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牌坊
- 憬悟
- 5421字
- 2019-01-16 16:34:17
耕讀世家的周老太爺一輩子最難舍的就是土地和糧食。
望著堆滿糧食囤子的谷倉,“家有余糧,遇事不慌”的神態浮現在老太爺的臉上,周老太爺的心情舒坦了許多。
新生的城市在不斷地擴大,周家祖先留下的土地,自從兄弟三人分家以后,只剩下周老太爺手上的十幾畝地還在,其余兩兄弟的土地都被征用而賣完了,周老太爺的谷倉說不準這也是最后一次糧食歸倉了,種田人即將失去土地,今后還能指望什么生存呢?
矍鑠清瘦的周老太爺親自帶上倉庫的大門,插上長柄的銅鎖,拔下鑰匙,撩起長袍,把鑰匙上的小繩穿在布腰帶上。干瘦的手指順著后腦勺稀稀拉拉的白發捋了一把,花白稀少的幾根頭發,只是習慣性地捋了一下。然后又把稀疏的山羊胡子捋了一下,好像抹去了頭上、臉上的灰塵。
望著不離左右的兒子,望著糧食滿倉,老太爺還是抑制不住高興地說:“重文啊!今年糧食進倉了,我心里的石頭也算落地啦。國以百姓為根,民以稻谷為命,民眾吃飽了才有國家,這就是民以食為天的道理呀!”
二十多歲的兒子周重文十分恭敬地迎合著老父親的高興,體貼關懷地說:“是的,爸爸!您老累了,上前屋去歇息會吧!”
正南寬敞的前屋,一溜排鏤空雕琢的木門,透著陽光,透著氣勢。大方青磚鋪設的地面,蘊藏著中國建筑的深厚,古色古香的花梨木雕刻的家具厚重深沉,茶幾條案的正中上方懸掛著“詩禮傳家”的匾額。
父子倆來到寬敞的前屋,重文給父親遞上水煙壺,然后打著火鐮把捻子紙燃著,隨口“噗”的一聲為父親吹著捻子紙的火焰,為父親點上火。水煙壺呼嚕呼嚕的響起,周老太爺又舒坦又深吸地吐了出來。
望著站立身邊十分孝敬的兒子,心中滿意地說:“百善孝為先,我兒善良孝順哪!”然后又敘述起老話:“父親老了,重文是我老年得子,這個家今后全指望你了。我們周家這一脈就你一個香火,你大伯周士成和三叔周士貴家的田地都賣完了,種田人沒有田、沒有兒子、沒有糧食怎么能行呢?將來的田地房產指望什么人來繼承呢?尤其我們的祖上是詩書人家,失去土地,詩書禮儀何以焉附啊!”
這個周姓大家族的弟兄三個,受新城市誕生并迅速征地擴建的影響,如今就剩下周老太爺手上的十幾畝土地了。
從后房出來的周夫人踩著款款而行的小腳步子,步小而優雅地走到吳媽身邊,從吳媽手上接過熱茶遞給周老太爺說:“喝點茶,休息一會,別累著自己了,重文已經能當家了,你就放心吧。”
吳媽把茶水托盤送到重文面前:“少爺,請用茶!”
重文趕緊接過茶碗說:“謝謝吳媽!”
“不用謝!少爺早點成親,早點當家,老爺該享福啦!”吳媽不失分寸地一邊賠笑說完,一邊向對門的廚房走去。
周老太爺也接著吳媽的話說:“是該成親了,闞家姑娘不錯,按鄉俗‘女大三、抱金磚’闞彩萍正好比你大三歲,不能再等啦!老夫子說三十而立。如今世道亂亂的,大總統像走馬燈一樣換得不息,趁著土地還在,今年糧食收成也還不錯,年里抓緊把這喜事先辦了,要不是讓你大媽媽耽擱了三年,我早就抱孫子做爺爺了。”
周重文心里明白,三年前定下的親事,由于大媽媽的突然去世給耽誤了下來。
這是1919年的申江碼頭邊上的周家大院。
大院的前方是一座坐北朝南新近形成的與對江的歇浦小鎮隔江相望的小鎮。小鎮面對著一條由西向東水勢平緩而寬闊的申江,是春秋時期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申江因而也叫浦江。江面上舟來船往,有跑遠洋的多桅桿兩頭蹺尖的洋船,有掛著外國旗橫行的鐵甲戰艦,還有穿梭內河單桅桿的商船,更多的是見縫穿行的木制小輪舢板船。
從鴉片戰爭結束以后,原先的幾戶漁村和大片農田成了對外開埠通商的口岸,國外商船在鐵甲戰艦轟開的口岸里蜂擁而至,搶灘登陸的洋人廣建高樓商行,成扇形向四面擴張,運輸繁忙的江面,蘊藏著這片土地的升值潛力。
新城市形成以后,一條東西走向帶鐵軌的公共交通線攔腰切斷了小鎮。路南是申江碼頭,路北一座醒目的周家石牌坊就聳立在港河交叉的鐵軌交通線的北邊,鎮北邊大片良田都是周家的天下。再向北望去,是一片水運發達的內河集鎮和河汊密布的田野。
阡陌田野極目無窮,遍布的河汊縱橫交錯,像天空飄落的絲帶一樣的大河道里的木船和小河灘里的蘆葦,隱約可見遠處墨綠圓頂的樹冠和稻草黃頂的農舍,在一片銀光一片青綠一片金黃里透著大自然的神奇,猶如一幅色彩斑斕的油彩畫面展現在陽光下面。
年代久遠的四柱三間的石牌坊已經失去了往日雕刻精美的線條,立柱上地對聯字體已經斑駁而辨認不清了,門楣上曾分別鐫刻著“先學后臣”“千古流芳”和“詩禮人家”的橫匾上面的字跡已被歲月滄桑洗刷得模糊不清了。然而在高矮錯落雜亂的民宅旁挺立著的這座老牌坊,依然還留有三分氣派,向人們展示當年周家曾經有過的輝煌。
牌坊的背后原先是周家的祠堂,現在已經是周姓敗落子孫遍地搭建的窩棚了。雜亂錯落的窩棚簇擁圍繞著祠堂以北東西四套呈“回”字形灰磚小瓦的單門獨戶的四個大院,這是周姓祖先留下的保存完好的院落。周重文的大伯周士成和三叔周世貴的家就在其中的兩處院落里面。
圍繞著四處大院的周邊原先全是屬于周家三兄弟的大片農田,既是單獨一處的大院也是周姓人家的后代。由于小鎮快速的形成發展,如今只剩下周老太爺的土地還沒起變化,其他兩兄弟只留下房前屋后的幾分菜地了。
然而眼面前的小鎮卻在大規模地快速崛起,迅速地蠶食和包圍著周家大院。想守住腳底下老祖宗留下的土地,成了周老太爺的心病。
一輪秋月掛在申江的上空,迎著江面的南廂房,推窗望月,銀白的月光透過鏤空的堂窗,把窗外紫薇的樹影投落在南廂房的書桌上。
寬敞的架子床的床楣和床沿上,雕刻著冬梅夏荷、鴛鴦戲水的圖案。周老太爺斜靠在床沿上,憋著嘴吸著水煙,呼嚕的煙壺聲和周老太爺的喘咳聲交匯在一起。
“咳!咳!”兩聲,平和了喘氣的周老太爺推了一把睡在床里邊的夫人:“菊仙!睡著了嗎?”
比周老太爺小二十多歲的夫人菊仙不耐煩地說:“還想不想睡覺啊?又是呼嚕又是咳嗽的,剛迷糊上又把人叫醒,煩不煩哪?”
“哎,老大家的土地賣完了,人也死了,就剩屋后的那二分菜地和一個去了濟南沒半點消息的女兒。老大臨死前賣地的錢花完了沒有?老三怎么會叫重遠去收老大家剩下的那二分菜地呢?”
“誰知道呢,那房前屋后的菜地還能要嗎?整塊地都沒有一間房大,既賣不出錢還藏不進屋的,誰能守得住?萬一娟娟回來怎么辦?想當年她只有十八歲,她可是跟一個當官的漢人走的,這么多年生死不明,連她父親去世都沒見她回來。還不知道是否活著?”
周老太爺嘆息了:“大哥真慘哪!就一個女兒,兩房嫂子都沒留下一個兒子,女兒還生死不明啊!”想到老大周士成草草安葬,身邊竟沒有一個子女送葬,周老太爺的心里不免有了幾分心酸。
周夫人也嘆息了一聲:“娟娟和我差不多年齡,只知道去了濟南,如今不知生死呢?她家房子怎么辦?誰管?里面還住滿了種田人。”
說到房子,周老太爺心情黯淡了,他想到分家的時候老大曾為選房址和他有過一點不愉快的糾結。
周家老祖宗有三個兒子,以“成”“富”“貴”給三個兒子取名。老祖在世時曾留下過話,他生前除了老宅大院自己居住的以外,在西邊又按自己住宅一樣蓋了兩個大院,想三個兒子將來自立門戶時各有自己的家業,然而老祖并沒有來得及分配三個兒子如何居住便撒手人寰了。
有三個大院老大周士成的意見是他搬出去住中間一個大院,左邊是老二,右邊是老三。周老太爺則堅持從東到西按“成”“富”“貴”的序列分房,這樣,老二周士富自己就能搬出去住在了中間的院子。老三周士貴也支持老二周士富的意見。詩書人家的后代都十分要面子,三兄弟都擺著“兄道友、弟道恭。”“長者先、幼者后。”的文章,彬彬有禮的一場文明的爭執,硬把老大周士成安放在老祖的大院里。
周老太爺自己心里明白,他把老宅按照“長者先”的禮儀讓給了老大周士成,而不是按照“長者先”的‘長兄如父’的禮儀服從大哥的安排,但是當初不愿聽從大哥周士成安排的隱情始終沒肯說出來。
周老太爺自己安慰自己地找話說:“我都七十了,往事莫提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們家以前屬于讀書人家,是書香門第,宋明理學的周敦頤是我們周族的祖先呀!有些事不能重提,‘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誰人沒有私念呢?這申江兩岸以及松江、青浦的周姓五百年前都是一家,看看誰家沒有一點家事?”
“說這話連牙根都沒了。農忙時在我們家打短工的朱老三,他還說是朱元章的后代呢。比你的年份可近多了,人哪,不在乎是誰的子孫,眼面前能守住家業就行啦!”
說完這話,周夫人用死魚眼角瞟了一眼周老太爺又接著說:“你還知道自己老了?重文不小啦!別整天像防賊一樣的防著我,天天把你那命根子的鑰匙掛在自己的屁股上,該交給孩子了。”
周夫人數落周老太爺,從不把周老太爺當著讀書人去說話。周老太爺也只能輕聲嘰咕什么“唯小人與女人難養也”的哼哼唧唧。
聽著夫人責備的語言,周老太爺言語囁嚅的起身坐了起來,兩腳伸在床擱板上摸索著套上了鞋子,獨自移到窗臺前寬大的書案邊上坐了下來。
窗臺外,紫薇的樹影落在書案上,書案上白瓷的筆筒、小巧精致的紅木掛筆架、青石玉的鎮紙石,還有硯滴、硯臺、硯屏、紙張書籍,這兒是周老太爺平時最喜歡坐下來調整心情的地方,書案上把玩、吟詩、閱讀的寶貝被黑白凌亂的樹影糅合得更加凌亂了。
“回”字形的大院兩頭是頂端圓弧的女兒墻,中間是個四方的天井,是根據古人“蒼天如圓蓋,大地似棋局”的思想而建造的“天圓地方”的大院。
寬大雙開的黑漆南門異常氣派,高挑的門樓飛起兩邊的蹺檐,門頭的青磚還有三官獻壽的磚雕。進門的天井右角里都有一口呈六方形的水井,這水井還是當年造房時是風水先生親點的“龍眼”。井臺井面井口全是青石鋪就,井壁周圍隱隱里還有雕繪過荷蓮的圖案。四處大院都是江南的格式,都一模一樣,灰磚的墻面,小黑瓦排頂,圓形的立柱,鏤空的窗格式里面對開著一對對木扇小窗板,小窗板上還淺雕著梅妻鶴子的人物,個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沒有玻璃的年代,小窗板關起后房間里就顯得一片黑暗,只有穿過板縫透進來的一劍光鋒給房里帶來混混沌沌的光亮。
晚清時期申江一帶土生土長、生活有點富余的“本地人家”基本上都是這樣的古色古香的建筑,小中含乾坤,秀中透日月,精巧的構建,細膩的布局,清幽秀麗的四合大院顯現其生活得安靜祥和。
朱老三今天起得特早,已經轉涼的天氣,他還光著上半身在整理廚房的柴伙,渾身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充滿活力。前段時間在周老太爺家忙完了秋后的糧食歸倉,手邊的農活已經沒有了,在這半城半鄉的接合部,有農活時干農活,沒農活時他得去街上想辦法做點其他的力氣活,甚至會跑上七八里地,到洋樓里面去做點挑挑扛扛的苦力。種田人沒有其他的手藝,拼力氣吃飯是他的專長。
陽光初照,庭院里泛起一片暖光,路口傳來一聲蘇北話拉長的音腔:“倒馬桶嘍……馬桶拎出來嘍……”附近小巷和弄堂里的各個方向便有衣服還沒有理整齊的姑娘嫂子們急匆匆地拎著各家的馬桶朝路口走來,牌坊的早晨,似乎每天都從這一聲吆喝和空氣中一陣短暫的臭味開始了。
朱老三拿上一件褂子,真要走出家門,吳媽笑嘻嘻地走來了,見著老三就說:“怎么?要出門呢?”
“吳媽,你早!咋一早有什么喜事?”
“老三吶,周老太爺叫你過去呢,老太爺要給重文辦婚事,想叫你去幫忙!”
“好,好!謝謝吳媽,我這就跟你過去。”
朱老三說完就沖著黑屋子叫了一聲:“菜包子,我上老爺家去。”
小黑屋里傳來了女人清脆的一聲“哦”地應答。
朱老三跟在吳媽的身后套上褂子,一邊扣扣子一邊向周老太爺的大院走去。
周老太爺今天精神特好,青灰的長袍上面外加了一件小夾襖。一早起來就坐在小天井里等朱老三的到來。左手邊的小茶幾上放著一把白晃晃的水煙壺和一把白瓷的大茶壺,壺邊上還扣著一只茶碗,茶幾邊上還留著一張方凳。
朱老三一進天井就忙著給周老太爺一個唱喏:“早上好周老太爺!”
周老太爺眼角向上揚起,回了一聲:“來啦,老三!”
然后就對著緊跟進門的吳媽說:“吳媽,給老三倒茶。”
吳媽翻過一只茶碗,先給周老太爺的茶碗添滿,又給朱老三滿上一碗,嘴里說著:“你們聊,我去廚房。”說完拿起抹布就去了對門的廚房。
周老太爺捧起水煙壺,對著方凳努嘴對老三說:“坐!坐!”
朱老三沒坐下,謙恭地說:“老爺,有事您只管吩咐,我聽著呢。”
周老太爺臉上露出喜色,還是說:“坐,坐。今天坐著說。”
朱老三不敢違背,兩手支撐在腿上,謙卑地撅起半個屁股,半蹬半坐,謙卑僵硬的身體落在了方凳上。
周老太爺左手托起煙壺,右手拿捻子紙放嘴邊吹著了火,點起了水煙,水煙壺呼嚕了一聲冒出了一絲青煙。然后慢條斯理地說:“老三吶,今年準備給重文完婚,家里有很多事需要打理,你在我這兒時間長,里外都熟悉,我想讓你在家幫助收拾收拾,工錢像往日一樣照算,等媳婦進門以后再說,你看行嗎?”
朱老三忙說:“行,行。大喜的事情,什么工錢不工錢,老爺對我從來不薄,叫干啥事就干啥事。”
周老太爺滿意地點點頭:“嗯,好!好!老三忠厚。這個買買東西跑跑腿,整理整理院子,布置布置喜氣,掛掛燈籠,這些你都熟悉,比外人強。”接著又說:“老爺我很開明的,你看現在不都提倡新思想了嗎?你和重文差不多大,你都娶了媳婦快做爹了,你忠厚老實,今后要多多幫助重文。你和吳媽在我們家多年了,特別是吳媽,重文自小是喝吳媽的奶水長大的,養、育都是恩,重文將來也要報答吳媽的奶水之恩,老爺我還能張羅多少天呢?今后有什么事你和吳媽多照應著點。”
周老太爺這樣的說話令朱老三誠惶誠恐,連僵硬的半個屁股也離開了凳面,哈著腰說:“老爺您放心,我一定聽少爺的話。”
周老太爺放下煙壺,端起茶碗說:“今天就不走了,先去廚房看看,在吳媽那兒搞點吃的,然后先整理整理大院和空置的廂房,有事我再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