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過后，廊腰縵回的臨江苑，一盞盞紅燈悉數點亮，正堂朦朧的燈影下，一片紅紫青色羅衫羅裙，在紅毯上或倚或捱坐著，極盡慵懶之姿。

“唉，各位姊妹昨日走了眼，那從洛陽來的郭五，是個蠟做的槍頭，遇上我這真火便煬了。”

“便是鐵鑄的槍頭，遇上你這真火，怕也一樣被熔掉哩。”

“我還不愿熔它呢，那郭五面貌生得丑陋，手腳還極是粗魯，現在想來還令我作嘔呢。”

“要說相貌風采，那新來的陸縣尉，可真是個潘安子建般的人兒，可惜昨夜被萊兒拔了彩頭。萊兒妹妹，這陸縣尉是蠟做的槍頭，還是鐵鑄的槍頭呀！”

這時假母進得堂來，臉上容光煥發：“陳司馬今晚要宴請張縣令和陸縣尉，你們還不快回屋細細梳妝一番，切不可讓人掃了興致。特別是姝姝和萊兒，可要將張縣令和陸縣尉服侍妥帖了。”

徐萊兒從一姊妹懷中直起身來，吃吃笑道：“阿母放心，我還盼著陸郎給我放良呢。”

“好一聲陸郎，心肝人兒。”堂中一陣嬌笑哄鬧。

在眾姊妹的調笑聲中，徐萊兒嬌笑著離去，回到自屋中對鏡梳妝起來。

她們這些樂籍女子平生也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夠放回良籍，盡管知道這些做官的人口中沒有幾句真話，但是徐萊兒依舊會忍不住幻想放良后，去往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然后找戶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度過一生。

片刻后，門外傳來假母的喊聲，將徐萊兒從美好的幻想中拉回了現實，臉上習慣性的堆砌起笑臉，和一眾姊妹隨假母來到一間雅閣。

這時席上已經坐著四個人，縣令張令則坐在正中間的案前，案下正是昨夜與她良宵一度的陸易。

陸易對面坐著一老一少，其中那位須眉交白，儀態莊重的老者，徐萊兒認得，他就是陳家家主陳仁禮。

在陳仁禮下方的少郎君，相貌隱約和陳仁禮有幾分神似，一襲白凈的圓領衫，戴軟角幞頭，腰間革帶墜著承露囊，在陳仁禮身旁有種對長輩的拘謹，從年齡上看應該就是陳仁禮那幼子陳彥玉。

略打量了一眼，徐萊兒緊捱著陸易坐了下來，提起酒壺給他杯中斟滿，羞赧的喊了一聲：“陸少府。”

“是萊兒啊，來陪我喝一杯。”

陸易笑呵呵舉起酒杯，心里卻道這假母真不知趣，也不知道給他換一個。

在張令則身邊的樂妓，就是那被假母喚作姝姝的女子，論姿色她在臨江苑中只屬中下，體態有些豐腴，她能討張令則喜歡，全憑彈得一手悅耳的阮咸。

當今天子喜愛并且擅長音律，這也使得下面的人紛紛效仿迎合。

陸易在長安行卷于王公權貴，遇到最多的不是參加科舉的考生，而是那些帶著自己寫的“新樂府詩”的人，而且這些人往往比他們這些舉子更受賞識。

大抵風氣如此，所以張令則也附庸風雅學了一手阮咸，所謂愛屋及烏，姝姝姿色雖然并不出眾，卻因為彈得一手阮咸而被張令則視為紅顏知己。

她一曲奏畢，琴聲消歇，張令則望向陸易，臉上頗有得意之色：“陸縣尉聽這琴聲如何？”

“真可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陸易贊嘆一聲。

“陸少府過譽了，奴婢可不敢當，明府的琴藝，可比奴婢的好多了。”

姝姝一番話讓張令則心花怒放起來，喜形于色的道：“娘子過謙了，你我琴藝在伯仲之間，伯仲之間。”

或許察覺到陸易對自己的態度不如昨夜那般熱忱，徐萊兒半個身子攀在陸易身上，咬著他的耳朵吐氣如蘭道：“張縣令琴藝只是初學。”

陸易手掌狠狠在徐萊兒臀處一抓，這才強忍住沒笑出聲來，接著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幾分，讓徐萊兒內心一陣竊喜，如絲媚眼連連朝陸易眼中攝去。

而陸易卻注意到對面的陳彥玉，自從女妓們進來后，他就越加拘謹了起來，似乎察覺到陸易的目光，陳彥玉朝陸易露出一個有些牽強的笑容。

“張明府，幼子已年有十六，我想讓他在縣衙謀一職事，便聽陸縣尉差遣如何？”

陳仁禮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讓張令則一時沒反應過來，以陳仁禮目前的能力，即便將陳彥玉安排到州府也并非難事，或者只是想讓陳彥玉得知盜案的進度？

陳家被盜的那枚玉簪，真的有如此重要？

陳彥玉看了陸易一眼沒有說話，看來他是早就知道陳仁禮的這個打算。

“明府以為如何？”陳仁禮重復問了一聲。

陸易也放下了手中的杯盞，陳仁禮的這個提議，對他來說只有好處，不過他也和張令則一樣感到疑惑，這陳仁禮明明可以給陳彥玉安一個更好的安排。

張令則回過神來，眼角余光掃了陸易一眼，反正他選擇了暫時拉攏陸易，所以陳仁禮的這個提議，對他來說也是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于是笑著說道：“六郎要來縣衙，我正是求之不得，只是怕縣衙廟宇太小，屈就了六郎。”

“明府此言差矣，幼子能在縣衙謀個職事，是他的榮幸才對，那么此事便定了，明日便讓他上衙，正好能夠參與緝捕盜匪，便讓他當個捕賊郎如何。”

盡管是一副征詢的口吻，但卻聽不出有絲毫征詢的意思。

張令則心想這陳仁禮可能還真是為了盜案，也不再多想點頭答應了下來。

張令則這一點頭，陸易的心思就活動了起來，他在這虹縣勢單力薄，一個杜言操縱著幾乎整個虹縣的水下勢力，張令則還想讓他當替罪羊，雖然現在暫時和他站在了一起，但以后會發生什么誰也說不準。

這種局面下他可以說是步履維艱，陳彥玉的突然出現，有陳家和刺史的這層姻親關系，手底下有這么一個人，掌握得好的話或許能夠帶來意料不到的好處。

酒宴在接近二更時分散了，陳家的宅院就在臨江坊內，所以陳仁禮就帶著陳彥玉離開了臨江苑。

在返回家宅的路上，犢車內的陳彥玉看了一眼閉目養神的陳仁禮，神色猶豫了片刻后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父親，你為何要我聽那陸縣尉的差遣，他又長不了我幾歲。”

陳仁禮緩緩抬起眼臉，面色淡然的掃了他一眼：“為父是在報恩，你就當是幫為父吧。”

“報恩？”

“以后你會知道的。”

陳仁禮重新閉上眼：“再說你也不小了，又不肯專心讀書，科舉怕是無望了，想要入仕為官，只有這流外一途，那陸易本身是相門之后，今日我觀他一身磊落從容之氣，正是你所要學習之處。”

“我知道了。”

陳彥玉應了一聲，不過狀態卻有些萎靡，可能對陳仁禮的這個安排，他并不感到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