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牌坊
- 憬悟
- 6671字
- 2019-01-16 16:34:17
申江的支流,一條叫不出名的河汊,河汊的中端有一座東西跨向的木橋,橋兩端的岸埂上有幾棵粗壯的柳樹。行船跑碼頭的船民就習慣地把這地點叫著大木橋,橋下的河自然就叫大木橋河。主河道官渡的碼頭不給民船隨便停靠,只有這大木橋的河汊地成了民船隨意停靠的“碼頭”。
領頭的船老大一聲吆喝:“靠岸咯!”三艘遠道而來的木船搖搖晃晃一并排的停靠在大木橋的橋墩下面,船上的纜繩就套在岸上的幾根木樁和幾棵柳樹上,系好纜繩,撐篙的船民收起篙竿,從船上放下一塊跳板搭在岸邊的埂上,然后略彎著腰對著艙門里搭船的乘客揮手說:“好了,你們都到了,都上岸去發財吧。”
船艙里的人們拿著自己的東西彎腰跨出低矮的艙門開始登岸了。碼頭上站著三三兩兩的游手好閑的人,船老大站在艙門口又壓低聲音補充說:“我的老鄉,上碼頭別問路,船頭是正東方向,右手是南,走遠了再問路,碼頭復雜,別讓人拐賣了。”
從蘇北鄉下成幫結隊出來淘金的農民帶著夢想踏上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大木橋的兩端已經形成了兩片小鎮,西端的小鎮有條大路向西延伸,西邊遠處的高樓洋房已隱約可見。東端的小鎮居住的都是貧民散戶,雖然房子高低錯落,然而卻是店鋪林立,有賣木材的商家,有賣南北雜貨的鋪子,有米行,有面坊,有布店,有堆滿柴草的大院,還有掛著“懸壺濟世”條幅的郎中坐堂的藥鋪,更多的是賣菜的農家和夾雜在里面賣魚賣肉的攤位。熙熙攘攘、南來北往的人群匯聚著小鎮的繁華。
從船上下來的江永林,五官整齊,黝黑的臉膛覆蓋著油煙的光亮,然而光亮的頭頂卻是個一毛不長的禿子,他穿著空殼子的黑色小夾襖,裸露著古銅色的胸脯,敞開的衣襟流露出健美的肌肉,即將而立之年的莊稼人,渾身充滿著精力。一根扁擔在肩,一頭挑著被子,繩鉤下還掛著一把鍋鏟一把鐵勺,另一頭挑著一個縫過補丁的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塞著東西,兩條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扣著擔繩,讓扁擔兩頭的行囊緊靠著自己的身體。
油煙光亮的禿頂還帶著鍋鏟鐵勺,一看便知道是燒飯菜的師傅。一張陌生的白臉龐迎著江永林:“伙計,要不要送?”說著便十分熱情地伸出了手。
江永林警惕地在白臉上掃了一眼,用手指著不遠處的旗桿說:“不用,我上岸就到家了。”陌生人無奈地望著江永林的背影。
走上沿河的丁字路口,不用問路,就已經看見高出房檐“懸壺濟世”的條幅,這風中擺動的條幅是藥鋪特有的招牌。走近藥鋪,門框的兩邊有兩豎條黑底燙金字的門對,書寫著“行醫消災病,積德補壽康”的聯字。
藥鋪里,兩張陳舊的太師椅子中間放著一個茶幾。茶幾的上方掛著“種子必先調經,育兒尤重五行”地帶有紫紅小邊框的掛聯。帶著瓜皮小帽,留著山羊胡子的闞先生真瞇著眼睛,右手的三個手指在一個婦女的手腕上號脈,他搖晃著腦袋在輪按著手指,心里面感應著婦女手腕上寸、關、尺脈像的變化,凝神靜氣的神態全然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外的江永林。
號完脈看看舌苔,闞先生對著婦女十分有把握地說:“沒什么毛病,有一點點寒涼,給你開三劑湯藥,吃完了不用再來。”然后對著案臺里面的兒子喊道:“卿文,按玉液湯抓藥三帖,加兩片生姜即可。”
案臺后面傳來了卿文清脆地應答:“玉液湯三帖,加生姜兩片。”
闞先生想看看下一位等待就診的是誰時才發現門口站著一個禿頂光亮的、身材很結實的漢子。江永林也在等闞先生看完病人時方才開口對著門里闞先生喊到:“是闞叔叔家吧?是我,江禿子!今天剛下船。”
“啊喲喲,是江永林呀!你已經到啦!”闞先生一邊答話,一邊起身揮手招呼:“進來,進來,快進來。”
江永林把扁擔行李堆放在門邊的墻角,忐忑憨厚地笑著,有點不知所措地搓著手站在闞先生的面前。
闞先生笑瞇瞇的望著江永林說:“不拘束,鄉里鄉親的,不用拘束,以前你父親在世時幫我做了不少事,他是一個好人,是人窮志不窮的好人,他托我照應的事我也應該像你父親一樣去關心別人。”
然后闞先生喊卿文說:“卿文,過來,這就是我常說的江伯伯家的老二,比你大,叫江哥,他今晚就和你在閣樓里鋪床睡,明天我安排人送他到周家去。”
闞卿文熱情地拍了一下江永林的肩膀,說:“你好!江哥。”
江永林更拘束了,更不知所措了,兩只大手哆哆嗦嗦地在衣襟上來回的搓著,嘴也張大了,喉嚨發出像被哽著面團似的兩聲“呵呵”。
藥鋪后面是前后兩個廂房,女兒闞彩萍住在后廂房。
生長在江淮的闞彩萍身材苗條,白底碎花藍寬邊的衣褲,大氣溫和,有南方人的矜持,有北方人的持重,文靜秀麗,一對大大的眼睛,一張俏麗的嘴唇,襯托出一種江淮少女特有的甜美。
三年前說好的親事,不料周老太爺的大夫人突然口角一歪跌倒在地,小鎮缺醫少藥,等到闞先生急忙趕到的時候,老夫人已經沒有氣息了。
老夫人雖然一生沒有生養,但對重文視如親生,這是周家的唯一香火,老夫人疼愛有加,精心地為周老先生呵護著這根獨苗。偏偏二夫人生下重文后又沒有奶水,是老夫人左挑右選的找來了吳媽,用吳媽的奶水養大了重文。
周老太爺不能讓人家說重文不是老夫人所生的閑話,要重文為“母親”守孝三年。闞先生的夫人更是舍不得寶貝女兒,也堅持不同意喪事連著喜事的操辦,因而兩家都同意婚事延長三年。
三年時間轉眼消失了,喜事就在眼面前了,待嫁的姑娘即將為人之妻,這幸福不知如何應對?彩萍姑娘睡不著了。
三年里,闞夫人的身體急轉直下,莫名的失眠引發的頭疼,每天都要闞先生用艾葉熏燃膝蓋下方的幾處穴位方能入睡。母親身體有病,令待嫁的姑娘憂心忡忡。
闞家不算富裕,弟弟卿文還睡在閣樓,只有她出嫁了才能空出房間給弟弟成婚,未來的弟媳婦能否像她一樣孝敬母親?姑娘多慮在心。
家庭的中醫是祖上傳下來的僅僅是一門吃飯的手藝,老父親除了醫治婦女的病有點專長之外,其他科目沒多大進展,然而就這一門專科,頑固的父親卻堅持祖訓:傳兒不傳女、傳長不傳幼。甚至連家中的醫書都不準女孩子去翻看。父親的固執守舊,令年輕有進取心的彩萍姑娘一籌莫展,彩萍少不了對父親有點抱怨。
鄉下的江永林從鎮江趕來了。江永林是父親為她的婚事推薦給周老太爺的廚師。她記得在她扎著兩根朝天蹺的小辮子的時候,父親還是一個走村過鄉的郎中時就和江伯伯認識了,隱隱中還記得父親曾說過和江家做什么兒女親家,好像還說過把她給江家做媳婦的往事。以后父親積攢了一點銀子,在大木橋小鎮上買下了這間小屋,站住了腳,江伯伯也在鄉下去世了,這段少兒往事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父親在大木橋行醫,開了個小中藥鋪子,茶后閑聊時常提起鄉下的江伯伯,知道江永林在鎮江做廚師,所以這次把江永林召來辦酒席,然而小時候并不禿頂的江永林怎么變成一個滿頭光亮的江禿子了呢?闞彩萍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周老太爺非常高興地接納了廚師江永林,畢竟是未來的親家舉薦的廚師,所以不但收留了江永林,而且還讓朱老三把空置的西廂房收拾收拾,干脆助人助到底,讓江永林在西廂房住下了。
周老太爺滿臉喜悅,對朱老三交待:“老三吶,江師傅需要配什么菜,你按他報的菜單購買。鄉鄰親友的請帖我讓重文都送出去了,這幾天你和吳媽專門配合江師傅準備酒菜吧。雞鴨魚肉要揀新鮮的購買。”
朱老三一邊爽快地答應著:“老爺,您放心,我會挑最新鮮的購買。”一邊把江永林引進西廂房。
常年空置的西廂房,有一種涼森森的陰氣。
“江師傅,這房子我剛打掃收拾過的,你看看,桌子上連一顆灰塵都沒有,老爺對你不錯,來了就先住上了。”
江永林望著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朱老三,吞吞吐吐地問:“你……你住在哪?”
朱老三爽快地說:“老爺是弟兄三個,我住在他家老大周士成的家里,老大沒有了,唯一的一個女兒跑濟南去了,我和你住的房子一樣,是老大家的西廂房。”
江永林謙虛地對朱老三說:“我初來乍到,有什么事請你多關照!”說著還站起身抱拳噘屁股的欠了一下腰。
朱老三忙著搖手說:“別、別、別!別客氣!我們都一樣,我也是蘇北二溝出來混日子的。老爺人挺好,挺隨和的,凡老爺家雇用過的短工一到季節都會自己找上門來,我在他家干了好多年了,這幾年這一片就剩老爺家的十幾畝莊稼地了,周邊東、南、西的好多田地都賣完了,剩下的都是零零散散的菜地,現在就剩老爺的地多一點,再往北去的田又是另一戶周姓人家的地了,我就在老爺家的地里干活。”
江永林點頭說:“是的,我從西邊大木橋一路走來,就是一條大道,除了幾塊臨時的小菜地,一路窩棚,兩邊都沒有莊稼地了,這沒有土地還能找到農活干嗎?”
“有,有活干,西邊的大鐵橋那邊就是黃浦灘,可以去幫人抬抬轎子,還能推我們蘇北的獨輪車幫人運貨,附近還有幾處工廠,可以到廠里去找活干,另外還能到碼頭上幫洋船去卸貨,只要有力氣,能找到事干的。要是再有兩個小本錢和手藝,在這兒做什么樣的早點小吃的小生意都能養家糊口。”
聽了朱老三的這些話,江永林心里好像有種踏實的感覺了,這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淪落成幫工的貧雇農,沒有土地,沒有本錢,渾身有的就是力氣。
朱老三問江永林:“來自前在鄉下干什么?”
江永林告訴朱老三:“我父親在世時,我和我哥哥一直在鄉下種地,父親去世后,家里非常困難,就哥哥和嫂子帶一個侄女生活,我一個人就跑到鎮江學手藝做廚師,以前闞先生和我父親交好,所以是闞先生托人帶來口信,叫我來上海試試,這就來了上海。”
“我們蘇北有句老話叫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我看你是有手藝的廚子,將來發跡了別忘了拉我朱老三一把。”
異地他鄉,都是蘇北出來的種田人。朱老三的誠實和謙虛讓江永林的陌生感漸漸地放松了下來,沒有剛進門時的那種緊張和陌生了。
西廂房只有一扇朝東的大門和一扇北開的窗戶。
出門打工的人行李簡單,一床被子在哪兒鋪下來就算是“家”在那兒的那么簡單,更何況周家還安排了同是蘇北出來的朱老三陪伴自己。江永林一進房間便放下被子躺下來,常年在外漂泊的江永林心里頓時就非常滿足而感謝周家了。
麻袋垛在床頭,又當靠墊又當枕頭,空空蕩蕩的房間,江永林兩手掌托著腦袋躺著休息,感覺舒坦的同時有點孤單自憐,他想到在鎮江打工學廚時七八個人擁擠的那個狹小的房間,雖然擁擠,但窮弟兄們在一起說說笑笑還挺有一番的熱鬧,然而現在一個人躺著的時候,心卻靜不下來了。
夜已落下帷幕。安靜孤獨中的江永林想到自己當年闖蕩江湖的辛酸。
蘇北圩區里的大蔣莊住著江永林的哥哥江永森。父親用“森林”兩字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取名,寓意江家子孫林木茂盛、根系龐大,能為江家創造出一番輝煌的家業。無奈命運不順,連年的天災人禍,原本清貧的家更是掃蕩得一貧如洗,正值中年的父親,貧病交加,急火攻心,丟下了兩個兒子,離開了這個世界。
沒有土地的兩個弟兄不知給本莊的蔣老財下跪了多少次,哥哥嫂嫂幾乎是以“抵押為奴”的方式才為父親求得了一塊安葬之地。
江永林的腦海里永遠抹不去“笑面虎”蔣老財叫哥哥簽字畫押時的那張條件苛刻的契約。是哥哥江永森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了抵押擔保,才沒有讓弟弟江永林掉進“笑面虎”蔣老財的圈套。
江永林永遠不會忘記,哥哥把他解脫出來送他出去謀生時的交待:“兄弟,記著父親關照的話,人窮不能窮志。出去謀生就不要牽掛家里,外出掙錢不要怕餿粥冷飯,不要怕吃苦,老天爺沒有絕人之路,我們窮人有的是力氣,只要我們肯賣力,到那兒都能找到事干,找到飯吃的。一定要記著,想辦法把我們江家典賣出去的土地贖回來,我和你嫂子在家撐著,望兄弟早點成功回來。”
江永林永遠不會忘記村口的那棵椿樹。蕭蕭寒風下,兩兄弟抱頭慟哭離別的情景,他一步一回頭的望著家鄉的茫茫田野,那片熟悉的田野竟沒有他們兄弟倆的立足之地,臨離別時嫂子抱著侄女追了上來,送來家中最好的兩個菜窩頭塞進他的破麻袋里,凄慘的情景一幕幕地重現在他的眼前。
沉浸在歡樂氣氛的周家大院,江永林望著小時候父親經常提起的那個漂亮的彩萍姑娘緩緩地在伴娘和眾親友的簇擁下走進了院落,這一天是農歷己未年的十月初六,也就是1919年的11月27日,是周老太爺請人選定的重文大婚的黃道吉日。
這天江永林無暇顧及婚禮的過程,他穿著白色對襟的褂子,扎著馬腿的黑長褲,圍著沾滿油跡的白布兜,挽著袖口,光頂的腦袋滿頭是汗,沾滿油煙的雙手,不斷地揮舞著刀把鍋鏟,把整雞、整鴨、走油蹄髈、糖醋黃魚、紅燒獅子頭等等幾個大菜上完桌面之后,江永林心中的石頭才算落地了,為了這場酒席,江永林整整準備了三天,半步都沒有離開過廚房,而此時此刻大功告成的時候他感覺輕松而疲憊了。
前廳和整個大院里張燈結彩,親朋滿座,人流如梭,熱鬧非凡。正東間的廂房里紅燭高照,門窗上的大紅喜字和門頭上高掛的大紅燈籠交相輝映,喜氣重重。然而此時忙完酒席的江永林才感覺到自己腰酸背痛,渾身像累散了架一般想癱下來。
朱老三也累得夠嗆,他也不知道今天從井里提了多少桶井水上來,他好像覺得把井水都掏空了,還讓臨時找來幫忙的人員跑到院子后面的小河里擔了幾挑水回來。
起菜時,朱老三還專門給江永林做幫手,他沒干過廚師,他不知道起菜時竟連擦汗的功夫都沒有,他看江永林禿頂上冒著汗水,左手掂著大鐵鍋,右手掂著勺子,木炭燒的大火爐烤的江永林渾身都紅亮亮的冒油,一道道的菜,像變魔術一樣一盤一盤地從大鐵鍋里端了出來。朱老三忙亂中只好撩起圍腰子在自己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等到大菜上完之后,他才跟著松了一口氣對江永林說:“我的個乖乖,江哥呀!這廚師真累呀,上菜的時候簡直像救火一樣,連放個屁的時間都沒有。”
江永林則平淡地說:“臺上一臺戲,臺下十年功。我們準備了多少天,就是為了今天中午和晚上的餐桌。幾個桌面同時上菜是最緊張的,廚師就累在這節骨眼上,火爐上快鍋炒菜,一道接著一道,不能讓客人的筷子停下來,等到菜全部上齊了就好了,人就輕松了,雖然這時候兩個肩膀頭累塌了,但心里石頭落地了,在飯店每天都是這樣轉。”
“我的個乖乖,什么飯都不是好吃的,做廚師也不好干,一場酒席把人忙的亂轉,比農忙搶收搶種時還緊張。”朱老三深有體會地說。
“忙完就輕松了,下面洗洗收收的事就由吳媽找來幫忙的幾個人去完成就行了,等客人散了,讓她們去把桌面收拾收拾干凈就行了。”江永林一面說著一面用手指著吳媽找來的幾個幫手劃了一圈。
累完了的江永林聽著外面的喝酒吃菜的喧鬧聲,他站在門口略微遲鈍了一下,然后還是走回廚房,把蒸鍋、案板、爐子等各種用具收拾收拾的集中了起來。
回到西廂房,關上門,江永林斜靠在床上的麻袋上。莫名的心事,他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小時候父親說過的那一句兒女親家的話,江永林有了說不出的滋味。
青年時期的江永林十分英俊,一頭烏黑的頭發。那時候家里雖然不富裕,但父子三人守著一塊薄田還能勉強過日子。自從父親得病之后,家中急轉直下的困境令兩兄弟束手無策,為了給父親治病,在鄉鄰的幫助下賣掉了土地。那時雖然哥哥已經娶回了嫂嫂,但失去土地的家日子過得極其困難。
窮家破敗之時,江永林偏偏又染上了頭疾,頭皮奇癢難受,經常要用熱水燙洗,雖然一時燙的舒服,緊接著就更是鉆心的奇癢,等到滿頭的濃發掉完了,光葫蘆腦袋還被自己抓的破皮爛肉,奇怪的是自從有一次幫一戶大戶人家鏟糞窖修廁所池子之后,奇癢的瘌痢頭居然結疤痊愈了,只是落下了“江禿子”的外號。再等到疤掉完之后,一頭濃發再也沒有長出來過,變成了一個花白斑點的“江禿子”。
村里人都說這是他死去的父親在陰間里苦求閻王保佑了江永林,一個腦袋爛得像爛豆腐一般的瘌子居然莫名其妙的自己痊愈好了。也有人說是江永林在鏟糞窖時頭上沾上了屎尿,“以毒攻毒”被治好了。
父親死了,家也破了,頭也禿了,這“里子面子”全丟完了的江永林人生的完美破滅了,還落下個“江禿子”的大號,因此他根本不敢去奢想娶個漂亮如花的媳婦成家的問題,能填飽自己的肚子已經很不容易了,多虧沒有人再提起那段令他心里難受的兒女親家的話了,然而今天親眼看著漂亮的彩萍嫁給了周重文,江永林的“為人做嫁衣”的心是真正的難受、泛酸、失望了。
闞先生依舊還是很親熱地喊著江永林,從沒有提及過過去的“兒女親家”的老話。
周老先生熱情的安排江永林住在自家的西廂房,他不知道江家和闞家過去曾經說起過“兒女親家”的往事。
闞彩萍和周重文的新房與西廂房也只是一墻之隔。
一墻之隔,兩個天地,一邊廂是相親相愛熱火朝天的小兩口,一邊廂是掉入冰窟心寒意冷的“江禿子”。經受了生活的貧寒,經受了人間的冷暖,經受了世態的炎涼,江永林人生的起步是辛酸而無法言語的。
渾身散架般的累,江永林漸漸迷糊入睡了。
迷糊的睡夢里,江永林感覺自己還跟在師傅后面學習做菜,他夢見師傅教他怎樣做紅燒獅子頭的絕技。剁肉餡時,不能全用精肉。拌肉餡時,要用鼻子聞出它的咸淡來。獅子頭一定要做成鵝蛋大的肉團,否則就不叫獅子頭了。下油鍋時的火一定要用文火,要里外一樣熟、一樣嫩、一樣鮮美,至于怎么讓獅子頭保持里外都一樣嫩而不散?師傅單獨在他耳朵上悄悄地傳給了他的絕技。
這是鎮江有名的“獅子樓”餐館的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