,涂了一層蠟似的精神煥發。所以說,大都會像春藥,吃傷了身體,還會選擇吃下去。
走出地鐵站,馬上聽到吆喝聲:“高科技產品,不靈不要錢!”我擠進人群,看到兩個男人在兜售紐扣電池一樣的東西,一男演習,一男望風。演習的男人像表演魔術似的,亮出一紐扣電池,然后擼起袖子表示兩袖清風,接著,他用煽動人心的語調說:“注意了注意了,奇跡就要發生!”果然,他把紐扣電池放在一自來水水表上,水表不轉了,然而自來水照樣流。“十塊錢一顆,高科技產品,花小錢省大錢!”圍觀的人還在猶豫,望風男人催促說,“快快快,我們馬上要走的,這是尖端技術,今天算你們運氣!”
再走兩步,又聽到吆喝:“純種歐洲名犬!最后一只!”那歐洲名犬裝在鳥籠里,一女孩在問是不是偷的,賣狗的看她一眼,意思是“真不懂事,這還用問嗎”。旁邊,有幾個年輕人在兜售強力膠,他們把好好一根皮帶剪開,又粘上,吆喝著:“永遠扯不斷了!”
走出好一段路了,還聽到年輕人嘻嘻哈哈的聲音:“永遠扯不斷了!”
大半個世紀前,張愛玲與胡蘭成去美麗園,看大西路上樹影,商店行人,心里喜悅,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車水馬龍里,常常我會想到張愛玲的這一聲感嘆。所以,盡管北京的朋友每次要疾言厲色地指責我們被花花上海蒙了心,我們卻把心一橫,決意和惡之花共生死了。因為,它到底是我們的。
美國美個啥
到波士頓一個半月,我的感覺是,這個國家既是世界上最發達的,也是世界上最落后的。美國,就像黃石公園的巖石,展示了從原始社會到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各個剖面。
美國的吃,基本還在人類社會的第一階段。到哈佛第一天,在地鐵站附近找東西吃,冷肉冷菜,就問招待,能不能來杯熱開水?美麗的女招待茫茫然,問旁邊的男招待,我們有熱開水嗎?
沒有熱開水。我覺得自己像麥兜,沒有魚丸,沒有粗面。太陽下,美國人都在吃超大的三明治,喝超大號的冰飲,他們吃得容光煥發腰粗膀圓,直把Q寶看得目眩神迷,問,媽媽,他們有幾個爸爸重?
有四五六個爸爸重吧,茹毛飲血,又不用奔跑捕獵,能不長出一身膘?所以,公共汽車上,看到一個人鋪滿兩個人的位置,我就覺得,美國在生態問題上對我們疾言厲色的態度,其實咱一個眼神就可以還給他們。這么多人長到這個地步,如果不是生態問題,那么,就是上帝的問題了。
來美國前,看我買很多板藍根,朋友都說,哎呀,用不著,美國空氣好,不會感冒。沒錯,空氣仿佛是好的,到處是大片草坪,到處有小松鼠出來溜達。有一天黃昏,我們回到貝爾蒙的家,還有一個野兔哧溜過去,搞得Q寶馬上很激動地說,美國就是動物樂園。可是,一個時時困擾我的問題是,美國環境這么美,超市里的蔬菜水果都模特似的,可是,怎么我的蘋果派沒有蘋果芬芳,我的南瓜餅也沒有南瓜氣息?長得跟畫似的,吃著跟紙似的,美國的土地是土地嗎?
應該說,美國的土地算肥沃,偌大一個公園也就十來棵樹,但是卻撐開一整片綠蔭,樹大葉茂,晚上走過,松果從樹上掉下來,嗒一聲,嗒一聲,簡直是希區柯克電影的音效。地上成堆的榛子成堆的人踩過去,要是在中國,城市中的果實一定在城市人的肚子里。每次我打哈佛校園走過,看到被踩得臟兮兮的果子,就會想,人有人命,榛果也有榛果命。秋天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租住的后院竟然有棵桃樹,可桃子都萎落在地,沒法吃了,害我惆悵一夜。關于食物,我們中國人的態度是不含糊的,美國人的態度是什么?去超市看看,一個表明低卡路里,一個表態低脂肪,美國人的食物攻略,還就是在吃下去和活下去之間糾結的原始人狀態。
所以,幾百年移民社會發展到今天,美國在美食上并沒有取得令人矚目的進步,取得的那點成就就環繞在低脂低卡上。坐在哈佛的“燕京”餐廳,先喝上一碗熱騰騰的湯,我不能不自豪地覺得,美食而言,我們不用謙虛。
我們得低聲下氣的,好像是,環保問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美國比中國有全球意識,比如,美國人環保意識強。
來美國前,我也這么認為。嘖嘖,美國垃圾已經分類,到處還能看到再循環招牌和再循環產品,道路干凈人體面,每天帶著Q寶去上學,看到人家車庫門口停兩三輛車,Q寶就會很羨慕地說,美國人太爽了。
是啊,美國人是很爽,人人開車,還落了一個環保的好名聲。到了美國我才發現,狗日的美國環保組織一天到晚督促我們限塑限塑,但大哥他自己家里到處是塑料袋,超市根本不限塑,買一支筆也給個大袋子。貨架上去看看,美國塑料袋品種之多,就像奴隸時代整出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罐子,他們沒什么變化,就是號碼不同。小到給寵物穿的鞋套,大到偵探電影里裝人的,從裝一塊小餅干,到裝一萬塊餅干,塑料袋是他們生活的原教旨。我們用燉鍋,圖的是陶瓷和食物的化學反應,但是人家就在燉鍋里放一個煮不爛的塑料袋,隔開肉和陶瓷,當然,好處是不用洗鍋。總之,如果沒有塑料袋,美國生活就無法展開,就像地上如果沒有白線,我的朋友薩賓娜就不會開車。
入鄉隨俗,我也買了很多塑料袋,峰巒疊嶂地堆在廚房里,感覺生活真是方便。方便,就是美國生活的全部邏輯,因為圖方便,他們迅速到達發達資本主義階段,發明了那么多機器,那么多!可是,我家門口修路,把一個小坑填平整,人家前前后后出動了一輛大型車,兩輛中型車,然后三個工人就坐在車里搗鼓,折騰了整整一星期,門口那道路還圍著,路還是不平整。換了在上海,一個工人半小時就搞定了,所以,就效率而言,美國還是封建時代作風,一種比原始社會和奴隸社會還倒退的工作體制,工具沒有帶來高效率,反而滋生了被工具拖累的程序化。
美國常常批評我們的官僚體制和腐敗問題,但美國本土的官僚氣息早就潤物細無聲,乍看程序完美,骨子里卻是準腐敗,而且深入民間,成為公眾生活的一部分。我的電腦聲卡驅動壞了,拿到哈佛科學中心維修,因為電腦在保修期內,所以他們態度極為親切地說,可以幫我送到相關公司維修,并且承諾只要四個工作日。我從科學中心出來,覺得美國真不錯。但是,關于我的電腦故事,我不想再復述了。總之,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夏天過去秋天來,葉子黃了又紅了,我的美國朋友倒都見慣不怪,勸我另外買一臺算了。終于,熬不過,我另外買了一臺。這是美國拉動消費的方法論嗎?
反正,薩賓娜告訴我,她的汽車被撞了一下,她索性就不要了,因為修車太貴。美國人工貴,全世界都知道,我們還幫他們宣傳說,人家尊重勞動,但是回頭看看,這尊重勞動的另一面,起點和終點都是深刻的孤獨。我們剛搬進貝爾蒙住的時候,房頂一小塊石灰脫落,房東自己帶了很多“武器”來,折騰半天,爬上爬下,后來貼了一大塊透明膠了事。美國人看上去都是十項全能選手,下修草坪,上修屋頂,但其實他們都不是真正的能人,是沒辦法。我想到我媽,她要在一樓的院子里搭個小花園,一天就完事了,路過收垃圾的人還幫著拉了個葡萄架,我問我媽你給人家錢了嗎,我媽看看我,說,怎么給錢,給了一袋蘋果。
我喜歡勞動和蘋果的交往,喜歡鄰居跑來跟我借點酒,喜歡保安在樓下大聲地叫快遞快遞,喜歡路上有很多人,我生活的全部安全感就建立在人群中。我喜歡熱鬧。喜歡麻煩。
有忍者神龜嗎
在紐約,住在繁華的五十街,從三十六樓往下看,能看到大幅標語:十年,會發生很多變化。
很多變化。中國人看到,笑了。十年,在中國,是滄海桑田,是另一個世界。變化,作為發達資本主義世界最后的因果,在中國,是日常生活。十年前在紐約,時代廣場、摩天大樓還令人目眩神馳,今天看看,也就是一個徐家匯。不過,地下鐵里,列車從一百年的隧道里出來,Q寶還是興奮地叫:里面有忍者神龜嗎?
有忍者神龜,呵呵,終于輪到最沒有歷史的美國出來炫耀歷史。Q寶說,你們的地鐵怎么這么黑這么舊啊?薩賓娜就自豪地說,因為這是古代的地鐵。Q寶說,哇,地鐵有一千年了嗎?薩賓娜就正告,一百年,一百年就很了不起!
是,一百年就有點厲害了,薩賓娜帶我們去她家,她說,這房子是我祖父的祖父蓋的,我們就對褐色的小樓房肅然起敬。我們的萬里長城在,皇上住過的宮殿也還在,但是我們祖父的祖父蓋的房子別提了,祖父蓋的房子也早不見蹤影。去年回寧波,帶薩賓娜看我的老家,可我在解放橋一帶盤旋了半小時,被大馬路和大商廈擾亂了方位,怎么也無法確定老家的確切位置。所以,美國博物館里,放一個房子兩百年的橫切面就把我們感動了,第一層是斯密史一世的泥巴,第二層是斯密史二世的石灰,第三層是斯密史三世的木頭,第四層是斯密史四世的涂料,第五層,第六層,第七層……
文物保護方面,我們的口碑一直不好。尤其比照美國對普通民居也給這么隆重的注視,更覺得我們做得也實在太差了,一二百年的東西不說了,一二千年的東西也隨便拉倒不心疼。不過,有一次,和我先生回他在南通的老家,看見家門口已經被釘了一塊牌子,“揚州八怪李方膺故居”。本來,考證出名人故居是令人高興的事情,可是,住在名人故居里又是另外一回事。清朝的房子配合的是清朝的太陽和人口,住到現在就不是冬暖夏涼了,全國人民都空調,清朝的房子不能空調,地方政府又沒有余地遷居我們原居民,所以,文物保護落到現實層面,就會和老百姓的愿望出現距離。
在歷史中生活需要條件。這些年,大城小鎮的受潮流影響也開始保護老城舊區,但是我的一個從老城區來的學生說,我和我哥一聽說要保護我們老城就生氣,我們要住新房子。所以,這位學生很激越地說,要保護我們老城的,其實都沒在我們老城生活過。我想起,小的時候,父親要把歷年的《人民文學》等一大堆雜志留下來,我媽轉手就給送廢品站了,然后騰出那塊地方給我和我姐放了書桌。
上個周末,跑到普利茅斯看美國原住民和殖民者的住處,一個感慨當然是五百年前的美洲文明,我們在五六千年前就達到了,感覺沒什么看頭,呵呵,這樣說好像政治很不正確;另一個感慨是,就算是搞原住民保護的,也不會選擇生活在那里。歷史和生活,本就是一個來回斡旋的過程,因此,我跟薩賓娜說,如果美國人口和我們一樣多,你們家的小樓也早被拆掉了。
至于忍者神龜,如果紐約地下鐵里的忍者神龜多到跑出街,那么,一百年的地鐵也會被update,這個,不是發展主義的邏輯,是一個城市和城市居民的婚姻故事。所以,每次我回到老家,雖然有鄉愁,但感覺也跟《失樂園》的結尾一樣:蒼白著臉,迎向勇敢新世界。
都很冷
Q寶喜歡在美國上學,很多朋友就勸我,算了,為了孩子留在美國吧。每次,我都斬釘截鐵,不可能。
不可能當然是因為我們熱愛在自己的祖國生活。不過,不說愛國主義,就我觀察,美國小學教育也很有問題。
首先我要承認,中國教育是我們最失敗的地方,基本上,我理解為了孩子移民的朋友,也接受幾乎所有對中國教育的批評。和外國朋友談到中國種種,無論是房地產還是地溝油,我們都能爭辯幾句。只有說到中國教育,就都黯然神傷,一點回旋余地沒有。
可是到了美國以后,我也發現,經常被拿來和中國教育作對比的美國教育,很多時候,也和美式自由一樣,聽著光彩熠熠,但其實又是空洞的。就說美國基礎教育,很為中國媒體和網絡贊美的是,美國老師對孩子特別好,從不打罵。事情都是真的,我每次問老師,Q寶怎么樣,老師都是用最高級形容詞。不過有一次,我去“after-school”接Q寶,發現他正在大哭,兩個老師圍著他拼命安慰。看見我,老師馬上緊張地說,事情是這樣的,他去上廁所,上好廁所回來發現操場沒人了,緊張得,而一到五點半,所有孩子都得回教室,他應該也知道。老師的意思很簡單,這是Q寶自己的問題,我的理解也很簡單,這是Q寶自己的問題。不過我從老師緊張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就為小孩一點點哭,我大概可以給學校寫信說孩子沒有得到應該的看護。
所以,看上去非常親切的教育,骨子里是冷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從前我受教育的時代,外表冷內心熱的人際關系,比如我的父母經常就對老師說,老師,你要打噢,不打不成器啊!然后老師當著我們的面說,會打的!我父母要碰到我像Q寶一樣哭,肯定上來一個耳光先。因此,Q寶臉上一塊烏青,美國的老師要跟我道歉半天,我們小時候臉上一塊烏青,家長還可能再給一塊:“一定是調皮的!”
基本上,孩子在美國教室是被哄著長大,一年級還在學習abc,每天玩到你爽,充分表達“孩子是未來”的發展邏輯,而這個邏輯中包含的未來想象,其溫度卻是低的。所以,同一個邏輯的反面,“美國孩子很早學習自立”“美國孩子通過勞動賺錢”這些在中國備受推崇的教育理念,在我看來,也不是源于真正“勞動”概念的勞動,其中暗示的更是,你只有靠自己!
這樣,Q寶一年級的數學課,半個學期在教一個nickle相當于多少個penny。
當然,這是教數學的好辦法,可我同時也在想,美國教育這種一邊要讓孩子無限快樂,一邊要讓孩子面對現實的態度,骨子里是尷尬的。就像我們排隊等車,我的老鄉一個勁地感嘆,瞧瞧,美國人就是有秩序,互相隔著遠遠的,不用搶!哈佛朋友馬上冷冷接上,嘿嘿,你搶搶看,馬上被告性騷擾!
這是真的。世博會里,中國人擠在一起十個小時,其樂融融,美國人能那樣擠嗎?
話說回來,種種在中國備受推崇的美式愉快教學,就和美式自由一樣,它愉快的起源是為了避免一切的不愉快,因此,內核是冷的。本來,我們當代中國教育已經夠冷,而如果繼續不顧前因后果追尚美國教育理念,最后的效果會是冷上加冷。
甜過初戀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地鐵站,一個看上去有兩百歲的老太太走進車廂,我忙站起來給她讓座,她卻搖搖頭示意不用,并且高貴地聳了聳肩膀。我便敬畏地瞻仰了一下她,發現她的帽子上繡了一行字,意思是:我內心住著一個娼妓。
我確認了一下,沒看錯。啊,紐約還真是有點藏龍臥虎的意思。不過回家上網,看到微博上一張照片,我們中國一大媽賣橘子,廣告詞是:甜過初戀。照花前后鏡,美國老太其實純情,中國大媽其實務實。不過,在兩百歲這樣的年紀,內心住越多娼妓,身心就越感孤獨。相比之下,兜售初戀的中國大媽不僅勘破浪漫,還能幽他一默,這幽默的力量來自哪里,滾滾紅塵。
薩賓娜常問我,中國最迷人的地方在哪里?每次,我都毫不猶豫回答她:紅塵滾滾。薩賓娜說,紅塵,就算你待的波士頓不夠滾,紐約不夠滾嗎?不想太傷薩賓娜的心,我問她,紐約街頭有盜版有騙子有毒品有娼妓,紐約地攤有賣竊聽器跟蹤器嗎?紐約街頭有賣男朋友嗎?紐約牧師和修女在一起天橋賣藝嗎?薩賓娜撇撇嘴,嗨,你這不是比壞嗎!
我看看薩賓娜,告訴她,這個不叫比壞,這個就是滾滾紅塵,知道我最不喜歡美國哪一點嗎?虛頭巴腦。美國立法立到私人廁所,但有一半的法律卻以真實的人生為代價。中國大學生在迪士尼實習,看到漂亮的小男孩,用中國人最常見的方式,親了一下金發小孩,結果嘖嘖,男大學生被告猥褻罪。大李在實驗室工作,一天到晚解剖小白鼠小兔子,他說,他的美國同事喜歡一邊解剖,一邊問他,李,聽說你們中國人吃狗肉,真的嗎?大李就會很冷靜地告訴他,是的,我們吃狗肉,狗肉好吃啊,不過你那只狗不會太好吃。這樣,他的美國同事就崩潰了。
大李最喜歡調戲美國人的動物態度。有一次,他還煞有介事地在小組會議上提出,這些可憐的小白兔、小白鼠,是不是也請牧師給它們超度一下?美國同事當真了。前幾天感恩節聚餐,大李的美國朋友端出火雞,大李更是神色倉皇地說:我不吃火雞,我們老家拿火雞當祖宗一樣尊敬的,比你們的狗還寶貝呢。大李在飯桌上向我們描述美國朋友的臉色,一邊啃火雞腿,一邊大笑:嘿嘿,要說天真,美國人真是天真的。所以段子里都說,美國罪犯在監獄里碰到中國罪犯,立馬就有了學海無涯江湖無垠之感。
說到底,如果美國的法律真能把美國人管得“五講四美”,那我們也服氣,但現在的狀態是,美國人其實也亂穿馬路,美國人其實也亂搞男女關系,美國人也一團亂麻,但他們一邊自己受制于條條框框,一邊還拿著自己都左支右絀的條條框框滿世界管人,搞得法律和人情脫節不算,還非要把自己的價值觀,包括想象力推銷成全世界的價值觀和想象力,弄得電影不燃燒幾輛車就不是電影,總統不把民主掛在嘴上就仿佛資產階級還沒掌權似的。
看薩賓娜越來越生氣,我收口說:你們呢,好得不夠,壞得也不徹底。薩賓娜很不爽,劍走偏鋒:那你們國家同性戀境遇怎樣?
我喜歡薩賓娜惱羞成怒的樣子,便把她往深淵里再推一下:那我講兩故事你聽吧。
第一個,是你們國家的。牧師和教士在酒吧,一個年輕人來搭訕牧師,牧師有點尷尬,就暗示教士解圍。教士不慌不忙,對年輕人耳語一句,年輕人就告退了。牧師問他說了什么,教士答:“我告訴他我們在度蜜月。”
第二個呢,是我們國家的,是最近當紅的微博小說,就十個字:“賊尼!竟敢跟貧道搶方丈!”
薩賓娜說,你什么意思。我說,沒什么,我比較喜歡熱烈的敞亮的人生,就算壞一點,也是自己的。
棺材里的保羅
西班牙導演考特斯(Rodrigo Cortes)的《活埋》被很多電影網站選為年度驚悚。其實,這個年度獎,完全靠的編劇。關于劇情,一句話可以說盡:一個普通美國人在伊拉克被人質了,誰來救他?
因為不是“大兵瑞恩”,或者說,因為西班牙人考特斯不是美國人斯皮爾伯格,所以,《活埋》主人公保羅最后沒有獲救。不過,全劇的驚悚和壓抑在于,九十分鐘的電影,基本一個場景到底:保羅在棺材里。而影片的真正主人公其實是保羅和外界取得聯系的手機。順便插播一個廣告,這是一部黑莓手機。
通過這部黑莓手機,保羅撥打了911,家人,朋友,公司,FBI,還有各類政府部門。但是,我們看到,家人的手機處于留言狀態,各類有關部門倒是有人,但總是把他的電話轉來轉去,轉到后來,我們就不停聽到保羅在罵Fuck。
中國影迷看了《活埋》以后,模擬過保羅如果是中國人,下場會比較幽默。這個我也相信,我們打服務電話,無論是大公司的保修還是有關部門的投訴,最好是選擇英文服務,不僅英文服務比較容易接通,而且你會得到更耐心的接待。《活埋》最后,光線消失,一片黑暗。理論上來說,保羅死定了。不過,我想,《活埋》的編劇斯柏林(Chris Sparling)如果思路再開闊些,他還可以再編續集:就在保羅準備自殺的剎那,他想到,他可以給中國的英文服務打電話。接下來能發生的戲,足夠斯柏林去沖刺奧斯卡,而不用像現在這樣,戲沒開場,編劇本人先陷入奧斯卡拉票門。
當然,中國口碑良好的英文服務,一方面是我們對外國人的善意,另一方面,則不能無視歷史遺留的殖民迷情。而如何破解這道迷情,《活埋》是很好的教材。
就像電影中,保羅要連罵十多個Fuck,美國服務其實根本不像我們想象或者他們自己宣傳的那么好。Q寶的麻省兒童聯保醫療卡辦完以后,突然連著來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卡,我就打電話問,一個星期,我每天上午九點開始打,打到十一點,都是不停地讓我在以下服務中選,如此循環往復,八卦陣一樣。終于有一天,秋高氣爽,讓我成功打入陣門,可電話那頭一個“飛鏢”:關于此事,你應該打另外一個號碼。
同樣一個事故,我在Citibank辦的銀行卡,也莫名其妙來了兩張,我打電話給客服,一下就接通,一下就解決。后來我總結,像銀行這種靠顧客養活的,美國服務的確一等一。其余,鈴聲苦長吧。
鈴聲苦長,人生苦短。能不打電話,我絕不打。不過,美國很古怪,有些事情還非要你電話確認。所以,半年來,因為聽了太多等待鈴聲和太多的錄音訊息,我覺得自己的聽力都有點下降了。常常,好不容易天降甘霖一樣,終于輪到可以和人說話,然后那人還要和我說“sorry”,我就有保羅那樣的沖動,FuckFuckFuckFuckFuck,Fuck You!
所以,小人之心的建議是,大陸真用不著提供如此感情用事的英文服務,除非我們的中文服務也充滿感情了。說到底,我們在美國,從來沒有被優待過。跟棺材里的保羅一樣,我們撥出去的絕大多數電話,都是讓人銷魂,讓人想罵娘。
哈佛講堂里的狗
來哈佛前,多少對哈佛有些迷思,帝國最大牌的學府,世界超一流的排名,再加上,國內今天叫賣“哈佛教授”,明天兜售“哈佛女孩”,搞得對哈佛沒感覺就不是地球人一樣。
我跟單位領導辭行的時候,領導也殷切寄語,我心頭一熱,幾乎要說出,“我會珍惜機會,回來報效祖國”這樣的話。
開始的時候,真還有點珍惜機會。費正清中心早場,就朝費正清趕。卡朋特中心夜場,就往卡朋特走。人生地不熟,走錯地方,還聽過DNA講座,兩“耳”一抹黑坐在臺下,就聽后面竊竊私語說,中間那個是得諾貝爾獎的鎮系之寶。于是我就有點種瓜得豆的驚喜,嘿嘿,好歹看到一個攀登到科學最高峰的主,而且,嘖,長得還有點帥!
當然,人頭馬很多時候并不帥,混到哈佛第一排,那得熬多少夜!初秋的時候,我去哈佛人文中心參加一個講座,門口站一黑不溜秋,個子矮小的印度人,熱情地招呼我們用講座午餐。我看看吃的東西東不東,西不西,想著大概是這個印度人送來的印度餐。然后講座開始,這個印度人走上臺,我才知道,他就是已經不需要介紹的侯密·巴巴。
侯密·巴巴的頭像其實到處都能見到,但是看到真人還是不一樣。這個倒可算是哈佛風格,很多會議很多講演聽下來,我越來越明確意識到,那個在無數普羅心中的哈佛,和真實的哈佛距離大了去。就像我后來好多次聽侯密·巴巴主持的講座,我打賭,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是學院政治的一部分,是兄弟院校,七姑八婆的串門,每次,侯密·巴巴也多少有點草率地宣布,好吧,今天就到這兒。
這些講演建立了哈佛的名聲,學校布告欄里全是講座信息,一天有一百場名人秀在發生。跟朋友講起哈佛秀場之多,朋友常常艷羨,可是,有一次,也是在人文中心,我剛坐下,旁邊一斯文男人也落座,然后他的狗就落座在我們中間。那天德國教授說的是詩,我一句沒聽進去,心思全被一旁的狗給占了,倒不是我喜歡狗,而是我一直在想,媽的,這狗聽過一千次講座了吧,看上去簡直有點教授人文精神。回來跟朋友說起哈佛講堂里的狗,他哈哈一笑,說,怪不得全世界有頭有臉有錢的都能到哈佛拿證書。
哈佛真的是一所奇怪的大學,這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圖書館。贊美哈佛圖書館,這幾乎是這個國家最高尚最貴族最未來最激動人心的表達,只有在哈佛圖書館,“最高學府”這個概念變得特別具體,也只有在哈佛圖書館,一個哈佛學生有用不盡的驕傲資本。其余,那些數不盡的講座,世界各地的精英,最終的意思,是意底牢結。類似游客到哈佛,都要去哈佛像前照相。
約翰·哈佛的左腳已經被摸得錚亮,盡管這個銅像其實并不是哈佛本人,但這個沒什么要緊,就像我們誰都沒見過財神。所以,有時候我想,那個和我們一起坐在人文中心聽課的狗,在本質上,和我們這些游方僧一樣的訪問學者沒什么兩樣,而哈佛,說到底,也就是一個大廟。靈不靈,全看你信不信。
把浴缸的塞子拔掉
記者去采訪精神科權威。權威說:“我曾給患者出過這樣一道題,我問他們,浴缸里裝滿了水,想把水弄出來是用勺快,還是用盆快?”記者插嘴說:“正常的人會用盆是嗎?”權威看一眼記者,說:“正常的人會把浴缸的塞子拔掉。”
在美國待了五個月,終于看到有人出來,拔了一下美國的塞子。這人叫伊桑·沃特斯(Ethan Watters),是美國的新聞記者和自由撰稿人。他的新著《像我們一樣瘋狂》(Crazy Like Us:The Globalization of the American Psyche),讓用勺子和用臉盆舀水的人難堪了。
書中,沃特斯用了四個案例。案例都很常見,但結論卻不尋常。第一個案例,1994年,香港有個十四歲女孩死于消瘦,很快,記者通過google,結論女孩之死為“anorexia nervosa”,即神經性厭食。而就在這個美國名詞傳播開來以后,香港的“神經性厭食”人數激增。各種對抗“神經性厭食”的活動越多,厭食人數反而越多。同一個法則,海嘯過后的斯里蘭卡,由NGO引入的“創傷后應激障礙”被用來到處輔導災民,使得當地人承受了更可怕也更漫長的折磨。相比之下,斯里蘭卡的孩子因為還沒有能力理解這些美式名詞,很快克服了創傷。此外,沃特斯也描述了“精神分裂癥”這個名詞如何進入桑給巴爾。
表面上,美國的新名詞由各類權威機構發布,有的還披著宗教的外衣,仿佛既是大善事,也是高科技,但實際的效果是,殺生無數。沃特斯的最后一個例子,是葛蘭素史克公司(GSK)把新的抑郁癥概念引入日本,一夜之間,令整個日本腦垂體下降。之前,日本只對需要住院治療的抑郁癥有定義,現在經過GSK公司的大力營銷,人人有了得抑郁癥的前途。
精神病全球化,是美國全球攻略一部分。不過,就像發動戰爭的國家,常常會在本土造成最大的傷害。美國發明了最多的名詞,也是名詞綜合征人群最大的國家。基本上,我遇到的美國人,沒有一個是自認完全健康的,而且,他們都神神道道的,一般的毛病還不屑于生,這個有“藍色幽閉”,那個有“月桂過敏”,聽上去蠻詩情畫意的,不過要是我外婆聽到,肯定罵:送到窮鄉僻壤生活三個月,看看還有沒有毛病!
我相信這些浪浪漫漫的毛病在前現代,都沒有。就像美國的性騷擾,規定到暗示級別,活生生葬送了一個國家活潑潑的感情。兩周前,我去哈佛醫院看風疹,回來跟薩賓娜說起,她就馬上很警惕地提醒我,醫生給你檢查的時候,有女護士在場嗎?
我看看她,萬一,女護士是同性戀呢?嘿咻嘿咻,在這個名詞泛濫的世界上,原來不過是同性情義,現在都被理解成同性戀。插一句,同性戀很正常,不過,中國的同性戀人口,多少也有被“名詞”的水分。原來不過是心情有點低落,現在得看精神病門診。原來不過是近視,是弱聽,是頭發少點,精神差點,臉色黃點,個子矮點,現在全部成了匱乏癥,需要吃從A到Z各種藥品。原來不過是愛清靜,愛糖果,愛動物,愛打扮,愛戀愛,現在全部成了飽和癥,需要吃從Z到A的各種藥品。像薩賓娜的同屋,每天早十顆藥,晚十顆藥,而這些藥,都得辛苦打工才買得起。
當然,如果美國人只是自己家里弄點藥吃吃,我們沒意見,可現在,他們的藥店都開到我們門下,這跟鴉片輸出沒什么兩樣了。不知有關方面有沒有一些措施,否則,我們早晚都得跟美國一樣瘋。搖頭兔的故事,大家都還記得吧!
兔子在森林里跑,看到大象抽大麻,說:不要糟蹋自己的身體了,和我一起跑吧!于是大象跟著一起跑。一路跑,一路他們招呼上了用海洛因的狼,用興奮劑的猴,最后他們看到獅子正在給自己注射,兔子又熱情地招呼:和我們一起跑吧!獅子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小兔崽子,每次吃完搖頭丸,就鬧得整個森林不得安寧。”
不過,當下的現實是,其實美國人自己也知道,他們是吃了搖頭丸才跑成這樣的。《廣告狂人》已經播到第四季,從第一季第一集大家就知道了,如果把香煙廣告成“IT'S TOASTED”,那么,《讀者文摘》再怎么說吸煙有害健康,也不能阻擋煙草公司的發展了。概念!重要的是發明概念!作為美國偶像,“廣告狂人”Don Draper從2007年走到今天,一路斬獲無數粉絲,不僅六十年代成為流金歲月,“像唐一樣的男人”也成為男界新路標。這個魅力無限的男人當然不是靠外表靠服裝風靡天南地北,順風順水走到廣告界的大佬位置,他憑的,就是美式方程式:靠絕頂聰明讓壞人壞事變成酷人酷事,最后還能以宗教般的大智慧收拾良心,全身而退。第四季播到最后,NEW YORK TIMES刊登了Don的一封信,題目是“告別煙草”,信的內容是美國商人常見的懺悔格式:我們叫賣的產品,給人們帶來的其實是疾病,是悲傷。我們知道它不好,但就是停不下來。現在,我們金盆洗手了。
武俠小說里,邪道高手也會這樣金盆洗手,不過,金庸的讀者都知道,歷朝歷代,想洗手的多了去,但沒有一個洗成功的。《劍雨》里,楊紫瓊甚至把臉都給換了,但還是被逼著重出江湖。Don能成功嗎?嘿嘿,他的這封刊登在NEW YORK TIMES上的信,是以廣告的形式發布的。
所以啊,吃慣搖頭丸的美國人實在也是“我們停不下來了”。這個,倒也被無數的美劇證實了。《24小時》一季又一季,杰克·鮑爾停下來過嗎?他停不下來,我們觀眾也停不下來。所以,讓自己感覺良好,或者讓自己覺得我是對的,就是讓全世界跟著搖跟著跑。這個方法論,美劇掌握了,美國也掌握了。而關于這個方法論,《廣告狂人》的著名臺詞就是總結:“廣告,就是基于一個詞,幸福。幸福,就是一輛新車的氣息,是遠離恐懼的自由,是十字路口的廣告牌,告訴你,你正在做的,就是對的。”而這個“對”,就是Don這樣的天才拍著腦袋想出無數的名詞,才越來越對。基本上,美國,或者說廣告狂人,就是要告訴我們:浴缸里的水,用盆舀出來,是對的;用勺舀出來,也是對的。
好在,世界還不是廣告的天下。多幾個伊桑·沃特斯,美國的塞子也可以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