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誰人笑江湖
- 戲言江湖曲
- 天不渡
- 3897字
- 2019-01-14 12:00:00
官道經久失修,很多也就干脆拿黃土鋪一遍,人走馬跑得倒還算像個樣子。如此一來,人馬趕路之時難免留下腳印,只是那些幫派武士仰仗著自己手底下的硬功夫,倒也不在意是否會暴露蹤跡。
畢竟,他們是來殺人的,又不是躲人的。
追來的兩人都是內功深厚之人,拋開早已在中原武林聲名鵲起的玉曉劍不談,單說一個釋鴻生,禪宗金剛手第四重到底掌力除了老一輩的高手外,還真是沒幾個挨得過的。
兩人身輕如燕,卻在這地上跑個不停,但旁人看去,這二人的腳力早已勝過尋常車馬,只是行路之時的提氣之法卻截然不同。俊道士走得是以武入道的輕盈路子,負劍配匣之后每一腳都好似蜻蜓點水;小和尚拿得是以力破巧的渾厚招法,那錫杖、佛珠、金剛杵合到一起少說也就一兩百斤,一腳踏過去這路上便多了個窩坑,但借著這股子勁兒,每一腳都能躍出一兩丈遠,駭人得很。
田埂漸去,駭木叢生。
再止步,早已身處一方山林之間,一股子腥甜彌漫間,不時能聽得幾聲狼嚎犬吠。玉曉劍蔣宣政看著這一路景色,轉頭沖著一臉悲天憫人的和尚說著:“這地方陰得很,林間怪樹叢生,只怕以前是個亂墳崗之類的鬼地方,小師傅好歹在羅相寺過活十載,對此地可有印象。”
“能有什么?”
釋鴻生的右手摩挲著那錫杖的桿,上面是細細凹鑄的經文,小和尚閉目養神,亦或者是不敢睜眼,或許是怕看著什么讓他破戒的景象:“無論從前幾何,今日之后這里就是亂墳崗。”
“也是,”
蔣宣政瞅著釋鴻生,那張俊俏臉龐上帶著汗滴,“小師傅平日做得法事,但終究沒見過幾回死人,那些請得起寺里和尚做法事的死人都躺在棺材里,今天這論堆的只怕還是頭一回見吧。”
道士輕佻一下劍眉,問兩個字:“怕么?”
“昔日有佛陀,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紅粉骷髏亦不過白骨皮肉。”
釋鴻生還是睜開了眼睛,看到的是蔣宣政那一臉的疑惑:“他日有佛陀看待美人猶如枯骨,今日我一介愚僧,不過是見識見識枯骨白肉,何足道哉。”
“行,我就當你是愚僧,是佛陀。”
蔣宣政那柄劍嗡嗡作響,好像是在笑,但又好像不是。但道士確實是笑了,笑得很美,好像是九天之外的仙,雖然只是唇角微揚卻勝過萬千粉黛。小和尚只是點點頭,算是回應,畢竟是個僧,而僧是禮佛不禮仙的。
停在這,說幾句,到底是為什么呢?
是為了消除這初出茅廬的和尚心中的執?是為了讓這畫中仙般的人展露笑顏?是為了讓這兩個今日初識的人多少說道說道?
也許是,也許不是。
只是二人停下來歇歇腳,說完了就是說完了,不需要什么解釋。用糙人的話,神棍就這點好,無論你話說多少,他總懂得比你多些。
沒過幾棵樹,亦沒攀幾座巖,只是走了小會兒山路,便是到了地方。四周樹木都被砍去,做個不矮的營寨,都是削尖了的樹干釘進了地里,外面還有些拒馬的殘骸,至于這所謂的營寨其實就是拿那簡陋的木頭籬墻框起來的一片地,更何況籬墻讓人闖倒了小半,里頭便是那尸山血海。
死的人很多,死法卻不多。
無非是沒了腦袋的尸體摔在地上,與他們的頭顱都相隔甚遠。道士說,這是那些江湖人駕馬橫刀,借著奔馬的沖勁將人頭割下來的手法,只因這般刀勁沖勢大,人頭往往會向后向左拋飛。
只是和尚也沒仔細聽,他那一雙眼都瞅著那一張張凝固的臉上,滾燙的鮮血尚未凝結,蒸起的血腥味彌漫在營寨的每一個角落,甚至于令山狼一時之間都不敢靠近。
“看來是沒有留下什么活口,手法相當老道,這里的人甚至連拿起武器反抗都來不及。”
蔣宣政四處打量,周遭雖然空曠,但那些個饑民流寇好歹也削尖了不少棍棒,在這里躺著的少說也有上百人,看尸身卻沒幾個握著兵器的:“這些人的手段干脆利落,但說白了無非就是駕馬破寨門、橫刀斬敵首的招數。若無援兵,他們也不過十幾騎,卻能在我們趕來之前屠戮干凈全身而退,確實是好手。”
“何其悲,何其苦。”
釋鴻生俯下身去,看著腳邊那一張張扭曲的臉龐,只感覺那一雙雙直勾勾的空洞眼神好像要把自己的魂靈吸走:“世人愚昧何其多,竟以屠戮論英雄,卻叫良善埋山林。”
“英雄?良善?”
蔣宣政好像明白當初禪師所囑托的是什么意思了,他往前走幾步,看著那尚有余溫的火堆,指著柴火里頭半焦半黑的肉塊問和尚:“那邊的和尚,這肉雖然烤的焦了些,卻還溫著呢,你還餓不餓,墊墊肚子。”
看著釋鴻生那光潔發亮的腦袋,蔣宣政又補充了一句:“倘若我沒記錯,這也算是凈肉,吃了也不算破戒。”
釋鴻生看著那焦黑的肉塊,再看看周遭這般地獄景象,不明白蔣宣政此舉意欲何為。在這尸山血海之間,哪管什么凈肉葷腥,就是普通人在這也決計咽不下半分米糧。倒不如說,今日吃好了再過來實為不智之舉,如今腹中翻滾不休,真是隨時都有可能吐出來。
“咽不下去?”
蔣宣政倒也是理解那臉色煞白的釋鴻生,他瞅瞅周圍的景象,不明不白地說著:“我以前也像做大俠,就好像你想要作菩薩一樣。但有時候,無論是菩薩還是佛都只能坐在蓮臺上,他們也救不了……”
只聽咣當一聲響,一個土燜鍋叫那道士一腳踹得粉碎,還帶著熱氣的肉湯和些許內臟之類的零碎下水撒了一地。
其中的一部分就摔在和尚面前,那是一只被煮得發脹腫爛的手,被煮得花白花白的。
嘔!嘔!嘔!
這里的人!吃人!
和尚再也忍不住了,接連不斷的景象雖然好似地獄,卻遠沒有這一只被煮得發白發脹的手更令他感到惡心。但在這一刻,他又不僅僅是惡心,而是一種無法言語的莫名的惡寒籠罩著心頭,整張如玉般光潔的臉龐變得煞白發青。
“不是長得像人的,就是人了。”
道士走了,留下這樣一句話,留下一個在尸山血海里對著一只漲白的手嘔吐不止的和尚。和尚還在,他顧不得道士那些話,也顧不得這里聚攏過來的飛禽走獸。那些山狼豺狗似乎也感受到那里的和尚不是塊好啃的骨頭,又或許單純只是因為這里的食物多得是而懶得去招惹是非,它們饑腸轆轆得來了,享受著這里豐足的美味。
酒肆里只剩下一絲燭火,天色漸漸黑了,老人家一個人坐在柜臺邊上嚼著焦黏的黃面餅子,旁邊蓋著個海碗,那下頭壓著個碟子。
道士進屋了。
“回來了?”
道士點頭……
“演好了?”
道士接著點頭……
“餓了么?”
道士似乎是想搖頭,但瞅著老頭子手里那餅子想了想,接著點了點頭。
“咱這地方沒啥中吃得,這還是老漢我找人賒的。”
海碗被挪開,一碟還算精致的肉膾配著醬料的點綴,在這一縷燭火下熠熠生輝。
“老漢我精挑細選的細羊腿兒,嘗嘗。”
道士的臉終于繃不住了,強忍住腹部的翻滾,捂著自己煞白的嘴唇上了樓。只留下了看守這自家酒肆的老頭子百無聊賴得咧著嘴笑,看著那落荒而逃的背影:“還真以為是個少年老成的小伙兒,不就是些死人活人的事兒么。”
再看一眼自己身邊擱著的肉膾,賭氣似得捏一塊塞嘴里:“別白瞎了老頭兒我這好大勁搞來的寶兒。”
也不必找尋碗筷,老頭拿手又捏又沾,這一碟肉膾便下了肚子。自古生肉當配烈酒,一來去腥、二來驅毒,吃完了肉膾沾豆醬,還要再來一碗火燒白才能舒坦。老頭兒隨算不得富貴,但會活,懂得人生的滋味。
又過了半響,一陣嗆人的煙火氣,一個狼狽的行腳僧。
“回來了,過來坐坐。”
這老頭不知甚么跟腳,那方江湖事都要插上一腳,小和尚雙眼失神,就這么渾渾噩噩地坐下來,一個桌上擺著倆碗,一壺清茶挨個斟好。
“小師傅嘗嘗咱這的茶,雖然糙了些,但還能解渴。”
老頭輕輕推一下那碗茶,釋鴻生也這么迷迷糊糊得喝了,不知道是因為老人相貌不似惡人還是這夜里氣氛過于祥和,老頭兒說什么,和尚也就做什么。
吃茶!斟茶!再吃茶!再斟茶!
越是吃茶,那雙失了神的眼睛反而亮堂了。
喝了幾回,老頭兒又問道:“小師傅一看便沒下過幾回山,可知這天底下達官貴人都喜歡甚么好茶,又是如何食得?”
和尚搖搖頭,眼神卻是靈動了幾分。
“也是,咱們都是俗人,哪懂得人家的風雅。”
老頭兒嘴上調笑著,可手上活計卻是出彩。擺了一列的各色茶葉、香料還有些奇形怪狀的枝枝丫丫在那雙蒼老的手中被細細碾碎,一層層灑在那海碗里,五顏六色得煞是好看。老頭又依此添加了幾味醬汁勾芡,最后撒上細碎的牙白色碎末,從碗的側壁斟入沸水,一時間茶湯之中各色聚匯,最終卻逐漸融合,化作了朱褐色。
“嘗嘗,老頭子煮得茶湯。”
端起碗,這朱褐色的茶湯洋溢著一股子難以言語的刺鼻味道,竟使得被血腥味沖昏頭腦的釋鴻生頭腦一陣清明。啄一口,先是一陣清甜入喉,再者便是麻、辣、酸、苦,到了最后只剩下一陣令人作嘔的膩味。
看著吃茶的和尚臉上那青白醬紫來回變換,老頭也不搭話挽個場兒,待到那和尚強忍著咽下最后一口,才慢悠慢磨得問:“小師傅嘗得咱家這茶湯滋味如何?老頭專門為了你將豬油換作了豆油,也算不得破去腥戒。”
“無量壽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釋鴻生放下這碗,到底是受了人家的恩惠,也不好說些不好的。可這搜腸刮肚的想了半響,再回味那剎那的苦澀油膩,只得低聲細語似得說:“老先生這茶湯非常人所能品得,小僧才疏學淺又不善風雅,嘗不得其中百般滋味,還望施主見諒。”
“難喝便說難喝唄,還什么品得品不得的。”
老頭也捧起一碗,聞一聞茶湯的氣味,一張老臉皺作了一團,輕輕抿一口,齜牙咧嘴了好半天。又半響,似是那嘴中滋味消去,老頭兒才說得話:“咱家這茶湯朝著人家郡城里頭的也是一個滋味,那茶樓里頭這一碗朱茶要六錢銀子,每日品得人那是一個絡繹不絕。”
“這是為何,此物滋味如此勾人?”
喝得茶湯勝過腥血,釋鴻生倒是真的清明些了,但也就是順著老頭這話茬子往下續著。可老頭子不管,歡喜有人陪自己搭搭話,也就自顧自得說著:“那些人品得的不是這湯里頭的滋味,他們品得是這茶湯的價錢。”
說了這里,老頭子看看自家這茶湯,再看看這酒肆,想想那門庭若市的茶樓,突然沒了聊下去的興致。再瞅一眼天色,拍拍和尚肩膀兒,說一句“回去睡吧,日頭晚了”,那和尚便迷迷糊糊得上了二樓,找地方打個窩兒。
唯獨留下老頭子一個人坐在燭火邊,看著自己手里頭這半碗茶湯,滿臉的嫌棄:“你那妙計禍禍我這好些寶貝,就留給你自個兒享受罷。”