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雪松針?
倒是個富得流油的和尚,隨身帶著這樣的杏林寶物。
喬大郎反手撥開那錫杖,瞧著這和尚宛如困獸一般攥著那四根松針,心中不知打著怎樣的算盤。
“這和尚是條漢子,”喬二郎提醒說:“他不可能選擇束手就擒的?!?
喬大郎知道他的弟弟說的很有道理,他這位五大三粗的弟弟遠沒有他長相那般粗糲,他總能夠在關鍵時刻給他明智的選擇。而且,這些明智的選擇最后都會烘托出他喬大郎的聰慧,至于二郎自己卻能夠永遠做一個直腸子的渾漢子。
“你覺得他要干什么?”
喬大郎悄悄問一句,他的聲音能確保自己的兄弟聽得清清楚楚,也能夠保證自己對面的和尚聽不到只言片語。
喬二郎沉默了,喬大郎甚至可以聽到他這位兄弟逐漸粗重的呼吸聲,他在判斷什么,這難道還是多么值得深思的問題么?
“他想要要拼命了?!?
喬二郎深思熟慮之后的結果反而非常平淡,平淡到剛剛的沉思仿佛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喬大郎的臉色如常,他們兄弟二人本就沒有全力出手,就算是那和尚要以命相搏,也實在是沒有什么威懾力。
但是,他的兄弟卻不是這樣認為的。
那張看著就顯得粗糲愚笨的臉上盡是一片凝重之色,喬大郎雖然不怕一個和尚,但瞧見了自家兄弟這樣的表情,自個兒總不能接著擺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于是他的臉色也就愈發凝重了。
“你聽說過多少增元禁術?”
喬二郎那雙虎目輕輕瞇起,聲音逐漸渾厚了許多,就連那厚實的褐色皮膚都隱隱呈現出一種莫名的肉色,那股令人倒牙的酸味也漸漸濃郁。
“增元秘術?”
喬大郎鐵棒遙指釋鴻生周身幾大要穴,卻見他雙手各夾著兩根露雪松針,周身佛光激蕩不休,倒真像是要施展某種增元秘術的感覺。
只不過……
《坤元養神錄》?
不像,應該是更加偏向于金相的武功。
《通本曉正法》?
也不像,應該是更加霸道的一門至剛的功夫。
“老大兒,”喬二郎甕聲甕氣的插一句:“這般年紀的和尚能有他這樣的武功佛法,莫不是釋州出身的哪家后生?”
釋州?
萬佛山?
哪里出來的和尚天天講究個水滴石穿,哪里會鉆研什么‘歪門邪道’的增元秘術。
除非……
還有人敢施展那門禁術……
喬大郎渾身氣勁變化莫測,竟然生生在他身上映出一尊似虎非虎、似熊非熊的兇猛獸影,就如同是蠻夷圖騰一般紋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軀之上,將這個本就長相古怪的漢子徹底化作了一頭兇暴的惡獸。
“兩位施主……小僧……”
釋鴻生輕聲問道:“小僧……能否求兩位一件事……”
“嗯?怎么你又想要活命了?”
喬大郎這門不知出處的功夫顯然不適合太聰明的人練習,看模樣倒有些像是北荒圖騰武士的路子,只是練得歪了,竟然還會讓人的脾性愈發急躁暴戾。
“那倒不是,”釋鴻生輕輕搖頭,道:“只是小僧不知此戰勝負如何,若是小僧敗了,但求一死。只是……那位秦姑娘卻不應折在這鬼地方,兩位……”
“屁!”
喬大郎咧嘴一笑,碎成一口唾沫,講道:“你還指望老子跟你來段惺惺相惜的屁事兒,你要是死了,老子頂多就把你們兩人葬在一塊,就擱在這天猛殿里。這,就是道義。”
“那施主倒是給小僧又多了一份必勝的理由……”
釋鴻生雙眼緩緩閉合,腰板愈發挺直,唇角一抹嫩紅惹人憐惜,喬家大郎竟也一時看得呆了。
喬二郎那蒲扇大的手壓在喬大郎那雞子般孱弱的身子上,就像是在他腦袋上敷了一袋冰,躁動的心思也漸漸平靜了。
“這和尚真他娘的邪性?!?
喬大郎拭去額頭上的汗滴,看著那籠罩在瑩瑩佛光之中的身影。
傳說,佛是無相的,非男亦非女,亦男亦女。
佛是這世間極致美好的化身,他從西方極樂世界來到凡世,將同樣美好的人帶回到那個極樂世界,享受永恒與幸福。他讓行善者獲得幸福的往生,讓行惡者下輩子做牛做馬,這也是佛經中最為基礎的一種價值觀。
喬大郎雖然不信佛,卻也多少了解這些知識,就像不信道的人也往往會往中堂上掛一幅三清繪,人總是會做一些欺騙自己的事情。
喬大郎也不例外,喬二郎更加不用多說。
眼前這個小和尚的模樣真有幾分‘佛’的‘無相之美’。喬大郎看得分明,這個和尚如今兼具男兒之英武、女兒之柔美,雖說那張臉還是那張臉,但從氣質上便早已迥然不同,那種獨特的美感讓他心里突然沒了底氣。
那可不像是尋常人應該有的氣質,更像是屹立于紅塵滾滾之間的一尊佛。
釋鴻生周身氣勁鼓脹,那股渾厚的佛門內力就像是海洋潮汐一般起起落落,他身上僧衣衣擺也隨著這種特殊的頻率輕輕擺動,看起來就像是一陣陣微風吹動似得,但在這樣的宮殿之中,哪里又會吹進風來。
也許,這樣……
也許,如此……
自己就再也不會躊躇了吧……
自己就能洗去塵世污濁,重新讓自己的心恢復到下山前的玲瓏剔透了吧……
這樣,便是無暇了吧……
釋鴻生握著松針的手似乎顫抖了,卻又仿佛依然那樣的堅定,他突然不敢將這四枚纖細的松針刺入對應的穴道,因為他知道……
當他刺下去的那一刻,他心中那種朦朧就將蕩然無存。
松針刺額,平等性智,寶生如來。
露雪貫頂,成所作智,不空成就如來。
針芒封喉,妙觀察智,阿彌陀如來。
佛性入心,大圓鏡智,阿閦如來。
蓮花凝,金剛匯,胎藏圓滿,四方加持,觀想佛身,此為禪宗金身,喚名:大日法界身。
天底下最為殘酷的佛門秘法,主張犧牲之道,以自殘己身來換取普度眾生之神力,故而流傳至今,是為《四闕散式》。
這就是……我的禪……
當釋鴻生的雙眼再度睜開的剎那,那一對猶如琥珀一般的眸子綻放出前所未有的溫柔,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是兇神惡煞的敵人,而是相知相識多年的友人。
“有時候我自個兒也覺得自己是個棒槌,”喬大郎眼中的獸性愈發明顯,但那一字一句卻又那么清晰:“你說,老子要是一榔頭撼上去,你這禿瓢腦袋估計也得開了花兒?!?
“可是施主終究沒有這么做,說明施主的心中還有這一絲良知尚未泯滅?!?
釋鴻生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但這種溫柔卻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那種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溫柔,那種無情的溫柔,那種為了溫柔而釋放的溫柔。
瞧著那雙明媚而柔和的眼睛,喬大郎不知為何感到幾分惡寒籠上心頭。
“良知么?”
喬二郎仿佛深受感觸,眼神之中也多了幾分彷徨,雖然顫動著,雖然步履蹣跚,但是那前進的步伐卻絲毫沒有放緩。
“老二,你這是?”
喬大郎眼中驚愕,尤勝于他那躁動的獸性,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兄弟眼中那種迷茫,就好像是……
皈依?
老二的性子,以他的智慧怎么會?
這就是……傳說中得道高僧的禪心么?
那高大偉岸的軀體搖搖晃晃,仿佛在下一刻就會倒在半途,但他的步伐一直那么穩重,那本就不遠的距離也漸漸縮短,直到喬二郎站在釋鴻生的身前。
他很高,也很壯。
這是釋鴻生如今心中回蕩的第一個念頭,哪怕是他這般身材也要仰著頭去看,那雙迷茫的眼睛仿佛就是在控訴著自己的無奈。
他在迷茫,他想要皈依我佛。
這就成為了釋鴻生第二個念頭,他很肯定這樣的表情,這是只有在一個人對于自己所犯下的種種罪過感到懊悔之時才會流露出的神情。他曾經在很多眼中想要看到這樣神情,他的師傅、師兄也都是為此而行走世間的,但他們往往很少能真正看到。
紅塵滾滾,凡人本就不是習慣于懊悔和反思的。
難能可貴。
這無疑就是他的第三個念頭,正是因為能夠這樣做的人極為罕見,所以每一個擁有‘慧根’的人都是我佛恩賜于這世間的財富。
“我……還有良知么?”
人們很難想象這樣一個魁梧的大漢會露出這樣膽怯的表情,也決計無法想象他會這般怯生生的言語,因為像這樣甕聲甕氣的聲音還是應該做一個大開大合的糙漢子,卻不該作著小女兒似得惺惺作態。
但是,釋鴻生至少做到一點,他……
沒有笑。
反而是極為認真的回了一句:“自然是有的,天下萬物,誰會真的半點良知也失卻呢?”
于是,喬二郎那張兇神惡煞的臉上綻放出孩子一般的笑顏,只是這樣的笑顏若是一個粉嫩的娃娃做出來,也許,就不會像他現在這樣丑了。
人丑些沒什么,釋鴻生這般想到,只要心懷天下蒼生,就算是長相不堪又能如何。
“那……那我也能夠成佛么?”
憨厚的聲音從耳邊響起,更是讓人能夠感受到那顆顫抖著卻又懷有希懿的心。
這位喬施主倒是頗有佛緣呢。
釋鴻生這般想著,也很是鄭重地朝著喬二郎點了點頭。
“真好,佛真好,菩薩真好?!?
有點像懵懂的孩子,這般稚嫩的言語最是能打動人心,就像他現在這張笑臉。
這張笑臉……
“呃,怎么……”
喬二郎低下頭,看著那張極為認真的臉,看著那雙極為溫柔的眼。他的眼神之中盡是溫柔,他的言語之中盡是溫和,他的那張臉就像是佛或者菩薩。
只可惜,那只溫潤如玉的右手卻好像真的是堅硬的玉石一般印刻進他的腹部,難以言表的劇痛也就是從哪里傳遍他的全身。
“施主莫慌,”釋鴻生的聲音依舊是那么溫柔:“小僧這就渡你成佛,我佛正在西天極樂世界等著喬施主。”
喬二郎的眼神再無半分皈依的顏色,那雙顫抖的眸子緊緊盯著那張臉,那張頗為年輕俊俏的臉。
他……
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